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接下来的整个月他都不打算回家。尽管在昨晚那场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之后，他们度过了激情的一夜，像疯子那样撕扯彼此的身体，但他还是决定在她醒来之前离开。如果他再待下去，免不了又是一场争吵，也许她会直接赶他出门；他昨晚打肿了她的眼睛，她清醒以后一定会大发雷霆。不过，如果不是在埃尔雷伊酒吧发生的谋杀案，他也许真的会继续留在这座城市。艾蕾娜也许过一两天就会冷静下来，至少不会一开口就大喊大叫，但那个欧罗巴星人的死讯与总督的震怒已经让地亚哥惶恐不安。他走到旅行用品店买口粮和滤水器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人在盯着他看。那天到底有多少人在围观？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字又有多少人看到了他？他当即削减了购物清单，只买了那些必需品，然后就钻进他的货机，匆匆飞往曼努埃尔·格里亚戈位于新热内卢的废品回收站。在出发之间，这辆货机也需要做些调整，雷蒙想现在就办妥。
格里亚戈的废品回收站位于城市边缘。露天的场地里散落着旧货机、顶棚式飞行器和私人太空梭的庞大框架。在机库里，一半是旧货店，一半是干净的房间。椽上高高地挂着蓄电池，散发出似乎是图录星人的技术都会带有的诡异光芒。沿着墙壁排列着小型公寓大小的原子能发电机，发出嗡嗡的响声。存储容器从地面一直堆到天花板：装着稀有气体和未分化纳米悬浮液的水箱，还有磨损不堪的轮胎和油腻的驱动装置。店里半数的东西如果能利用起来，就比他一年的薪水还要值钱；而另外半数甚至不值得费力扔出去。雷蒙跳下货机的时候，老格里亚戈正用锤子对一根爬升管敲敲打打。
“嘿，老伙计。”格里亚戈看到雷蒙突然打开门，走进他的工作间，“好久不见。你去哪儿转悠了？”
雷蒙耸耸肩。
“我货机后面那根爬升管有点动力下降。”他说。
格里亚戈皱了皱眉，放下手里的锤子，将油腻腻的双手在油腻腻的裤子上擦了擦。
“带上诊断仪器，”他说，“我们去瞧瞧看。”
在地亚哥镇与新热内卢的所有人之中——也可能是这颗星球的所有人之中——雷蒙最喜欢的人就是老格里亚戈：这就是说，他只有那么一点点讨厌他。格里亚戈是所有载具方面的专家，后现代马克思主义者，而且在雷蒙看来完全不受道德标准的束缚。他们只花了一小时，就找到了爬升管的芯片组短路的位置，他们替换了芯片，让系统开始全面自检。就在货机轰鸣不止的时候，格里亚戈缓缓地走到一只灰色的存储箱面前，输入安全密码，在仪表板上按了几下，显露出里面的一箱黑啤酒。他从中拿了两瓶，用他结着老茧的粗壮手指去掉瓶盖。雷蒙接过一瓶，背靠着一只用光了的润滑油桶，然后一饮而尽。醇厚的啤酒泛着泡沫，底部的沉淀看起来就像烂泥。
“不错吧？”格里亚戈说完，一口喝掉了四分之一。
“还不坏。”雷蒙说。
“这么说你又要出远门了？”
“这回可是个大发现，”雷蒙说，“这次我回来以后就是有钱人了。你等着瞧吧。”
“还是别抱这种希望的好，”格里亚戈说，“太多的钱会害死你我这样的人。上帝希望我们贫穷，否则他就不会让我们出身寒微了。”
雷蒙咧嘴笑了。“上帝只希望你贫穷而已，曼努埃尔。他只是不希望我从别人那儿捞到半点好处。”他的脑海中突然掠过一幕情景：那个欧罗巴星人张大嘴巴，鲜血涌出他墓碑般的牙齿，这让他蹙起了眉。
格里亚戈大摇其头。“这没区别，对吧？这次跟你从前的每一次都一样，”他咧嘴笑笑，“你知道我听你这句话多少次了吗？”
“是啊，”雷蒙说，“不过这次不一样。”
“那就愿上帝保佑你吧，”格里亚戈说着，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现在每个人都手忙脚乱的，只想把活儿干完。外星人提早到来，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真滑稽。不过这会儿没什么人出远门了。差不多每个人都在为了飞船赶过来——除了你以外。”
雷蒙冷哼了一声，但心中的担忧又增加了些许。
“怎么？他们会在乎我这样的勘探者么？我留在这里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我没说你应该留下，”格里亚戈说，“我只是说这会儿没什么人出去。”
我看起来很可疑，雷蒙明白过来，看上去就像在逃跑。他会告诉警察，然后我就完了。他紧紧握住手中的瓶子，握得关节生疼。
“因为艾蕾娜。”雷蒙说。他希望这个半真半假的理由能够蒙混过去。
“哈，”格里亚戈早有所料似的点了点头，“我就觉得一定是这样。”
“她又把我赶出来了，”雷蒙努力表现得闷闷不乐，尽管他的内心松了一口气，“我们昨天因为庆祝游行吵了架。事情有点失控。”
“她知道你要走吗？”
“我觉得她根本不在乎。”雷蒙说。
“也许她现在不在乎。但等你离开三周以后，她就会原谅你的一切，然后把我这儿翻个底朝天。”
雷蒙回忆起格里亚戈提到的那件事，笑了起来。但格里亚戈错了。她来找他为的并不是讲和：艾蕾娜斩钉截铁地相信雷蒙外出勘探的时候带了个女人。她一直大吵大闹，直到她发现那个女人还在镇上，还跟一位治安法官关系密切，但即便到了那时她仍旧怀恨在心。雷蒙不得不把勘探工作赚来的一半酬劳都买了啤酒和卡法吉特，用来给她惹怒的那些业务联系人赔礼道歉。
格里亚戈没有笑，而是问道：“她是个疯子，你知道吧？”
“她有时是疯疯癫癫的。”雷蒙似笑非笑地试探着说。
“不，我知道疯疯癫癫是个什么概念。艾蕾娜根本是个疯婆娘。我知道你喜欢交易所的那个女孩。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莲娜？”雷蒙的口气显得不太肯定。
“没错，就是她。她住在北区。以前你跟她有过一段，对不对？”
雷蒙想起了那段时光，那时他还是个年轻人，初到这片殖民地。是的，曾经有个牛奶咖啡色皮肤、光是笑声就能让男人觉得幸福的女人。也许从那以后他还想过她几次。但他跟她同样也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雷蒙挠了挠肚子上的那条伤疤。格里亚戈挑了挑眉毛，而雷蒙咳嗽着笑出了声。
“她……不不，她不是那样的。她那种人和我这种人之间不会有什么的。而且就算你不同意，也千万别让艾蕾娜听到。”
格里亚戈挥了挥手中的酒瓶，表示他是有判断力的。雷蒙又喝了一口。这种醇厚质朴的口味让他着了迷。他很想知道这酒里到底有多少酒精。
“莲娜是个好女人，”雷蒙说，“艾蕾娜就像我。我们理解彼此，你明白吧？”他声音中的苦涩让自己有些意外，“我们应该在一起才对。”
“你觉得是就是吧，”格里亚戈说这话的时候，一旁的货机发出自检完成的乐声。雷蒙起身跟着格里亚戈，走到漂浮在空中的读数那里。数值之间基本两两对应，只是在动力值接近最高时会缓缓跌到理想值以下。格里亚戈对着读数摆了摆他弯曲的手指。
“有点怪啊，”他说，“也许我们应该再看看——”
“是因为电缆，”雷蒙说，“盐鼠咬坏了旧的那根，我只好换成金制的。买不起碳网的。”
“噢，”格里亚戈咂了咂嘴，含义既有同情又有不满，“是啊，这就对了。老鼠确实很麻烦。吓跑那些食肉动物的麻烦就在这儿，对吧？我们等于保护了它们经常捕食的那些东西，比如盐鼠还有比目兽，然后那些小东西就到处都是了。”
“相比每次出门小便都得担心撞见卓柏卡布拉和红夹克怪，我宁愿跟老鼠相处，”雷蒙说，“还有，如果没有害虫，还算是什么真正的城市呢？”
格里亚戈关掉显示器，耸耸肩。他们结清了费用：雷蒙用他的可用信用点付了其中一半，另一半记在废品回收站的自动追踪有息账单上。太阳正在西沉，天空的色彩如同青金石般混合了粉红、黄金与深蓝。星辰躲在尚未退却的白昼后面，害羞地闪烁着。地亚哥镇在他们脚下缓缓展开，闪烁的光仿佛永恒不灭的火焰。雷蒙喝光了最后一滴酒，吐出沉淀物。他的齿缝间留下不少沙砾。
“最后一口一般不怎么好喝，”格里亚戈说，“不过怎么也比水好。”
“阿门。”雷蒙说。
“你打算出去多久？”
“一个月，”雷蒙说，“或者两个月。”
“那你就错过整个节日了。”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雷蒙说。
“你准备了足够的食物没有？”
“我带了捕猎用具，”雷蒙说，“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一辈子在外头生活。”他惊觉自己的声音里竟然有那么一丝留恋，甚至是惆怅。
沉默良久，格里亚戈才开口说话，刚一开口就让雷蒙绷紧了神经。
“你听说那个欧罗巴星人被杀的事情了吗？”
雷蒙震惊地抬起头，但格里亚戈却在吸着牙齿，表情平静。
“他怎么了？”雷蒙警觉地问。
“我听说，总督正为这事大为光火呢。”
“那总督可真够倒霉的。”
“警察来过这儿了。那两位巡警看上去非常严肃。他们询问是否有人经过这儿，想找还能用的货机尽快离开。你知道的：那个杀人的家伙多半不想被人发现。”
雷蒙点点头，看向自己的货机。他的喉咙发紧，刚才那瓶醇厚的啤酒积在胃里，仿佛变成了石头。
“你跟他们怎么说的？”
“就说没看到。”格里亚戈耸了耸肩。
“真的没有人经过吗？”
“有一两个，”格里亚戈说，“奥兰多·沃瑟曼的孩子。还有那个从鹅颈镇来的外国疯女人。但我想，管他呢，对吧？警察不会给我什么好处，那些人可不一样。所以我干吗要帮警察的忙？”
“有人死了啊。”雷蒙说。
“是啊，”格里亚戈附和道，“不就是个外国佬嘛。”他偏头吐了口唾沫，然后耸耸肩，仿佛那个外国佬、或者随便什么身份的欧罗巴星人的死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这些是因为他们问的人不光我一个。要是你现在就走，他们没准会误会，然后你就会惹上麻烦。去补给的时候别忘记这点。”
雷蒙点点头。
“你觉得他们会抓到凶手的吧？”雷蒙问。
“当然，”格里亚戈说，“他们必须如此。有必要的话还得拼上命。好让恩耶星人看到我们星球的人有多么热爱法制，虽然他们根本不在乎。那些见鬼的恩耶星人打招呼的方式是互相舔。也许他们也这么跟总督打招呼，假使总督不舔回去，他们就会翻脸。总之，他会好好宣扬这场审判，尽一切努力证明他们抓对了人，然后再杀掉他，就像杀掉一条狗。你知道的，反正决定凶手是谁的是他们。肯定是约翰尼·乔·卡德纳斯了。他们找理由吊死他已经有好多年了。”
“也许我确实应该出城一段时间的好。”雷蒙说。他露出无力的微笑，感觉就好像在坦白一切似的，“你明白的。为了避免误会。”
“是啊，”格里亚戈说，“还有你的大发现，对嘛？”
“我正鸿运当头呢。”雷蒙说。
他启动货机的时候，感觉到了不同。就在他升空的时候，爬升管发出了仿佛钟鸣的声音，而整个地亚哥镇，还有如同纷乱迷宫般的狭窄街道和红顶房屋都在他下方，艾蕾娜也在下面的某个地方，警察也是。还有那个欧罗巴星人的尸体。米克尔·易卜拉欣、包括他亲手交给雷蒙的那把重力小刀。那就是凶器！还有约翰尼·乔·卡德纳斯，正在某个酒吧或者鸦片馆里消磨时间——又或许闯进了某人的家——等待着即将被绞死的命运。
或许还有莲娜，现在的她应该在港口边的某个不错的地方，现在不会、大概将来也不会想起雷蒙这个人。
雷蒙的思绪被远方那艘正向着高空爬升的太空梭的嗡鸣声打断。又是一船建造欢迎平台要用的金属、塑料、燃料或者几丁质。雷蒙掉头开往北方，设置好周界报警系统，然后独自出发，把地亚哥镇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全都抛诸脑后。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格里亚戈的废品回收站位于城市边缘。露天的场地里散落着旧货机、顶棚式飞行器和私人太空梭的庞大框架。在机库里，一半是旧货店，一半是干净的房间。椽上高高地挂着蓄电池，散发出似乎是图录星人的技术都会带有的诡异光芒。沿着墙壁排列着小型公寓大小的原子能发电机，发出嗡嗡的响声。存储容器从地面一直堆到天花板：装着稀有气体和未分化纳米悬浮液的水箱，还有磨损不堪的轮胎和油腻的驱动装置。店里半数的东西如果能利用起来，就比他一年的薪水还要值钱；而另外半数甚至不值得费力扔出去。雷蒙跳下货机的时候，老格里亚戈正用锤子对一根爬升管敲敲打打。
“嘿，老伙计。”格里亚戈看到雷蒙突然打开门，走进他的工作间，“好久不见。你去哪儿转悠了？”
雷蒙耸耸肩。
“我货机后面那根爬升管有点动力下降。”他说。
格里亚戈皱了皱眉，放下手里的锤子，将油腻腻的双手在油腻腻的裤子上擦了擦。
“带上诊断仪器，”他说，“我们去瞧瞧看。”
在地亚哥镇与新热内卢的所有人之中——也可能是这颗星球的所有人之中——雷蒙最喜欢的人就是老格里亚戈：这就是说，他只有那么一点点讨厌他。格里亚戈是所有载具方面的专家，后现代马克思主义者，而且在雷蒙看来完全不受道德标准的束缚。他们只花了一小时，就找到了爬升管的芯片组短路的位置，他们替换了芯片，让系统开始全面自检。就在货机轰鸣不止的时候，格里亚戈缓缓地走到一只灰色的存储箱面前，输入安全密码，在仪表板上按了几下，显露出里面的一箱黑啤酒。他从中拿了两瓶，用他结着老茧的粗壮手指去掉瓶盖。雷蒙接过一瓶，背靠着一只用光了的润滑油桶，然后一饮而尽。醇厚的啤酒泛着泡沫，底部的沉淀看起来就像烂泥。
“不错吧？”格里亚戈说完，一口喝掉了四分之一。
“还不坏。”雷蒙说。
“这么说你又要出远门了？”
“这回可是个大发现，”雷蒙说，“这次我回来以后就是有钱人了。你等着瞧吧。”
“还是别抱这种希望的好，”格里亚戈说，“太多的钱会害死你我这样的人。上帝希望我们贫穷，否则他就不会让我们出身寒微了。”
雷蒙咧嘴笑了。“上帝只希望你贫穷而已，曼努埃尔。他只是不希望我从别人那儿捞到半点好处。”他的脑海中突然掠过一幕情景：那个欧罗巴星人张大嘴巴，鲜血涌出他墓碑般的牙齿，这让他蹙起了眉。
格里亚戈大摇其头。“这没区别，对吧？这次跟你从前的每一次都一样，”他咧嘴笑笑，“你知道我听你这句话多少次了吗？”
“是啊，”雷蒙说，“不过这次不一样。”
“那就愿上帝保佑你吧，”格里亚戈说着，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现在每个人都手忙脚乱的，只想把活儿干完。外星人提早到来，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真滑稽。不过这会儿没什么人出远门了。差不多每个人都在为了飞船赶过来——除了你以外。”
雷蒙冷哼了一声，但心中的担忧又增加了些许。
“怎么？他们会在乎我这样的勘探者么？我留在这里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我没说你应该留下，”格里亚戈说，“我只是说这会儿没什么人出去。”
我看起来很可疑，雷蒙明白过来，看上去就像在逃跑。他会告诉警察，然后我就完了。他紧紧握住手中的瓶子，握得关节生疼。
“因为艾蕾娜。”雷蒙说。他希望这个半真半假的理由能够蒙混过去。
“哈，”格里亚戈早有所料似的点了点头，“我就觉得一定是这样。”
“她又把我赶出来了，”雷蒙努力表现得闷闷不乐，尽管他的内心松了一口气，“我们昨天因为庆祝游行吵了架。事情有点失控。”
“她知道你要走吗？”
“我觉得她根本不在乎。”雷蒙说。
“也许她现在不在乎。但等你离开三周以后，她就会原谅你的一切，然后把我这儿翻个底朝天。”
雷蒙回忆起格里亚戈提到的那件事，笑了起来。但格里亚戈错了。她来找他为的并不是讲和：艾蕾娜斩钉截铁地相信雷蒙外出勘探的时候带了个女人。她一直大吵大闹，直到她发现那个女人还在镇上，还跟一位治安法官关系密切，但即便到了那时她仍旧怀恨在心。雷蒙不得不把勘探工作赚来的一半酬劳都买了啤酒和卡法吉特，用来给她惹怒的那些业务联系人赔礼道歉。
格里亚戈没有笑，而是问道：“她是个疯子，你知道吧？”
“她有时是疯疯癫癫的。”雷蒙似笑非笑地试探着说。
“不，我知道疯疯癫癫是个什么概念。艾蕾娜根本是个疯婆娘。我知道你喜欢交易所的那个女孩。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莲娜？”雷蒙的口气显得不太肯定。
“没错，就是她。她住在北区。以前你跟她有过一段，对不对？”
雷蒙想起了那段时光，那时他还是个年轻人，初到这片殖民地。是的，曾经有个牛奶咖啡色皮肤、光是笑声就能让男人觉得幸福的女人。也许从那以后他还想过她几次。但他跟她同样也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雷蒙挠了挠肚子上的那条伤疤。格里亚戈挑了挑眉毛，而雷蒙咳嗽着笑出了声。
“她……不不，她不是那样的。她那种人和我这种人之间不会有什么的。而且就算你不同意，也千万别让艾蕾娜听到。”
格里亚戈挥了挥手中的酒瓶，表示他是有判断力的。雷蒙又喝了一口。这种醇厚质朴的口味让他着了迷。他很想知道这酒里到底有多少酒精。
“莲娜是个好女人，”雷蒙说，“艾蕾娜就像我。我们理解彼此，你明白吧？”他声音中的苦涩让自己有些意外，“我们应该在一起才对。”
“你觉得是就是吧，”格里亚戈说这话的时候，一旁的货机发出自检完成的乐声。雷蒙起身跟着格里亚戈，走到漂浮在空中的读数那里。数值之间基本两两对应，只是在动力值接近最高时会缓缓跌到理想值以下。格里亚戈对着读数摆了摆他弯曲的手指。
“有点怪啊，”他说，“也许我们应该再看看——”
“是因为电缆，”雷蒙说，“盐鼠咬坏了旧的那根，我只好换成金制的。买不起碳网的。”
“噢，”格里亚戈咂了咂嘴，含义既有同情又有不满，“是啊，这就对了。老鼠确实很麻烦。吓跑那些食肉动物的麻烦就在这儿，对吧？我们等于保护了它们经常捕食的那些东西，比如盐鼠还有比目兽，然后那些小东西就到处都是了。”
“相比每次出门小便都得担心撞见卓柏卡布拉和红夹克怪，我宁愿跟老鼠相处，”雷蒙说，“还有，如果没有害虫，还算是什么真正的城市呢？”
格里亚戈关掉显示器，耸耸肩。他们结清了费用：雷蒙用他的可用信用点付了其中一半，另一半记在废品回收站的自动追踪有息账单上。太阳正在西沉，天空的色彩如同青金石般混合了粉红、黄金与深蓝。星辰躲在尚未退却的白昼后面，害羞地闪烁着。地亚哥镇在他们脚下缓缓展开，闪烁的光仿佛永恒不灭的火焰。雷蒙喝光了最后一滴酒，吐出沉淀物。他的齿缝间留下不少沙砾。
“最后一口一般不怎么好喝，”格里亚戈说，“不过怎么也比水好。”
“阿门。”雷蒙说。
“你打算出去多久？”
“一个月，”雷蒙说，“或者两个月。”
“那你就错过整个节日了。”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雷蒙说。
“你准备了足够的食物没有？”
“我带了捕猎用具，”雷蒙说，“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一辈子在外头生活。”他惊觉自己的声音里竟然有那么一丝留恋，甚至是惆怅。
沉默良久，格里亚戈才开口说话，刚一开口就让雷蒙绷紧了神经。
“你听说那个欧罗巴星人被杀的事情了吗？”
雷蒙震惊地抬起头，但格里亚戈却在吸着牙齿，表情平静。
“他怎么了？”雷蒙警觉地问。
“我听说，总督正为这事大为光火呢。”
“那总督可真够倒霉的。”
“警察来过这儿了。那两位巡警看上去非常严肃。他们询问是否有人经过这儿，想找还能用的货机尽快离开。你知道的：那个杀人的家伙多半不想被人发现。”
雷蒙点点头，看向自己的货机。他的喉咙发紧，刚才那瓶醇厚的啤酒积在胃里，仿佛变成了石头。
“你跟他们怎么说的？”
“就说没看到。”格里亚戈耸了耸肩。
“真的没有人经过吗？”
“有一两个，”格里亚戈说，“奥兰多·沃瑟曼的孩子。还有那个从鹅颈镇来的外国疯女人。但我想，管他呢，对吧？警察不会给我什么好处，那些人可不一样。所以我干吗要帮警察的忙？”
“有人死了啊。”雷蒙说。
“是啊，”格里亚戈附和道，“不就是个外国佬嘛。”他偏头吐了口唾沫，然后耸耸肩，仿佛那个外国佬、或者随便什么身份的欧罗巴星人的死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这些是因为他们问的人不光我一个。要是你现在就走，他们没准会误会，然后你就会惹上麻烦。去补给的时候别忘记这点。”
雷蒙点点头。
“你觉得他们会抓到凶手的吧？”雷蒙问。
“当然，”格里亚戈说，“他们必须如此。有必要的话还得拼上命。好让恩耶星人看到我们星球的人有多么热爱法制，虽然他们根本不在乎。那些见鬼的恩耶星人打招呼的方式是互相舔。也许他们也这么跟总督打招呼，假使总督不舔回去，他们就会翻脸。总之，他会好好宣扬这场审判，尽一切努力证明他们抓对了人，然后再杀掉他，就像杀掉一条狗。你知道的，反正决定凶手是谁的是他们。肯定是约翰尼·乔·卡德纳斯了。他们找理由吊死他已经有好多年了。”
“也许我确实应该出城一段时间的好。”雷蒙说。他露出无力的微笑，感觉就好像在坦白一切似的，“你明白的。为了避免误会。”
“是啊，”格里亚戈说，“还有你的大发现，对嘛？”
“我正鸿运当头呢。”雷蒙说。
他启动货机的时候，感觉到了不同。就在他升空的时候，爬升管发出了仿佛钟鸣的声音，而整个地亚哥镇，还有如同纷乱迷宫般的狭窄街道和红顶房屋都在他下方，艾蕾娜也在下面的某个地方，警察也是。还有那个欧罗巴星人的尸体。米克尔·易卜拉欣、包括他亲手交给雷蒙的那把重力小刀。那就是凶器！还有约翰尼·乔·卡德纳斯，正在某个酒吧或者鸦片馆里消磨时间——又或许闯进了某人的家——等待着即将被绞死的命运。
或许还有莲娜，现在的她应该在港口边的某个不错的地方，现在不会、大概将来也不会想起雷蒙这个人。
雷蒙的思绪被远方那艘正向着高空爬升的太空梭的嗡鸣声打断。又是一船建造欢迎平台要用的金属、塑料、燃料或者几丁质。雷蒙掉头开往北方，设置好周界报警系统，然后独自出发，把地亚哥镇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全都抛诸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