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华丽登场 第一章
石阶,麦克心想,脚踝撞上就碎了。他眨眨眼,将自己从回忆旅程中拉了回来。
四下一片漆黑,白色降落伞在他头顶上方,风拨弄紧绷的伞绳叮叮作响。他低头前后左右看了一眼,都没看到绿色闪灯。
摔断脚踝可不好玩,对他执行任务更不是好的开始。他会落在什么上面?沼泽?森林?还是坚硬的坡地,会让他的膝盖像太妃糖一样扭断?他感觉地面正在快速接近,便抓住伞绳微微调整身体的角度,同时屈膝提防着地的冲击。
到了,他心想,开始准备着陆。
他先撞上某个表面,被他靴子一踩便像发霉的纸板陷了下去,接着又撞上较硬的平面。虽然那表面震得吱嘎作响,但还是撑住了他,没让他继续下坠。他腋下的背带猛然收紧,降落伞被上方某个东西缠住了。他抬头张望,发现上方出现一个不规则的破洞,星光闪烁。
原来是屋顶。他跪坐在木材腐朽的屋顶下,两只狗在外头的漆黑中吠叫。他匆匆卸下背带,甩脱了降落伞,随即瞇眼打量,发现周围堆了几堆东西。他伸手抓了一把,是干草。他应该是跌进谷仓的阁楼里了。
麦克起身解开降落伞,将它从洞外往内收。快点!他告诉自己。他这会儿可是在纳粹占领的法国境内,巴黎西北方一百公里,到处有哨兵驾着机车或装甲车四处巡逻,说不定无线电正在通报:警戒!巴藏古发现降落伞!搜查附近所有农庄和村落!情势很快就很危急了。
他将降落伞收进阁楼,丝绳和伞包埋在其中一堆干草里。
不到四秒,他便听见门闩拉动的摩擦声。他身体紧绷,动也不动,下方传来门枢轻旋的吱嘎声。一道红光侵入了棚屋。麦克轻轻悄悄将匕首从鞘里拔出来,借着油灯的光线看见自己就站在阁楼边缘,再往前几公分就会摔下去。
油灯左右窥探,灯光四溢。接着有人用法文说:「先生,您在哪儿?」
女人,声音很沙哑,问他人在哪里。麦克没有动,也没有收起匕首。
「您怎么不说话?」女人又说,希望他回答。她高举油灯,用乡下人那轻快活泼的诺曼底腔法文说:「他们说您会来,但我可没想到您会直接落在我家头上。」
麦克又等了几秒才从阁楼边缘探出头来。女人一头黑发,穿着灰色毛衣和宽松的黑长裤。「这里。」他低声说。女人吓了一跳,举起油灯对着他。「别照我。」他警告道。女人将灯稍微拿低几公分。他瞄了瞄她的脸:颧高颚方,宝蓝色眼眸上方两道没修过的浓眉。她身材苗条结实,必要的时候行动应该很敏捷。「这里距离巴藏古多远?」他问道。
她看见他头顶上方一米处的屋顶破洞了。「您自己看吧。」
麦克照做了。他将头伸到洞外。
不到一百米外,几栋茅草屋围着一大片应该是农田的土地,灯光从茅草屋的窗里透了出来。
麦克心想,等他完成这趟任务,一定要赞许 C-47 运输机的机长定位很准。
「快点!」那名年轻女人匆匆催促道:「我们得送您到安全的地方!」
麦克正想回到阁楼,忽然听见引擎噗噗声从西南方传来。他心跳加速,只见三组车灯迅速逼近,车轮辗过乡间道路尘土飞扬。应该是侦察车,他心想,车上可能载满了士兵。三辆车后方跟着一辆车,速度较慢,吨位较重。麦克听见履带哐啷作响,瞬间心头一凛,知道纳粹丝毫不敢轻敌。他们带了一辆轻型战车,所谓的豹式坦克。
「太迟了。」他说。他望着侦察车分头散开,从西、北、南方围住巴藏古,同时听见指挥官用德文高喊:「下车!」车轮还没停止,黑色人影已经纷纷跳下车,坦克则是轰隆隆驶向谷仓,堵住村子的东侧。麦克很清楚自己被包围了。他低身返回阁楼,问那名法国少女说:「妳叫什么名字?」
「盖布莉艾儿。」她说:「小名盖比。」
「好,盖比,我不知道妳有多少经验,但这回妳得全部用上才行。这里有人支持纳粹吗?」
「没有,他们都恨透了那群猪猡。」
麦克听见摩擦声,坦克已经靠近谷仓后方,炮塔正在转动。「我会尽量在这上头躲好,要是──妳一看到火光四射,就快躲开。」他掏出点四五手枪,塞了一排弹匣进去。「祝好运。」他对她说,但灯光已经不见踪影,少女也是。谷仓门闩嘎地拉上。麦克从墙板缝隙往外望,看见士兵正拿着手电筒挨家挨户把门踹开。一名士兵抛出闪光弹,刺眼的白色强光照亮了整座村庄。纳粹士兵用枪抵着村民将他们赶到了屋外,围着亮光站好。一名头戴军官帽的高瘦男子在村民前方来回走动,身旁跟着另一名男子,肩厚体壮,两条腿像树干一样。
「注意!」麦克听见那名德国军官用法文朝村民大喊。他又爬上破洞,悄悄移动身子好看得清楚。德国军官站在村民前方,大个子在他身后几步。闪光弹的强光照亮了举起的手枪、长枪和机枪,全都对准了村民。「我们知道有人搭风筝降落在这一带!」德国军官用自己瞎诌的法文往下说:「我们现在希望亲手抓住这名侵入者!我问你们,你们这些住在巴藏古的人,我们想逮住的人在哪里?」
想得美,麦克心想,一边扳上枪机。
他回到墙板缝隙前。装甲部队的士兵们倚着坦克大声说笑,有如一群出来狂欢的小伙子。他有办法撂倒他们吗?麦克暗忖着。他可以先用冲锋枪打死几个,然后打死离舱口最近的士兵,免得那混球跳进坦克大开──
他听见另一个引擎的轰隆声,还有履带哐啷的声响。士兵们挥手高呼,麦克看见另一辆坦克停在了泥土路上。两名士兵爬出座舱,开始讨论无线电上听到的那名空降入侵者。第一辆坦克上的一名士兵拿刀似的挥着烟,信誓旦旦说:「看我们拿他当香肠烤。」
谷仓的门闩吱嘎移动,麦克原地蹲下,身体靠着阁楼的后墙,只见仓门被人猛地推开,两三道手电筒的光左右扫射。「你先!」他听见一名士兵说,接着是另一个家伙:「安静点,白痴!」士兵们随着光亮走进了谷仓,麦克隐身在暗处动也不动,手指轻轻放在自动手枪的扳机上。
过了几秒,麦克发现他们根本不晓得他是否藏在这里。德国军官在村里的广场上大叫着:「跟敌人同住在一起的人,肯定会被严重渗透!」三名士兵在阁楼下方四处检查,踢踢罐子和机具证明自己有认真搜索。接着一名士兵突然停下脚步,举起手电筒朝阁楼照来。
灯光扫过麦克的肩膀随即向右,朝屋顶破洞扫去。灯光扫过瞬间,麦克觉得肩膀一阵刺痛。
他闻到吓出冷汗的味道,不晓得来自德军还是他自己。
灯光打在屋顶上,开始缓缓朝破洞移去。
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天哪!」其中一名士兵喊道:「鲁迪,你看!」
手电筒的灯光停住了,离破洞不到一米。
「什么?」
「这里。」瓶罐碰撞声。「苹果白兰地!竟然有人在这里藏了一堆酒!」
「可能是哪个该死的军官藏的,干!」灯光再度移动,但离破洞愈来愈远。虽然麦克的膝盖被光线扫到,但鲁迪已经朝同伴发现苹果白兰地的地方走去。「别让哈泽发现你把酒拿走了!」第三名士兵警告道,声音还很稚嫩,充满恐惧,可能不到十七岁,麦克心想。「谁晓得你脚上的靴子会不会出卖你!」
「没错,我们走吧。」第二名士兵说,瓶罐哐啷作响。「等一等,得先办完事情才离开。」
喀擦一声。这回不是大门,而是冲锋枪。
麦克身体紧贴墙板,脸上冷汗直流。
冲锋枪开火了,在阁楼下方的墙上哒哒打出一排弹孔。另一把枪跟着开火,发出粗鲁刺耳的声响,打穿了阁楼的地板,干草和木屑齐飞。第三名士兵也朝着阁楼开枪,来回扫射地板,将木头打下了一大块,离麦克右脚只有六十公分。
「嘿,你们是白痴啊!」枪声停息后,谷仓外一名装甲兵大喊:「要打靶也别把谷仓打穿!外面这里有油罐!」
「去你妈的亲卫队!」鲁迪低声咒骂一句,接着便和两名同伴拿着战利品(苹果白兰地)走出谷仓了。仓门还开着。
「村长是谁?」那名德国军官(哈泽?)气急败坏咆哮道:「这里谁负责管事?立刻站出来!」
麦克又从墙板缝隙朝外看了一眼,寻找出路。他闻到汽油味。停在路上的第二辆坦克上,一名士兵正拿着罐子将汽油倒进油箱中,旁边还摆了两罐汽油。
「这下我们可以好好说话了。」阁楼下方有人说道。
麦克悄悄转身蹲下,屏息等待。油灯的光照亮了整座谷仓。
「我是哈泽上尉。」那声音说:「这位是我的副官,绰号靴子。你应该看得出来他人如其名。」
「是,长官。」一名老人畏惧答道。
麦克拨开干草,从地板上的弹孔往下窥视。
五名德国人和一名白发的法国老翁站在谷仓里,其中三名德国人是装甲兵,穿着深灰制服和炭黑头盔待在门边,手里拿着杀伤力惊人的黑色施迈瑟冲锋枪。哈泽身材细瘦,姿态古板僵硬,麦克觉得死忠的纳粹党都是这副德性,彷佛背上插了一根铁条,从屁股直达锁骨。他身旁站了一个男的,应该就是靴子。刚才闪光弹燃烧时,麦克见到的树干腿壮汉就是他。靴子身高可能有一米九,体重大约一百二十公斤上下,身着副官制服、灰色帽子,短发有如胡碴,脚上一双擦亮的黑色皮靴,鞋底至少有两吋厚。两名装甲兵提着油灯,靴子的大方脸映着昏红灯光,神情自信沉着,一看就是以夺命为乐的杀手。
「现在这里只有我们,杰维瑟先生,你就不用担心其他人了。我们会处理的。」哈泽来回走动,踩得干草沙沙作响,继续用他瞎凑的法文说道:「我们知道那个飞风筝的降落在这附近,而且我们认为你村里有人是他的接触……呃……接应。杰维瑟先生,你觉得可能是谁?」
「求求您,长官……我不……我什么都没办法说。」
「喔,话别说得太早。你叫什么名字?」
「亨……亨利。」老人颤抖着说。麦克听得见他牙齿打颤。
「亨利。」哈泽覆诵一遍,他说:「我希望你想一想再回答,亨利:你知道那个飞风筝的落在哪里?还有,谁帮助他?」
「不,求求您了,上尉,我发誓我不知道!」
「喔,天哪。」哈泽叹了口气,麦克看见他朝靴子撇了撇手指。
壮汉靴子往前一步,朝他左膝踹了一脚。骨头喀的碎了,法国老翁尖叫一声跌进干草里。麦克看见那家伙鞋底的防滑钉闪闪发亮。
杰维瑟抱着碎裂的膝盖呻吟,哈泽弯身拍了拍老翁白发苍苍的头颅说:「你没想就回答了,对吧?用点大脑!那个飞风筝的落在哪里?」
「我不……喔,天哪……我不……」
哈泽说:「去你的。」说完后退一步。
靴子猛踹老翁的右膝,骨头爆出枪响般的碎裂声,杰维瑟凄厉哀号。
「你学会想一想了没有?」哈泽问道。
麦克闻到尿臊味,老翁的膀胱失守了。空气中还飘着疼痛的气息,有如狂风暴雨来临前的辛涩。他觉得肌肉在表皮下颤动抽搐,迷彩装下的身躯开始渗出汗水。想的话,他随时可以变身。但他在发狂的边缘止住了自己。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冲锋枪对付狼就跟对付人类一样简单,轻松就能将他碎尸万段,而且三名装甲兵站得很开,他不可能一口气搞定他们和两台坦克。不行,不可以。有些事人类做得更好,其中之一就是知道自己的极限。麦克按捺住变身的冲动,感觉那股力量有如针刺形成的迷雾,从他体内远离散佚。
老翁啜泣求饶,哈泽说:「我们怀疑巴藏古是间谍中心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的工作就是逼出他们。你了解这是我的工作吗?」
「求求您……别再伤害我了。」杰维瑟低声道。
「我们会杀了你。」哈泽像是陈述事实般,不带感情地说:「把你的尸体拖出去给其他人看,然后问他们问题。你知道,你的死其实会救了他们,因为他们之中会有人开口。要是没人开口,我们就一把火将你们的村子夷为平地。」哈泽耸耸肩说:「反正你也不在乎。」说完便朝靴子点了点头。
麦克全身紧绷,但知道自己爱莫能助。
老翁张嘴发出惊恐的呼喊,拖着两条断腿想要爬开。靴子猛踹老翁的肋骨,声音有如桶子打凹一般。杰维瑟呻吟哭号,抓着戳出皮肉的断骨。靴子又揣了一脚,这回防滑钉踢在了老翁的锁骨上,骨头应声断裂。杰维瑟像是鱼叉刺中的鱼抽搐扭动。靴子又踹又踢,开始将老翁送上西天。他动作缓慢精准,这一脚攻击腹部震碎内脏,那一脚猛踏手掌踩碎手指,下一脚对准下颚踢断关节,老翁的牙像是发黄的骰子从嘴里迸射而出。
「这是我的工作。」哈泽对着老翁血流满面、不成人样的脸庞说:「我拿钱就是负责干这件事,懂吗?」
靴子狠踹老翁喉咙,踢断了他的气管。杰维瑟开始窒息。麦克看见靴子因为使力满脸是汗,隐隐发亮。那家伙毫无笑容,面如顽石,但浅蓝色眼眸却闪着愉悦。麦克紧紧盯着靴子的脸,想将它烙印在脑海里。
杰维瑟困兽犹斗,挣扎着朝门爬去,鲜血沾上了干草。靴子让他爬了几秒,接着右脚狠狠踩在老翁背上,折扫帚一样踏断了他的脊椎。
「拖他出去。」说完哈泽转身离开,大步朝谷仓外的村民和士兵走去。
「我发现一颗银牙!」其中一名装甲兵举着一颗牙说:「还有吗?」
老翁抽搐着。靴子朝他侧脸踹了一脚,又踹掉几颗牙。士兵们弯腰在干草里东翻西找。接着靴子也走了出去,两名士兵抓着杰维瑟的脚踝,将尸体拖出谷仓。
黑暗中只剩麦克一人。他鼻内满是鲜血和惊恐的气味,不禁全身颤抖,颈后寒毛直竖。「注意听着!」他听见哈泽大吼:「你们的村长已经一命呜呼,抛下你们走了!我要问你们两个问题,你们最好想一想再回答……」
够了,麦克心想,该他出手了。他起身走到墙板缝隙前,汽油味变重了。第二辆坦克上的士兵正在倒最后一罐汽油。麦克知道该做什么了,而且现在就得动手。他走到破洞底下,从破洞攀上了屋顶,然后低身蹲着。
「那个飞风筝的落在哪里了?」哈泽问道:「还有,谁在帮忙他?」
麦克瞄准开了一枪。
子弹正中装甲兵手上的汽油罐,两件事同时发生:汽油洒到了装甲兵身上,火星从弹孔边缘窜了出来。哈泽的咆哮声戞然而止。
汽油罐爆炸了,装甲兵瞬间成了火球。
装甲兵疯狂扭动,油箱周围的油渍起火燃烧,发出青色火焰。麦克目光转向谷仓下方坦克上的三名士兵。其中一人见到他刚才开枪的火光,正举起冲锋枪。麦克一枪击中他的咽喉,冲锋枪朝空中扫出一排子弹,有如轮转焰火。另一名装甲兵想要躲进座舱,麦克开了一枪,但子弹锵的一声打中车身。他又开了一枪,只见那人大声哀号,抓着背从坦克侧边摔到地上。麦克知道自己的柯尔特手枪还剩下三枚子弹。第三名装甲兵惊慌奔逃,寻找掩护。麦克跳下屋顶。
他落在坦克的主舱门旁,冲击力震得他两腿发麻。他听见哈泽喝令机枪手攻击,并要士兵包围谷仓。舱门还开着,边缘沾着装甲兵的血。麦克察觉右方有动静,几乎就在他背后。他刚转身,就听见士兵开枪。子弹穿过他两膝之间,击中舱门弹开。麦克没有时间瞄准,也没必要,因为下一秒钟那名士兵的胸膛就被打成了蜂窝,整个人飞起来再重重摔到了地上。
「进去。」盖比拿着她从麦克最先射杀的士兵手上夺来的冲锋枪喊道,枪口还冒着烟。「快一点!」说完她伸手抓住铁把,将自己拉上坦克。麦克还怔在原地。「你听不懂法文吗?」盖比问道,眼里满是怒火。长枪声响,两颗子弹砰砰打在坦克装甲上,麦克不用盖比再次提醒,立刻跳进舱口钻入狭窄的座舱。舱里亮着一盏红色小灯,盖比跟着下来,伸手将舱门关起,牢牢锁上。
「那里!」盖比将麦克往前推,让他一屁股坐在不舒服的皮椅上,面对仪表板、看来像手煞车的把手和几支操纵杆,脚下有几个踏板,眼前则是狭窄的观瞄窗。他从左边的观瞄窗看见第二辆坦克旁倒着全身是火的装甲兵,另一名士兵从舱口探出头大喊:「炮塔向右旋转六十六度!」
坦克的炮塔和粗短炮管开始嘎嘎旋转,麦克将手枪枪口架在观瞄窗上摁下扳机,士兵的肩膀瞬间被轰掉一块。士兵跌回坦克座舱内,但炮管还在转动。
「快点发动!」盖比大喊,声音夹着恐惧。「轰了他!」
子弹乒乓打在坦克两侧,有如匪徒不耐烦地抡拳攻击。麦克在北非见过这款德国装甲车,知道如何操作,只要用操纵杆就能控制履带的转动及速度,但从来没有实际驾驶过。他手忙脚乱想发动坦克,却摸不着门路,最后是盖比伸手到他面前摁了黑色的发动钮,坦克才当啷啷地发出金属撞击声,接着引擎逆火砰的一响,坦克开始震动,引擎发动了。麦克随便踩了一个踏板,希望是离合器,同时试着打档。这东西显然不是捷豹牌轿车,齿轮吃力摩擦,慢得跟沥青固结一样,好不容易才顺利咬合。战车往前暴冲,害麦克的后脑重重撞在座椅头枕上。盖比坐在麦克上方装填手的位子上,从观瞄窗发现几个人影跳上了坦克,立刻将冲锋枪管伸出窗外,喂了两名德军的大腿一排子弹。
麦克将油门踩到底,扳动其中一根操纵杆,右边履带瞬间停止,只剩左履带继续转动。坦克开始右转,这可不是麦克想去的方向,于是他扳了另一根杆子。这回轮到左履带停止,右履带往前,使得坦克往左猛转,朝敌人直扑而去。战车听命行事,但谁的话都听,不管是盟军或轴心国的士兵。麦克看见第二辆坦克的炮塔就快转到六十六度角了。
他猛踩煞车,第二辆坦克的火炮同时开火。
只听到炮弹尖锐的呼啸声有如女妖嘶吼,烤炉般的高温从观瞄窗袭来,扫过他的脸颊,让他天旋地转,不晓得自己是否炸成了亿万碎片。爆炸是几秒钟后,落在巴藏古村外三百米的农地上。
麦克没空意外,更无暇惊慌,他再次踩下油门,坦克又猛朝左转,履带掀起数呎泥土。第二辆坦克随即占满了他观瞄窗前的视线,炮塔依然闪着火光。
「你后面的盒子!」盖比吼道:「用手去拿!」机关枪子弹咻咻扫过炮塔,盖比下意识低头闪躲。
麦克伸手从盒子里捞出一枚钢套炮弹。盖比拉下操纵杆,转动另一支,舱里传出金属滑动声。「放到这里!」盖比说着帮他将炮弹放进炮后膛,封闭后膛,脸上渗着汗。「保持这个方向!」她吩咐麦克,接着拉下另外一支操纵杆。某样东西发出低鸣,开始装填。
第二辆坦克往后退开,炮塔嘎嘎转动,准备再次开火。麦克操纵拉杆,让装甲车保持方向,追着敌人跑。有人从第二辆坦克的舱门探出头来大声叫喊,但引擎声太吵,麦克听不清楚,可是猜得到对方的意思:炮塔旋转九十八度,给他们致命一击。
炮管开始旋转,准备锁定目标。
麦克正想再踩煞车,突然打消了念头。他们可能猜他这回也会减速。于是他续踩油门,这时一颗子弹打在观瞄窗右侧,他眼前火花四射。
「抓稳了!」盖比警告道,随即按下用德文写着「发射」的红色按钮。
那一瞬间,麦克觉得他耳膜被震出了耳朵,骨头也全脱了臼。但他立刻明白比起第二辆坦克上的那群家伙,他的难受根本不算什么。
爆炸火光四射,烈焰冲天,麦克看见炮塔像刀切豆腐一般,从敌人的坦克上连根拔起。炮弹射出,炮塔往后翻倒,转了两圈砸在地上。两个火球人影从机械怪兽体内跳了出来,尖叫着想快点死。
麦克闻到烟硝和皮肉的烧焦味。敌人的坦克再次爆炸,金属碎片轰天四溅。麦克踩下煞车,将坦克猛向右转,闪开肚破肠流的战车残骸。
德军士兵大喊大叫,纷纷走避。麦克从观瞄窗瞥见两个人影。「射击!射击!」哈泽拿着鲁格手枪咆哮道,但命令都打水漂了。靴子在他身后几步,无动于衷地望着一切。
「那王八蛋在那里!」盖比说着站了起来,麦克还来不及阻止,她已经推开舱门将头和肩膀伸了出去,拿起冲锋枪瞄准哈泽,将他的脑袋轰掉了大半。哈泽身体退了三步才颓然倒下,靴子立刻趴在地上。
战车轰隆驶过,麦克攫住盖比的脚踝将她拉回座舱。盖比关上舱门,枪口还冒着青烟。「横过农地!」盖比指示道,麦克全速前进。
他抿嘴一笑。轰了他是盖比的工作,他想哈泽上尉应该能理解才对。
履带扬起浓浓黄沙,坦克越过田野,远离村庄和零星的炮火。「他们会派侦察车来追捕我们。」盖比说:「他们可能已经呼叫求援了,我们最好赶紧脱身。」
麦克没有异议。他从座椅后方的木盒子里又捞出一枚炮弹,拿它抵住油门。盖比爬出舱门,等麦克出来之后便将冲锋枪往外一扔,随即跳下坦克。麦克等了两秒也跳下坦克,踩在黑土上。他总算降落在法国了。
尘土飞扬,他一时见不到她的踪影。他察觉左边有动静,便悄悄摸过去一把抓住盖比的胳膊,吓得她倒抽一口气。盖比拿着冲锋枪,示意他往前方走。「森林在那边,你准备好要跑了吗?」
「永远准备好了。」麦克答道,两人开始朝三十米外的森林奔去。麦克刻意放慢速度,免得超过她。
两人轻松来到森林。麦克和盖比躲在林中望着两辆侦察车呼啸而过,跟他们抛弃的战车还有一段距离。那坦克至少还会让他们追上好几公里。
「欢迎来到法国。」盖比说:「你喜欢华丽登场,是吧?」
「只要能活着,就是华丽了。」
「别高兴得太早,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将冲锋枪的背带甩上肩膀,牢牢握着。「希望你心脏够强壮,我脚程是很快的。」
「我会尽量跟上。」他保证。
盖比一个转身,毫不耽搁又视死如归地开始悄悄穿越树丛。麦克跟在她后方四米左右,留意有没有人或东西跟上来。没有。哈泽死了,少了发号施令的人,也就没有士兵进行地毯式搜索。麦克想起穿着装了防滑钉的亮皮靴的家伙。杀死老人很容易,他心想靴子面对难缠的对手不知本事如何。
唔,人生充满各种可能。
麦克跟着法国女郎,森林掩护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