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雷蒙·埃斯佩霍在黑暗的海洋中醒来。
微弱的光线——绿色的、橙色的、红色的还有金色的——在他周围忽明忽暗，却什么也没能照亮。雷蒙试图坐起身，但身体却在抗议。他缓缓地意识到周围的那些机械，还有身体的痛楚。在半梦半醒之间，他认定自己又回到了那个位于山底的奇怪山洞里，回到他出生的那个水槽里，再次遨游在无边无际的午夜汪洋之中。他肯定是喊出了声，因为他听到了人类轻快的脚步声，然后有盏廉价的白色LED灯闪烁着亮起。他试着抬起手臂，去阻挡那突如其来的光亮，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连接着六七条相互交错、像是萨赫尔的管子。随即有一双手——一双人类的手——拉住他的手腕，让他躺回床上。
“没事了，埃斯佩霍先生。一切正常。”
这个男人将近五十岁，留着打卷的灰色短发，还有像是带着悲伤的微笑。他穿着护工的制服。雷蒙侧过头去，想看清楚对方，以及看清楚这个房间。
“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先生？”
“提琴手之跃镇。”雷蒙被自己嗓音的沙哑吓了一跳。
“真可惜，错了，”护工说，“他们一星期前就把你转过来了。还有兴趣再猜猜吗？你知道这座建筑是什么吗？”
“医院。”雷蒙答。
护工转过头，正面打量着他。就好像他的回答很有趣似的。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儿吗？”
“我遇上了意外”雷蒙说，“我之前在一只木筏上。我去了北方勘探。但不太顺利。”
“这样就好多了。你先前还说自己为了躲避屠杀婴儿的凶手在水下潜泳。如果你能保持这个状态，我就去告诉医生，说你的神智恢复正常了。”
“地亚哥镇。我是在地亚哥镇吗？”
“好几天了。”护工说。雷蒙摇了摇头，略带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鼻子里插着根咝咝作响的氧气管。他伸出手，想要拔掉氧气管。
“埃斯佩霍先生，别……你不该拿下它们。”
护工抓住他的手腕，那种碰触令他既安心又隐隐作痛。他的双眼在雷蒙看来显得很美，因为他是真正的人类，而非外星人。
“这么做没有意义，埃斯佩霍先生。警察已经来了两次。如果你想跑，我就叫保安来。而且你肯定跑不过他们的。”
“这你可说不准，”雷蒙说，“我可顽固得很哪。”
那人笑了笑，似乎还带着一丝悲伤。
“我们在你的下体接了导尿管，埃斯佩霍先生，你现在的尿就从那儿出来。我见过有人想把它拔掉的，如果你也这么做，那造成的伤口恐怕得让我们换一根小指那么粗的管子给你了。”
雷蒙看向下身。护工点点头。
“你得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了，雷蒙。试着放松下来，接受治疗吧。我去给你拿点果胶。多少吃一点儿，好吗？”
雷蒙伸手抹了把脸。他的胡须厚实而坚硬，一如从前。
“嗯，”他说，“好吧。”
护工像是同情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也许他的不少病人在住院时都有警方来探视过，也许他比雷蒙更清楚将来会发生什么。
雷蒙躺回医院薄软的枕头里，准备迎接一个漫长而又焦虑的夜晚，但他很快在不知不觉之间睡着了，又在窗边冷冽的晨光中醒来。他本想看看新闻，但节目主播那种欢快的叙事口吻让他十分恼火。雷蒙忍受着机器轻柔的嗡嗡声，还有远方的钟鸣，清点了身体各处的疼痛，然后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
起初，情况很简单——离开镇子，一直等到恩耶人来了又走，欧罗巴人那件事的风声也过去为止。然后他想要摆脱奴役，回到文明社会，将那个该死的马奈克和他在北方的巢穴公诸天下。再然后他的目的是回家之后去重新开始，或许再加上把警方的麻烦留给他的双生兄弟。而现在，他回到了地亚哥镇，下体插着导尿管，等待着警察的到来。这样看来，脖子上连着萨赫尔还更有尊严些。
外面，清晨的交通让整个城市鲜活起来。天空中满是货机和运输飞行器，朝阳的光芒映照其上，然后折射到雷蒙的眼里，仿佛粼粼的波光。爬升引擎低沉的悸动声宣示着一艘太空梭即将冲破稀薄的空气，加入上方盘旋的舰船。雷蒙从这面窗户看不到太空站，但他听过那种千百年前被称之为“火车呼啸”的声音。
门框上的敲击声轻柔而礼貌。那是在说：我用不着吓唬你。我他妈才不在乎，反正你的小命在我手上。雷蒙转头看去，那人穿着警方的黑色制服。他抬起手打了个招呼，手臂上拖着的静脉注射导管就像水草一样。
进来的那个人年轻力壮，有着宽阔的肩膀和结实的下巴，胡子刚刮过不久，还留着些许胡茬的痕迹。他正是雷蒙在遇到自己的双胞胎兄弟之前所想象的以及在河上所伪装的那个警察的样子。他就像是个变成了真人的虚构角色。
“你看起来好多了，埃斯佩霍先生，”那位警察说，“你还记得我们之前的谈话吗？”
雷蒙扯了扯那件病号服的塑料衣料。不管他之前说过什么，都不作数。他当时脑子不正常。如果他的故事前后不一致，他就可以说自己当时在梦呓什么的，这样之前说过什么就都没关系了。
“抱歉，伙计。我之前的状况有点差，你知道吧？”
“没错，”那警察说，“所以我才想跟你谈谈。不介意吧？”
就好像他说“介意”，那个混蛋就会转身离开似的。雷蒙耸了耸肩，往自己统计出的痛处上又增加了一条，然后朝病床旁边那只小塑料椅比了个手势。警察点点头像是在感谢，然后坐到了床尾，他的体重让床垫有些倾斜。
“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是说这个？”雷蒙指了指遍体鳞伤的自己。警察点了点头。
“我遇上了意外，”雷蒙说，“我去了北方的某些地方勘探。我经常这么干。”
“我知道。”
“嗯。好吧，总之，我到了那儿，然后把货机停在河边，就在一个悬崖下面。我还以为那儿可以遮风避雨呢。结果当天半夜，悬崖崩塌了，足足有三四吨的石头落下来，把我的货机直接砸进了河里。”
雷蒙用力拍了拍手，手臂里的针拉扯着他的血肉，那种熟悉感令人不安。
“我能活下来已经是命大了。”雷蒙说。那警察冷冷地微笑起来。
“你跟别人打了一架？”
雷蒙感到胸口绷紧了。他左边的心脏监护仪背叛了他，蓝色的LED数字眼看就要破百。那位警察几乎在强忍着笑意。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雷蒙说，“我还以为你来这儿是谈事故的。”
“那场‘事故’在你的腰部留下了一条刀伤，”警察说，“不如我们来谈谈这件事吧。”
“噢，见鬼。你说这个？”雷蒙说着，笑了起来，“不，伙计。这是我自个儿犯的错。我从背包里拿了刀子出来做木筏。总之，我想砍几条藤蔓，然后摔了一跤。直接摔在刀子上。我还以为自己死了，你明白吧？”
“这样啊。没有打斗？”
“我在那儿能跟谁打架？”雷蒙说。蓝色的数字开始回落。那警察仍然面色平静。
“我记得你获救时，身边的东西里没有背包。”
“也许它掉下了筏子。我不太记得过去这几天的事了。”
“你能否告诉我，山崩把货机卷走的具体位置在哪里？”
“没法子。数据都存在电脑里。而且还不是那条主流。是其中一条支流。”符合这番描述的地点恐怕有上百处。只要雷蒙这么说，再想证明他的话是胡扯可就困难多了。那位警察露出恼火的神色。
你可以把真相告诉他，一个小小的声音在雷蒙的脑海深处低语。告诉他马奈克和尤内亚、萨赫尔以及另一个雷蒙的事情。你甚至可以给他看证据。你可以带他们直接去那座该死的山，还有山底下的那些东西。让他们看看，当初你是怎样被囚禁、怎样被折磨得几乎死去的。你半点也不欠他们的，你没有理由说谎。
除非对方是个警察，而雷蒙是个杀人犯。
以及……见鬼。
警察咳嗽了一声，揉了揉自己的下巴。他就要改换话题了。雷蒙吸了一口气，努力不做出任何会改变仪器读数的动作。难怪他们想在这里询问他，而不是等他出院再问。
“你认识一个叫做加斯蒂娜·蒙托亚的女人吗？”警察问。
雷蒙皱起眉头，寻找着这句问话里的陷阱。他摇了摇头。
“不认识。”雷蒙说。
“她自称‘惠子’。也许你听过这个名字。她是总督秘书。她当时正带着大使四处参观。权作向导。”
雷蒙想起了埃尔雷伊酒吧的那个女人，那个欧罗巴人的同伴，那个大笑着的女人。她有着亚洲人的直发，也许她会给自己取这么个蠢名字。
“我想不认识，伙计。”雷蒙说。
“那么约翰尼·乔·卡德纳斯呢？”
“靠。谁不认识约翰尼·乔啊。”
“他是你的朋友？”
“他不是任何人的朋友。我尊敬他，正如你尊敬红夹克怪一样，你明白吗？”
“这么说他名声不太好，是吗？这就奇怪了，因为我听说他为了保护加斯蒂娜·蒙托亚打了一架。他可不是那种能做出这种好事的人。”
危险的气息让雷蒙起了鸡皮疙瘩。
“为什么要保护她？”雷蒙问，“有人要强暴她吗？”
“或许吧，”警察说，“或许就算是约翰尼·乔，在这种情况下也会保护她。有很多人都说跟她在一起的那个人做事很过分。他很有权势，或者说自以为很有权势。他觉得自己是个大人物，吹得天花乱坠的，她想要走的时候，他还扭伤了她的胳膊。然后约翰尼·乔也卷了进去，或许还救了她。”
沉默降临在他们之间，显得格外压抑。雷蒙的脖子上插过萨赫尔的位置抽痛起来。仪器发出吱吱嗡嗡的声音。他全都知道，雷蒙心想。他们逮捕约翰尼·乔只是为了做给恩耶人看的，这个家伙知道乔只是替死鬼。他在等我说漏嘴，这样他们就能逮捕我了。
“是啊，真怪。”
“你觉得他为什么能做出这种事？”警察问，“为了保护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
说吧。说说他的英雄事迹吧；说说他从前是怎么保护弱者的；再说说你自己是个多了不起的人，等到最后，你甚至可能会说漏嘴，声称那个大英雄是你自己，不是约翰尼·乔。雷蒙咧嘴笑了。从前的他没准真会上这种当。
“伙计，你是猜不透约翰尼·乔那种人的！最好连试都不要试，明白吗？他完全是另一种生物。”
那警察变换了一下身体的重心，眼中掠过一丝恼怒。
“抱歉，我帮不了你，”雷蒙说，“我也希望自己更了解老约翰尼·乔，这样就能帮上你的忙了。不过我们确实没啥交情。也许那家伙只是被人惹火了，你明白吧？要惹他发火可不是什么难事。也许约翰尼·乔做了他生命中唯一一件好事。就算是他那样的恶棍，没准也不喜欢看着小女孩被人扇耳光，对吧？而且说不定那会儿他自己也在留意她。”他平静地跟那警察对视了一眼，后者脸色不快，“还有什么事吗？我有点累了。”
“回头再说吧，”警察说，“你能回到提琴手之跃真是很走运。发生在野外的那些事——货机被毁、用刀子伤到你自己。真的是难以置信。”
也就是说，其实你并不相信我——雷蒙心想。那好，去找些证据再来见我好了。混球。
“我有上帝保佑，”雷蒙像个只在圣餐上喝香料酒的宗教白痴那样点点头，“真的是靠上帝保佑。上帝还没有抛弃我，对吧？”
“对，他没有。保重，埃斯佩霍先生。如果我还有什么要问你的，我会再来找你。”
“我会尽量帮你的忙。”雷蒙说着，看到那个警察站起身，他几乎觉得有些可惜。雷蒙很享受即将胜利的感觉。他们又言不由衷地客套了几句，然后警察就离开了。雷蒙躺回枕头上，开始思考起对策来。
他们都了解那个约翰尼·乔，知道他尽管不是什么好市民和正直的人，但他并没有杀死那个欧罗巴人。他只是个替罪羊——而且就算他不是真凶，至少他是活该，毕竟他杀了人然后逍遥法外了这么多次。那个警察知道这是栽赃陷害。整个殖民地也许都知道。但他们又会做什么呢？告诉恩耶人，他们撒了谎？说他们把事情搞砸了？说他们抓错了人？调查已经结束，只要雷蒙不为他们打开突破口，那么一切就会这样结案。而且他可不打算做这种傻事。
那些幼体吞食者也不会在意死的人是谁。人类对彼此做什么都不重要，因为恩耶人并不在乎人类，除非是他们能够派上用场的时候。在他们面前表现殖民地的法律、公正与正义，就像一群狗儿对着抓狗人同声哀嚎。但总督并不知道这些，也正因为他们不了解身边的这些外星人，雷蒙的小命将会因此得以保全。如果下一回再发生这种事，他也许会成为替罪羊，但这一次，这一场谋杀，殖民政府将会放他一马。不然他们还能怎么办？
他放下了心头的大石，释然地笑了起来。他最初的计划成功了。他在荒野待得够久，事情已经自行解决了。他已经安全了。他能够感觉得到。
一直到差不多两星期后，雷蒙才发觉自己的疏漏之处。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微弱的光线——绿色的、橙色的、红色的还有金色的——在他周围忽明忽暗，却什么也没能照亮。雷蒙试图坐起身，但身体却在抗议。他缓缓地意识到周围的那些机械，还有身体的痛楚。在半梦半醒之间，他认定自己又回到了那个位于山底的奇怪山洞里，回到他出生的那个水槽里，再次遨游在无边无际的午夜汪洋之中。他肯定是喊出了声，因为他听到了人类轻快的脚步声，然后有盏廉价的白色LED灯闪烁着亮起。他试着抬起手臂，去阻挡那突如其来的光亮，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连接着六七条相互交错、像是萨赫尔的管子。随即有一双手——一双人类的手——拉住他的手腕，让他躺回床上。
“没事了，埃斯佩霍先生。一切正常。”
这个男人将近五十岁，留着打卷的灰色短发，还有像是带着悲伤的微笑。他穿着护工的制服。雷蒙侧过头去，想看清楚对方，以及看清楚这个房间。
“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先生？”
“提琴手之跃镇。”雷蒙被自己嗓音的沙哑吓了一跳。
“真可惜，错了，”护工说，“他们一星期前就把你转过来了。还有兴趣再猜猜吗？你知道这座建筑是什么吗？”
“医院。”雷蒙答。
护工转过头，正面打量着他。就好像他的回答很有趣似的。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儿吗？”
“我遇上了意外”雷蒙说，“我之前在一只木筏上。我去了北方勘探。但不太顺利。”
“这样就好多了。你先前还说自己为了躲避屠杀婴儿的凶手在水下潜泳。如果你能保持这个状态，我就去告诉医生，说你的神智恢复正常了。”
“地亚哥镇。我是在地亚哥镇吗？”
“好几天了。”护工说。雷蒙摇了摇头，略带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鼻子里插着根咝咝作响的氧气管。他伸出手，想要拔掉氧气管。
“埃斯佩霍先生，别……你不该拿下它们。”
护工抓住他的手腕，那种碰触令他既安心又隐隐作痛。他的双眼在雷蒙看来显得很美，因为他是真正的人类，而非外星人。
“这么做没有意义，埃斯佩霍先生。警察已经来了两次。如果你想跑，我就叫保安来。而且你肯定跑不过他们的。”
“这你可说不准，”雷蒙说，“我可顽固得很哪。”
那人笑了笑，似乎还带着一丝悲伤。
“我们在你的下体接了导尿管，埃斯佩霍先生，你现在的尿就从那儿出来。我见过有人想把它拔掉的，如果你也这么做，那造成的伤口恐怕得让我们换一根小指那么粗的管子给你了。”
雷蒙看向下身。护工点点头。
“你得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了，雷蒙。试着放松下来，接受治疗吧。我去给你拿点果胶。多少吃一点儿，好吗？”
雷蒙伸手抹了把脸。他的胡须厚实而坚硬，一如从前。
“嗯，”他说，“好吧。”
护工像是同情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也许他的不少病人在住院时都有警方来探视过，也许他比雷蒙更清楚将来会发生什么。
雷蒙躺回医院薄软的枕头里，准备迎接一个漫长而又焦虑的夜晚，但他很快在不知不觉之间睡着了，又在窗边冷冽的晨光中醒来。他本想看看新闻，但节目主播那种欢快的叙事口吻让他十分恼火。雷蒙忍受着机器轻柔的嗡嗡声，还有远方的钟鸣，清点了身体各处的疼痛，然后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
起初，情况很简单——离开镇子，一直等到恩耶人来了又走，欧罗巴人那件事的风声也过去为止。然后他想要摆脱奴役，回到文明社会，将那个该死的马奈克和他在北方的巢穴公诸天下。再然后他的目的是回家之后去重新开始，或许再加上把警方的麻烦留给他的双生兄弟。而现在，他回到了地亚哥镇，下体插着导尿管，等待着警察的到来。这样看来，脖子上连着萨赫尔还更有尊严些。
外面，清晨的交通让整个城市鲜活起来。天空中满是货机和运输飞行器，朝阳的光芒映照其上，然后折射到雷蒙的眼里，仿佛粼粼的波光。爬升引擎低沉的悸动声宣示着一艘太空梭即将冲破稀薄的空气，加入上方盘旋的舰船。雷蒙从这面窗户看不到太空站，但他听过那种千百年前被称之为“火车呼啸”的声音。
门框上的敲击声轻柔而礼貌。那是在说：我用不着吓唬你。我他妈才不在乎，反正你的小命在我手上。雷蒙转头看去，那人穿着警方的黑色制服。他抬起手打了个招呼，手臂上拖着的静脉注射导管就像水草一样。
进来的那个人年轻力壮，有着宽阔的肩膀和结实的下巴，胡子刚刮过不久，还留着些许胡茬的痕迹。他正是雷蒙在遇到自己的双胞胎兄弟之前所想象的以及在河上所伪装的那个警察的样子。他就像是个变成了真人的虚构角色。
“你看起来好多了，埃斯佩霍先生，”那位警察说，“你还记得我们之前的谈话吗？”
雷蒙扯了扯那件病号服的塑料衣料。不管他之前说过什么，都不作数。他当时脑子不正常。如果他的故事前后不一致，他就可以说自己当时在梦呓什么的，这样之前说过什么就都没关系了。
“抱歉，伙计。我之前的状况有点差，你知道吧？”
“没错，”那警察说，“所以我才想跟你谈谈。不介意吧？”
就好像他说“介意”，那个混蛋就会转身离开似的。雷蒙耸了耸肩，往自己统计出的痛处上又增加了一条，然后朝病床旁边那只小塑料椅比了个手势。警察点点头像是在感谢，然后坐到了床尾，他的体重让床垫有些倾斜。
“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是说这个？”雷蒙指了指遍体鳞伤的自己。警察点了点头。
“我遇上了意外，”雷蒙说，“我去了北方的某些地方勘探。我经常这么干。”
“我知道。”
“嗯。好吧，总之，我到了那儿，然后把货机停在河边，就在一个悬崖下面。我还以为那儿可以遮风避雨呢。结果当天半夜，悬崖崩塌了，足足有三四吨的石头落下来，把我的货机直接砸进了河里。”
雷蒙用力拍了拍手，手臂里的针拉扯着他的血肉，那种熟悉感令人不安。
“我能活下来已经是命大了。”雷蒙说。那警察冷冷地微笑起来。
“你跟别人打了一架？”
雷蒙感到胸口绷紧了。他左边的心脏监护仪背叛了他，蓝色的LED数字眼看就要破百。那位警察几乎在强忍着笑意。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雷蒙说，“我还以为你来这儿是谈事故的。”
“那场‘事故’在你的腰部留下了一条刀伤，”警察说，“不如我们来谈谈这件事吧。”
“噢，见鬼。你说这个？”雷蒙说着，笑了起来，“不，伙计。这是我自个儿犯的错。我从背包里拿了刀子出来做木筏。总之，我想砍几条藤蔓，然后摔了一跤。直接摔在刀子上。我还以为自己死了，你明白吧？”
“这样啊。没有打斗？”
“我在那儿能跟谁打架？”雷蒙说。蓝色的数字开始回落。那警察仍然面色平静。
“我记得你获救时，身边的东西里没有背包。”
“也许它掉下了筏子。我不太记得过去这几天的事了。”
“你能否告诉我，山崩把货机卷走的具体位置在哪里？”
“没法子。数据都存在电脑里。而且还不是那条主流。是其中一条支流。”符合这番描述的地点恐怕有上百处。只要雷蒙这么说，再想证明他的话是胡扯可就困难多了。那位警察露出恼火的神色。
你可以把真相告诉他，一个小小的声音在雷蒙的脑海深处低语。告诉他马奈克和尤内亚、萨赫尔以及另一个雷蒙的事情。你甚至可以给他看证据。你可以带他们直接去那座该死的山，还有山底下的那些东西。让他们看看，当初你是怎样被囚禁、怎样被折磨得几乎死去的。你半点也不欠他们的，你没有理由说谎。
除非对方是个警察，而雷蒙是个杀人犯。
以及……见鬼。
警察咳嗽了一声，揉了揉自己的下巴。他就要改换话题了。雷蒙吸了一口气，努力不做出任何会改变仪器读数的动作。难怪他们想在这里询问他，而不是等他出院再问。
“你认识一个叫做加斯蒂娜·蒙托亚的女人吗？”警察问。
雷蒙皱起眉头，寻找着这句问话里的陷阱。他摇了摇头。
“不认识。”雷蒙说。
“她自称‘惠子’。也许你听过这个名字。她是总督秘书。她当时正带着大使四处参观。权作向导。”
雷蒙想起了埃尔雷伊酒吧的那个女人，那个欧罗巴人的同伴，那个大笑着的女人。她有着亚洲人的直发，也许她会给自己取这么个蠢名字。
“我想不认识，伙计。”雷蒙说。
“那么约翰尼·乔·卡德纳斯呢？”
“靠。谁不认识约翰尼·乔啊。”
“他是你的朋友？”
“他不是任何人的朋友。我尊敬他，正如你尊敬红夹克怪一样，你明白吗？”
“这么说他名声不太好，是吗？这就奇怪了，因为我听说他为了保护加斯蒂娜·蒙托亚打了一架。他可不是那种能做出这种好事的人。”
危险的气息让雷蒙起了鸡皮疙瘩。
“为什么要保护她？”雷蒙问，“有人要强暴她吗？”
“或许吧，”警察说，“或许就算是约翰尼·乔，在这种情况下也会保护她。有很多人都说跟她在一起的那个人做事很过分。他很有权势，或者说自以为很有权势。他觉得自己是个大人物，吹得天花乱坠的，她想要走的时候，他还扭伤了她的胳膊。然后约翰尼·乔也卷了进去，或许还救了她。”
沉默降临在他们之间，显得格外压抑。雷蒙的脖子上插过萨赫尔的位置抽痛起来。仪器发出吱吱嗡嗡的声音。他全都知道，雷蒙心想。他们逮捕约翰尼·乔只是为了做给恩耶人看的，这个家伙知道乔只是替死鬼。他在等我说漏嘴，这样他们就能逮捕我了。
“是啊，真怪。”
“你觉得他为什么能做出这种事？”警察问，“为了保护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
说吧。说说他的英雄事迹吧；说说他从前是怎么保护弱者的；再说说你自己是个多了不起的人，等到最后，你甚至可能会说漏嘴，声称那个大英雄是你自己，不是约翰尼·乔。雷蒙咧嘴笑了。从前的他没准真会上这种当。
“伙计，你是猜不透约翰尼·乔那种人的！最好连试都不要试，明白吗？他完全是另一种生物。”
那警察变换了一下身体的重心，眼中掠过一丝恼怒。
“抱歉，我帮不了你，”雷蒙说，“我也希望自己更了解老约翰尼·乔，这样就能帮上你的忙了。不过我们确实没啥交情。也许那家伙只是被人惹火了，你明白吧？要惹他发火可不是什么难事。也许约翰尼·乔做了他生命中唯一一件好事。就算是他那样的恶棍，没准也不喜欢看着小女孩被人扇耳光，对吧？而且说不定那会儿他自己也在留意她。”他平静地跟那警察对视了一眼，后者脸色不快，“还有什么事吗？我有点累了。”
“回头再说吧，”警察说，“你能回到提琴手之跃真是很走运。发生在野外的那些事——货机被毁、用刀子伤到你自己。真的是难以置信。”
也就是说，其实你并不相信我——雷蒙心想。那好，去找些证据再来见我好了。混球。
“我有上帝保佑，”雷蒙像个只在圣餐上喝香料酒的宗教白痴那样点点头，“真的是靠上帝保佑。上帝还没有抛弃我，对吧？”
“对，他没有。保重，埃斯佩霍先生。如果我还有什么要问你的，我会再来找你。”
“我会尽量帮你的忙。”雷蒙说着，看到那个警察站起身，他几乎觉得有些可惜。雷蒙很享受即将胜利的感觉。他们又言不由衷地客套了几句，然后警察就离开了。雷蒙躺回枕头上，开始思考起对策来。
他们都了解那个约翰尼·乔，知道他尽管不是什么好市民和正直的人，但他并没有杀死那个欧罗巴人。他只是个替罪羊——而且就算他不是真凶，至少他是活该，毕竟他杀了人然后逍遥法外了这么多次。那个警察知道这是栽赃陷害。整个殖民地也许都知道。但他们又会做什么呢？告诉恩耶人，他们撒了谎？说他们把事情搞砸了？说他们抓错了人？调查已经结束，只要雷蒙不为他们打开突破口，那么一切就会这样结案。而且他可不打算做这种傻事。
那些幼体吞食者也不会在意死的人是谁。人类对彼此做什么都不重要，因为恩耶人并不在乎人类，除非是他们能够派上用场的时候。在他们面前表现殖民地的法律、公正与正义，就像一群狗儿对着抓狗人同声哀嚎。但总督并不知道这些，也正因为他们不了解身边的这些外星人，雷蒙的小命将会因此得以保全。如果下一回再发生这种事，他也许会成为替罪羊，但这一次，这一场谋杀，殖民政府将会放他一马。不然他们还能怎么办？
他放下了心头的大石，释然地笑了起来。他最初的计划成功了。他在荒野待得够久，事情已经自行解决了。他已经安全了。他能够感觉得到。
一直到差不多两星期后，雷蒙才发觉自己的疏漏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