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葛勒顿少校?」螺旋桨轰隆低鸣,黑发副机长大声说道:「再六分钟就到空降点了!」
麦克点点头,抿着嘴站了起来。他将开伞索的夹箍高举过头,勾在运输机顶棚的钢索上,走到关闭的机门前。门上方的红色警示灯闪着微光,将机内染成了一片血红。
这天是三月廿六日,腕表显示的时间为两点十九分。麦克让自己不去理会 C-47 运输机倾斜与摇晃,开始检查降落伞带,确定跨下两条绳索受力相等。在三百米的高空一边睪丸被绳索勒着,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享受。
他检查胸带扣环,然后检查主伞包的顶折,确定伞张开时不会被伞绳缠住。伞面应该是黑色的,因为今天晚上有月光。
「少校,再三分钟。」副机长是来自纽泽西州的小伙子,说话客气。
「谢谢。」麦克感觉飞机微微向右舷倾斜,可能是机长为了躲避探照灯或高射炮而调整航向。他深吸长吐,将呼吸放缓,注视着机门上方的红灯。他心如擂鼓,深绿色跳伞装的里层都被汗水沾湿了。他戴着黑色针织帽,脸上涂着黑绿两色的迷彩伪装,暗自祈祷那迷彩很好洗掉,否则走在香榭大道上可就会引起不必要的注目了。
他身上绑着折迭铲、锯齿刀、点四五自动手枪和一盒子弹,外套拉链口袋里塞了一只小盒子,里面是两条巧克力棒和几根盐腌牛肉干。他觉得巧克力棒应该已经被他紧张发烫的身体给融化了。
「一分钟。」红灯熄了。纽泽西小子拉动门闩,机门应声滑开,狂风瞬间呼号着涌入了舱内。麦克立刻站到定位,靴尖踩在门边,双臂抵着门的两侧。他脚底下一片漆黑,可能是茂密的森林,也可能是深不可测的海洋。「三十秒!」副机长隔着强风和螺旋桨的噪音大喊。
下方远处亮光一闪,麦克顿时停止呼吸。亮光再闪,有如发亮的手指从地面指向天际,左右搜寻着。
「喔哦。」副机长说。
探照灯朝天空打来。他们听到引擎声了,麦克心想,所以开始找人了。强光左右摆荡,有如利刃划过漆黑的天空,离他脚下只有三十米。麦克站得很稳,但肠胃翻腾。探照灯左方爆出一道红光,随即一声轰天巨响,一道白光划过运输机上方一百五十到两百米的地方。震波让飞机剧烈摇晃,但没有偏向。第二枚高射炮弹打得更高,而且偏右,但探照灯又扫了回来。纽泽西小子脸色发白,抓住麦克的肩膀大喊:「少校,我们惨了!你要放弃降落吗?」
运输机加速了,打算急转弯离开空降点。麦克知道没时间考虑了。「我要去。」他说完便从机门跳了出去,满脸都是汗水。
他坠入黑暗之中,感觉心脏肿胀,肠胃顶到了肺部。他咬紧牙关,双臂交叉抱着手肘。他听见飞机呼号而过,随即感到骨头一阵撕扯。只见开伞索一抽,降落伞轻轻啪的一声,从伞包里窜了出来。
主伞一开,麦克葛勒顿不再急速下坠。他感觉五脏六腑、肌肉和骨骼彼此剧烈碰撞,膝盖骨被猛力往上扯,都快撞到下巴了。他好不容易才打直双腿,抓住了操纵带,心脏依然因为强风冲击而狂跳着。他又听见一声高射炮响,但位置高而偏右,碎片不可能波及到他。探照灯朝他扫来、停住,随即朝另一个方向扫去。麦克望着底下的漆黑大地,寻找他们说的标记。他记得应该在东边。月亮的光芒打在左肩上,麦克在张开的丝质主伞下缓缓转动身体,寻找地面。
那里!绿光亮起,信号灯匆匆闪了几个信号。
随即又是一片漆黑。
他导引降落伞朝灯光飘去,同时抬头确定伞绳没有打结。
伞面是白的。
该死!他心想。事情交给后勤准会搞砸!要是地面上的德军看见白降落伞,他就死定了。操作探照灯的士兵可能已经用无线电呼叫侦察车或重机队了。这下子不只他有危险,连闪动信号灯的人也身陷险境,虽然他不知道对方是谁。
高射炮再度出声,远方传来雷鸣般的巨响。但运输机早就走了,横越英吉利海峡返回英国。麦克心里暗祝两名美国驾驶好运,随即将心思拉回自己的处境。眼前除了降落什么也不能做。一旦落地,他就能采取行动,但此刻只能随着白降落伞左摇右晃。
麦克抬头上望,倾听强风吹得丝质伞面沙沙作响。回忆涌现。好久以前……彷佛前世、另一个世界……他还天真烂漫的时候。
剎时间,回忆闪现,天空变得湛蓝,他的头顶上方不再是白降落伞,而是白色的丝风筝,乘着俄罗斯的微风从他手中挣脱,扶摇直上。
「米凯尔!米凯尔!」一名女子呼喊着,在遍地黄花的原野中。
八岁的米凯尔葛勒顿诺夫笑逐颜开。五月阳光照着他仍全然为人的身躯,洒在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