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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那是乙六月的一天,天气很温暖。他开着那架破旧的货机一路向北,越过芬格兰兹地区,经过格林格拉斯村,穿过河沼地带,飞越特里科海,深入未知的疆域。在“提琴手之跃”——也就是迁移到这颗星球的人类最北面的前哨站——的更北面,有着数千公顷无人探索过的土地,或者说根本没有想过去探索。到目前为止,人们只是在最初的殖民勘探时,曾在行星轨道上瞥见过那片土地。
圣保罗星人类殖民地的历史才刚刚二十来年,其主要城镇都位于几乎与两极相接的蛇形东部大陆的亚热带区域。殖民者们大多来自巴西与墨西哥,还有少数来自牙买加、巴巴多斯、波多黎各以及其他加勒比海周边国家,他们的天性就是向南部扩张,进入赤道附近的潮湿土地——说到底,他们可不是缺乏活力的美国人:他们习惯了那样的气候,知道该怎样在热带生活,知道如何开垦丛林,皮肤在太阳下也不会晒伤。于是他们向往着南方,忽视冰冷的北方地区,而这或许是出于某个心照不宣的共同理念——就像许多个世纪以前,第一位西班牙移民者来到美利坚这个新世界时那样——那就是,只要一个地方有降雪的可能,就是不适合居住的。
然而,拥有部分亚基族血统的雷蒙,在墨西哥北部崎岖不平的高原长大。他喜爱丘陵和海浪,而且他不介意寒冷。他也知道,圣保罗北部的胡索山脉比汉德和新热内卢之类的平原地区更容易找到储量丰富的矿藏。胡索山脉经历了上百万年的积累,然后大陆板块间发生了碰撞,导致板块间的一片海洋凭空消失:从前的海床因为挤压而升高,分布在碰撞线上,理论上应该富含铜与其他金属。
像他这样的独立勘探者,会去探索北方土地的寥寥无几(也可能根本没有):南方还有很多唾手可得的财富,在人们看来,根本没必要在路上花那么多时间。胡索山脉的地形图是在轨道上绘制的,不过就雷蒙所知,没有人真正去过那里,那里是名副其实的荒无人烟,甚至还没有人给那些山峰做过单独命名。这就意味着,那儿方圆几百英里之内没有任何人类的定居地,在这么遥远的北方,也不会有卫星中转塔发出的信号。所以如果他惹上麻烦,就只能靠自己了。他会成为最初勘探那里的先驱之一,但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南方的经济压力将会日渐攀升,也会有更多的人前去北方,遵循雷蒙制作并且贩卖的地图,解译他出租给公司和政府机构的那些数据。他们会像本地的蝎蚁那样追随他——先是一只,然后是一小群,再然后成千上万只渺小的昆虫都会争相投入这条吞噬一切的河里。雷蒙就是那只头蚁,所以他必须去冒险,去探索。他是带头人,但这并不是出于他的自愿,而是因为去远方探索是他的天性,而其他人的天性却是认定他办不到。
所以成为头蚁反而更好。尽管不愿承认,但他已经逐渐意识到,自己还是在远离其他勘探者的地方工作比较好。或者说,远离其他人的地方。大型的勘探合作社也许会给他带来条件更优渥的合同、更优秀的仪器、还有更多的朗姆酒和更多的女人。雷蒙知道,在最后这两者之间,还有更多的殴斗。他无法信任自己反复无常的脾气,从来都不。那些斗殴,还有斗殴带来的麻烦多年来让他止步不前。如今他惹上的麻烦或许会让他赔掉性命,如果他们能抓到他的话。不,还是这样更好——独自勘探,只有他自己,还有他的货机。
也许。每过一个钟头,看着每一座出现、接近而又远去的森林和湖泊,雷蒙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他杀的那个欧罗巴人,他的形象一个像素一个像素地进行着锐化,变得更加真实,最后他几乎——真的是几乎——可以看到他坐在副驾驶位上,死前那愚蠢而惊讶的表情仍旧铭刻在他苍白的大脸上,而且他那鬼魅般的形象越是真实,雷蒙对他的憎恨就越是增加。
他在埃尔雷伊酒吧那时并不恨他:那家伙只是又一个惹是生非的混球,碰巧找上了雷蒙。这种事数不胜数,都快成为规律了。他到镇上去,他喝酒,他跟某个暴性子的讨厌鬼打上一架,然后他们中的一个转身离开。那个人也许是雷蒙,也许是他的对手。愤怒,是的,这件事跟愤怒有关,但称不上憎恨。憎恨意味着你了解那个人,而且你在乎他。愤怒会让你胜过一切——道德、恐惧,还有你自己,而憎恨意味着你在别人的掌控之下。
通常来说,这样偏远无人的内陆总会让他心情平和。置身人群之中带来的郁结也逐渐解开。在城镇里——地亚哥镇或者新热内卢或者其他住了太多人的地方——雷蒙总能感觉到人群带来的压力。在听力范围之外的话声;不知是否针对他的笑声;男男女女的冷眼;艾蕾娜诱人的身体和她反复无常的头脑——这些就是雷蒙在城里时总在酗酒,而在野外却保持清醒的原因。到了野外,就没有喝酒的理由了。
但在这里,原本应该让他得到平和的地方,那个欧罗巴人却在他身边。雷蒙凝视着窗外无边无际的蓝天,思绪再度回到埃尔雷伊酒吧,想到那天的人群突然间鸦雀无声的情景,想到那个欧罗巴人的齿缝间涌出的血,想到他的脚跟落在地上的沉闷声响。他注视着地图,但头脑所想的并非是这颗行星表面的裂口和板块,而是可能前来搜捕他的警察。他对这件事仍旧无法释然,而它带来的挫败感几乎和内疚同样令人气恼。
但只有弱者和傻瓜才会内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会在野外消磨一下时间,去和石头以及天空交流,等他回到城里的时候,那个欧罗巴人的死就会变成陈年旧事。在那些依稀记得的人的讲述和传播下,故事会变成一千个不同的版本,而且没有一个是真相。对于数以千万计的人们来说,区区一个人的死——无论是自然死亡还是别的什么——在已知的宇宙中每天都会发生。那个人的死去就像从水里抽出一根手指:连个窟窿都不会留下。
崇山峻岭化作了一条线,将他面前的世界分成两半:铁与冰,冰与铁。
那儿应该就是锯齿山脉,这意味着他已经飞过了提琴手之跃。他检查导航信号收发器的时候,发现信号消失了。他已经远走高飞,离开了人类的视线,也脱离了这座殖民地尚不完全的通讯网络。独自一人。他按照计划做了调整,更改了飞行路线,以便甩掉法律可能派来的人类追捕者,但即使到了这时,这种行为看起来也毫无意义。不会有人来追赶他的,没人在乎。
他放低椅背,直到几乎和床铺齐平。然后,尽管有那位栩栩如生的欧罗巴人陪伴,他注视着下方起伏的土地,仍然渐渐沉入梦乡。
等他醒来时,更加巍峨的胡索山脉已经出现在地平线那端,而太阳正在沉向地平线下,为群山盖上了一层阴影的帘幕。他驾驶货机,降落在山脉南坡的一块崎岖不平的山地草甸上。等他架起泡泡帐篷,设置完最后一处周界报警器,又挖好生火的土坑,在里面堆放好干燥的木柴之后,这才走到附近的一座小湖边。在这么远的北方,即使夏天,天气也很冷,湖水冰凉清澈,他水壶上的生物芯片报告说,这里除了微量的砷以外并无危险。他收集了两把糖甲虫,带回营地那里。这种甲虫煮过以后口味介于螃蟹和龙虾之间,而且将其中的肉吮吸干净以后,它们那种质地像石头的灰色甲壳就会令人意外地焕发出彩虹般的色彩。只要找到窍门,在野外生活并不难。在这里,除了糖甲虫和其他唾手可得的食材以外,水源也在不远处,而且如果他选择多待上一两个月,也可以轻易在附近打到猎物。他可以一直待到秋分到来,不过这取决于气候。雷蒙甚至开始思索,在北方过冬能有多难。如果他能往南飞上一段,去提琴手之跃补给燃料,然后在最寒冷的那几个月睡在货机里……
吃完饭后,他点燃了一根香烟,看着山岩随着天空一起暗沉下来。换做另一个夜晚,换做另一越旅途,他会打开一瓶龙舌兰、朗姆或者威士忌来陪伴自己,但这次,他要特意避开这种消遣:这次他必须把全身心放在工作上。而且说实话,看着身边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辽阔风景,还有那深蓝色的冰冷天空中开始显现的群星,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想念龙舌兰酒。
一头烤饼兽掠过天空,雷蒙用一边手肘撑起身子,看着它。它抖动着自己巨大、平坦、皮革质地的身体,用翅膀尖划破空气,寻找着上升气流。它那尖利得离谱的叫声穿透空气,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他们如今的高度相近:它现在应该在打量他,觉得他作为食物来说个子太大了。烤饼兽侧身向下方飞去,仿佛正沿着一条看不见的长长坡道向下滑行,前去猎捕山谷中的雏鸟和蚱蜢。雷蒙目送着它远去,直到它化作硬币般的大小,在昏暗的光芒中闪耀着青铜的色彩。
“狩猎顺利!”他对着它的背影大喊道,然后笑了起来。这句祝福对他俩都适用,不是吗?就在最后一缕暮色即将消失于东部山谷的脊线顶端时,雷蒙看到了某个东西,岩石之间的某个不协调之处。那并不是色彩或者地质构造的区别,而是某种更加微妙的东西。通往山坡那边的路上,有个什么东西。看起来并不怎么危险,却很有趣。雷蒙在脑中暗暗记下:有个怪东西,值得明早前往一探。
他在营火旁又坐了一会儿,直到夜幕完全落下,在这片异星的夜空中,繁星开始闪耀,发出冰冷的光。他叫出圣保罗星的居民命名的那些星座的名字(这些是用来替代地球的古老星座的)——骡子座、石人座、仙人掌花座、蠢老外座——思索(有人告诉过他,但他已经不记得了)其中哪个星座有地球的太阳闪耀其间?然后他爬到床上,沉沉睡去,在梦中,他又回到了孩提时代,回到了那座小山顶上的印第安村庄那冰冷的石巷间,在黑暗中坐在他父亲的房顶上,用粗糙的羊毛毯包裹着身子,努力忽略屋中父母争吵的声音,抬起头寻找着冬日夜空中的圣保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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