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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继续南行,前方的景观不再是一成不变的冰天雪地,但按照尼尔特星以外的标准,气温依旧很低。尼尔特人将其赤道地区视为热带天堂、避寒胜地,在那里,庄稼能够生长,气温可以轻易达到八九摄氏度。尼尔特星的大部分大城市都位于赤道附近。

  这个星球上还有一样东西声名远扬——纵横交错的玻璃桥。

  玻璃桥是一种宽五米的黑色悬索桥,架设在阔大的深谷(宽度和深度都以数公里计)上空。这些桥既没有桥墩也没有桁架,两端是陡峭的悬崖;桥底镶嵌着彩色的玻璃,折射出炫目的光芒。

  玻璃桥看上去是用玻璃制作的,但玻璃其实不可能承受这么大的压力——连其本身的重量都承担不了,更何况桥体除了悬索之外别无他物支撑。桥上也没有栏杆和扶手。向下几千米的地方是一束外壁很厚的管道,每根管道直径一米半,空心,光滑,它们的制作材料与桥体的材料一致。不过,没人知道这些桥和管道是谁建造的,建了又有什么用,只知道当人类初次殖民尼尔特星球时,这些桥就已经存在了。

  关于玻璃桥的来历众说纷纭,一种比一种耸人听闻。比如,建桥者是某个神秘的外星种族,目的也许是故意给人类留下谜题,抑或是不怀好意——而建造玻璃桥是其邪恶计划的一部分。

  也有人说,玻璃桥是人类建造的,她们是很久以前的人类先祖,来自某个早已灭绝的文明:她们要么已经在大灾难中殒命,要么进化成了更高维度的存在。这种猜想的支持者常常宣称,尼尔特星球其实是人类的发源地。我去过的几乎所有地方的人都会出现类似的美好幻想,认为人类的发源地位于某个神秘的未知星球,但其实并非如此——那些坚持研究这个课题的人会发现,人类的发源地并不是什么特别有趣的地方,而且离大家目前生活的区域异常遥远。总之,那里不如人们想象的那么特别,更像任何一个人类可以居住的遥远星球一样,平凡无奇。

  瑟若德城外的那座玻璃桥却不那么吸引游客的注意力。经过了几千年,桥上的那些错综复杂的玻璃装饰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看不出花纹图案,而且对于非尼尔特星人而言,瑟若德的位置依然太靠北,气候并不宜人。远道而来的游客通常喜欢前往那些玻璃桥保存得更好一点的地方,买一张据说是手工大师手工纺织的牛毛毯,用来抵御当地的严寒(毛毯其实是机器纺织的,按打计件,出自几公里外的礼品作坊),勉强尝几口臭烘烘的本地酸奶,然后就可以回家向亲朋好友们讲述自己在尼尔特星的“探险”经历了。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我在决定前往尼尔特星时,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就了解到的。

  瑟若德坐落在一条宽阔的河流旁边,大片绿白相间的冰块在河水中翻滚浮沉,第一批在这个季节下水的船只已经停靠在了码头。城市的另一边,巨大的玻璃桥阻挡了居民区的无限制延伸。城市南侧是飞行器停靠场,还有一处黄蓝相间的长条形建筑群,从外观看像是当地最大的医疗机构。它的周围是各种旅馆和小饭店,还有一排排五颜六色的小房子——浅粉色、橘色、黄色、红色,它们以条纹、之字形和十字纹的形状排列在一起。

  我们已经飞行了半天,虽然驾驶飞行器算不上轻松愉快,但我仍然可以飞上一整夜。尽管如此,我依然觉得没有匆忙赶路的必要。于是我在找到的第一处空地上降落下来,先让斯瓦尔顿下去,然后自己也下了飞行器。我背上背包,付了停靠费,就像在斯特里甘家那样关掉飞行器。在向城市进发时,我根本没去看斯瓦尔顿是否还跟在后面。

  我停飞行器的地方就在那个医疗机构附近,周围的一些旅馆看上去很奢华,但也有很多比我在发现斯瓦尔顿的那个地方租住的旅馆更小、更不舒适(然而更贵)的去处。不时有身穿浅色衣服的南方佬在这些地方进进出出,讲着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其他人讲的话我倒是能听懂,幸运的是,店铺的招牌使用的也是这种语言。

  我在那些房间大小几乎如同悬吊舱一般的廉价旅馆之中选择了一家比较宽敞的,然后带着斯瓦尔顿走进路上遇见的第一家看上去比较干净、实惠的小饭店。

  进门时,斯瓦尔顿看着对面墙壁架子上搁着的瓶瓶罐罐说:“她们有阿拉克烧酒。”

  “一定贵得离谱,”我说,“质量也很可能不怎么好。本地人不会酿烧酒,还是要啤酒吧。”

  她一路上始终显得有些紧张,看到鲜艳的颜色就会微微眨眼,我觉得我的话会刺激得她精神崩溃。谁知她竟平静地表示同意,还有点恶心地抽了抽鼻子,问:“这里的啤酒是用什么酿的?”

  “谷物。它们在赤道附近生长。那里不那么冷。”店堂里摆了三排桌椅,我们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侍者拿来了啤酒,还有据说是“本店特色”的几碗菜肴。“格外美味,没错。”侍者如是说,操着一口蹩脚的雷切语。特色菜倒是真的不错,里面确实有蔬菜,卷心菜丝的分量不少,和其他一些我分辨不出的菜混在一起,碗里的那些小块物体原来是肉——大概是长毛牛的肉。斯瓦尔顿用她的勺子把那些比较大块的物体切成两半,发现里面是白色的。“可能是奶酪。”我说。

  她做了个鬼脸:“为什么这些人吃得这么不像样?难道她们不知道还有更好的食物吗?”

  “奶酪已经很像样了,卷心菜也不错。”

  “可是酱汁……”

  “味道很好。”我又舀了一勺。

  “这里的气味很奇怪。”她抱怨道。

  “吃你的吧。”我说。她迟疑地看着自己的碗,舀起一勺闻了闻。“总比那些发臭的酸奶强。”我说。

  她几乎是在微笑:“当然。”

  我舀了一勺食物放进嘴里,思索着她刚才的表情。她的行为改善意味着什么?她现在的精神状态如何?她究竟有什么打算?她认为我是谁?也许斯特里甘是对的,斯瓦尔顿做出了目前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不和给她提供衣食的人作对。但假如情况有变,她会马上变脸。

  这时,旁边的桌子上传来一声叫喊:“嗨!”

  我转过身去,发现那个和我玩过迪克迪克的女孩正朝我招手,旁边坐着她母亲。我吃了一惊,随即想到这里靠近医疗中心,她们应该是来救治伤者的,而且,因为她们和我们来自同一方向,也会把飞行器停在与我们相同的一侧。我朝她们微笑点头,女孩站起来,走到我们坐的地方,“你的朋友好多了!”她高兴地说,“这很好,你们在吃什么?”

  “我不知道,”我承认,“侍者说这是特色菜。”

  “噢,特色菜很好,我昨天吃过了。你们什么时候来的?这里太热了,像是已经到了夏天一样,如果在北边可不会是这样。”她的精神显然已经从此前发生的事故中恢复了过来。斯瓦尔顿手里拿着勺子,呆呆地看着她。

  “我们才来一个小时,”我说,“我们就在这里过一夜,准备去空间站。”

  “我们等叔叔的腿好了再走,很可能得下星期。”女孩说,她皱起眉头计算着天数,“时间有点长。我们睡在飞行器里,特别不舒服,但妈妈说,这里的旅馆收费简直是在抢钱。”她在我旁边坐下,“我从没去过太空,那里什么样?”

  “很冷——连你都会觉得冷。”我回答。她觉得好笑,轻轻地笑了一声,“而且那里没有空气,没有重力,所有东西都是飘浮着的。”

  她朝我皱眉头,嗔道:“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瞥了一眼她母亲那边,发现她正在平静地吃饭,似乎根本不关心我们这边的动静,“其实一点意思都没有。”

  女孩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哦!你喜欢音乐。今晚街上有个地方会有歌手唱歌。”她用了我曾经在斯特里甘家错用的词,“因为收费,我们昨晚没去听她唱歌。她是我表亲,确切地说,是我妈妈的表亲的女儿的阿姨,但已经是足够近的亲戚了。上次收割庄稼时我听过她唱歌,唱得很棒。”

  “我会去的,在哪里?”

  她告诉我那个地方的名字,然后表示她该回座位上吃饭了,我看着她回到母亲旁边,后者抬眼看看我,朝我点点头。我也朝她点点头。

  女孩告诉我的地方距离小饭店只有几个门口,那是一座低矮的长条形建筑。建筑的后墙安了一排百叶窗,全部敞开,正对着一个墙壁围起来的院子,不穿外套的尼尔特人坐在院子里,在只有一摄氏度的天气里喝啤酒,静静地听一个女人弹奏一种弓形的拨弦乐器。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乐器。

  我低声为自己和斯瓦尔顿点了啤酒,带着她在百叶窗里侧落座——因为那儿没有风,比院子里暖和一点点,还可以背靠着墙坐。几个人转过头来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或多或少地出于礼貌转回头去。

  斯瓦尔顿朝我这边倾斜了三厘米,小声问:“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听音乐。”

  她抬起眉毛:“这能叫音乐?”

  我转过脸去,直接瞪着她,她微微退缩了一下,“对不起,只是……”她无助地说。雷切也有拨弦乐器,种类还不少,有许多是从兼并行动中掳掠来的,但当众弹奏会被视为有伤风化,因为得摘下手套或者戴着非常薄的手套才能弹奏。而这里的音乐调子拖得太长,乐句也不对称,雷切人会觉得很难听。眼前这件乐器发出的刺耳声响完全不是斯瓦尔顿这种出身的人能够欣赏的,“它太……”

  邻桌的一个女人转过脸来,露出责备的表情,示意我们小点声。我连忙挥手示好,转头瞪了斯瓦尔顿一眼:她的脸上闪出怒容。就在我觉得应该把她领到外面去时,她深吸一口气,看着自己的啤酒,喝了一口,随即便恢复了镇静。

  一曲终了,观众们拿拳头轻轻捶打桌面。对于大家的反应,演奏者似乎既冷漠又感谢,她很快弹起另一首曲子:这一首节奏明显快很多,也更吵闹。于是斯瓦尔顿又开始对我耳语:“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再待一会儿。”我说。

  “我累了,我想回旅馆。”

  “你知道旅馆在哪吗?”

  她表示知道。先前瞪着我们的那个女人又看过来。“去吧。”我说,尽量压低声音,同时又让斯瓦尔顿听到。

  斯瓦尔顿离开了。她不再归我管了,我告诉自己。无论她是回旅馆(想到这里,我不禁庆幸自己出门前把背包锁了起来。就算斯特里甘不提醒我,我也不会把自己的财物托付给斯瓦尔顿)、在城里乱逛,还是走进河里淹死,都不关我的事。我不需要担心,况且现在我面前有一大杯足够像样的啤酒,还能享受一整晚的音乐、听一位好歌手演唱我从来没听过的歌,这是我始终梦想却从未实现的生活状态。所以,今晚我只需要放松就可以了。

  歌手的表现极为出色,虽然我听不懂她唱的任何一个字。她很晚才出场,那时候酒馆里已经人声嘈杂,但观众们偶尔也会突然静默下来喝啤酒,聆听演唱。每当一曲结束,大家会越来越起劲儿地敲桌子。为了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我点了不少啤酒,但大部分都没喝完。我并非人类,可我的身体是人类的,喝不下太多啤酒。

  我待到很晚才离开酒馆,沿着黑暗的街道往旅馆走,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彼此交谈,对我视而不见。

  跨进旅馆的小房间,我发现斯瓦尔顿在睡觉——呼吸平稳,纹丝不动,表情和四肢也相当放松。我第一次看到她睡得如此安稳,最初的反应甚至是猜测她嗑了毒幻剂,但我很快打消了这种疑虑。我知道她没有钱,也不认识这儿的人,更不会讲当地的语言。

  我躺在她身边睡着了。

  过了六小时,我醒来后发现斯瓦尔顿依然躺在一旁睡觉,看来她在我睡着时也没醒过。

  她尽可以睡到自然醒,反正我又不着急。我站起来,走出房间。

  靠近医疗中心的那一段街道已经变得很热闹,到处都是人。我从人行道旁的小摊贩那里买了一碗浑浊的热粥,顺着弯弯曲曲的街道朝前走,绕过医疗中心,来到市区。这儿的公交车经常会停下来给行人让路或者让拦车者上车。

  在人流中,我看到了熟人——在斯特里甘家见到的那个女孩和她母亲。她们也看到了我,女孩睁大眼睛,微微皱起眉头;她母亲的表情没变。但两人向我这边走来,她们似乎早就发现了我,一直在观察我。

  “布瑞克。”母女俩站到我面前时,女孩说,听起来闷闷不乐。

  “你叔叔好吗?”我问。

  “是的,还好。”但她显然有心事。

  “你的朋友。”她母亲像往常一样淡漠地说,突然又闭上嘴。

  “什么?”

  “我们的飞行器停在你的飞行器附近,”女孩说,似乎不希望告诉我这个坏消息,“昨天吃完晚饭,我们看到它了。”

  “怎么回事?”我不喜欢吞吞吐吐。

  她母亲皱起眉头:“现在它不在那里了。”

  我什么都没说,等她们接着说下去。

  “你走的时候肯定没有忘记锁住它,”她继续道,“但你的朋友可能收了别人的钱,给他钱的人把飞行器拖走了。”

  飞行器停靠场的人显然没有过问这件事,因为她们看到斯瓦尔顿和我是一起的。

  “她不会讲本地话。”我反驳。

  “他们一直都在打手势!”女孩激愤地说,“不停地比画,说话的速度很慢。”

  看来我严重低估了斯瓦尔顿,难怪从大爆炸中死里逃生的她——只会讲雷切语、几乎身无分文能辗转各地,甚至还能搞到大量的毒幻剂嗑个过瘾,实在不简单。她完全不需要帮助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比如毒幻剂。昨晚她一定是嗑了药,花的还是我的钱。

  “我们知道这不对劲,”女孩说,“因为你说你们只在这里待一晚,但没人会听我们的,我们只是放牛的。”毫无疑问,拖走飞行器的人也十分不好惹,敢花钱买走没有证件的飞行器(而且还被主人锁起来了)的人,八成不会顾忌什么法律。

  “我实在说不好,”女孩的母亲说,语气近乎谴责,“你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她不是我的朋友,从来不是,无论什么时候都算不上。“谢谢你们告诉我。”

  我走向停靠场,飞行器果然不见了。我回到旅馆,斯瓦尔顿还在睡觉——也可能是嗑药后的毫无意识。一架飞行器能给她换来多少毒幻剂?我边想边从旅馆保险柜里取出背包,付了住宿费。以后斯瓦尔顿必须自力更生了,不过,我确信她有十足的能力做到这一点。一切办妥以后,我出去寻找能够载我离开这里的交通工具。

  我找到一趟公共汽车:前一班车十五分钟之前刚刚离开,下一班三个小时后才发车;此外还有一趟沿河向北行驶的列车,每天只发一班。和公共汽车一样,这班火车也已经开走了。

  我不想等待,只想离开这里,更确切地说,我是不想再见到斯瓦尔顿,哪怕只是简单地打个照面。这儿的平均气温大都在零摄氏度以上,我完全可以长途步行:根据地图,如果我从玻璃桥上走,然后直接穿过郊区,而不是沿着大路(为了绕过河流和峡谷,这条路拐了许多弯)走的话,我要去下一个城镇只有一天的路程。

  玻璃桥距离市中心只有几公里,而且走路对我也有好处:最近我没怎么锻炼,刚好也想好好看看传说中的玻璃桥。于是我出发了。

  我穿过停靠场、医疗中心周围的小饭店,走了大约半公里,来到一处看起来像是居民区的地方——这儿的房子更小,有杂货店、服装店和门廊带遮篷的小建筑群。就在此时,斯瓦尔顿从后面追上来,“布瑞克!”她喘着粗气说,“你要去哪里?”

  我没回答,只是加快了步速。“布瑞克,该死!”斯瓦尔顿叫道。

  我停住脚,但没回头。我想说点什么,可就算说了也无济于事,斯瓦尔顿跑上前来。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她问。我很想回答她,但开口之后我的声音势必会变得很大,所以我没说话,又开始向前走。

  我没回头,我不在乎她是否跟着我,当然更希望她别跟上来。我不应该对她有任何的责任感,无须担心没有我她会孤单无助。她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布瑞克,该死!”斯瓦尔顿又叫道。接着我听到她骂骂咧咧地追了过来,气喘吁吁,这一次我没停步,速度又加快了一点。

  就这样又走了五公里,这期间斯瓦尔顿走走停停,时而快跑。她再次喘着粗气撵上来,说:“仁慈的阿马特,你怎么了?”

  我还是没说话,也没停步。

  又过了一个小时,我们出了镇子,玻璃桥映入眼帘——平坦的黑色桥体横跨深谷,桥上插着尖桩和螺旋状的红黄蓝三色玻璃,颜色鲜艳;峡谷的岩壁上遍布黑色、灰绿和蓝色的沟壑,点缀着冰霜的痕迹,谷底隐没在雾霭之中。桥头竖着一块五种语言书写的牌子,宣称这座桥是受到保护的古迹,只允许持有通行证的行人通过——但没说究竟是什么通行证,也没说如何才能得到它。大桥的入口处设有栏杆,栏杆挡住了去路——但这拦不住我,而且此地除了我和斯瓦尔顿并没有别的人。与其他玻璃桥一样,这座桥也有五米宽,所以就算刮起大风,我走在上面也不会有危险。我大步跨过栏杆走上了桥。

  虽然玻璃桥很高,但我丝毫不觉得头晕,唯一的不适之处是身处空旷之地的那种感觉——为了防备暗算,我此前一直避免出现在四下没有遮挡的地方。我的靴子踩在黑色的玻璃桥体上,发出隆隆的声音,整个桥面似乎都在风声中微微震颤。

  身后传来的又一阵震动让我意识到斯瓦尔顿跟了上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主要应该归咎于我。

  我们走到桥中间的时候,斯瓦尔顿说话了:“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你生气了。”

  我站住脚,但没转身。“你换了多少?”我终于问,这是我能想出来的唯一一句话。

  “什么?”斯瓦尔顿问。虽然没转身,但我知道她靠了过来:手按在膝盖上,依然在喘粗气,同时极力在大风中提高声音,想让我听见。

  “你换了多少毒幻剂?”

  “我只想要一点点,”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似乎没有在回答我的问题,“只要能让我熬过去就行,我需要它。况且那飞行器又不是你买来的。”看来她记得我是怎么得到那架飞行器的。不过,当时她不还是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吗?她继续道:“你背包里的钱足够买十架飞行器,这些钱不是你的,它们属于雷切领主,对不对?现在,你因为自己生气,就让我走这么多的路?”

  我站在那里,依然目视前方。外套在风中猎猎作响,思考着她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以为我是谁?她为什么认为我会为了她而自寻烦恼?

  “我知道你是什么,”她说,“你显然想要甩掉我,可你做不到,对不对?你接到了要把我带回去的命令。”

  “我是什么?”我大声问,依旧没回头。

  “你就是个无名小卒。”斯瓦尔顿鄙视地说。她现在已经站直了,就在我的左后方。“你通过了参军的素质测试,像那时候其他成千上万的无名小卒一样,你觉得参了军自己就成了大人物。你们掩盖自己的口音,练习拿餐具的姿势,拍着马屁要求执行特殊任务,现在我就是你执行特殊任务的护送对象,你必须安全地把我送回家,哪怕你自己受伤,对不对?但你对我有意见,所以你很矛盾。而你对我的意见就是,无论怎么拍马屁,你都爬不到我出生时就有的位置。像你这样的人痛恨这一点。”

  我转身看着她,我很肯定自己的脸现在没有任何表情,但当我与她目光相遇时,她眼神一缩,下意识地向后连退三步。

  她一脚踩空,从大桥边缘掉了下去。

  我来到桥边向下看,发现斯瓦尔顿悬挂在六米之下的地方,双手紧抓着一块螺旋状的红色玻璃,瞪大眼睛,嘴巴微张。她抬头看着我说:“你刚才想要打我!”

  我迅速地计算了一下。假如我把身上的衣服全部系在一起,长度可以达到五点七米左右;那块红色玻璃连在桥下方的不知什么东西的上面,她不可能自己爬上来;彩色玻璃不像黑色的桥体那么坚固,再过三到七秒,很可能会因为斯瓦尔顿的体重变成碎片。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叫人帮忙肯定来不及:谷底依旧笼罩着云雾,桥下方的那一束管道看起来比我的臂展宽不了多少——一旦落上去便希望渺茫。

  “布瑞克,”斯瓦尔顿惊恐地喘息道,“你能做点什么吗?”她的语气却像在央求“你必须做点什么”。

  “你相信我吗?”我问。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喘息更加破碎。我知道她不相信我。她之所以还跟着我,是因为她以为我是官方派来的;而她依然是雷切帝国的重要人物,值得领主派人来找她——雷切人从来不低估自己对帝国的重要性。而且她很可能已经厌倦了逃跑,想要重新面对世界和自己。但我依然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还要带着她,在我服务过的所有军官中,她肯定不是我最喜欢的。

  “我相信你。”她撒谎道。

  “我抓住你,你就打开你的护甲,然后抱着我。”我说。她露出警觉的神色,但没有时间了,我启动了自己衣服底下的护甲,跨出桥面。

  我的双手刚抓到她的肩膀,红色的玻璃就碎了,锋利的碎片四处崩散,闪着亮光。斯瓦尔顿闭上双眼,低下脑袋,脸贴在我脖子上,紧紧箍着我。要是没有护甲,我早就被勒得呼吸困难了;也因为有护甲,我感觉不到她喷在我身上的紧张的呼吸和桥下的冷风,但她没有打开自己的护甲。

  如果我还是以前的那个我,肯定能轻而易举地计算出我们的终端速度,还有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达到这个速度。重力不是问题,麻烦在于我的背包和我们的外套太沉了,而且碍手碍脚,影响了我们的速度。假如我们在真空环境下就简单多了,但我们不会在真空中向下方掉落。

  不过,在那个瞬间,五十米每秒和一百五十米每秒之间只存在抽象的数字之差。我看不到谷底,只知道我们能落上去的那个目标在远处看起来很小。我不知道我们有多少时间调整降落的角度,也许在接下来的二十到四十秒,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往下落。

  “护甲!”我对着斯瓦尔顿的耳朵喊道。

  “卖了。”她说。她的声音有点发颤,在风中显得干巴巴的。她的脸依然紧紧地贴着我的脖子。

  就在我似乎已经习惯这种下落状态之时,眼前的一切突然变灰了:浓重的水汽将我的护甲包围,随即化作上升的蒸汽。一点三五秒之后,我看到了地面,着陆点的面积比我想象中的更大更近,一阵巨大的喜悦攫住了我。我扭过头,望向斯瓦尔顿的身后,想看看下方究竟有什么。

  我的护甲可以分散它被子弹击中时的巨大冲击力,将一部分冲击力转化为热能——从理论上讲,它刀枪不入,但我也可能会被余下的那些未能化解的力量弄伤乃至杀死。我过去的分身们曾在枪林弹雨中骨折或失去过身体的部件,可我不确定下落造成的摩擦力会不会给护甲或者我自己造成伤害。尽管我的骨骼和肌肉已经接受过增强处理,但不知道是否能够承受这一次的冲击:我无法计算出我们下落的速度、需要释放多少能量才能减慢至死里逃生所需要的速度、我的护甲最终会变得多么热。没有护甲的斯瓦尔顿根本帮不上我的忙。

  当然,假如我还是以前的那个我,这些都不会是问题,我现在的身体也不会是我唯一的身体。也许,我刚才真应该让斯瓦尔顿掉下来的,不应该管她,不该跳下来——我依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出这个决定,但在抉择的那个瞬间,我发现自己无法置之不理。

  当我们距离地面只有若干厘米时,我在风中喊道:“还有五秒!”然后就只剩四秒了。假如我们非常非常幸运,落到了桥下方的管道上,我会竭力抓住它们;假如我们非常非常幸运,下落的摩擦力生成的热能不会把没有护甲的斯瓦尔顿烧得太惨;要是我还能更幸运一点儿,我可能只会折断手腕或者脚踝——但这些在我看来都不太可能。无论如何,我们的结局是由阿马特的意志决定的。

  下落并不使我为难:我可以一直落下去而不受伤害。停止下落是问题所在。“还有三秒。”我说。

  “布瑞克,”斯瓦尔顿抽泣着说,“拜托。”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停止了计算,至于刚才我为什么要跳下来救斯瓦尔顿也已经无关紧要。“无论如何,”——还有一秒——“不要松手。”

  我们没有直接落在管道上。我伸出胳膊和腿,它们撞在岩壁上,我的两只手腕和一只脚踝立刻骨折了,筋腱和肌肉撕裂般地疼。我们贴着岩壁边缘翻滚起来,尽管身上很疼,我还是伸出胳膊,触到了岩壁;腿也伸了出去,所以右腿的什么地方似乎也断了,但我已来不及担心这个:每一厘米的下落对我来说都是需要抓住的机会。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为了减缓下落速度,只能尽量贴着岩壁,但愿我们不会头朝下地掉到深坑里跌死。身上的痛感相当明显,完全阻碍了我的其他感觉,除了对数值的感应——以厘米为单位的(预估)距离、(预估)下降速度和护甲表面温度(四肢部位的护甲温度在升高,也许有超过安全温度的危险,可能导致伤害)。但这些数字对我来说几乎毫无意义,痛感也已经变得前所未有地强烈。

  然而数字又很重要:距离和减速率的比值让我意识到灾难临头。我想做个深呼吸,却发现做不到,只能努力贴着岩壁下落。

  在接下来的掉落过程中,我失去了意识。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平躺在地上:双手、双臂和肩膀很疼,脚和腿也很疼。我的眼前,也就是我的上方,有个灰色的光圈,“斯瓦尔顿。”我想说话,但只能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叹,在岩壁上发出微弱的回音,“斯瓦尔顿。”我又叫道,这一次声音倒是发出来了,但被我的护甲挡住了。我放下护甲,尝试着再次开口:“斯瓦尔顿。”

  我稍稍抬起头,借着头顶的微光,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膝盖不自然地弯向一边。右腿的角度很奇怪,胳膊直直地耷在身侧,手指和手掌也无法活动。我又试着活动右腿,却只有更多的疼痛。

  这里只有我一个,什么东西也没有——我的背包也不见了。

  曾经,我还是绕轨道运行的雷切的战舰,假如我的分身遇到了危险,只要动动念头就能联系它来救我。但如果我现在依然是雷切战舰,显然不会来到这种地方。

  要是我让雪地里的斯瓦尔顿自生自灭,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经过二十年的筹划和努力,我曾经如此接近自己的目标,我已经走了这么远,只要再耐心而缓慢地跨出几步,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我也曾多次遇到类似的险情,不仅成功无望,而且有生命危险,但每一次我都化险为夷,或者至少也保住了再次尝试的机会。

  但现在这次不一样,而且这一次完全应该归咎于我的愚蠢。头顶上方的云雾遮住了遥不可及的天空和我不再拥有的未来,我再也无法实现目标,我失败了。

  我闭上眼睛阻挡因为身体疼痛而流出的泪水。就算我真的失败了,也不能自暴自弃。斯瓦尔顿不知怎么逃走了,我要找到她。等我在这里休息过来,重新打起精神,有了力气,就会拿出外套口袋里的手持设备呼叫援助,或者设法找路离开——哪怕这意味着我得拖着身体,穿过自己残破的肢块前进,无论是否疼痛,我都会去尝试,哪怕死在尝试的过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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