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除了通信被切断的那几个小时之外,我从来没和正义托伦号断过联系。作为它的智能中枢,我随时都能看到数英里长的战舰上的那些白色走廊;对于我的舰长、中队长和分队上尉们,她们每个人的微小动作和一呼一吸我都了如指掌;船上的辅助部队包括阿马特第一分队、托伦第一分队、光明第一分队、黑暗第一分队和伊斯克第二分队(每个分队由二十个分身组成),她们随时听候上级军官的命令,向她们报告情况。此外,战舰上还有处于冰冻状态的数千名备用的辅助部队士兵。作为战舰,我时刻都在太空中凝望着整个希斯乌纳星球——因为距离很远,我完全看不出这颗星球上各个地区的边界。在我眼中,它只是一个蓝白相间的球体,至于在奥斯那个小城发生的事,更是遥不可见,微不足道。
坐在返回正义托伦号的穿梭机上,与战舰的距离越来越近,我又找回了身为一艘战舰的感觉。伊斯克第一分队不过是我的本体的一小部分,我的注意力不再完全被战舰之外的事物所占据。
伊斯克第一分队在希斯乌纳执行任务时,留在战舰上的伊斯克第二分队会代行其职责——比如为休息室里的分队上尉们端茶送水、擦洗伊斯克分队浴室门外的白色墙壁和修补制服。我看到休息室里有两名上尉正在坐着下棋,落子的动作迅速而安静,其余三名上尉在旁边围观。我还看到了阿马特、托伦、光明和黑暗几个中队的上尉和中队长们、舰长路布兰、几名行政军官和军医。她们有的在说话,有的在睡觉,有的在洗澡,一切都按照她们的作息时间表和个人习惯有条不紊地进行。
每个中队包括二十名上尉和与之相对应的中队长。伊斯克中队下方的生活区甲板(大约占据战舰生活区甲板的一半面积)冰冷压抑,空无一人——按照雷切的标准,储备舱里冰冻着的辅助部队不能算人。这样的空虚起初令我困扰,然而现在我早已习惯。
穿梭机里,奥恩上尉坐在伊斯克第一分队对面紧咬牙关,一言不发。虽然就某些方面而言,她现在的身体感觉比在奥斯时舒服——飞船里的温度是二十摄氏度,很适合穿着制服夹克和长裤;笼罩奥斯的沼泽臭气也被更为熟悉清新的循环空气取代。但忧心未来的她无暇顾及这些,兀自沉浸在焦虑和忧愁的情绪中。
伊斯克中队长提奥德坐在她的小办公室里。这里空间狭窄,只能靠墙放下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余下的地方只够两个人站着。“奥恩上尉回来了。”我对她说,同时也向指挥甲板上的舰长路布兰报告了此事。这时,舱外传来“当啷”一声,这是穿梭机对接到了战舰上的声音。
路布兰舰长皱起眉头:奥恩上尉突然返回的消息让她既震惊又不解,然而调回奥恩上尉的命令直接来自阿纳德尔·米亚奈,她的决定不容置疑。与此同时,领主还下令不许她们询问奥恩上尉在奥斯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伊斯克中队的生活区甲板上,提奥德中队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说:“茶。”她静静地坐着,两名伊斯克第二分队的士兵给她端来茶杯和长颈瓶,分别搁在她的手肘两侧。“让她尽快来见我。”中队长说。
伊斯克第一分队的注意力大部分集中在奥恩上尉身上。士兵们跟着她乘上电梯,踏进白色的走廊,来到中队甲板,走进她的舱室。当发现走廊里只有伊斯克第二中队的人时,奥恩上尉松了一口气。
“提奥德中队长要你尽快去见她。”我告诉奥恩上尉。她动动手指表示知道了,之后便跨进了伊斯克中队甲板的走廊。
伊斯克第二分队离开甲板,列队站在通往储备舱和等候舱的走廊里,将职责交还给伊斯克第一分队。在上方的医疗甲板里,一位技术军医拿出工具,准备置换伊斯克第一分队牺牲掉的分身。
在她自己的小舱室里(一千多年前,这个舱室曾经属于斯瓦尔顿上尉),奥恩上尉转身对跟着她的那个分身说了些什么。然后她突然站住,疑惑不解地问:“什么?怎么回事?”
“请原谅,上尉,”我回答,“接下来的几分钟,技术军医会为我连入新的分身,我可能会暂时没有反应。”
“没有反应。”她说。我一时没弄懂她说这句话时的情绪,但接着她就被强烈的愧疚和愤怒所淹没。她站在关闭的舱门前,深呼吸了两次,然后转身折回通往电梯的走廊。
新的分身连入系统的过程中,其神经系统或多或少会感到痛苦。起初,在尝试制造辅助部队的时候,医生们把冷冻的辅助部队士兵杀死再尝试将它们的身体连入系统,可结果全部都失败了,没有一具身体能够成功连入;后来她们又在完全麻醉的身体上试验,失败率同样很高。所以,为了在保证连接成功率的同时减轻身体的痛苦,有些军医会采取折中的办法:先给新的分身注射少量镇静剂,目的是为其缓解些许痛苦,减少挣扎,提高成功率;但有些军医会把解冻后的分身捆起来,不注射镇静剂就直接实施连入手术,完全不顾它们的感受——接受手术的分身的痛苦程度可想而知。
今天这位军医显然属于后一种:她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当然,她并没有责任在乎。
奥恩上尉乘坐电梯来到医疗甲板。军医开启了等候舱舱门,里面装着仍然处于冷冻状态的我的新分身。
军医把这具身体移动到旁边的桌子上,它上面开始流下液体,逐渐解冻。苏醒的瞬间,它不停地抽搐、喘息,呕吐出体内的防腐剂——整个过程虽然短暂,但非常痛苦。奥恩上尉大步走出电梯,来到军医面前,身后跟着十八名伊斯克第一分队的士兵。
军医开始手术,我的感觉系统一下子连入了躺在桌子上的分身(与此同时,我的其他分身有的走在奥恩上尉身后、有的正在目送伊斯克第二分队走向储备舱、有的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有的在中队休息室里擦桌子……),成了它——虽然我现在只能调动它的视觉和听觉,无法让这具新身体动弹,但我能够感受到它的胸中升腾而起的恐惧,它张开嘴巴,发出尖叫,似乎听到有人在笑——我不由自主地随同它的感觉痛苦地扭动,挣松了身上的捆绑,滚下一米半高的桌子,摔到地上。“不要,不要,不要。”我在这具身体的大脑里对它说。但它没有在听,它难过、恐惧、濒临死亡,它的身体起起伏伏,头晕眼花,不知痛苦何时才能结束。
突然,有人(并非伊斯克第一分队的士兵)把手搁在我的腋下,想要拉我起来——是奥恩上尉。我嘶哑地说:“救命。”我没有用雷切语求救。该死的军医竟然为我选了一具不会使用体面语言的身体,“救救我。”
“没事了。”奥恩上尉抓得更紧了。我的身体依然在颤抖,带着冰冷的温度。“没事了,你会好起来的。”新的分身不停地喘息抽泣着,我觉得它很快又要吐了……终于,连接完成了,我彻底掌控了这具身体,止住了它的哭泣。
“好了。”奥恩上尉心有余悸地说,她也觉得想吐。“好多了。”我说。我发现她刚才压下去的怒意又回来了,这是我自神庙事件发生以来第二次见到她如此生气。“不许伤害我的部下。”奥恩上尉冷冰冰地说,虽然她没有把视线从我身上挪开,但这句话是说给军医听的。
“我没有,上尉。”军医说,语气中夹杂着一丝轻蔑。大兼并期间,人们曾经围绕“应该如何对待辅助部队”的话题进行过激烈的争论,军医们的意见是:“辅助部队和人类不一样,它们已经在储备舱里待了一千年,不过是战舰的一部分而已。”奥恩上尉曾向提奥德中队长抱怨军医对待辅助部队的态度,但后者却不明白奥恩上尉为什么会为了这件事生气。正这么想着,我听到刚才那位军医对奥恩上尉讥讽道:“既然你也这么想吐,或许你更适合加入它们的行列。”
奥恩上尉愤怒地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离开房间。我有些不安地走到桌子旁边,新的分身还在挣扎,军医在给它安装护甲之类的植入装置,对它的痛苦挣扎置若罔闻。
在新分身的磨合期,它的动作会不太灵活,比如偶尔会拿不住东西和走路打晃,还会觉得反胃。但过上一两周,它的情况会稳定下来——至少大部分时间很稳定,但有时候也会出故障,这时候就必须换用新的分身,她们会扫描检查备用的身体,但没有十全十美的。
这具身体的声音不是我喜欢的,它也不会唱什么新奇有趣的歌,会唱的都是我已经知道的。我一直怀疑军医选择这具身体是为了惹恼我。
在我的协助下,奥恩上尉迅速地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制服,去见提奥德中队长。
“奥恩。”中队长示意上尉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很高兴你能回来。”
“谢谢你,长官。”奥恩上尉坐下来。
“我没想到能这么快见到你,我还以为你会在下面待上很长时间。”中队长说。奥恩上尉没作声。提奥德沉默地等了五秒钟,这才说:“我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但上面下令不许我们问。”
奥恩上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似乎很惊讶,因为我一直没告诉她雷切领主下令不让别人问她发生了什么,而领主并没有命令奥恩上尉对此事保密——我怀疑这很可能是在考验她,但我确信奥恩上尉肯定能够通过考验。
“是坏事吗?”中队长问,她显然非常好奇,于是冒险在边缘试探。
“是的,先生。”奥恩上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套,“非常糟糕。”
“因为你的错吗?”
“发生在我的责任范围的任何事都是我的错,不对吗,长官?”
“对。”提奥德承认,“但我想不出你会做什么……不正派的事情。”在雷切语中,“不正派”对应着“正义、正派和恩惠”中的“正派”。中队长之所以用这个词,不仅有督促奥恩上尉尊重规则和礼仪的意思,同时也暗指她猜测这件事十分“不正派”,但她不便直言——不能给人落下口实和把柄。无论她的私下看法如何,假如奥恩上尉因为违规受罚,她不想受到牵连。
也许是因为好奇心没能得到满足,提奥德中队长叹了口气。“好了,”她故作快活地继续道,“现在你有大把的时间健身了,别忘了还要通过射击测试,你已经落后很多了。”
奥恩上尉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奥斯没有健身房,也没有类似靶场的地方。“是的,长官。”
“还有,上尉,请不要去医疗甲板,除非你真的需要。”
我看出奥恩上尉想要反驳,想要抱怨,但就算她开口,也不过是重复之前的对话。“是的,长官。”
“解散。”
奥恩上尉终于走进自己的舱室时,已经到了晚饭时间——晚饭是正餐,应该在中队休息室里和其他的伊斯克上尉一起吃,但奥恩上尉以身体疲惫为由推辞了。她确实很累,自从三天前离开奥斯到现在,她只睡了不到六个小时。
她坐在床上,目光消沉。我进去帮她脱下靴子和外套。“好了,”她说,然后闭上眼睛,把腿搁到床铺上,“我知道了。”躺下五秒钟后,她睡着了。
次日早晨,二十位伊斯克上尉中的十八位站在休息室里喝茶,等待早餐上桌。根据习俗,上级没来之前,她们不能落座。
伊斯克中队的休息室墙壁是白色的,与天花板相接的地方漆成了黄蓝两色。长吧台对面的墙上挂着各种来自大兼并的纪念品——红黑绿三色的旗帜碎片;一块浮雕着树叶的粉色屋顶瓦片;一把古老的小手枪(没有装弹)和它精致的枪套;一张镶嵌珠宝的高尼施面具;一整扇来自瓦尔斯卡伊神庙的窗户:彩色玻璃上的图案是个拿扫帚的女人,脚旁有三只小动物。这扇窗户是我亲手从神庙墙上拆下来,带到这里的。舰上每个中队的休息室里都有一扇来自这座神庙的窗户——神庙中收藏的法衣和圣器有的被扔到了街上,有的被其他战舰的休息室收藏了。在兼并过程中,吸收雷切之外的宗教文化是一项传统,我们会把其他地方信奉的神纳入已然十分复杂的雷切神祇谱系,或者简单地宣称她们的神只是至高的创世者阿马特在别处的化身,不过是采用了别的名字而已。但由于瓦尔斯卡伊宗教存在一些独有的奇特之处,当地人难以接受这种说法,这也招致了毁灭性的后果。在近几次雷切的政策变动中,阿纳德尔·米亚奈才将瓦尔斯卡伊的宗教信仰列为合法,将神庙交还给瓦尔斯卡伊总督管理,据说可能还要归还休息室里的窗户。但因为我们依然在瓦尔斯卡伊所在的星球轨道上驻扎,所以她们最终归还的是窗户的复制品。此后不久,伊斯克中队以下的中队就解散了,对应的辅助部队被送进储备舱,而那些窗户依旧挂在它们的休息室那空荡黑暗的墙壁上。
伊萨阿亚上尉走进来,径直来到托伦神像所在的角落,点燃神像脚下红碗中的香。六名军官皱起眉头,其中两位声音极低地交换了几句惊讶的耳语。达理埃特上尉说:“奥恩不过来吃早饭吗?”
伊萨阿亚上尉转身面对达理埃特上尉,掩饰好原本的情绪,故作惊讶地说:“仁慈的阿马特!我完全忘记奥恩上尉已经回来这件事了!”
这群人的后面——一个伊萨阿亚上尉完全看不到的地方,站着一位相当年轻的上尉,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另外一位同样年轻的上尉。
“一切都太平静了,”伊萨阿亚上尉继续道,“很难相信她已经回来了。”
“寂静而冰冷的尘埃。”刚才被同伴看了一眼的那位年轻上尉引用道,她显然比同伴胆子大。这句话来自一首描写葬礼的诗,葬礼中死者的祭物被人刻意忽略了。我注意到伊萨阿亚上尉听到诗句那一瞬露出矛盾的表情——这句诗的下一句讲的正是人们没有准备祭祀死者的食物。这位年轻上尉可能是在讽刺奥恩上尉前一晚和这天早晨没来吃饭。
“真的是伊斯克第一分队。”另一位上尉压抑着不怀好意的笑容,看着休息室里摆放鱼肉和水果的我的分身们,说,“但愿奥恩改变了它们的坏习惯。”
“为什么这么安静,第一分队?”达理埃特上尉问。
“哦,别惹事,”另一位上尉抱怨道,“大清早的,不要制造噪声。”
“假如这是奥恩的意思,那还不错,”伊萨阿亚上尉说,“就是有点迟。”
“现在,”伊萨阿亚上尉旁边的一个上尉说,“趁我还没饿死,赶快给我吃的。”这又是一句引用——同样来自那首关于葬礼的诗,她生怕大家没听懂那位年轻上尉的讽刺。“她到底还来不来?如果不来,应该告诉我们。”
奥恩上尉这时正在洗澡,我在一旁侍候。我本可以告诉其他上尉,奥恩上尉很快就来,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察看了一下各位上尉手里的茶水的温度,继续摆餐盘。
我的一些分身在武器库里擦枪,擦好后把枪和子弹存放起来;另一些分身在给上尉们的舱室收拾床铺。阿马特、托伦、光明和黑暗中队的上尉们都已经开始用早餐了,她们快活地聊着天。舰长和一群中队长同桌吃饭,她们的交谈声音更低,气氛没那么活跃。一艘隶属于本舰的穿梭机向我飞来,里面坐着四位出任务回来的黑暗第一中队的上尉。她们被安全带捆在座位上,毫无意识,等她们醒过来一定会不高兴的。
“战舰,”达理埃特上尉说,“奥恩上尉会来和我们吃早餐吗?”
“是的,上尉。”我使用伊斯克第一分队六号分身的声音说。浴室里,我往奥恩上尉身上浇水,她站在地漏上方,闭着眼睛,呼吸平缓,但心率有点高,她还出现了其他压力大的症状。我敢肯定,她的不慌不忙是装出来的,但故意在这里慢吞吞地洗澡,并非因为她无法应付伊萨阿亚上尉——她当然能,而是因为她仍然承受着几天前的那件事的压力。
“什么时候来?”伊萨阿亚上尉微微皱眉。
“大约五分钟之后,上尉。”
抱怨声此起彼伏。“好了,上尉们,”伊萨阿亚上尉劝告道,“她是我们的上级,我们应该对她有耐心,毕竟回来得这么突然。我们还以为大祭司阁下永远都不会同意她离开奥斯呢。”
“现在发现她并非那么理想的人选了,嗯?”伊萨阿亚上尉旁边的那位上尉低声嗤笑道,两人靠得很近,别人听不见她说什么。我当然能听见,但我没说话。
“才过去五年而已。”达理埃特上尉说,她的声音比平时高,显然是生气了。我拿着茶瓶,转身离开吧台,来到达理埃特上尉面前,往她手中接近全满的茶碗里添了十一毫米高的茶水。
“你喜欢奥恩上尉,当然,”伊萨阿亚上尉说,“我们都喜欢,但她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她只有非常努力才能得到我们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所以只能坚持五年,我毫不奇怪。”她看了看手中空掉的茶碗,“我需要茶。”
“你认为自己能做得更好,假如给你奥恩的职位?”达理埃特上尉问。
“至少我不会胡思乱想,”伊萨阿亚上尉回答,“事实就是事实。奥恩在我们之前成为高级上尉自然有其道理,她显然具备一定的能力,但她已经达到了极限。”众人低声表示赞同。“我相信她能力出色,管理好一个厨房绰绰有余。”
三名上尉偷笑起来。达理埃特上尉厉声问:“真的吗?”这时,穿好制服的奥恩上尉走出衣帽间,来到走廊,距离休息室只有五步之遥。
伊萨阿亚上尉注意到达理埃特上尉心情矛盾。她的级别比后者高,但达理埃特上尉的家族更古老,也更富有,而且达理埃特上尉所在的家族分支接受的是米亚奈家族分支的直接赞助。虽然从理论上讲,这些东西在这里并不重要,但也不过只是理论而已。
我从伊萨阿亚上尉这天早晨的表现中得出的结论是,她心中怀着憎恨,而且越来越强烈。“管理厨房是个非常值得尊敬的工作,”伊萨阿亚上尉说,“虽然也有它的难度,但总比担任一个自己没有能力胜任的职位好得多——不是人人都有天赋成为军官的。”就在这时,门开了,伊萨阿亚上尉话音刚落,奥恩上尉就走了进来。
休息室里一片死寂。伊萨阿亚上尉表面上冷静漠然,心中却窘迫不安,她显然没打算——也不敢——公开对奥恩上尉说这些话。
只有达理埃特上尉一个人开口:“早上好,上尉。”
奥恩上尉没回应,也没看她,而是直接走到角落里的神龛前,那儿有托伦小神像和烧香的红碗。奥恩上尉向神像行了礼,微皱着眉头看着红碗。她的肌肉依然僵硬,心率过快,我知道她已经猜到了自己进门前休息室里曾有过怎样的对话。
她转过身去,说:“早上好,上尉们。抱歉让你们久等了。”然后毫无过渡地带头念诵起了晨祷词:“正义之花乃是和平……”其他人也纷纷七嘴八舌地加入。祷告完之后,奥恩上尉来到自己位于餐桌首席的位置坐下,其他人还没入座,但我已经把茶和早餐摆在她面前了。
我给别人端上饮料和食物,奥恩上尉呷了一口茶,开始用餐。
达理埃特上尉拿起餐具。“很高兴你能回来。”她的声音有点急促,似乎没打算掩盖自己的愤怒。
“谢谢你。”奥恩上尉说,又咬了一口鱼肉。
“我还需要茶,”伊萨阿亚上尉说,桌上的其他人紧张而沉默地盯着她,“安静固然很好,但不利于效率。”
奥恩上尉咀嚼并咽下嘴里的食物,喝了一口茶,问:“什么?”
“你不让伊斯克第一分队出声,”伊萨阿亚上尉说,“但是……”她举起手中的空茶碗。
这时候,站在她身后的我的分身立刻给她添满了茶。
奥恩上尉举起戴着手套的手,朝闷闷不乐的伊萨阿亚上尉做了个手势,“我没有不让伊斯克第一分队出声。”她看着手拿茶瓶的我的分身,皱起眉头。“至少不是故意的。如果你想唱歌,那就唱吧,第一伊斯克。”十来个上尉抱怨起来。伊萨阿亚上尉虚情假意地露出微笑。
达理埃特上尉停止了咀嚼嘴里的鱼:“我喜欢听歌,唱得很好。”
“太尴尬了。”伊萨阿亚上尉旁边的那个上尉说。
“我不觉得尴尬。”奥恩上尉有点生气地说。
“当然不会,”伊萨阿亚上尉故意含糊地说,“为什么这么安静呢?第一分队?”
“我很忙,上尉,”我回答,“而且,我不想打扰奥恩上尉。”
“你的歌声不会打扰我,”奥恩上尉说,“对不起,让你这么想,拜托,如果你愿意,那就唱吧。”
伊萨阿亚上尉挑起眉毛:“道歉?拜托?有点过分了吧。”
“要注意礼节。”达理埃特上尉罕见地一本正经起来,“礼节永远正派,永远充满恩惠。”
伊萨阿亚上尉假笑道:“感谢圣母。”
奥恩上尉什么都没说。
早餐结束四个半小时后,那四名黑暗第二分队上尉乘坐的穿梭机与战舰对接。
她们一连喝了三天酒,离开希斯乌纳空间站时还在喝。第一个走出气密门的那名上尉脚步踉跄,闭着眼睛说:“军医。”
“军医正在等你们。”我透过黑暗第一分队的分身告诉她,“你们需要帮忙上电梯吗?”
那个上尉摆摆手,拒绝了我的帮助,慢慢地沿着走廊朝前走,一侧的肩膀贴着墙。
我登上穿梭机,越过战舰上的人工重力制造器——穿梭机空间太小,容不下这样的仪器。另外两名军官还没醒酒,正在试图叫醒第四个上尉——她浑身冰冷地昏睡在座位上。飞行员僵直而忧虑地坐在那里,她是那儿最低阶的黑暗分队军官。起初我以为她只是厌恶机舱里的酒味和呕吐物的味道——老天有眼,呕吐物都落在上尉们自己身上。但后来我(透过黑暗分队的分身)仔细一看,发现后排坐着三个阿纳德尔·米亚奈的分身,她们一语不发,表情淡漠,我这才明白,她们才是飞行员忧虑不安的原因。米亚奈的分身们显然悄悄地去到了希斯乌纳空间站,又登上穿梭机,不让飞行员告诉我她们来了;而其他四个人喝得太醉,根本注意不到她。我想起米亚奈在希斯乌纳星上问我记不记得她上次是什么时候登上的正义托伦号,想起我莫名其妙地对她撒的那个谎。老实说,她上一次来正义托伦号时的情形和这一次十分相似。
“大人,”黑暗分队的上尉们走远之后,我说,“我去通知舰长。”
“不必,”米亚奈之一说,“你的瓦尔甲板是空的。”
“遵命,大人,”我说。
“登舰之后,我会待在那里。”她简短地说,也没告诉我她打算待多久,或者该什么时候通知舰长。按照规定,我必须直接听命于阿纳德尔·米亚奈,甚至可以越过自己的舰长——但我很少越级接受命令,这让我不自在。
我派遣伊斯克第一分队去储备舱激活瓦尔第一分队的辅助部队,启动瓦尔甲板一号区的预热。三个米亚奈的分身拒绝了我帮她们拿行李的提议,她们自己带着东西下到瓦尔甲板。
类似情况并非第一次,至少在瓦尔斯卡伊就曾发生过。战舰上的下层甲板大部分是空的,因为大批辅助部队都被派出去执行任务了。我记得,那时米亚奈住在伊斯克甲板,但那个时候她打算干什么,又做了什么?
令我感到惊慌的是,我发现自己的这段记忆十分模糊,几乎不可见。这很反常,完全不对劲。
伊斯克甲板和瓦尔甲板之外发生的事情我却记得很清楚。她究竟在瓦尔斯卡伊干了什么?我不记得的那些事,她现在是否打算再做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