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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雷斯林顺着木板路乱窜,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上哪儿去,也不知道自己人在何处。他只知道自己不可以回家,卡拉蒙过一阵子玩够了就会回去,但雷斯林却无法承受看见哥哥那种得意的笑容,而且还会从他身上嗅到米兰达的味道,激起自己的欲望。嫉妒与嫌恶的感受在他身体里作乱,苦涩的胆汁往上冲到喉头,他目不视物、身心俱疲,而且很想呕吐,盲目地不停前进,什么也不在乎,最后撞上了一段树枝才停下脚步。

额头被这么一打,他的头有些晕眩,靠在一旁抓住路边围栏。一个人在月光照耀的阶梯上,他的手浸在血色月光里,顺应着愤怒情绪摇晃颤抖,雷斯林想要卡拉蒙跟米兰达的命。假使他当下知道一个可以烧了那对男女皮肤、将他们化为灰烬的咒语,一定会已经施展出来了。

雷斯林在心中可以清楚地想像到火焰吞噬货棚的景象,红色、橘色、白炽交织的火焰焚毁木墙、烤焦里头两具肉体,烧光一切,净化一切……

手掌与手腕隐隐作痛使他重回现实,他低头一看,自己双手在月光下因出力发白,然后鼻子嗅到的气味以及脚边一团呕吐物,使他意会到自己身体刚刚有多么不适。将东西吐出来之后他明显好多了,不会有头晕跟呕吐的感觉,气愤与妒忌也已经淡化,没有继续毒害他的心灵。

他这时定下心看看四周环境,起初什么景物也认不出来,但后来熟悉的地标一个个出现,他才搞清楚自己到底走到什么地方。雷斯林几乎横越了索拉斯镇,但他自己不记得有走了这么远。回头一望,整个城镇看来好像被大火烧过,一片火红、带着黑烟以及点点白色灰烬,他看了深深呼出一口颤抖的气息,放开了紧抓着的栏杆。

附近有一个公用的水桶,他还不敢随便吞东西进肚子,只不过先滋润了嘴唇,顺便捧些水将刚刚吐出的东西冲洗一下,心里庆幸没有人在旁边,所以也就没有人看见。他不想要得到别人的同情。

搞清楚自己所在位置之后,他发现这不是该来的地方。索拉斯镇的这个区域大家都觉得不安全,这边是市镇最早建立的区块,建筑物都快要倒塌了,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原本在这里的人不是存够了钱迁居到索拉斯环境较佳的地方,就是已经完全迁出去。怪婆婆梅根的住处倒是离这边不远,然后则是水槽酒馆也应当在这一带。

树叶之间飘来酒客稀疏模糊的笑声。这个时间就算是那些贪杯的人也多半睡了,夜色已经过半,进了下半夜。

卡拉蒙这时候大概到家了,然后正焦急地为失踪的弟弟担心。

也好。心中酸溜溜地说,那便让他继续烦恼吧。反正自己先想好个不在家的理由,这个简单,因为卡拉蒙什么都会信。

他现在又冷又累,浑身颤抖。刚刚出门的时候没有拿斗篷,这下子得走好远一段路才能回家。只是他还站在栏杆边,回想起刚刚自己一度生出杀死哥哥与米兰达的念头,觉得非常不安。这时候他忽然庆幸法术使用受到严苛的律法规范。一直渴求力量的他过去从未明白法师试炼的重要性。这项试炼有如一道大铁门横亘于他的未来,阻挡他晋升为高阶法师的道路。

只有自我纪律严明,可以控制强大力量的人才能获准运用这种能力。看看方才他受控于自己的情绪与欲望、嫉妒与愤怒,不免感到骇然。想不到自己的肉体──那些身体的渴望、欲念──竟然会这样彻底地颠覆他的自制力,实在令人作呕,于是他也下定决心,未来一定要好好镇压内心的破坏冲动。

经过这阵思考,他也打算回家了,但却听见一阵靴子踏步声靠近。说不定是镇上守卫正在进行夜间巡逻,他心想自己这样会被盘问一堆琐事,要听他们唠叨,搞不好会被强制送返,索性便躲在附近一截树干下的阴影间,避开红月的光线。他想要独处,不希望与人交谈。
 

来人脚步没有放慢,最后走出树叶的影子,进入红色月光底下。虽然包着风帽与斗篷,但雷斯林不难从走路姿势认出那是奇蒂拉──那种大步但轻快、略显不耐的步伐,给人一种她永远嫌慢的感受。

她从雷斯林附近走了过去,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奇蒂拉的披风,不过他却朝后头更退后一些。今天晚上他谁也不想见,其中更是以奇蒂拉为最。原本雷斯林希望奇蒂拉会赶快离开这一带,这样他才有办法回家,然而却气馁地发现奇蒂拉停在那水桶旁边。

他想奇蒂喝口水就会走掉了吧。可是,奇蒂拉拿了绑在水桶上的瓢子喝下水以后却没有离开。她将瓢子扔回水里,溅出一阵水花,接着双手交在胸前靠在桶子边一副等人的样子。

这样子雷斯林便被困住了,他离不开这棵树,一走出去势必会被奇蒂拉发现。话说回来现在即使他能走也不想走了,因为见状之后他不禁好奇起来:奇蒂拉在这里做什么?她一个人大半夜地在镇上游荡,而且半精灵情人居然也不知所踪。

她显而易见地是到这里与人会面。奇蒂一向不擅等待,这一回并不例外。不过站在那儿两分钟便毛躁起来,两腿一下交叉一下打开,一下子拍拍长剑一下子又两手握在一起,除了多喝一口水以外,时常沉不住气一直朝着走道远处张望。

“再给他五分钟……”她自言自语地说。晚上镇内很安静,雷斯林能够清楚听见她的声音。

脚步声响起,从她一直瞭望的方向过来。奇蒂拉站挺了身子,本能地将手搭上剑柄。

这次出现的是一个男子,也是一样裹着帽子与斗篷,满身都是酒气。雷斯林站的位置距离他不到十步,酒味迎面而来,奇蒂也鼻子一皱显得很厌恶。

“你这醉鬼!”她轻蔑地说:“居然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吹风吹了几个钟头,自己一个人喝得烂醉如泥?我可正打算在你肚子上划一道,让里头的酒全泄出来!”

“我又没迟到,”那男人的声音冷冷的,但令人意外的是他挺清醒:“真要说起来,我可是早到了。你总不能要我一个人坐在水槽那种鬼地方居然不喝酒吧,更不用说那酒保上的什么东西,那也叫做啤酒?他们家的女侍看样子也只顾着自己,差不多一整杯酒都洒在我头上……你听见没?”

雷斯林只是轻轻挪动四肢,想减缓左腿忽然来的一阵酸痛,应该根本没有发出声音,可是那男人却依旧察觉他存在,蒙着风帽的脸马上转过来,月光下刀光一闪。

雷斯林全身静止,连呼吸都不敢。他不希望姊姊发现自己在暗处偷窥,奇蒂知道必定勃然大怒,依她的个性要是知道了也绝对不会心软,马上一巴掌就会过来。以这情况来说,搞不好她的反应还会更激烈。而且,就算奇蒂拉对自己小弟有一分一毫心软的念头,那个说话冷若冰霜的男人恐怕也不会同意。

只不过正当恐惧在原本就翻滚不已的身体内发酵时,雷斯林却体会到他此刻不想被发现,原因并不在于担心后果,而是因为他不希望错过这个可以了解奇蒂拉秘密的机会。奇蒂之前就尝试要将他拉入自己那个世界,使他受制于她。雷斯林也认为姊姊一定还会继续试探,但他可不打算臣服。有一天他必定会与这偏执的姊姊作对,所以他要尽可能找到可以运用的武器。

“你的耳朵在作怪。”奇蒂拉顿了一下子才回答,那段沉默中两个人都很认真聆听周围风吹草动。

“我有听见声音。”那男人还是坚持这点。

“那大概是只猫吧。这种时间还会有谁出门走到这儿?我们快点谈正事。”

奇蒂拉刀柄在月光下一闪也进入雷斯林眼帘,她拉开斗篷拿出绑在腰带上的一个卷轴匣。
 

“是地图?”男人低头看着那匣子。

“你自己看。”奇蒂拉回答。

那男子将匣子一端打开,从里面抽出好几张纸,放在水桶盖子上摊开铺平,利用月光照明看了起来。

“都在上头。”奇蒂得意地说,还伸出手指点起来:“比起你主子要的还清楚,奎灵那斯提的防御在最大那张图上画得很清楚,包括哨站跟守卫的分布,换岗的频率,他们用什么兵器之类。我自己把奎灵那斯提整个边界绕了两回,另一张图上面标出来哪些地方比较好进攻、哪些地方容易打进内部,顺便也加上从北方走哪条路线可以最快到达。”

“真是不简单。”那男人说完将地图仔细卷起来收进匣子中,然后整个卷轴匣塞进靴子上缘。“我家主子一定会很高兴,你还调查出奎灵那斯提什么事情?听说你找了个那里出生的半精灵来──噢!”

奇蒂拉抓起对方帽子的松紧绳狠狠一扯、熟练地一揪,将那男人喉咙给束紧了朝自己拉过来。

“别牵扯到他头上!”她说话声音虽软但却隐含杀机:“要是你以为我会为了得到情报出卖肉体跟别人上床,那你可大错特错了,朋友。另外,你要是不谨言慎行点,让他起了疑心,那可不是认错能了事的……”

钢铁反射着月光,奇蒂拉另外一只手握住了刀,男人低头一看,又望了一下她的眼神。奇蒂拉的眼睛比刀刃还要亮,只好无奈举起手投降。

“好啦,奇蒂,我不是那个意思。”

奇蒂拉将他放开,他摸摸了脖子被绳子划伤的地方。“那你今天晚上怎么出来的?”

“我跟他说今天晚上要回家找弟弟。你该给钱了。”

男人从斗篷底下掏出了钱包,整个塞给奇蒂拉。

她将钱包打开,放在光线下很快清点了数目,然后将一枚钱币拿起来仔细端详一下,握在手套掌心,随即很高兴地将钱包挂到腰带上。

“要是你那边‘碰巧’还打探到了什么消息,而且是跟奎灵那斯提或者精灵族有关,可还有更多好拿的。”

奇蒂拉听了一笑,拿到钱使她心情颇高兴:“要怎样联络?”

“去水槽酒馆留个口信就可以了,有空路过我就会过去晃晃。不过话说回来,你不是马上就要去北方吗?”他问道。

奇蒂拉耸耸肩膀:“应该不会,目前在这儿还挺开心,加上我有两个弟弟要管。”

“嗯哼。”男子应声。

“他们两个也够大了,能够派上用场。”奇蒂拉没管他,自顾自地说。

“我在镇上也有看见他们,块头比较大的那个应该能当士兵,不过他动作跟地精一样笨,头脑好像也是。另外一个会用法术吧?听说他还挺行的,主子会有兴趣要他过去。”

“你听错了吧!雷斯林是可以从鼻孔拿出硬币,就这样而已。我回去研究看看。”她朝对方伸出手。

男人跟她握手,不过没有立刻放开:“艾瑞阿卡斯大人也很希望你一起过来,奇蒂。意思是说你就待在我们那儿了,他认为你当指挥官绰绰有余。”

奇蒂甩开对方的手,搭上自己的剑柄,“我可不知道你那主子跟我有这么熟,”她略带淘气说:“我跟他又没见过面。”

“他认识你,奇蒂。他见过你,也听说过你的事迹了,对你印象可深刻得很。这个──”他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个匣子:“会让他更注意你吧。他在新的这支军队里面替你保留了位置,机会难得,他未来可是要统治整个安塞隆大陆的人,然后全克莱恩也都是他囊中物。”

“真的吗?”奇蒂眼睛一挑,也起了点兴趣:“野心可不小。”

“那当然,他那边的势力可大了。说到这个,你对龙有什么想法?”
 

“龙?”奇蒂拉更留意了:“我以为吓吓小孩是可以,但应该就这程度。你提到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该不会怕吧?”

“杀了我也没什么好怕的。”奇蒂的声音透露一股凶狠:“有人有意见吗?”

“没有人有意见,奇蒂。”那人回答着:“我家主子也听我们说过你胆子有多大,所以更希望能拉拢你加入。”

“我在这儿过得挺高兴,”奇蒂动动肩膀没答应:“至少目前如此。”

“那随你便吧,反正──塔克西丝在上,有人!”

雷斯林腿上有种麻痒感,所以挪移一下重心、扭了扭脚指头。他已经尽量不发出声音,但是他所站位置的木板比较松,于是脚一动就发出很大的声音。

“奸细!”那个男人声音冰冷。

黑色斗篷一扬,他纵身一跃就窜至雷斯林面前,粗壮手臂扯住雷斯林的斗篷。年轻法师面对这种恐慌,咒语全从脑袋飞了出去。

那男人将雷斯林从树干后面拉出,一把将他压得跪下,掀开他的风帽揪住他头发往后面一拽,手中闪过金属反光。

“在奈拉卡,奸细的下场就是这样。”

“白痴,给我住手!”奇蒂拉扬手朝男人掌上一拍,弹开了他的攻势以及手中刀刃。

男人转头怒目圆睁瞪着奇蒂拉,眼神充满杀意,不过却被奇蒂拉抵在他喉头的长剑给冷却。

“你为什么要阻挡我?我又没要杀他,才没这么好死,他得先招供才行,我要知道是谁派他来探我们底细。”

“根本没有人花钱请他找你。”奇蒂拉不屑地说:“如果他真的要探人底细,也是探我的底细才对。”

“你?”男人声音很怀疑。

“他就是我弟。”奇蒂拉回答。

雷斯林蹲在地上垂着头,惭愧和尴尬的情绪涌满心头。他宁愿直接死掉,也不想面对姊姊的暴怒──还有轻蔑。

“他总是疑神疑鬼的,”奇蒂拉说着:“我们都说他奸诈狡猾啦。你快起来!”

她重重地掴了雷斯林一巴掌,雷斯林嘴里尝到血的滋味。

但出乎意料的是,甩了他一巴掌之后,奇蒂拉又勾着他的脖子紧紧抱了抱他。

“好了,坏孩子得处罚一下。”她戏谑地说:“不过既然你人都来了,那我跟你介绍一个朋友,小雷。这一位是贝里夫,他刚刚以为你是个小偷,吓着了你,想跟你道个歉。你是打算道歉的吧,贝里夫?”

“嗯……对不起。”那男子还是打量着雷斯林。

“你也真的很像小偷,半夜在外面鬼鬼崇祟。你到底在这儿做什么啊,刚刚跑去哪儿了?”

“我在怪婆婆梅根那儿。”雷斯林从绽裂的嘴角抹去血渍:“她搬了一头死掉的狐狸回去,我们一起解剖它。”

奇蒂拉鼻头一动皱起眉头:“你少跟那个女巫在一起比较好。”随即又漫不经心道。“小弟,你觉得我刚刚跟贝里夫说的事情怎么样?”

雷斯林装出傻理傻气的样子,模仿双胞胎哥哥那种单纯的眼神与摸不着头绪的表情。“没怎么样吧,”他耸耸肩:“我没听到什么啊,刚刚从旁边走过去──”

“胡说!”那个男人低吼道:“刚刚一见面的时候我就说听见旁边有声音了,奇蒂。他根本一直都在这里。”

“我没有啊,先生。”雷斯林用乖巧的语气继续说:“我刚要经过的时候,听见你们说到龙,所以才停下来听听看。因为我很好奇啊,我喜欢看古时候那些故事,尤其跟龙有关的最有趣。”

“这是实话。”奇蒂拉说:“他是个书呆子,没什么问题的。你不用那么担心,贝里夫。小雷,回家去吧,我不会跟别人说你跟那个老巫婆在一起的。”
 

两个人目光交会。

我也不会告诉坦尼斯说你半夜跟另一个男人见面,这是雷斯林没说出口的允诺。

奇蒂拉微微一笑。有时候他们两个人很能心意相通。

“快回去吧。”她伸手一推。

肌肉还僵硬酸疼,恐惧与血液在他口中留下一个苦涩、令人作呕的气味,但雷斯林还是快步穿过木板路。听见后头有脚步声,担心是贝里夫不死心追了上来,他赶快回头瞧瞧。

贝里夫循另一条阶梯准备离开,斗篷在身边飘扬。

奇蒂拉从手套抠出一枚硬币,在半空一转然后接住,靠在围栏上从背后叫道:“我之后再联络你!”

雷斯林听见男人轻轻冷笑一声,脚步声继续踏在阶梯上,随着他降至地面渐渐淡去。

奇蒂拉依旧站在那水桶边,双手交叠胸前低着头沉思,过了一会儿甩开所有烦心念头,也仿佛是甩开所有怀疑跟困惑,拉起风帽盖住脸颊踏着轻快步伐离去。

雷斯林绕路回家,虽然比较远,但可以肯定不会又一次碰上姊姊。他咀嚼着奇蒂拉刚才的对话内容,希望从中厘清一些事情,但是他身体疲惫脑袋也钝了,根本思考不出什么东西。现在他能拖着身子慢慢走回家去已经很不错。

卡拉蒙一定还醒着,担心得要死,然后东问西问。

雷斯林冷笑起来,这下子他可不用说谎了,只要说自己晚上跟姊姊在一起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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