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雷蒙奋力挪动身体。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去做，可他却记不清楚了。他脚下的土地似乎在摇晃，就像他醉到没法正常走路的时候。只是有件很糟糕的事，有件很重要的事，但他偏偏想不起来。
是这艘“尤内亚”的外壳让他依稀想起了什么。组成内壁和地板的骨白色板条与细绳已经分崩离析。它们散落在地面的花岗岩上，就像孩子玩的积木。仍然竖立的只有盒子的一面，而它也如同老年人的脊椎那样弯着。空气灼热发酸，对勘探者来说很是熟悉：那是用过的炸药的气味。在石头的另一边，飞溅出来的新鲜泥土和碎石勾勒出炸药曾经的所在地，它对准了地表上的人，而非地底。他觉得——这更像是他自己的想象，而非现实——在爆炸的瞬间，盒子的板条突然合拢，变得不透明。保护了他。保护了他和那个外星人，马奈克。
雷蒙试图坐起，却无力地躺回地上。他的手臂虚弱无力，他的右腿膝盖上方有一条很深的伤口，正大量出血。他强迫自己翻过身来，头脑开始清醒，刚才的记忆也在各自归位。
那个混蛋想杀了他们。另一个雷蒙，无论他身在何处，都知道自己被跟踪了，而且他设置了陷阱，想杀死那个外星人。狂怒自他的心中涌现，而敬意和怪异的自豪感几乎接踵而来。让这群外星人明白，雷蒙·埃斯佩霍是个硬汉，而且很不好惹。雷蒙大笑起来，徒劳地拍打着地面，忍痛咧开嘴。真他妈太棒了。他意识到自己在笑，却没有因此受到惩罚。
萨赫尔仍旧连在他的脖子上。苍白的血肉变成了像淤青那样的颜色。雷蒙咽了口口水。他第一次开始思索：如果这个邪恶的怪物死掉，而这条东西还连着他的身体，那他会怎样呢？
“怪物！”他大喊道，嗓音显得低沉而遥远。他听力的高音区域受到了损伤，现在只能听到自己话声的低音部分。“怪物！你还好吧？”
马奈克没有回答。雷蒙好不容易坐起身来，然后一只手抓住那根受伤变黑的萨赫尔，循着它来到外星人硕大的身躯旁。马奈克站在那儿，但姿势很低，更像是蹲坐，仿佛需要更大的支撑面才能维持平衡。它的一条关节怪异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它的左眼从炽热的橘黄变成了深宝石红色，肿胀到原先的一倍半大小。但最惊人的变化是它的皮肤。它身体的一半都成了灰黑色，黑色皮肤上的银色旋涡就像水面的油脂。它的血肉也似乎绷得更紧，就像一条烤得快要爆裂的香肠。一滴苍白的黏液从它的鼻口处滴下，落到他脚边的地上。雷蒙猜不出那是什么，但无论怎么看，外星人的状况都算不上正常。
“怪物？”雷蒙又问了一遍。
“你没能预见这件事。”外星人低吟道。
“见鬼，是没有。”雷蒙说。
“映射那个人的水流是你的用途所在。”外星人说。
“噢，我只是件工具而已，”雷蒙说着，吐了口唾沫，“我忘了那个混球的背包里有钻探用的炸药。我犯了个错误。”
“他还有什么别的设备吗？”
雷蒙耸耸肩，试图回忆自己背包里的所有东西。
“有些食物，不过他多半已经吃完了。有个应急定位信标，不过发信距离很短。它本该触发货机里的一只大型信标，不过你们这群狗娘养的已经把问题解决了。有把手枪，我有把手枪。”
“就是那个利用磁力场给金属加速的装置？”马奈克问。它的嗓音似乎更平淡、也更呆板了。雷蒙不知道这种变化来自于外星人的嗓音还是自己的耳朵。
“就是那个。”
“它已经不在他那里了，”马奈克说，“就是它分离了那个人的肢节。”
“手枪折断了他的手指？”雷蒙问，“你是说那个蠢货不用扣扳机的手指就办到了这些？”
马奈克眨眨眼，红色眸子的眼皮没有完全闭合。
“这不是很明显吗？”马奈克问。
“对。我只是有点惊讶。”
外星人发出一阵呼哧声，如果换个环境，雷蒙肯定会误以为它在笑。但现在，他觉得那怪物的身体恐怕在痉挛，或者被什么噎住了。从它鼻口处流下的黏液短暂地变成了蓝紫色，然后又变回了白色。
“那个人拥有多少这种炸药？”马奈克问。
“我不知道，”雷蒙说，“我的背包里有四份。这是标准配置。我用一份找到了你们这些杂种，所以还剩下三份，不过我不知道他在这儿用的是一份还是全部三份。”
“你能判断一下吗？”
“当然，也许吧，”雷蒙说，“我可以去瞧瞧看。也许我应该先处理一下我的腿。你看起来也糟透了。”
“你会去判断炸药的分量，”马奈克说，它的语气变得空洞刺耳。雷蒙觉得是他的听力开始逐渐恢复了，“你会立刻去做。”
“好吧，”雷蒙说，“我得过去看看弹坑才行。你觉得这条该死的绳子能伸到那么远吗？”
外星人愣了一会儿，然后费力地把身子挪出骨白色飞盒的残骸，向大地上新添的伤疤走去。它步履蹒跚，似乎强忍着疼痛。雷蒙能听到它的呼吸声：那是他从未听过的低喘。它显然伤得很重。
弹坑很宽，但又很浅。雷蒙打量着那些被爆炸削下的花岗岩碎片。如果说炸药当时埋在土里，甚至是石头下面，那么这块石头受破坏的面积应该更大才对。另一个雷蒙把爆炸的角度抬高，对准能够触发爆炸的东西。触发用的树枝如今只剩下几根牙签粗细的木片，散落在草地上。他短暂地想到了一只飞在高空中的烤饼兽被长长的树枝刺穿的情景，但忍住没笑出声来。
如果岩石的边缘更完整些，他或许还有办法弄清楚触发装置是如何设置的。要把岩石的震动与旗帜的飘扬独立开来，这可不简单。他能想到三种或许能够办到的方法，具体取决于岩石的构造。
但这并不是关键。重点在于，爆破的角度是向上的。他用步子测量了弹坑的直径，同时腿伤引发的痛楚，令他步履蹒跚。爆炸模式是叶片状的，依稀呈三角形。他几乎已经看出具体的设置方法了：作为触发装置的树枝与岩石相比非常敏感，在附近起降或者挪动那根树枝本身就会引发爆炸。他的双生兄弟不知道猎人们会从哪里接近，于是他设置了全部三份炸药，让爆炸面构成一个粗糙的三角形。他把一切都赌在了这个陷阱上，看上去，他的赢面不算太小。
雷蒙蹲在地上，手指插进泥土里，但更多是为了感受新鲜泥土带来的简单的愉悦，而不是希望借此发现什么。地上洋溢着爆炸物的气味，比他记忆中一份炸药的气息要浓烈得多。他思索着设置这个陷阱的感觉。是轻松愉快，还是绞尽脑汁？或许两者皆有。要摆弄勘探用的炸药和临时准备的触发装置，而且右手还有残缺。但陷阱起了作用。尤内亚炸毁了，马奈克受了重伤。现在比分追平了——一炸换一炸，货机换飞盒。雷蒙有种近乎预知的感觉：森林里的另一个他就要获胜了。
“嘿，怪物！”雷蒙喊道。马奈克仍旧站在弹坑边没有动。它静止的身躯从前显得那么诡异，现在看来却像是虚弱无力。雷蒙步履蹒跚地走向它，“怪物。你死了吗？听见我的话了吗？”
“我听见了。”马奈克说。
“我相当确定他用光了三份炸药。不会再有类似的事了。”
马奈克没有答话。雷蒙吐了口唾沫，挠了挠身体。外星人又颤抖了一次，然后低下了头。它的翎羽就像枯萎的常春藤那样无力地垂下。
“我没能达成我的塔特克鲁德，”外星人说，“我受了损伤。那个人领先了。我们必须回到同类那里，坦白一切。”
“不能这样！”雷蒙说，外星巢穴的可怕影像占据了他的脑海。他不会回到那种地方，让自己的余生都被困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狩猎必须继续，否则他根本没有希望逃离，“他肯定就在不远处。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难道他能凭一把猎刀和一条脏兮兮的裤子阻止我们吗？”
“我受到了削弱。”马奈克说。
“他也一样！你们打断了他那根该死的手指！已经化脓好些天了。他已经逃跑了好些天。他随时都会垮掉的！”
马奈克陷入了沉默。雷蒙试图给这个外星人鼓劲，把某种东西——愤怒、顽固的决心、职责、对复仇的渴望、任何东西——通过这根淤青的萨赫尔传到那个怪物的身体里。他们现在可不能回头。
“你那见鬼的塔特克鲁德就是放弃一切回去找你妈妈？像个懦夫那样？怪物，是这样吗？那个人还在森林里，还在朝着提琴手之跃镇前进，而且我们现在知道他往哪里去了，我们可以追上他。如果就这么一瘸一拐地回去，得花上好些天的时间，到那时候他早就赶到想去的地方了，再想阻止他走漏风声可就太迟了！”
马奈克没有回答，于是雷蒙继续说了下去。
“他设陷阱肯定就是不久前的事，否则会有别的东西不小心触发它。不，他肯定就在近处，没准会故意留下来看陷阱管不管用。如果他在某棵树的树梢上看着，那他离这儿最多不过两三公里远。你还是能抓到他的。”
马奈克的头缓缓地从一边转向另一边，仿佛正在大摇其头：不。冰冷的恐惧让雷蒙全身发抖。不能就这样结束。他们必须追赶另一个雷蒙。必须如此。肯定有个什么办法，能让这个受伤的外星人继续前进，而非掉头回家。雷蒙的双手在颤抖，头脑像风暴那样飞快地转动。他努力不让自己去斥责和踢打那个怪物，强迫它去做正确的事。他没有考虑过要说的话，等到开口时，他的话语让自己也吃了一惊。
“它们会怎么看你？那座山里的其他外星人，你的兄弟们会怎么看你？它们知道你出来了。它们知道原因，你他妈可别告诉我，他们会因此羡慕你。你希望作为失败者带着羞耻回去，然后看着它们的表情吗？很好。你想知道被自己的同胞疏远的感觉吗？很好。那我们就走吧。来啊，你这狗娘养的废物！”
然后雷蒙真的伸出一只脚，踢了踢外星人的脚踝——如果它真的有脚踝的话。触感既柔软又坚硬，就像踢上了一棵裹在橡胶里的树。马奈克没有动弹。
“那就回去啊，你这可怜的小魔鬼！”雷蒙大喊道，上涌的血液让他脸颊发烫，“转过身，让我们就这么回家去，让它们知道你一无是处，知道你根本不是它们的一分子，看看它们唾弃你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受！要不然继续往前走，做它们希望你做的事，把这些做个了结！它们根本没胆量来做这些。让它们知道你能做到！还能有什么更糟的呢？那个疯疯癫癫的混球也许会杀了我们？你担心的就是这个？作为失败者回去难道比光荣战死要好？拿出点勇气来！像个男人那样！”
外星人垂下头，翎羽略微颤抖了一下。
“我必须休息，”它用低沉的声音说，“但你说得对。停止行使机能就是奥布雷，达成塔特克鲁德是最重要的。”
“太他妈对了！”
“我会暂时专注于自我维修。等到继续前进不会引发进一步损伤的时候，我们就能去寻找那个人了。”
“好吧，”雷蒙说着点点头，释然和愉悦的感觉流过他的身体，“很好！幸好你还有点胆量。我们要靠步行去找到他。我们能办到。”
“他也是这样的吗？”外星人问。
“什么样的？”
“你和你的思想不协调，”外星人说，“你的塔特克鲁德缺乏焦点，而你的本质倾向于奥布雷。你理解杀戮和意志，却不理解捏杜托伊。你的核心带有缺陷，如果说你是科尔幼体，你就会被重新消化吸收。你试图独立，却又期待聚合。你的水流总是与自身相矛盾，这种歪曲导致你正常的机能出现混乱，却又能克服原本会限制你的界线。那个人也是这样，还是说你仍然在继续偏离他？”
雷蒙看着外星人没有受伤的那只眼睛，努力理解它这番话。水流和冲突，歪曲与限制，属于与不属于；也许他才是挑起这个话题的人。
“不，怪物，”过了很久，他说，“我没有偏离。我向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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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艘“尤内亚”的外壳让他依稀想起了什么。组成内壁和地板的骨白色板条与细绳已经分崩离析。它们散落在地面的花岗岩上，就像孩子玩的积木。仍然竖立的只有盒子的一面，而它也如同老年人的脊椎那样弯着。空气灼热发酸，对勘探者来说很是熟悉：那是用过的炸药的气味。在石头的另一边，飞溅出来的新鲜泥土和碎石勾勒出炸药曾经的所在地，它对准了地表上的人，而非地底。他觉得——这更像是他自己的想象，而非现实——在爆炸的瞬间，盒子的板条突然合拢，变得不透明。保护了他。保护了他和那个外星人，马奈克。
雷蒙试图坐起，却无力地躺回地上。他的手臂虚弱无力，他的右腿膝盖上方有一条很深的伤口，正大量出血。他强迫自己翻过身来，头脑开始清醒，刚才的记忆也在各自归位。
那个混蛋想杀了他们。另一个雷蒙，无论他身在何处，都知道自己被跟踪了，而且他设置了陷阱，想杀死那个外星人。狂怒自他的心中涌现，而敬意和怪异的自豪感几乎接踵而来。让这群外星人明白，雷蒙·埃斯佩霍是个硬汉，而且很不好惹。雷蒙大笑起来，徒劳地拍打着地面，忍痛咧开嘴。真他妈太棒了。他意识到自己在笑，却没有因此受到惩罚。
萨赫尔仍旧连在他的脖子上。苍白的血肉变成了像淤青那样的颜色。雷蒙咽了口口水。他第一次开始思索：如果这个邪恶的怪物死掉，而这条东西还连着他的身体，那他会怎样呢？
“怪物！”他大喊道，嗓音显得低沉而遥远。他听力的高音区域受到了损伤，现在只能听到自己话声的低音部分。“怪物！你还好吧？”
马奈克没有回答。雷蒙好不容易坐起身来，然后一只手抓住那根受伤变黑的萨赫尔，循着它来到外星人硕大的身躯旁。马奈克站在那儿，但姿势很低，更像是蹲坐，仿佛需要更大的支撑面才能维持平衡。它的一条关节怪异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它的左眼从炽热的橘黄变成了深宝石红色，肿胀到原先的一倍半大小。但最惊人的变化是它的皮肤。它身体的一半都成了灰黑色，黑色皮肤上的银色旋涡就像水面的油脂。它的血肉也似乎绷得更紧，就像一条烤得快要爆裂的香肠。一滴苍白的黏液从它的鼻口处滴下，落到他脚边的地上。雷蒙猜不出那是什么，但无论怎么看，外星人的状况都算不上正常。
“怪物？”雷蒙又问了一遍。
“你没能预见这件事。”外星人低吟道。
“见鬼，是没有。”雷蒙说。
“映射那个人的水流是你的用途所在。”外星人说。
“噢，我只是件工具而已，”雷蒙说着，吐了口唾沫，“我忘了那个混球的背包里有钻探用的炸药。我犯了个错误。”
“他还有什么别的设备吗？”
雷蒙耸耸肩，试图回忆自己背包里的所有东西。
“有些食物，不过他多半已经吃完了。有个应急定位信标，不过发信距离很短。它本该触发货机里的一只大型信标，不过你们这群狗娘养的已经把问题解决了。有把手枪，我有把手枪。”
“就是那个利用磁力场给金属加速的装置？”马奈克问。它的嗓音似乎更平淡、也更呆板了。雷蒙不知道这种变化来自于外星人的嗓音还是自己的耳朵。
“就是那个。”
“它已经不在他那里了，”马奈克说，“就是它分离了那个人的肢节。”
“手枪折断了他的手指？”雷蒙问，“你是说那个蠢货不用扣扳机的手指就办到了这些？”
马奈克眨眨眼，红色眸子的眼皮没有完全闭合。
“这不是很明显吗？”马奈克问。
“对。我只是有点惊讶。”
外星人发出一阵呼哧声，如果换个环境，雷蒙肯定会误以为它在笑。但现在，他觉得那怪物的身体恐怕在痉挛，或者被什么噎住了。从它鼻口处流下的黏液短暂地变成了蓝紫色，然后又变回了白色。
“那个人拥有多少这种炸药？”马奈克问。
“我不知道，”雷蒙说，“我的背包里有四份。这是标准配置。我用一份找到了你们这些杂种，所以还剩下三份，不过我不知道他在这儿用的是一份还是全部三份。”
“你能判断一下吗？”
“当然，也许吧，”雷蒙说，“我可以去瞧瞧看。也许我应该先处理一下我的腿。你看起来也糟透了。”
“你会去判断炸药的分量，”马奈克说，它的语气变得空洞刺耳。雷蒙觉得是他的听力开始逐渐恢复了，“你会立刻去做。”
“好吧，”雷蒙说，“我得过去看看弹坑才行。你觉得这条该死的绳子能伸到那么远吗？”
外星人愣了一会儿，然后费力地把身子挪出骨白色飞盒的残骸，向大地上新添的伤疤走去。它步履蹒跚，似乎强忍着疼痛。雷蒙能听到它的呼吸声：那是他从未听过的低喘。它显然伤得很重。
弹坑很宽，但又很浅。雷蒙打量着那些被爆炸削下的花岗岩碎片。如果说炸药当时埋在土里，甚至是石头下面，那么这块石头受破坏的面积应该更大才对。另一个雷蒙把爆炸的角度抬高，对准能够触发爆炸的东西。触发用的树枝如今只剩下几根牙签粗细的木片，散落在草地上。他短暂地想到了一只飞在高空中的烤饼兽被长长的树枝刺穿的情景，但忍住没笑出声来。
如果岩石的边缘更完整些，他或许还有办法弄清楚触发装置是如何设置的。要把岩石的震动与旗帜的飘扬独立开来，这可不简单。他能想到三种或许能够办到的方法，具体取决于岩石的构造。
但这并不是关键。重点在于，爆破的角度是向上的。他用步子测量了弹坑的直径，同时腿伤引发的痛楚，令他步履蹒跚。爆炸模式是叶片状的，依稀呈三角形。他几乎已经看出具体的设置方法了：作为触发装置的树枝与岩石相比非常敏感，在附近起降或者挪动那根树枝本身就会引发爆炸。他的双生兄弟不知道猎人们会从哪里接近，于是他设置了全部三份炸药，让爆炸面构成一个粗糙的三角形。他把一切都赌在了这个陷阱上，看上去，他的赢面不算太小。
雷蒙蹲在地上，手指插进泥土里，但更多是为了感受新鲜泥土带来的简单的愉悦，而不是希望借此发现什么。地上洋溢着爆炸物的气味，比他记忆中一份炸药的气息要浓烈得多。他思索着设置这个陷阱的感觉。是轻松愉快，还是绞尽脑汁？或许两者皆有。要摆弄勘探用的炸药和临时准备的触发装置，而且右手还有残缺。但陷阱起了作用。尤内亚炸毁了，马奈克受了重伤。现在比分追平了——一炸换一炸，货机换飞盒。雷蒙有种近乎预知的感觉：森林里的另一个他就要获胜了。
“嘿，怪物！”雷蒙喊道。马奈克仍旧站在弹坑边没有动。它静止的身躯从前显得那么诡异，现在看来却像是虚弱无力。雷蒙步履蹒跚地走向它，“怪物。你死了吗？听见我的话了吗？”
“我听见了。”马奈克说。
“我相当确定他用光了三份炸药。不会再有类似的事了。”
马奈克没有答话。雷蒙吐了口唾沫，挠了挠身体。外星人又颤抖了一次，然后低下了头。它的翎羽就像枯萎的常春藤那样无力地垂下。
“我没能达成我的塔特克鲁德，”外星人说，“我受了损伤。那个人领先了。我们必须回到同类那里，坦白一切。”
“不能这样！”雷蒙说，外星巢穴的可怕影像占据了他的脑海。他不会回到那种地方，让自己的余生都被困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狩猎必须继续，否则他根本没有希望逃离，“他肯定就在不远处。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难道他能凭一把猎刀和一条脏兮兮的裤子阻止我们吗？”
“我受到了削弱。”马奈克说。
“他也一样！你们打断了他那根该死的手指！已经化脓好些天了。他已经逃跑了好些天。他随时都会垮掉的！”
马奈克陷入了沉默。雷蒙试图给这个外星人鼓劲，把某种东西——愤怒、顽固的决心、职责、对复仇的渴望、任何东西——通过这根淤青的萨赫尔传到那个怪物的身体里。他们现在可不能回头。
“你那见鬼的塔特克鲁德就是放弃一切回去找你妈妈？像个懦夫那样？怪物，是这样吗？那个人还在森林里，还在朝着提琴手之跃镇前进，而且我们现在知道他往哪里去了，我们可以追上他。如果就这么一瘸一拐地回去，得花上好些天的时间，到那时候他早就赶到想去的地方了，再想阻止他走漏风声可就太迟了！”
马奈克没有回答，于是雷蒙继续说了下去。
“他设陷阱肯定就是不久前的事，否则会有别的东西不小心触发它。不，他肯定就在近处，没准会故意留下来看陷阱管不管用。如果他在某棵树的树梢上看着，那他离这儿最多不过两三公里远。你还是能抓到他的。”
马奈克的头缓缓地从一边转向另一边，仿佛正在大摇其头：不。冰冷的恐惧让雷蒙全身发抖。不能就这样结束。他们必须追赶另一个雷蒙。必须如此。肯定有个什么办法，能让这个受伤的外星人继续前进，而非掉头回家。雷蒙的双手在颤抖，头脑像风暴那样飞快地转动。他努力不让自己去斥责和踢打那个怪物，强迫它去做正确的事。他没有考虑过要说的话，等到开口时，他的话语让自己也吃了一惊。
“它们会怎么看你？那座山里的其他外星人，你的兄弟们会怎么看你？它们知道你出来了。它们知道原因，你他妈可别告诉我，他们会因此羡慕你。你希望作为失败者带着羞耻回去，然后看着它们的表情吗？很好。你想知道被自己的同胞疏远的感觉吗？很好。那我们就走吧。来啊，你这狗娘养的废物！”
然后雷蒙真的伸出一只脚，踢了踢外星人的脚踝——如果它真的有脚踝的话。触感既柔软又坚硬，就像踢上了一棵裹在橡胶里的树。马奈克没有动弹。
“那就回去啊，你这可怜的小魔鬼！”雷蒙大喊道，上涌的血液让他脸颊发烫，“转过身，让我们就这么回家去，让它们知道你一无是处，知道你根本不是它们的一分子，看看它们唾弃你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受！要不然继续往前走，做它们希望你做的事，把这些做个了结！它们根本没胆量来做这些。让它们知道你能做到！还能有什么更糟的呢？那个疯疯癫癫的混球也许会杀了我们？你担心的就是这个？作为失败者回去难道比光荣战死要好？拿出点勇气来！像个男人那样！”
外星人垂下头，翎羽略微颤抖了一下。
“我必须休息，”它用低沉的声音说，“但你说得对。停止行使机能就是奥布雷，达成塔特克鲁德是最重要的。”
“太他妈对了！”
“我会暂时专注于自我维修。等到继续前进不会引发进一步损伤的时候，我们就能去寻找那个人了。”
“好吧，”雷蒙说着点点头，释然和愉悦的感觉流过他的身体，“很好！幸好你还有点胆量。我们要靠步行去找到他。我们能办到。”
“他也是这样的吗？”外星人问。
“什么样的？”
“你和你的思想不协调，”外星人说，“你的塔特克鲁德缺乏焦点，而你的本质倾向于奥布雷。你理解杀戮和意志，却不理解捏杜托伊。你的核心带有缺陷，如果说你是科尔幼体，你就会被重新消化吸收。你试图独立，却又期待聚合。你的水流总是与自身相矛盾，这种歪曲导致你正常的机能出现混乱，却又能克服原本会限制你的界线。那个人也是这样，还是说你仍然在继续偏离他？”
雷蒙看着外星人没有受伤的那只眼睛，努力理解它这番话。水流和冲突，歪曲与限制，属于与不属于；也许他才是挑起这个话题的人。
“不，怪物，”过了很久，他说，“我没有偏离。我向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