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６
双胞胎兄弟今年夏天年届二十。
成年礼应当是要盛大庆祝，奇蒂拉为他们办了个小宴会，将所有朋友邀请到最后归宿旅店用餐饮酒，矮人可真的喝了一大堆。大家心情都不错，但两个主角却不大一样。
自春天开始，雷斯林心情没有好过，比起以往更显尖酸刻薄，对自己哥哥尤其如此。两个人共同的生日无疑又让他想起亡故的双亲，使雷斯林原本恶劣的情绪变得更尖锐。
卡拉蒙也闷闷不乐，因为他才听说，自己爱慕的少女米兰达迅雷不及掩耳地决定嫁给磨坊主人的儿子。这么赶着办婚礼，总让人联想到一些不堪的内幕，然而，当卡拉蒙发现米兰达将要成婚的消息，居然使得雷斯林露出笑容，他自己的失望之情就减轻了一些。雷斯林的笑意暧昧而歹毒，绝对不是能温暖人心的笑容，但在卡拉蒙眼中这好歹是个笑容，也因此被他视作是个好兆头，期盼着沉闷的居家生活可以有些进展。
成年礼小宴会一直进行到深夜，大伙儿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没一会儿也让雷斯林心中的冰霜渐渐融化。奇蒂拉上次为两个兄弟庆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候他们太小，根本没什么印象了。同时，过去几个月，也是她长大以后在索拉斯待得最久的一次。
“这乡下地方倒是比我记得的要有趣一些。”她回答雷斯林略带酸味的问话时这样说：“我最近没有要上什么地方，至少有一阵子都不用。现在这样过得挺开心的啊，小弟。”
她那天晚上心情很好，半精灵坦尼斯也一样，两个人坐在一块儿，丝毫不遮掩彼此感情，含情脉脉地相望着、也要对方说些趣事，但眼神、嘴角都透露出故事里藏着两人间的小秘密。
“今天这顿算我的。”要结帐的时候奇蒂出面道：“我付钱就好。”
她掏出三个大硬币扔在桌上，欧提克见状笑得合不拢嘴，伸手就要取过去。雷斯林机敏地抢先在欧提克之前拾起钱币，拿在灯火下端详。
“是钢币呢，圣克仙城铸造的。”雷斯林仔细看了看说：“我想应该是新铸的。”
“圣克仙？”坦尼斯皱起眉头覆诵那地名：“那座城市声名狼籍……奇蒂，你怎么会有那地方的钱币？”
“是啊，你打哪儿弄来这枚铜币的，大姊？”雷斯林问道：“你们看，这上面的图案是一条五头龙。”
“那是邪恶的象征。”坦尼斯表情更凝重了：“是古代黑暗之后的记号。”
“别傻了！只是枚钱币，又不是什么邪恶的法器！我跟个水手玩骰子赢来的。”奇蒂拉平静地笑着说：“他们可都说骰子运好爱情运就差，我倒是证实他们搞错了。才隔天我就遇上了你，亲爱的。”她朝坦尼斯靠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看她说得平静自在，笑容也真挚，若不是雷斯林仅只一个月以前才看见同一枚，或者可说是类似的一枚硬币在努林塔瑞月光下闪闪发亮，他可真的没有理由怀疑什么。
半精灵自然相信了她，这一点没什么特别。他对奇蒂拉如此神魂颠倒，就算她自称坐着一艘侏儒飞船上了月亮，坦尼斯也只会想到要问她航程之中发生什么事。
其他人也没有多问什么。佛林特一开始就像个老爷爷慈祥和蔼地看着大家，不过随着黄汤陆续下肚，那气质一下就烟消云散。泰索何夫兴高采烈地在旅店中游荡，其他客人见着他可是胆战心惊，所以与会众人只好轮流去把坎德人拉回来好解救无辜路人。不过泰斯每次喝个两品脱的酒，就想要告诉大家他触陷阱舅舅的一堆故事，结果是佛林特连同坦尼斯将东西拿去还给大家，如果“借来的、走失的、遭到遗弃的”那些东西，在坎德人身上无数包包中最后永远无法回复原状，他们也自掏腰包赔偿。
另外，卡拉蒙可怜兮兮地为弟弟忧虑。他一心只想要弟弟高兴，见雷斯林对面前酒杯不理不睬，现在却抬头说起话，他可真是开心极了。
“说到龙，我最近正在研究太古时代的生物。你们有没有听过什么关于龙的故事？”
“我知道一个。”史东虽是顺应气氛喝了两杯蜜酒，不过也变得多话起来。
他告诉大家一个索兰尼亚骑士的故事，内容是修玛与一条伪装为人类女子的银龙相识相恋。大家凝神听完以后生出不少想法：无论是善龙或恶龙，都曾经居住在克莱恩世界上，古时候的故事时常提及这种生物。但这些故事是真的吗？如果巨龙曾经存在，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活在这世界上的时间也不短，”坦尼斯开口说：“从来没有看过任何龙曾存在的迹象，所以我一直认为它们只活在诗人的歌谣里。”
“但是不相信龙族存在过，就等于否定了修玛‧龙灭的故事。”史东接口：“是他放逐巨龙，而善龙则同意与恶龙一起消失，不要打乱平衡。这就是我们找不到龙的原因。”
“我的触陷阱舅舅以前见过一条龙喔──”泰索何夫兴奋地准备开始说故事，但是现场嘘声四起。佛林特直接把坎德人脚底的板凳给踹翻，让泰斯连人带酒摔在地上。
“龙不过是坎德人鬼故事里头的东西啦，”佛林特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没什么大不了。”
“矮人的故事也会提到龙啊。”泰斯可一点都不气馁，但爬起来以后看见杯子都空了，便哭丧着脸跑去找欧提克再要一杯。
“我们矮人说起龙可是有一大堆好听的故事。”佛林特说道：“这也再自然不过了，矮人可是要跟那些大怪物抢地方来住。龙也挺聪明的，知道住在地底才好，以前，我们有些领主挑了块温暖干燥的山区准备带子民住进去，结果发现居然有一条龙也打算这么做哩。”
坦尼斯听了一笑：“你这是双重标准啊，老朋友。怎么在坎德人的故事里，龙就是假的，到了矮人的故事，龙就变成真的了？”
“为啥不行？”佛林特恼火叫道：“你有听过坎德人说真话吗？你又有听过矮人说假话吗？”
他说得趾高气昂，看着杯子见底，觉得这番说法无懈可击。
“小雷，你觉得呢？”卡拉蒙发现弟弟似乎对这个主题颇有兴趣，不像之前意兴阑珊。
“我刚刚也说了，在书上我是看过有关龙的记载。”雷斯林回答：“里面有提到一些咒语和神器都跟龙族有关。那些书当然都很旧了，但问题在于如果龙根本只是一场神话，那怎么还会有人去发明那些法术、制作那些武器？”
“说得不错！”史东将酒杯在桌面上一敲，难得对着雷斯林露出赞许的神情：“你这番话非常有道理。”
“雷斯林也知道一个跟修玛有关的故事。”卡拉蒙见到两人能够一团和气相当高兴：“小雷，你也跟他们说说。”
发现这个故事与施法者有关，史东起先又是皱起眉头、扯着自己胡须。不过随着故事进行，他的五官也和缓许多，到了末尾还略有不甘地叫好，简略点点头说：“那法师很勇敢──以用魔法的人而言。”
卡拉蒙面部抽动一下，原本害怕弟弟又觉得这是嘲讽后想要反击，不过雷斯林说完故事却似根本没听见史东说话，眼神飘向奇蒂拉。见状后卡拉蒙放心不少，杯子空了又叫一次酒，这时候却有个红头发的小女孩从他背后扑了上来，像只松鼠要跳到他背上，痛得他唉唉叫。
“唉呦喂啊，讨厌啦，提卡！”卡拉蒙挣扎着把小女孩的手给拉开，“你不是该上床睡觉吗？”他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瞪着小女孩，却把她给逗得咯咯笑：“你那个没用的老爸维兰跑哪儿去啦？”
“我不知道啊。”女孩很镇定地回答：“他出门了，一天到晚都出门，我在欧提克家等他回来。”
欧提克连忙过来边道歉边骂人：“抱歉啊，卡拉蒙。嘿，你这小捣蛋鬼，没事不要来烦客人啊！”说着便抓住小女孩硬生生拉走。“你要听话啊！”
“卡拉蒙再见！”提卡高兴地挥手告别。
“难看的小女孩。”卡拉蒙咕哝回头继续喝酒：“哪来那么多雀斑。”
雷斯林趁这片混乱转头问姊姊：“你觉得呢，奇蒂？”他脸上扬起淡淡笑容。
“什么东西？”奇蒂拉蛮不在乎地回问，目光落在坦尼斯身上，半精灵去吧台多要两杯酒。
“关于龙啊。”雷斯林继续追问。
奇蒂拉回头赏了他一个白眼，雷斯林则全然无知地模样任她打量。
她耸耸肩膀开怀大笑说：“我不知道什么龙的事情呢，我该怎样觉得？”
“刚刚提到这件事情的时候，看你脸上动了一下，好像想说什么可是又没说出来。你到很多地方旅行过，所以我想听听看你会有什么见解。”雷斯林的话尾说得很委婉。
“啧。”奇蒂拉直截了当显露出不满：“我那表情是难过，胃在痛。今天欧提克的那盘山产好像不大新鲜，你倒是聪明了居然没吃。我也听了很多的索兰尼亚骑士和飞龙，”坦尼斯回来她就话锋一转。“讨论这些谁也没办法证明的事情也太无聊了，换个话题吧。”
“也好，”雷斯林接着说：“那就聊一下神的事情。”
“神？更糟糕吧。”奇蒂拉喉咙咕噜着说：“我说小弟你是皈依了贝佐教吗？然后想要跟我们传教？走吧，坦尼斯，省得他真的开始布道。”
“我要说的不是贝佐。”雷斯林回话的时候语气略微强硬起来：“我要说的是古神，大灾变之前受人信奉的那些神。古神与龙可以划上等号，据说有一些神根本就以龙的形态出现。例如黑暗之后塔克西丝，跟那枚钢币上的图案一模一样。在我看来，如果相信古神存在，就等于相信龙族存在，反过来说也一样。”
在场众人──除了转转眼睛在桌子下踢了坦尼斯一脚的奇蒂拉以外──听了都有话想说。史东首先说，继上次的讨论以后，他有思考一下，也跟母亲谈过帕拉丁的事情。布莱特布雷德夫人表示骑士团依旧信奉光之神，但是正在等待帕拉丁回到这个世界，并且为自己远离如此之久，向世人道歉。果真如此的话，骑士团也会原谅神明过去的所作所为。
依照坦尼斯的说法，精灵族认定众神明全部都离开这世界，原因在于人类太过邪恶。一旦人类从世界完全消灭──这是必然的结果，因为人类太过好斗──那么真神将会重返。
思考一会儿以后，佛林特也认为李奥克斯是受够了高山矮人满嘴的谎话，于是在索巴丁山脉找了个地方躲起来，因此不知道外头还有丘陵矮人需要他显神威来救助。
“听那些高山矮人装傻把我们当成不存在的一群人。他们压根儿就是希望我们从克莱恩上头摔出去，把我们当成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了。”佛林特做出结语。
“你有办法从克莱恩摔出去？”泰斯喜出望外追问：“要怎么做？我两条腿被地板吸着动不了啊，摔不出去呢。要是我用头来站就可以了吗？”
“要是有什么真神存在，坎德人应该通通都摔死。”佛林特嘀咕说：“你们看到那蠢蛋没有？居然真的要倒立！”
更精确地说，泰索何夫只是尝试要头下脚上。他先把头摆在地上，然后两只腿在半空挥动，希望可以让脚停在上头，不过一直都没什么进展。有一次他真的用头站起来，但是一下子就摔倒在地上。毫不气馁的他换了个方式，先靠着墙壁来辅助。对一群朋友和其他客人来说，看见坎德人的精力都放在这件事情上头好一段时间，反而是松了口气。
“假如太古的神祇还存在于世界上某个地方，”坦尼斯按了按奇蒂的手哄她要有耐性，稍等一下子就好：“应该会有祂们留下的一些征兆。据说古时候，遵从神明引导的牧师能够得到疗伤治病的法力，甚至有办法起死回生。可是大灾变之前，牧师就已经不见踪影，之后也没再出现过。至少精灵这里的消息是如此。”
“李奥克斯的牧师一定还在，”佛林特酸溜溜地说：“我确定，只是他们都躲在索巴丁，用我们祖先留下的大厅展现神迹。我们丘陵矮人要回去那儿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啊！”说着拳头便重重捶在桌上。
“我说老朋友啊，”坦尼斯柔声劝告：“你忘记我们去年秋天在海文镇市集，也遇见一个高山矮人吗？他说是丘陵矮人的牧师可以行神迹，却不愿意跟住在山里头的表亲分享。”
“他当然会这样说啊！”佛林特吼着回答：“不然他们会良心不安！”
“跟我们说个李奥克斯的故事吧？”每次都为大家缓颊的卡拉蒙开口提议，不过矮人已经气呼呼地不想说话。
“新神的一些信徒自称拥有法力，”坦尼斯将话题拉开使佛林特冷静一下。“例如贝佐教的牧师就会这样声称。上次我到海文的时候，他们还盛大表演怎样使跛脚的人走路、如何使哑巴开口说话。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奇蒂？”
他一转头过去，奇蒂拉正好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不过她也懒得遮掩，只是将卷发往后一拨，随意笑道：“谁想要神，谁又需要神来着？我是绝对不需要的。我的生命不会交给什么高高在上的力量操控，这就是我要的生存方式。我选择自己的命运，我不臣服于任何人。我为什么要当神的奴隶，为什么要听那些祭司或牧师告诉我怎样活才对？”
奇蒂拉一说完，坦尼斯立刻叫好，拿起杯子跟她敬酒。佛林特见状皱着眉头深思，目光落在坦尼斯身上时眉头更紧了。史东凝望着壁炉，黑色瞳孔异常闪亮，仿佛看见索兰尼亚骑士再度以神之名骑马奔向战场。卡拉蒙老早就打瞌睡了，头搁在桌子上，但手还轻轻握着酒杯发出微弱鼾声。泰索何夫在众人的讶异视线里，真的成功用头站了起来，然后大声嚷嚷要人快看──真的要快，才一会儿他又摔回克莱恩表面。
“我们也待得够久了。”奇蒂对着坦尼斯耳语：“我想得到很多事情比起留在这里有趣……”她抓起半精灵的手带到唇边吻着他指节。
坦尼斯此刻正是所谓喜形于外，谁也看得出来他多喜爱、多想得到奇蒂拉──也许就只有奇蒂拉除外，因为她亲着亲着调皮地啄起了他的手。
“我应该快要离开索拉斯了，奇蒂。”坦尼斯轻声提起：“佛林特随时都可能要出发。”
奇蒂拉站起身：“那就更没有理由在这里耗着了，时间剩得不多呢。晚安啦，弟弟们，”她脸没朝向两人。“恭喜你们长大成人喽。”
“嗯，祝福你们。”坦尼斯转头对雷斯林暖暖一笑，然后拍拍正在打呼的卡拉蒙肩膀。
奇蒂拉搂着半精灵的腰靠在他身上，半精灵也热情地搭着她肩头。两个人依偎在一起，都快踩在彼此脚上，双双离开旅店。
佛林特叹气摇头，板着脸说：“再来点酒！”
“你刚刚看到没，佛林特？你看到没？”泰索何夫脸都涨红了，跑回桌子这儿说：“我用头站起来了！但是我没有从克莱恩摔出去，头跟脚一样都贴在地板上。我猜可能全身上下都不可以碰到地喔，你觉得如果从旅店屋顶上跳下来会不会有用？……”
“会、会，快去吧。”佛林特心不在焉地回答。
坎德人一溜烟跑走了。
“得去拦着他。”史东说完就追了出去。
雷斯林戳了戳哥哥要他醒过来。
“嗯，怎么啦？”卡拉蒙睡眼惺忪，坐直身体含糊不清地说话，他刚才梦到米兰达了。
雷斯林举起半满的杯子：“干杯吧，哥哥。为爱情干杯。”
“为爱情……”卡拉蒙咕哝一阵，把酒给洒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