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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死亡之歌

矮人们叫这个山谷加马什诺奇――死亡之歌。没有生物会自愿走进这里。进谷的人大多是出于绝望,无路可走,或者是受命而来。

他们前进,越来越靠近这个荒凉的山谷,一路上已经听了几小时的“歌”了。那歌声十分可怕。歌词一直听不清――至少耳朵不能――诉说着死亡和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歌声吟唱着圈套,悲惨的失败和无尽的痛苦。它是一曲挽歌,渴望着灵魂深处那个安宁和幸福的港湾,却可望而不可及。

骑士们一听见这悲哀的歌曲就勒住战马,不安地四处张望,伸手去拔自己的剑。他们喊着“那是什么?”,“谁去看一下?”

没有人行动。任何活着的生物都不会去。骑士们看着他们的指挥官,他站在马镫上注视着左右高耸的悬崖。“没什么,”他最后说。“那只是吹过石头的风。继续前进。”

他策马沿路前行,那条弯弯曲曲的路穿过这片被称为毁灭之主的山脉。骑士们排成一列纵队跟着他,路太窄了,不能让这支巡逻队并排前进。

“我听见了前面的风声,大人,”一个骑士粗声说,“其中似乎有人类的声音。它在警告我们离开。我们应当听从劝告。”

“胡说”小队长恩斯特 马吉特转过身怒视着身后的探子兼副官。“哗众取宠的迷信思想你们这些牛头人就是食古不化。现在是新时代了。让我来告诉你,众神离去了,彻底解脱了。现在是我们人类统治世界。”

刚开始唱起死亡之歌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现在一些男人、妇女和小孩的可怕合唱声加入了进来,对绝望和痛苦的赞歌在山间回响着。

听见这些悲哀的声音,一些马畏缩不前,它们的主人也没有驱赶的意思。马吉特的马受到惊吓跳了起来。他用力踢着马腹,马刺留下了大血口子,吃痛的马耸拉着头,耳朵抽搐着不情愿地前进。小队长麦吉特骑出半英里远才发现没有其他的马蹄声。他扫视周围,发现自己在独自前进。没人跟上来。

愤怒的马吉特掉头飞奔去找他的手下。他发现半数巡逻队员都下马了,剩下的一半不安地骑在发抖的马上。

“不说话的马儿们比它们的主人更有头脑,”站在地上的牛头人说。很少有马会让牛头人骑在它们背上,更少有马有力量驮着巨大的牛头人。算上角的话,加尔达有七英尺高。他步行跟着巡逻队,可以轻松地与他的指挥官并肩而行。

马吉特骑在马上,手扶着剑柄,面朝他的手下。他是一个高大但极瘦人,他看起来像是一堆用钢丝穿起来的骨头,但他远比貌似的强壮。他那水蓝色的扁平眼睛看起来毫无灵气。他以冷酷,顽固――许多人会说是愚蠢――和对单一目标彻底的献身精神而著称。这就是恩斯特 马吉特。

“你们给我上马跟着,”小队长马吉特冷冷地说,“否则我就向中队长报告。我会控告你们懦弱、背叛愿景奥义和叛乱。你们知道,任何一项都是死罪。”

“他可以那么做吗?”一个首次执行任务的新骑士悄悄问。

“他能,”老兵冷冷地回答,“而且他也会那么做。”

骑士们上马,用马刺驱赶着战马前进。马吉特命令他们围住仍站在路中间的牛头人加尔达。

“你想抗命吗,牛头人?”马吉特愤怒地质问道。“考虑清楚。你可能是被骷髅守护者保护着,但是如果我向议会指责你是个懦夫和背叛誓言的人,我怀疑他是否能够救你。”

马吉特伏在马颈上,嘲弄地说出秘密。“据我所知,加尔达,你的主人不太愿意继续保护你了。你只不过是一个独臂的牛头人,一个被同类视为可怜虫和笑柄的牛头人,一个沦落为探子的牛头人。我们都知道他们把你放到那个位子仅仅是因为他们多少得做点什么。我还听说有人提议把你和牛群一起赶到草原上呢。”

牛头人无视恩斯特 马吉特轻蔑的眼神,侧身挤了过去。巡逻队继续前进,希望在日落前到达目的地。冰冷灰暗,无法温暖任何东西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如果那也能算是阳光的话。死亡之歌悲叹着。一个新兵的泪水流下面颊。老兵们缩成一团,耸起肩膀顶着耳朵,似乎那样就可以堵住声音。但是就算他们塞住耳朵,甚至弄破耳膜,他们一样还会听见那恐怖的歌声。

死亡之歌在他们心里歌唱着。

巡逻队开进了奈拉卡山谷。

女神塔克西丝,黑暗女王曾在这个山谷的最南端放下了一块基石,那是从伊斯塔教皇被毁灭的神庙里抢救下来的。基石开始生长,它吸取了世上的邪恶:基石长成了一座巨大而可怕的神庙;一座宏伟的黑暗神庙。

塔克西丝计划用这座神庙来重返这个世界,她曾被修玛 屠龙赶出这里,而这次她被爱和自我牺牲所阻挡。不过她有强大的力量,她发动了一场几乎摧毁世界的战争。她的邪恶指挥官们,像一群野狗一样自相残杀。一只英雄队伍出现了。他们在自己心里找到了对抗她的力量并击败了她。她在奈拉卡的神庙被摧毁了,在她溃败之时,在她的怒火中成了碎片。

在那个恐怖的日子,神庙的墙炸开了,飞得满天都是,巨大的黑石砸烂了奈拉卡城。火焰摧毁了这个邪恶城市里的建筑,烧掉了市场、奴隶棚、大量的守卫屋,灰烬填满了迷宫般的扭曲街道。

五十年过去了,当初的城市没留下什么痕迹。神庙的碎片散落在奈拉卡河谷南部地上。灰烬很久以前就被吹走了。河谷的这片区域寸草不生。生命的迹象都被飞砂掩盖了。

河谷里只剩下神庙的黑色巨石。它们看起来如此可怕,就连小队长马吉特第一次见到时都在怀疑进入河谷这片区域的决定是否正确。他可以走远路绕过去,但那要多花两天时间,而他已经迟了。他经常光顾的那家妓院来了个新人,他在那里多过了几晚。现在他得赶时间,所以他选择了穿过河谷南端这条捷径。

也许是由于爆炸的力量,组成神庙外墙的黑石呈现出水晶结构。巨石从沙子里突起,表面并不凹凸不平,它们有着光滑的侧面,顶部是尖锐的小平面。想象一下有四个人高的黑色水晶体从灰色沙子里突出。你可以在那些光滑的黑色平面上看见自己的映像,变形、扭曲但还能认出是自己的映像。

这些人被胜利就能获得战利品和奴隶的承诺所诱惑,或是喜欢杀戮和以强凌弱,或是憎恨精灵、坎德人、矮人或任何不同于他们的种族,他们主动加入了塔克西丝骑士团。这些早已冷酷无情的人看着闪亮的黑色水晶,被上面照出的面孔吓呆了。在那些脸上,他们看见自己的嘴张开,唱着那恐怖的歌。

大多数人看了一下就发抖着迅速移开视线。加尔达小心翼翼地不去看它们。黑色水晶冒出地面的景象一进入视野,他就放低视线,保持尊敬。恩斯特 马吉特把这称作迷信。众神自己不在这个谷里了,加尔达知道他们不可能在;众神在三十多年前就被赶出了克莱恩。但是加尔达确信众神的鬼魂们还在这里游荡。

恩斯特 马吉特看着石头里自己的映像,仅仅因为他在里面缩小了,他就强迫自己盯着它直到它垂下双眼。

“我不会被自己的影子吓到”他意味深长地瞥了加尔达一眼,说道。马吉特刚想起来这个跟牛有点关系的笑话。他觉得这很好笑,很有创意,但一直没找到机会用。“下到你明白吗,牛头人?”恩斯特 马吉特大笑着。

死亡之歌带走了他的笑声,把它的旋律和低沉音调变得不协调,同歌声里其他声音的节奏相反。那声音如此可怕,马吉特震惊了。他咳嗽着咽下他的笑声,解脱了手下们。

“您把我们带到这里,小队长,”加尔达说。“我们看见河谷的这片区域无人居住,没有索兰尼亚骑士藏在这里准备突袭我们。我们知道了无须担心这个方向的威胁,也许该继续安全完成我们的任务了。让我们快点离开这个地方。让我们回去完成报告。”

战马们勉强进入了河谷南部,有时候它们的骑手得下马遮住它们的眼睛牵着走,就像是从一栋燃着的建筑逃出来。骑士和马儿们很明显都想离开。战马缓缓地向来的路后退着,它们的骑手们也跟着。

恩斯特 马吉特也同其他人一样想离开这个地方。他是个懦夫。但正是这个原因让他决定他们要留下。他知道他是个懦夫。他一生都在努力向自己证明他不是。但没什么真正的英勇行为。马吉德尽可能地回避危险,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来巡逻,而不是加入其他的奈拉卡骑士团围攻控制着圣克仙城的索兰尼亚骑士团。他承担那些无须亲自冒险,但又能向自己和手下证明他不害怕的小任务。例如在这个邪恶河谷里过一夜。

马吉特假装斜眼看了看天空,暗淡的天空带着病态的黄色,这些骑士们从未见过这种奇特的颜色。

“现在是黄昏了,”他简洁地宣布。“我不想晚上在山里赶路。我们在这里宿营,明早出发。”

被惊吓的骑士们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的指挥官。风停了。歌也不在他们心里唱响了。河谷里一片寂静,他们一开始对这转变感到高兴,但长久的寂静也让他们厌烦。寂静压抑着他们。没人说话。他们在等着指挥官告诉他们刚才只是在开玩笑。

小队长马吉特下了马。“我们在这里扎营。把我的指挥营帐扎在那块最高的石头旁边。加尔达,你负责安装营帐。我相信你能搞定这个简单任务?”

他的声音尖锐而沙哑,似乎不同寻常的大。一阵寒冷而刺耳的风嘶嘶地刮过河谷,卷起沙子扫过寸草不生的地面。

“您犯了一个错误,长官,”加尔达放低声音,尽量不打破这片寂静。“这里不需要我们。”

“谁不需要我们,加尔达?”小队长马吉特嘲笑着。“这些石头?”他拍了拍一块黑水晶石的侧面。“哈头脑迟钝,迷信的牛”马吉特的声音变得冷酷。“你们。下马开始扎营。这是命令。”

恩斯特 马吉特伸展着四肢,显得很放松。他弯腰做了一些柔软练习。闷闷不乐的骑士们照他的吩咐做了。他们卸下马鞍上的行囊,开始安装半数人带着的小型双人帐篷。其他人拆开食品和饮水。

扎营失败了。无论多少次锤击都无法把铁钉打入坚硬的地面。每次锤子击打的声音在山间回响着,回声增强了一百倍,似乎是群山在击打着铁钉。

加尔达用剩下的手笨拙地挥着木锤,他扔掉锤子。

“怎么回事,牛头人?”马吉特质问道。“你是不是虚弱到连钉帐篷桩都不行了?”

“您自己试试?长官,”加尔达说。

其他人也扔下锤子,看着他们被挑衅的指挥官。

恼怒的马吉特脸色苍白。“如果你们连搭帐篷都干不好的话就露营吧”

他当然没有选择试着自己把帐篷桩钉入石地。他四处查看,找到了四块黑水晶石围成的一块空地。

“把我的帐篷绑在这四块石头上,”他命令着。“至少今晚我能睡个好觉。”

加尔达照办了。他把绳子绑在石头底部,同时一直小声念着牛头人让死者安息的话。

骑士们试着把马系在巨石上,但恐惧的马儿们胡蹦乱跳。最后,骑士们在两块石头间牵了一条绳子,把马系在了上面。马儿们不安地挤成一团,转动着目光尽可能远离黑色巨石。

在手下干活的同时,恩斯特 马吉特从鞍囊里取出一张地图,周围巨石的光亮表面让他想起他们的任务,于是他展开地图开始认真研究,但他没有注意到不会说谎的空气。他什么活没干都在流汗。

长长的阴影投向奈拉卡山谷,让它比晚霞映成焰黄色的天空黑得多。空气很热,比他们进来时热,但是西边不时吹来一阵阵冷至骨髓的风。骑士们没有带木头。因此他们只能吃冷干粮,或者说是试着吃。每一口都夹着沙子,他们吃什么都是灰尘的味道。最后他们扔掉了大部分食物。他们坐在坚硬的地面上,凝视着阴影。每个人都拔出了剑。不需要安排警卫,没人打算睡觉。

“嗬看看这个”恩斯特 马吉特胜利地欢呼着。“我有一个重大发现我们在这里花些时间是值得的。”他指向地图,然后指向西方。“看那些山脉。地图上没标出来。那应该是新形成的。我会让守护者留意此事。也许它们会以我的名字命名。”

加尔达看着那山脉。他慢慢站起来,凝视着西边的天空。一眼望去那铁灰和暗蓝色看起来的确很像地上升起的新山脉。但是,加尔达注意到了兴奋的小队长没注意到的东西。这座山脉在以惊人的速度生长,扩张着。

“长官”加尔达叫道。“那不是山脉那些是风暴云”

“你已经是头牛了,不要再是头蠢驴,”马吉特说。他捡起一点黑石,把这片奇迹之地标为马吉特山脉。

“长官,我年轻时在海上干了十年,”加尔达说。“我认识风暴。但是我从未看见过那样的”

现在云层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升高,它浓黑的中心在翻滚着就像贪婪的多头怪物一样,它在越过山脉时咬掉它们的顶部,蠕动着要把它们整个吞掉。冷风增强了,从地上刮起沙子,刮进眼睛里和嘴里,它撕扯着指挥营帐,营帐猛烈鼓动着,绳子张得很紧。

风开始唱起那恐怖之歌,像是绝望的哀号,痛苦的尖叫。

被风冲击的人们挣扎着。“长官我们必须离开”加尔达吼叫着。“现在在风暴降临之前”

“是的,”脸色苍白的恩斯特 马吉特颤抖着说。他咂咂嘴,吐出沙子。“是的,你是对的。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别管帐篷了把我的马牵过来”

黑暗中划过一道闪电,打在了系马的地方附近的地面。雷炸开了。震动击倒了几个人。战马尖叫着乱蹦乱跳,猛甩着蹄子。还站着的人试着去让它们平静下来,但这没用。战马挣脱绳子,在惊恐中飞奔而去。

“抓住它们”恩斯特尖叫道,但是大家只能顶住风。有几个人摇摇晃晃地追了几步,那显然没什么用。

风暴云横过天空,同阳光战斗并轻松地击败了它。太阳落下了,黑暗胜利了。他们头顶是夜晚,充满纷飞的沙尘的夜晚。加尔达什么都看不见,甚至连自己的手也看不见。下一刻另一道闪电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躺下”他吼叫着,自己往地上一倒。“平躺离开那些石头”

雨点像无数的箭一样从侧面攻击他们。冰雹就像铁头链枷一样砸在他们身上,切下皮肉撞出瘀伤。加尔达的皮很硬,冰雹就像蚂蚁在叮咬他。其他人则在痛苦和恐惧中大声呼喊。闪电在他们之中穿行,扔出它闪耀的长矛。轰鸣着的隆隆雷声震动了地面。

加尔达趴在地上,用双手拼命挖着地面。在电光中,他吃惊地发现指挥官在试着站起来。

“长官,趴下”加尔达吼叫着想抓住他。

马吉特诅咒着向加尔达地手踢去。小队长顺着风摇摇晃晃地向一块巨石而去。他缩在它后面,用它巨大的体积挡住如矛刺的雨和如锤击的冰雹。他坐在地上嘲笑他的手下们,把背靠在石头上伸长腿。

电光让加尔达失明。爆炸声让他耳聋。霹雳的爆炸力让他飞离地面,又重重摔下来。这束闪电击中得太近,他听见了它刺穿空气的咝咝声,也闻到了磷和硫磺的气味。他还闻到了烧焦的肉味。他揉揉眼睛试着看穿闪光。当他的视力恢复时,他朝指挥官的方向望去。电光中,他看见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缩在石头底部。

马吉特的肉在一层黑壳下发红,就像一大块煮过头的了肉。烟从它上面冒出;风把烟连同烧焦的肉粒吹走了。他脸上的皮肤都被烧掉了,露出一口可怕的牙齿。

“很高兴看见你还在笑,小队长,”加尔达嘀咕着。“我已经警告过你了”。

加尔达尽可能缩在地上,诅咒着肋骨挡住了自己。

雨下大了,这似乎不可能。他想知道这猛烈的风暴能持续多久。似乎它能持续一生,似乎他生在这风暴中,会在这风暴中长大变老直到死去。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摇动着他。

“长官看那里”一个骑士爬到了他身边:“长官”骑士把嘴靠在加尔达耳边,大声叫嚷着让自己的声音能在这如矛刺的雨、如锤击的冰雹、不变的风暴和比这一切更糟的死亡之歌中被听到。“我看见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加尔达抬起头,凝视着骑士所指的那个方向,凝视着奈拉卡山谷的心脏地带。

“等下一次闪电”骑士大叫着。“那里就在那里”

下一次闪电不是一道而是一片,它用紫白色的光辉照亮了天空、地面和山脉。在这可怕光芒中有一片黑影朝他们走来,它平静地穿过猛烈地风暴,似乎风没有触及它,闪电没有动摇它,雷鸣没有吓住它。

“那是我们的人吗?”加尔达问道,他一开始以为那可能是他们中像马一样发狂逃跑的人。

但是他一问出问题就意识到这个不是。那个身影在行走而不是奔跑。它不是在逃离,而是在靠近。

电光消失,黑暗重临,身影消失了。加尔达急躁地等待着下一次闪电看清这个敢于挑战风暴之怒的疯子。下一道闪电照亮了地面、山脉和天空。那个人还在那里,还在朝他们走来。加尔达觉得死亡之歌似乎变成了庆祝的赞歌。

又是一片黑暗。风停息了。雨减弱了。冰雹完全停止了。隆隆的雷声似乎在原地踏步等待那个奇怪黑影的稳定脚步,每次闪电它都在靠近。风暴飘向山脉另一面世界的其他地方。加尔达站了起来。

骑士们从眼中擦去水和泥,沮丧地看着湿透了的毯子。风很干冷,除了加尔达他们都颤抖着,他厚厚的皮毛保护了他,但是这也不能让他免受最严酷的寒冷。他摇掉角上的水,等着阴影走近到能听见喊话的地方。

闪着矛尖一般致命的冷光的星星出现在西方。似乎风暴尾部离去露出了星辰。一个月亮无视于轰雷升起了。现在那个阴影之有不到二十英尺远了,在银色的月光中加尔达能清楚地看清那个人。

一个青年人类,从他纤细、结实的身体和脸部光滑的皮肤可以判断出来。一头黑发剪得很短,只剩下红色的发茬。没有头发突出了他脸部的特征,高颧骨、尖下巴、嘴带着弓形曲线。这个年轻人穿着衬衫、普通的步兵短上衣和皮革鞋,他没有带剑,加尔达没有看见任何武器。

“站住,表明身份”他厉声叫喊着。“就在那里停下来。在营地边缘。”

年轻人礼貌地停了下来,他举起手,手掌朝外以示手上是空的。

加尔达拔出剑。在这个奇怪的夜晚,他没有其他选择。他笨拙地用左手握着剑。这件武器几乎对他没用。不像其他的被截肢者,他从未学习过用这只手来战斗。在他受伤以前他是个熟练的剑士,现在他笨手笨脚的,很有可能伤到自己而不是敌人。恩斯特 马吉特多次看过加尔达练习、摸索,然后哄然大笑。

马吉特现在再也笑不了了。

加尔达握着剑走上前。剑柄是湿的,很光滑,他希望自己不会丢掉它。年轻人不知道加尔达是一个失败的战士,一个过气人物。牛头人看起来有些可怕,但是加尔达惊讶于这个年轻人在他面前竟然没有畏缩,甚至没有真正打量过他让人印象深刻的特征。

“我没有武器,”年轻人说,他低沉的嗓音同他年轻的外貌不相称。这声音的悦耳音调让加尔达奇怪地想起他在歌声里听到的某个声音,现在那歌声停下来了,似乎在崇敬地低语着。这声音不是个男人的声音。

加尔达靠近注视着这个年轻人,像长长的百合花茎一般的纤细脖子支撑着头,红发之下的皮肤非常光滑。牛头人注视着那柔软的身体。手臂很强壮,穿着毛袜的腿也是。过大的衬衫湿透了,松松地搭在肩膀上。加尔达看不见那下面有什么,不能确认这个人到底是男是女。

其他的骑士聚在他周围,他们都盯着这个湿透的年轻人;他就像是个新生的婴儿。大家不安而警惕地皱着眉。这不怪他们。每个人都同加尔达一样在问同一个问题。以那些抛下子民离去的伟大神灵之名,在这个可恶的夜晚这个人在这被诅咒的山谷里干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加尔达问道。

“我的名字叫米娜。”

一个女孩。一个瘦长的女孩。她可能不超过十七岁……也许吧。但是即使她说出了她的名字,一个在人类中计较常见的女性名字,即使他从她脖子上光滑的曲线和移动的优雅能判断出她的性别,他也还在怀疑。她身上有着什么非常不像女人的东西。

米娜微笑着,似乎她能听到他没出口的怀疑,她说道,“我是女的。”她耸耸肩。“虽然这没什么区别。”

“靠近些,”加尔达厉声命令道。

女孩遵命超前走了一步。

加尔达看着她的眼睛,呼吸几乎停止了。他一生中见过各种各样的人类,但是他从未见过有人,从未见过任何生物有这样的眼睛。

那双深陷的琥珀色眼睛不合寻常的大,瞳孔是黑色的,虹膜被一圈阴影包围着。没有头发让米娜的双眼看起来比所有的眼睛都大,它吸引了加尔达,像金色琥珀存下小昆虫的尸体一样束缚着他。

“你是指挥官吗?”她问道。

加尔达朝躺在巨石根部烧焦的尸体那个方向扫了一眼。“现在是了,”他说。

米娜随他的目光冷漠地打量着尸体。她收回目光看着加尔达,他可以发誓他在那眼睛里看见了马吉特的身体。

“你在这里干什么,女孩?”牛头人质问道。“你在风暴中迷路了?”

“不。我在风暴中找到了路,”米娜说。明亮的琥珀色眼睛一动不动。“我找到了你,我被召唤了,我做出了回应。你们是塔克西丝骑士团的,不是吗?”

“我们曾经是,”加尔达冷冷地说。“我们为塔克西丝的归来等了很久,但是现在指挥官们承认了大部分人早就知道的事。她不会回来了。因此我们称自己为奈拉卡骑士团。”

米娜倾听着,考虑着。似乎她很喜欢,因为她在缓缓点头。“我明白了。我是来加入奈拉卡骑士团的。”

如果是在其他时候,在其他地方,骑士们也许会窃笑或是作出无礼的评论。但是这些人没那心情。加尔达也没有。风暴十分可怕,不同于任何他遇见过的,而他已经四十岁了。他们的小队长死了。在他们面前有很长的路要走,除非奇迹发生,他们是找不回马匹了。他们没有食物――马把它们带走了。他们也没有水――除了湿透的毛毯能绞出的水以外。

“告诉那个蠢小孩回家去吧,”一个骑士不耐烦地说。“我们要干什么,副队长?”

“我说我们得离开这里,”另一个人说,“如果需要的话我会走一整晚。”

其他人嘀咕着表示同意。

加尔达看着天空。天空很空旷。隆隆的雷声离得很远。西边远处的地平线上,闪电发出紫色的光芒。月光足够亮了,可以行进。加尔达累了,非常疲倦。大家都是面颊凹下,满脸憔悴,他们都快筋疲力尽了。但是他知道他们的感觉。

“我们离开,”他说。“但是我们得先处理一下那个。”他用拇指指向恩斯特 马吉特闷烧着的尸体。

“别管它了,”一个骑士说。

加尔达摇摇头。他一直意识到那个女孩在用那双奇怪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你想让自己余生都被他的灵魂折磨吗?”加尔达问道。

其他人对视着,看着尸体。如果是以前,他们哄笑马吉特的鬼魂纠缠自己的想法。但是现在不了。

“我们怎么办?”一个人悲伤地问道。“我们不能把那家伙埋了。地面太硬。我们也没有木材点火。”

“用那个帐篷裹上尸体,”米娜说。“拿些石头做个石冢。他不是第一个死在奈拉卡山谷的人,”她冷冷地补充说,“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加尔达瞥了一眼。绑在巨石之间的帐篷虽然因积水下陷,但还完整无缺。

“这个女孩的主意不错,”他说。“把帐篷砍下来用作裹尸布。快点。我们越早完成,越早离开。剥下他的护甲,”他补充道。“作为他死亡的证据,我们需要把它带回去给司令官。”

“怎么弄?”一个骑士愁眉苦脸地问。“他的肉跟金属粘住了,就像烤焦的鱼粘在了烤架上。

“切下来,”加尔达说。“尽量弄干净点。我可不喜欢带着一堆碎肉块。”

他们用铁丝完成那可怕的任务,渴望着早点完成离开这里。

加尔达转过身来对着米娜,他发现那双大大的琥珀色眼睛注视着他。

“你最好回家去,女孩,”他粗暴地说。“我们马上要进行艰苦的急行军。我们没时间管你。另外,你是个女孩。这些人可不是非常尊敬女人贞操的人。回家去吧。”

“我到家了,”米娜瞥了一眼山谷说道。黑色巨石反射着星辰的冷光,召唤着星辰在它们之中闪耀苍白和寒意。“我找到了家庭。我会成为一个骑士。那就是我的愿望。”

加尔达被激怒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是这个疯女孩会跟着他们一起走。但是她是如此镇静,她完全控制了自己和局势,他不能提出理性的理由。

他仔细考虑了一下,把剑收回剑鞘。剑柄又湿又滑,他抓得很不顺手。他笨手笨脚的几乎丢掉了剑。在设法把剑对正剑鞘后,他猛地抬头怒视,看看她是否胆敢露出嘲笑或是同情。

她看着他努力,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加尔达把剑推进剑鞘。“要加入骑士,最好是到你当地总部那里报上名字。”

他继续背诵征募新兵的政策和相关的训练。他投入到讲述多年的奉献和献身,同时想起了靠行贿进入骑士团的恩斯特 马吉特,突然加尔达发现她没注意。

女孩没在听他说话。她似乎在听另一个声音,一个他听不见的声音。她出神了,面无表情。

他的说话声减小了。

“你没发现一只手战斗很困难吗?”她问道。

他冷酷地看着她。“我可能会有些笨拙,”他讽刺道,“但是我能拿起剑砍下你的头。”

她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转过身去。交谈结束了。他看到骑士们把马吉特和他的护甲分开了,他们正把还在冒烟的尸块放到帐篷上。

“加尔达,我相信是,”米娜继续说着。

他转过身来带着惊讶盯着她,想知道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当然,他想,某个骑士肯定说过了。但是他记不起来有谁曾说过。

“把你的手给我,加尔达,”米娜对他说。

他怒视着她。“趁你还有机会时离开这里,女孩我们没有心情玩愚蠢的游戏。我的指挥官死了。我要对这些人负责。我们没有马,也没有食物。”

“把你的手给我,加尔达,”米娜柔声说。

在她自然悦耳的声音里,他再次听见那歌声在石头间吟唱着。他感到颈上的毛都竖起来了。他一阵颤抖,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骨而下。他想转身离开她,但是他发现自己举起了左手。

“不,吉尔达,”米娜说。“右手。把你的右手给我。”

“我没有右手”加尔达在愤怒和痛苦中大叫着。叫声在他的喉咙里呼噜作响。骑士们听见这窒息的声音,惊慌地转过身来。

加尔达带着怀疑注视着自己。手臂被齐肩砍下。曾是他右手的残余部分露出可怕的景象。这景象在风中摇动着,似乎他的手臂是用烟雾和灰尘做成的,但是他能清楚地看见它,看见它反映在巨石光滑的黑色表面上。他能感觉到这虚幻的手臂,但然后他总是感觉到它不在那里。现在他看着自己的手臂,他的右臂,正举起来;看着自己的手,他的右手,正伸出颤抖的手指。

米娜伸出自己的手,触摸了牛头人虚幻的手。

“你握剑的手复原了,”她对他说。

加尔达无比震惊地看着。

他的手臂。他的右臂再一次……

他的右臂。

它不再是一只虚幻的手臂了,不再是烟雾和灰尘之手臂,不再是醒来时在绝望中失去的手臂了。加尔达闭上双眼,他紧紧闭上眼睛,然后睁开。

手臂还在。

其他的骑士目瞪口呆。月光下他们脸色苍白,他们盯着加尔达,盯着手臂,盯着米娜。

加尔达让手指张开又握紧,它们回应了。他伸出自己的左手,颤抖着触摸右臂。

皮肤很温暖,毛很软,这只手臂有血有肉。这只手臂是真的。

加尔达伸手拔剑。他用手指亲切地握住剑柄。他眼中突然涌出了泪水。虚弱的加尔达颤抖着跪了下来。“女士,”他带着敬畏和惊讶说道,“我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或者您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我会用余生报答您。无论您想要什么,我都愿意为您效劳。”

“用你握剑的手向我发誓,你会听我的命令,”米娜说。

“我发誓”加尔达严肃地说。

“让我当你的长官,”米娜说。

加尔达的下巴一沉。他张大嘴又合上,咽了一口。“我……我会把您交给我的上级……”

“让我当你的长官,”她说,她的声音像地面一样生硬,像巨石一样阴沉。“我不是为贪婪而战。我不是为财富而战。我也不是为权力而战。我只为一个原因,就是荣誉。但不是为我自己的荣誉,而是为我的神。”

“您的神是谁?”加尔达充满敬畏地问道。

米娜笑了,苍白而可怕的冷酷笑容。“这个名字是不能说的。我的神是唯一神。唯一神乘着风暴,统治着夜晚。我的神就是造出了你整块肉的唯一神。向我效忠,加尔达。跟我走向胜利。”

加尔达想起所有他曾侍奉过的指挥官。恩斯特 马吉特在提及奈拉卡奥义时会不安地转动眼睛。奥义是假的,大多数上层阶级都知道。百合骑士长,加尔达的监护人在背诵血誓时会打哈欠,他把牛头人带进骑士团只是开玩笑。现任夜之领主,塔贡,大家都知道他中饱私囊。加尔达抬起头,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您是我的长官,米娜,”他说。“我向您效忠并不再听命于他人。”

米娜再次触摸了他的手。她的触碰很痛,沸腾了他的血液。他着迷于这种感觉,欢迎这痛苦。他很久没有感觉到那只手臂的痛楚了。

“你会是我的副手,加尔达。”米娜琥珀色的眼睛转向其他的骑士。“你们剩下的人会跟着我吗?”

他们中有些人在加尔达失去手臂时跟他在一起,他们看见血液从粉碎的手臂上喷射而出。四个人在医生砍掉他的手臂时按着他。他们听着他请求死去,他们所拒绝给予的死亡,他不能带着荣誉给自己的死亡。这些人看着新手臂,看见加尔达再次握着一把剑。他们看见这个女孩走过致命的、不寻常的风暴却没有受伤。

他们中有些人已经三十多了,是打过硬仗的老兵。加尔达向这个奇怪的女孩效忠倒也不坏。她让他完整了。但他们呢……

米娜没有向他们施压,她没有哄骗或是说服。她似乎想要他们认可。米娜走向巨石下小队长的尸体,部分已经用帐篷包起来了,她捡起马吉特的护甲。她注视着它,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把手穿过去,把胸甲套在了湿衬衫外面。胸甲对她来说太大太重了。加尔达以为她会被那重量压倒。

相反,他目瞪口呆地看见金属发红,按她纤细的身体重新成形,像情人一样拥抱着她。

胸甲是黑色的,上面有个骷髅头图案。显然这件护甲是用闪电打造的,击打的痕迹非常奇怪。装饰着胸甲的骷髅裂成了两半。一束闪电穿过了它。

“这就是我的旗帜,”米娜摸着骷髅说。

她穿上马吉特剩余的装备,把吊带放在肩膀上,扣住护腿。每一片护甲碰到她时都变红了,就像是刚铸造出来的。当它们冷却时,每一片都很合身,就像是为她订做的。

她举起头盔,但是并不放在头上。她把它递给加尔达。“拿着,副官,”她说。

他虔诚地接过来,就像那是他一生寻求的珍宝一样。

米娜在恩斯特 马吉特的尸体旁跪了下来。她把死者烧焦的手放在自己手中,低下头开始祈祷。

没有人能听见她的话,没人能听见她说了什么或是在对谁说。死亡之歌在石头间响起。星辰不见了,月亮消失了。黑暗遮住了它们。她祈祷着,她的低语带来安慰。

米娜从祈祷中站起来,她发现所有的骑士都跪在她面前。在这黑暗中,他们看不见东西,看不见彼此,甚至看不见自己。他们看见的只有她。

“您是我的长官,米娜,”一个人望着她就像快饿死的人看见了面包,快渴死的人看见了凉水。“我以生命向您起誓。”

“不是对我,”她说。“对唯一神。”

“唯一神”他们的声音响起又被歌声带走,那歌声不再可怕,而是赞美,鼓舞,对战士的召唤。“米娜和唯一神”

星辰在巨石上闪耀着。米娜护甲上锯齿状的闪电在月光中闪烁着。隆隆的雷声再次响起,但这次不再是从天空中响起了。

“马”一个骑士喊道。“马回来了”

领着马儿们的是一匹他们从未见过的马。它红得像酒,红得像血,它把其他的马远远抛在后面。它径直跑向米娜,用鼻子触碰着她,把头放在她肩上休息。

“我派了狐火去找马。我们会用得着它们的,”米娜一边抚摸着这匹血红马的黑色鬃毛一边说。“我们今晚向南去。我们必须在三天内赶到圣克仙。”

“圣克仙”加尔达张大嘴。“但是,女孩――我的意思是,小队长――索兰尼亚骑士们控制着圣克仙那座城市处于包围中。我们的营地在库尔。我们的命令――”

“我们今晚去圣克仙,”米娜说。她凝视着南方,没有回头看。

“但是,为什么,小队长?”加尔达问道。

“因为有人召唤我们,”米娜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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