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亡者之触
这天晚上,在西瓦诺谢为第一次战斗作准备的同时,金月好像也在准备战斗。数个星期来,金月头一次要求给她送一面可以手持的镜子来。自风暴结束后,她第一次举起镜子看自己的脸。
金月曾是个爱慕虚荣的女孩。她非常美丽,长发就像日光和月光织成的挂毯般柔顺光滑,她的部落里只有她才有这样的头发。身为酋长的女儿,她受到溺爱,娇生惯养,自高自大。她可以花上几个小时盯着碗里的水,只为看自己的倒影。部落里的年轻武士都爱慕她,为博她一笑互相争斗。只有一个人例外。
一天,她碰上一个高大的牧羊人,这个被驱逐的年轻人叫河风,金月在他眼里看见了自己的虚荣和自私。金月看见自己在他眼里是丑陋的,她觉得羞愧和绝望。为了河风,金月想变得美丽。
他们一起历经千辛万苦,紧紧地抱在一起,勇敢地面对死亡后,金月才变得美丽。她得到了蓝色水晶杖。神赐予她力量将众神之爱带回这个世界。
然后金月和河风有了孩子。他们致力于联合不和的平原部落。有孩子和朋友陪伴,他们过得很快乐。他们向往着一起慢慢变老,一起安眠,然后一切离开这个位面,继续下一段旅程。他们并不害怕,因为他们在一起。
但事情并没有那样发展。
混沌之战后,众神离开了,金月感到悲痛。她不会抱怨。她理解他们的牺牲,或者说,她以为自己理解。众神离开了,所以混沌之神也要离开,世界会和平。她不理解,但是相信众神,所以她尽力抚平毒害了很多人的愤怒和痛苦。
金月心里坚信,众神总有一天会回来。然后巨龙来到安塞隆,带来恐惧和死亡,她的信念有些动摇。当她心爱的丈夫河风和一个女儿被可恶的巨龙玛烈杀死后,她完全失去了信心。金月想要自杀。她已经完全准备好结束自己的生命,但这时河风的灵魂来到她身边。
河风告诉她,她必须留下。她必须继续战斗,为世界留住希望。如果她离开,黑暗将会胜利。
金月不想听,但最后还是让步了。
她得到了回报,治疗之力再次回到她身上。这不是众神的祝福,而是心里的神秘力量,连她自己都不能理解。她将这份礼物带给其他人,为了教会所有人如何使用这种力量,他们一起建造了光明城堡。
金月在城堡里变老。她再次看见丈夫的灵魂,不过这次是英俊的年轻人。虽然他控制住急躁,但是金月知道,他渴望离开,唯一等待的是金月完成自己的旅程。
金月举起镜子,看着自己的脸。
金月立刻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痛恨这不想要的礼物。镜子里的脸不是她的脸。这张脸只是记忆中的脸,而且记忆是别人的。这是某人眼中的脸,非常完美,但她的脸并不完美。
身体也是一样。她年轻、强壮、充满活力,细腰丰胸,这不是她记忆中的身体。这具身体也是完美的,没有疼痛,脚上连水泡都没有。
金月的心不适合这具年轻身体。她快乐的灵魂本已准备好抛下世间的烦恼和悲伤,飞入来世,现在却困在一座血肉监狱里。监狱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她,她不明白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只知道镜中的脸吓到自己了。
金月放下镜子,低头对着梳妆台深深叹了口气,准备离开房间,她拼命希望自己能够离开身体这另一座监狱。
那晚在大会堂里,金月的出现让大家非常惊讶。正如她害怕的那样,她的变化被当成一个奇迹,一个神圣的奇迹。
“等消息传开吧!”她的学生低声说。“等大家听到吧!金月征服了年龄,战胜了死亡!现在大家会来加入我们的事业!”
老师和学生们聚集在她周围,伸手去摸。他们跪下,亲吻她的手,请求金月赐予他们祝福,然后高兴地站起来。只有少数靠近看的人发现了金月美丽脸庞上的痛苦,他们是通过金月充满智慧的目光而不是脸认出她的。但那目光看起来有些反常,像是在发烧。
晚上对金月是个考验。城堡里的人为金月举行了一个庆祝宴会,大家要求她坐在大厅最前面。金月感到每个人都盯着自己,她的感觉没错。没几个人能从她身上移开视线,他们一直盯着,直到想起自己太无礼了,才转向其他方向。金月不知道哪个更糟糕。她吃得比平常多很多。她这具奇怪的身体需要吃大量食物,但她没有品尝味道。她做的就像是给火加油,她害怕那火最终会毁灭自己。
“用不了几天,他们就会习惯我,”金月默默对自己说。“他们会注意到,我的改变很可怕。无论如何,我也会知道的,只要我能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帕林坐在她右手边,闷闷不乐。他挑选着食物,最后把大部分肉弄到一边没吃。他没有注意交谈,只是想着自己的事。金月猜他在一次次回想时光旅行的过程,想找出奇怪结论的线索。
泰索何夫也没有精神。坎德人坐在帕林旁边,法师一直盯着他。泰斯踢着椅子横档,不时叹口气。大部分餐具,还有一个盐罐和一个胡椒粉盒都进了他的口袋,不过这都是无心之举。他实在是不高兴。
“明天你能帮我画迷宫地图吗?”他身边的侏儒问。“我想到了一个科学方法来解决问题。不过我的方法需要另一个人,还要一双袜子。”
“明天?”泰斯说。
“是的,明天,”侏儒重复道。
泰斯看着帕林,法师也看着他。
“我很乐意帮忙,”泰斯说。他滑下椅子。“走,谜琢。你答应带我去看你的船的。”
“啊,对,我的船。”侏儒把一些面包塞进口袋,留作夜宵。“牢不可破十八号(indestructiblexviii)。它绑在码头,至少原来是。我永远忘不了自己登上它的前一代,牢不可破十七号的时候,发现它不幸地起错了名字。不过委员会彻底改进了设计,我相当确信――”
帕林看着泰索何夫走开。
“您得跟他谈谈,金月,”帕林放低声音说。“说服他回去。”
“回去送死?我怎么能那么要求泰斯?我怎么能那么要求任何人?”
“我知道,”帕林叹了口气,揉了揉似乎在痛的太阳穴。“相信我,首席大师,我希望还有其他方法。我所知道的只是他应该死,但却没有,而世界偏离了路线。”
“但是你自己也承认了,你不确定泰索何夫的生死跟这个世界的问题有联系。”
“您不明白,首席大师――”帕林疲倦地说。
“没错。我是不明白。因此你要我对他说什么?”金月问。“我自己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怎么提供建议?”她摇摇头。“让他自己作决定。我不会干预。”
金月撑着脸。她的手指可以感觉到脸上的皮肤,但皮肤却感觉不到手指的触摸。也许她的手指是放在蜡像上了。
宴会终于结束了。金月站起来,其他人也站起来致敬。一个年轻的助手欢呼了一声,其他人也开始欢呼,很快大家一起高声呼喊。
欢呼声让金月感到害怕。她第一个想法是这声音会引起注意。金月对自己感到惊讶,她强烈感觉到他们被关在一座房子里,而邪恶的东西正在寻找他们。这种感觉消失了,但欢呼声还在刺激她的神经。金月抬起头,让大家停下。
“谢谢你们。亲爱的朋友们,”金月润了润干燥的嘴唇。“我……我请求你们记着我,用你们的关怀包围我。我觉得自己需要关怀。”
人们疑惑地互相看着。这不是他们想听她说的。他们想听她说说她身上的奇迹,还有她怎么将同样的奇迹施加给其他人。金月做了个解散的手势。人们鱼贯而出,回去继续工作,他们不时回头望着金月,低声交谈。
“请原谅我打扰您,首席大师,”卡蜜拉女士走过来说。她放低视线,尽力不看金月的脸。“医院的病人想念您。我想,如果您不是太累,能不能去……”
“当然可以,”金月很乐意做点什么。她在工作中会忘掉自我。她一点都不困,确切的说,是奇怪的身体不困。
“帕林,你陪我们去吗?”金月问。
“去干什么?你的牧师对我无能为力,”他暴躁地回答。“我知道。他们试过了。”
“先生,你在跟首席大师说话,”卡蜜拉女士严历地说。
“对不起,首席大师,”帕林微微鞠躬说。“请原谅我的无礼。我很累,很长时间没睡了。我必须找到坎德人,然后直接去睡觉。祝您晚安。”
他鞠躬,然后转身走了。
“帕林!”金月追着喊,不过他要么是没听到,要么是故意不理。
金月和卡蜜拉女士一起走去医院,那是城堡里一栋单独的建筑。夜晚不同寻常地凉。金月抬头看着星辰和那个从未习惯的苍白月亮,她总是感到震撼和不安。这晚,她看着星辰,但它们似乎又远又小。她第一次看过星辰,看进包围它们的无尽黑暗。
“它也包围着我们,”金月战栗着说。
“对不起,首席大师,”卡蜜拉女士说。“您在跟我说话吗?”
两人曾在一点上针锋相对。金月决定在斯克西岛建造光明城堡时,卡蜜拉女士曾表示反对。索兰尼亚骑士忠于离去的旧神,她对这新的“心灵力量”感到怀疑。然后她看见城堡里的牧师们不知疲倦地致力于行善,给黑暗带来光明。于是她开始敬佩金月。卡蜜拉女士经常说,她会为首席大师做任何事,而她也证明了这一点。她花了很多时间和金钱寻找一个失踪的孩子,这个孩子是金月的最爱,但是在三年前失踪了,现在没人提她的名字,以免引起首席大师伤心。
金月经常思念这个孩子,尤其是在海边独自散步的时候。
“没什么,”金月说,“原谅我,卡蜜拉女士。我知道自己没多少朋友。”
“一点儿也不,首席大师,”卡蜜拉女士说。“您有很多挂念的朋友。”
接下来两人默默走向医院。
医院在光明城堡中心的一个水晶圆顶上,是个很大的房间,里面摆满了一排排的病床。空气中芳香的气味和柔和的音乐有助于治疗。牧师们在病床之间忙碌,用心灵力量治疗病人。这种力量是金月发现的,第一次使用是治疗一个垂死的矮人,碧玉•火炉(jasperfireforge)。
自那以后,金月展示了很多奇迹,至少大家都这么说。她拯救了那些绝望的人,双手触碰就能让破损的身体康复。她让瘫痪的四肢复原,让盲人复明。她的医疗奇迹跟还是米莎凯的牧师时一样神奇。她很高兴能减轻别人的痛苦。但是这跟以前米莎凯赐予她治疗能力作为礼物,她和神共同工作时的感觉不一样,她并不快乐。
大概一年前,金月的医疗能力开始消退。一开始她以为是年老的原因。但她并不是牧师中唯一一个感到力量减退的人。
“就像什么人在我和病人之间挂了一层薄纱,”一个年轻的牧师沮丧地说。“我试着拉开薄纱,但是下面还有一层又一层。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接近病人了。”
城堡里的大师和整个安塞隆都传来消息,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同样的可怕现象。有人指责龙王。有人指责奈拉卡骑士。然后他们听到谣言说,黑暗骑士也在失去力量。
金月请教她的顾问,城堡的守护者银龙明镜,问他是不是玛烈搞的鬼。
“不,首席大师,我不这么认为,”明镜回答。当时他化身成英俊的银发人类。金月在他那双充满数个世纪智慧的眼里看见了悲伤和困惑。“我感到自己的魔法力量在减退。龙类之间的流言说敌人也是一样。”
“那这总算有点好处,”金月说。
明镜还是很沉重。“恐怕不是,首席大师。感到力量消失的暴君并不会松手,相反,他会抓得更紧。”
金月停在医院门口。床上躺满了病人,有些睡了,有些在小声谈话,有些在读书。气氛很宁静。失去了大部分力量的牧师们又回到了大灾变后的时代,要靠草药治疗。鼠尾草、迷迭香、甘菊和薄荷的气味在空中飘荡。屋里弹奏着柔和的音乐。金月受到影响,心情放松了。也许在这里牧师也在治疗自己。
一个大师看见金月,立刻走来迎接她。当然大师很低调,以免引起病人的骚动。牧师说很高兴看见首席大师又回到他们身边,她一直盯着金月的脸。
金月随口客套了几句,转头查看四周。她询问病人的情况。
“今晚医院很安静,首席大师,”牧师引着他们走进病房。“病人不少,不过幸运的是真正麻烦的不多。有一个婴儿得了哮喘,一个骑士在比赛中腿断了,还有一个快要溺死的年轻渔夫。其余的病人都在康复中。”
“威尔福(wilfer)先生的情况如何?”卡蜜拉女士问。
“腿正在康复,女士,”牧师回答,“不过仍然虚弱。他坚持自己已经可以出院了,我不能说服他最好多呆几天等完全康复。我知道他觉得这里很无趣,要是您能――”
“我会跟他说的,”卡蜜拉女士说。
她在病床之间穿行。大部分病人都是城堡外斯克西岛上的村民。他们认识年老的金月,因为她经常拜访他们家。不过他们不认识这个年轻的金月,大部分人以为她是个陌生人,没怎么留意,金月相当高兴。房间另一头是放在摇篮里的婴儿,他的母亲守在一旁。他无声地咳嗽着,脸烧得通红。牧师正在准备一碗加了开水的药汤。蒸汽可以润湿肺部,减轻咳嗽。金月走上前,准备去安慰一下孩子母亲。
金月慢慢走近,她看见另一个身影在婴儿旁边徘徊。一开始她以为是一个牧师。金月没认出脸来,毕竟她已经几个星期没出来了,也许这是个新学生……
金月放慢了脚步。她停在离婴儿三张床外的地方,一只手扶住木头床柱。
那个身影不是牧师,也不是学生。它不是活的。一个幽灵在婴儿上方盘旋,那是个年轻女人。
“对不起,首席大师,”牧师说,“我去看看能为这个生病的孩子做什么。”
牧师走过去,把自己的手放在婴儿身上,但就在同时,幽灵也伸出了手。她抓住牧师的手。
“给我祝福的力量,”幽灵低声说。“我必须得到它,不然就会湮没!”
婴儿咳得更厉害了。母亲担心地俯身看着。牧师摇摇头,松开了手。她的医疗失败了。幽灵偷走了能量。
“他应该呼吸一下这蒸汽,”牧师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蒸汽可以清洁他的肺。”女人的幽灵飘走了。更多的幻影取代了她的位置,围在婴儿身边,他们燃烧着的眼睛贪婪地盯着牧师。牧师走到另一张病床前,他们跟着,就像蛛丝一样依附着她。当牧师伸出手试着医治另一个病人,幽灵抓住她的手叫喊。
“我的!我的!给我能量!”
金月摇晃着。要不是抓住了床柱,她已经倒下了。她紧紧闭上眼睛,希望可怕的幽灵会消失。然后她睁开眼睛,却看见更多的幽灵。大量的幽灵挤在一起,争抢牧师流出的生命活力。不安宁的幽灵在运动中。他们绕过金月,就像一条湍急的大河,所有人都流向一个方向――北方。聚集在牧师旁边的幽灵不能久留。无声的命令要他们离开,无形的手把他们拉回河里。
亡者之河改变了路线,从金月身边流过。幽灵伸出手碰她,用空洞的声音乞求她祝福自己。
“不!走开!”她害怕地大喊。“我帮不了你们!”
一些幽灵飘过,失望地悲叹。另一些挤在她身边。他们的气息很冷,眼睛在燃烧。他们说的话像烟雾,触碰就像灰尘落在她皮肤上。
周围全是震惊的脸。活人的脸。
“牧师!”有人在大喊。“快来!首席大师!”
那个带路的大师很不安。她做了什么事冒犯了首席大师吗?她不是故意的。
金月惊恐地避开牧师。死者包围着她,拉她的手臂,扯她的长袍。幽灵冲向她,试着抓住她的手。
“给我们……”他们用恐怖的声音乞求道。“给我们渴望的……我们必须得到的……”
“首席大师!”卡蜜拉女士的声音盖过了幽灵的嘶嘶声。她听起来很惊慌。“请让我们帮您!告诉我们怎么了!”
“你们看不见他们吗?”金月大喊道。“幽灵!”她指着。“婴儿那里!牧师那里。还有这里,在我面前!死者在偷取我们的力量。你们看不见吗?”
金月周围的声音变大了,是活人的声音。她不能理解,那些话没有意义。她自己说不出话了。她感觉自己在坠落,无法停止地坠落。
金月躺在一张病床上。周围的声音还是很吵。她睁开眼睛,看见死者的脸包围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