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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雷蒙从没想过离开地球。这只是环境导致的意外,仅此而已。十五岁那年,他去了墨西哥南部的露天矿场工作。有个操作员生病了——肺里吸进了太多的灰尘——于是雷蒙取代了他的位置。监工教会了他操纵老式起重机的方法,又提醒他,如果他挡在路上,那辆三层楼高的推土机可没法放慢速度。他的工人生涯便从此开始,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阳光灼热到足以让他面前满是凹痕的挡风玻璃融化开裂,而他得根据指示移动和压平矿渣与碎石。他每天早上盖在嘴上的布块开始时是各种鲜艳的色彩——蓝色、红色和橙色——最后都成了泥土的灰色。在一次遭到老工人痛殴之后,他加入了帕伦奇一伙——老帕伦奇是个疯疯癫癫的同性恋,像耗子一样卑劣,又像最后要了他的命的癌症那样无情。但他能保证手下人不被欺负。是他告诉雷蒙,把女人用的卫生巾贴到头盔里,就能防止汗水流进眼睛。
他在矿井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他曾在不比从前的破烂棚屋好多少的小木屋里和大家同睡一张床,食物有沙子的味道,每一天都疲惫不堪,而他赚到的钱还不够周六晚上买醉。但毕竟这是份工作。
多亏了帕伦奇。是这个老混球让他的手下们开始学习。到了晚上,当所有人只想睡上一觉,忘掉这一天时,帕伦奇却让他们去观看采矿技术和工业地质学的教程录像。雷蒙非常反感这件事,但他并不想被排除在外,于是勉强地进行着学习。虽然从来没有说出口,但他却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些知识。他对石头很感兴趣,也热衷于去想象大地将古老的历史收纳其中,又由他这样的人前去将秘密发掘出来的情景。这半个小时的教程几乎是一天中最棒的时刻,几乎值得去占用睡眠时间。
或许是帕伦奇看出了这一点。不久后,银色恩耶人的飞船抵达了墨西哥城上空的起降平台。令人无法想象的是,它们悬停在空中,就像乘着上升气流的猎鹰。人类和它们有个协议。建设一颗殖民星球。第一批人已在三十年前离开,如今恩耶人再派一艘飞船过去,把那颗星球需要的工业基础设施带过去。第一批殖民者原本要花费地球时间的几个世纪才能抵达那颗星球,但借助相对论的作用以及恩耶引擎的惊人性能,雷蒙只需要一年多的飞船时间就能到达。任何一个签订合同、带着人类不太可靠的工业成果前往太空的人,都无异会比留在地球的人长寿许多,这一点似乎就足以说服帕伦奇了。他在合同上签了字,要让他的全体手下和他一起上飞船。
雷蒙想起了自己乘坐轨道穿梭机前往平台时的情景:环绕地球两圈,然后来到出发点的正上方。他当时十六岁,正要离开他的母星。等到他在恩耶飞船上俯视下方的风景时,才有了一丝后悔。大海的蔚蓝,云朵的洁白,在这新月之夜里,工业化的大地上闪耀的灯光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焰:远离地球时,你会觉得它美好起来。如果你离得够远,甚至会觉得它美丽动人。
帕伦奇死在了飞船上。他体内的肿瘤几个月来一直压迫着他的心脏。雷蒙那伙人手忙脚乱地打理着后事,担心帕伦奇不在后,恩耶人就不会履行合同上的承诺。他们想得没错,合同作废了,等那些巨型飞船来到圣保罗殖民星时,恩耶人就把这些多余的男孩们作为普通劳工派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他从地球上的无名小卒变成了殖民星球上的无名小卒。他们没办法回到地球:他在那儿认识的所有人都已经死去。但他记得帕伦奇教过的东西,又找了更多的教程来看,去一家勘探公司做了学徒,而那家公司在几年后倒闭了。他在公司以资抵债之前买下了一艘旧货机,然后成为了独立勘探者。
他初次前往西马伦地区勘探,就像是赢了乐透大奖,又像是回到了他已经忘却的某个地方。广阔空旷的天空,森林和海洋,南方的巨大裂缝,北方巍峨的群山。空无一人。这是他在记忆中头一次独处,甚至还因此哭了出来。他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坐在驾驶座上,让货机自动驾驶,哭得像是见到了耶稣本人。
“你正在承受记忆重现的影响,”马奈克说,“等你的大脑系统完成编组以后,这些记忆就不会造成干扰了。”
雷蒙看着那个怪物,寻思起来:它是在安慰他还是责怪他?它的用词是不是选择错误了?
“怪物,你他妈究竟在说什么?”
“就像你的神经网络会遵循正常之流,旧有的模式终究会成为主宰。”
“多谢了,”他说,“我可不担心这个。”片刻之后,他又问,“这么说如果我非常努力地尝试,就能找回一部分记忆?”
“不,”马奈克说,“这个过程会受到意志力的阻碍。你不能尝试回忆特定事件。这么做会降低你的机能。你必须克制。”
“就像撕掉伤疤没法让伤口长好一样吧,”雷蒙说完,耸耸肩,然后换了话题,“嘿,怪物。你们又是怎么来这儿的?”
“我们参与水流。我们的到来是无可避免的。”
“是啊是啊,随你怎么说。不过你们这群畸形怪物不是这儿的生物,没错吧?不可能是。这儿没有城市也没有工厂,更没有图录人用的那种‘虫塔’。你们不吃这儿的植物和动物,所以不是在这儿跟它们一起进化的,这里不是你们的母星。所以你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们的到来无可避免,”马奈克又说了一遍,“无论你们带有缺陷的语言对我们种族有怎样的称呼,我们注定随水流而来。”
“你们躲在一座山的内部,”雷蒙说着,透过飞盒子薄薄的板条,看向下方三米处绿色和橙色混杂的树梢,“为了阻止另一个我把消息传出去,你们就弄得焦头烂额的。怪物,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吧?”
马奈克没有回答。一块纤薄透明的皮膜盖在它的双眼上,减淡了它双眸的橘色。雷蒙觉得只有鸟儿能做到这种事——有一双能够看透的眼皮。也可能是鱼。雷蒙咧嘴笑了笑,靠向盒壁。
“我想你们来这儿的理由跟我相同。我想你们正在躲什么东西。”
“那个人在躲什么?”马奈克说。雷蒙突然有些不安:他本不想把欧罗巴人的事告诉这个怪物的。可现在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杀了人。他跟一个女人在一起,而且对她不好。我当时喝醉了,他大吵大闹,满嘴蠢话。他说了脏话,我也说了。最后我们去小巷里做了结,你明白吧?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欧罗巴星来的大使。他们恐怕要训练上好几个世代,才能派出一个人到这儿来,我却拿刀子捅了他。总之,我只想赶紧逃跑,逃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等这件事的风声过去。可接着我却找到了你们这群蠢货。”
“你杀了自己的族类?”
“差不多吧,”雷蒙说,“他是欧罗巴星来的。”
“他限制了你的自由吗?”
“没有,他也没有干我老婆或者做别的那些事。不是那样的。”
“那你为什么杀了他?”
“这种事时有发生,”雷蒙说,“类似意外。我们当时都喝醉了。”
“酒,”外星人说,“它会解除你们的束缚。”
“对。”
“你们为了自由而杀戮,自由又会引发你们的杀戮,”外星人说,“这种循环是奥布雷。”
“确实不太完善。”雷蒙说。
那个混球当时说了什么?雷蒙努力回忆着当时的经过。那个欧罗巴人肯定说了或者做了些什么:说了句玩笑话或者嘲笑挖苦他,导致他们去了巷子里。是因为他嘲笑了那个女人吗?听起来很有可能。他还记得小巷、刀子、随着变换的灯光而变换色彩的鲜血,但在此之前,一切都显得模糊失准。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他这颗外星人制造的、尚未完全成形的大脑。
你为什么要杀死他?
这个问题似乎越来越重要了。
在北方的天空中,云朵正在聚集,堆砌出白色、灰色和黄色的云层。绿色的气球——那是人们叫做“天空百合”的植物,它的气囊中充满了氢气——散落在云朵间,沿着螺旋路线缓慢地、懒洋洋地移动着,当高空中稀薄的风拂来,它们就上下翻腾,如同海里的水母。雷蒙看到云层下方有闪电的踪影,但相隔太远,他听不见雷声。雨会落下,但不是在这儿。无论另一个雷蒙此时身在何处,至少不必担心自己被浇个湿透。如果他知道这一切,该会有多么惊讶啊:他受伤、孤独,却不知道还有一个人既了解外星人,又计划着保全他的性命和自由。雷蒙想象着自己的双生兄弟躲藏在树叶下面,甚至可能正看着这只骨白色的盒子在空中画出巨大的弧线。
而且害怕。另一个雷蒙会很害怕,还有愤怒。害怕不仅仅是因为他发现的东西,以及他在这场猎捕中猎物的身份,更是因为他孤独——与世隔绝。独处跟与世隔绝是有区别的。有了货机和给养,他可以享受独处。成天想着自己是提琴手之跃镇以北的唯一人类,无处求援,睡在粗糙的小屋里,还有个神秘的外星文明追赶在后——这就是另一码事了。他努力想象,如果让雷蒙本人面对他的处境,会是怎样。他努力去思考他的感受。
他会想干掉这个蠢外星人。而且他知道自己想得没错,因为坐在这个怪物身边的时候,自己心里所想的就是这件事。雷蒙叹了口气。至少另一个雷蒙的脖子上没有这个鬼玩意儿。
马奈克颤抖起来,尤内亚突然在半空中停下了。雷蒙的注意力立刻转到了外星人身上。它的翎毛如同疾风中的青草那样纷纷竖立:它的双臂似乎在漫无目的地摆弄着什么。雷蒙的腹中有一股惊恐升腾而起——出大事了。
“怪物,你发现什么了?”他问。
“那个人来过附近。就在不久前。你对他的水流的诠释是正确的。你是件得体的工具。”
“他在哪儿?”
马奈克没有答话。尤内亚开始缓缓地前后摇摆,仿佛有根绳索将它悬吊在空中。雷蒙站起身来,地板上的板条嵌进了他柔软、没有老茧的脚底。他的心脏在狂跳,但并不确定这是因为希望还是担心。萨赫尔脉动了一次,然后平静下来。
“他在哪儿?”雷蒙重复了一遍,这回马奈克转身看着他。
“他不在场,”外星人沉声道,“原因要由你来解释。”
尤内亚变换方向,开始向下斜飞。雷蒙摇摇晃晃地坐了回去。苍穹的景色消失不见,视野中出现了一片宽阔的草场。巨大平整的岩石——从外表来看,是花岗岩——躺卧在青草和野花之间。在其中一块石头旁边,有什么东西动了动。雷蒙眯起眼睛,努力辨认。一根树枝或是木棍插在那块巨石边缘处的土壤里,上面绑着一块布,看起来就像旗帜。那块布脏兮兮的,沾有深色的污渍,是他的衬衣。那是雷蒙衬衣的其余部分,用仅剩的一只袖子绑在上面。
“这件物体的意义是什么?”马奈克问。
“鬼才知道,”雷蒙说,“也许是表示投降的旗帜?或许他想谈谈。”
“如果他想要交流,为什么他又不在场?”
“见鬼,是你打断了他的手指!”
马奈克沉默了。尤内亚在那面古怪的旗帜上面缓缓地绕起圈子来。雷蒙吮吸着自己的牙齿。这面旗的作用在于吸引他们的注意,但投降又不像是雷蒙能做出的事。雷蒙·埃斯佩霍是不会自愿投降的。尤内亚在岩石上空盘旋,缓缓地下降。雷蒙想象着他的双生兄弟正躲在森林里,甚至还在窥视着他们。外星人发现他的时候,他的望远镜是在背包里,还是在货机里等着化为灰烬?不,他不可能带着。他的背包里没法同时放下望远镜和勘探用的炸药。
雷蒙的不安化作了彻底的恐慌。勘探用的炸药!石头边缘的那根树枝是用来将震动放大并且传播到花岗岩内部的。它不是什么旗帜,它是炸药的触发器。
“停!”他大喊道,但迟了半秒钟。尤内亚落地了。雷蒙觉得自己看到那根树枝一瞬间动了动,然后爆炸随之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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