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名叫威克托的男子面无表情,望着男孩被带到艳红的火光前。他穿着绣有雪兔毛高领的鹿皮斗篷和鹿皮凉鞋,脖子上挂着一条用小骨头串起来的项链。蕾娜蒂停下脚步,一手放在米凯尔没受伤的肩膀上说:「他叫米凯尔,姓──」
「姓什么在这里没用处。」威克托打断蕾娜蒂。从语气听来,他习惯别人乖乖听话。他琥珀色的眼眸映着火光闪闪发亮,他从下到上打量了米凯尔一番,从肮脏的靴子到蓬乱的头发。米凯尔也偷偷打量这个应该是地下君王的男人。威克托身材壮硕,肩宽颈粗,橡实形的头颅没有头发,灰色胸毛从厚实的胸膛一路长到大腿。米凯尔发现他斗篷底下不着寸缕,颧骨突出,五官线条分明,鼻子很尖,鼻翼外张,两只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眨也不眨望着他。
「他太小了,蕾娜蒂。」另一人说:「扔他回去吧。」火光旁一阵讪笑,米凯尔望向其他人影。说话的人自己也是小鬼,只有十九或二十岁,脸庞稚嫩,暮红色头发往后梳,发长及肩。他骨架瘦小,一脸病容,几乎被斗篷吞没了,还好意思批评米凯尔。他旁边坐着一名年纪相仿的纤细少女,深棕色大波浪头发,铁灰色眼眸,目光沉稳。金发少女坐在他们对面,望着米凯尔。另一名男子蜷伏在炉篦不远处,可能年近四十或四十出头,黑发,有着亚裔棱角分明的五官,轮廓肖似蒙古人。火光后方还有一个人影缩在一堆长袍里。
威克托倾身向前。「米凯尔,告诉我们。」他说:「那些人是谁?还有你为什么会闯进我们的森林?」
我们的森林,米凯尔心想,这么说真怪。「我母亲和父亲。」他嗫嚅道:「还有我姊姊,他们都……都……」
「死了。」威克托淡然说道:「被杀了,看来是这样。你有其他亲人吗?会有谁来找你吗?」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迪米屈。不对。迪米屈就在湖边,而且长枪在手,却没有举枪瞄准那些杀手,因此一定也是同伙,只是没有出手。苏菲呢?她不可能一个人来这里。迪米屈会杀了她吗?或者她也是同谋?「我不……」他话不成声,但努力振作。「我不认为会有人来,先生。」他答道。
「先生。」红发少年故意模仿他,然后又笑了。
威克托瞪了一眼,目光有如晶亮的铜币,那少年笑声立刻止住。「米凯尔,告诉我们出了什么事。」
「我们……」要说出口很难,回忆如剃刀般锋利,割得又长又深。「我们……来野餐。」他开口道,接着叙述了风筝飞走、枪声、他逃进森林和遇到狼群攻击的经过。他泪流满面,空腹翻搅。「我醒来发现自己在这里。」他说:「我身旁…………摆了一样东西……血淋淋的……我想应该是从某人身上拿下来的。」
「可恶!」威克托气冲冲说:「贝尔义,我不是叫你要弄熟!」
「我忘了怎么弄嘛。」红发少年无助地耸耸肩说。
「把它放在火上到它烧起来!这样血就不会流了!难道什么事都得由我亲自来做不可?」威克托又望着米凯尔。「但你有把莓果吃了吧?」
那些蓝莓,米凯尔想起来了。这又怪了,他完全没提到莓果,这人怎么会知道,除非……
「你没有碰,对吧?」威克多扬起浓密的灰眉毛说道:「嗯,也许我不该怪你。贝尔义是大笨蛋。但你应该吃点东西,米凯尔,吃很重要,才会有力气。」
米凯尔觉得自己倒抽了一口气。也许没有。
「把上衣脱了。」威克托命令道。
米凯尔麻痹的手指还没找到小木钮扣,蕾娜蒂已经上前替他解开了扣子。她小心翼翼不让衣服碰到他肩上的伤,将上衣脱了,随即将那件肮脏的衣服拿到鼻子前嗅了一大口。
威克托从椅子上起身。他很高,将近一米九,巨人般的走到米凯尔面前。米凯尔倒退一步,但蕾娜蒂抓住他胳膊不让他动。威克托想办法抓住了他受伤的肩膀,检视沾着血块还在渗血的伤口。
「真惨。」他对蕾娜蒂说:「应该会感染。要是再深一点,他这条手臂就废了。妳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不知道。」蕾娜蒂坦承道:「他看起来很好吃。」
「那我得说,妳还真够狠的。」他说完手指一摁,米凯尔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哀号出声。威克托目光炯炯。「瞧瞧他,唉都没唉一声。」说完他又摁了一下,伤口流出脓汁,味道又腥又臭。米凯尔眨眼流泪。「所以你不怕痛,是吧?」威克托问道。「很好。」他放开男孩的肩膀。「能跟痛做朋友,这辈子就不孤单了。」
「是的,先生。」米凯尔沙哑地说。他抬头望着男子,双脚扭捏。「我什么……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拜托。」
威克托置若罔闻,自顾自说。「我要你见见其他人,米凯尔。你已经认识贝尔义那个白痴了。旁边是他姊姊鲍莉。」他朝纤瘦少女撇撇头。「这位是尼契塔。」那个蒙古人。「火对面是艾蕾克莎。妳牙齿露出来了,小姑娘。」金发少女浅浅一笑,饥肠辘辘的。「我想你该见过法兰可了。他喜欢睡楼上。你认识蕾娜蒂,也认识我。」某人干咳一声,威克托指着缩在长袍堆下的身影说:「安德烈今天身体不舒服,应该是吃坏肚子了。」那人咳个不停,尼契塔和鲍莉走过去跪在他身旁。
「我想回家了,先生。」米凯尔还不放弃。
「喔,对。」威克托点点头说,米凯尔发现他目光黯了。「回家的事。」他走回火旁,屈膝伸出双掌取暖。安德烈咳嗽稍微停息,威克托轻声说:「米凯尔,你很快就会……」他顿了一下,斟酌字眼。「需要安适……」原来是这个。「需要……嗯……家人。」
「我……有家……」米凯尔话没说完。他家人死了,在草地上。他的肩膀又开始抽痛。
威克托伸手到火里抽出一根着火的树枝,握着还没烧着的地方。「真相就像火,米凯尔。」他说:「不是治愈,就是毁灭。但无论治愈或毁灭,只要接触了它,什么都会改变,绝对。」他缓缓转头,注视着男孩:「你受得了真相的试炼吗?米凯尔。」
米凯尔没有也无法回答。
「我觉得你可以。」威克托说:「要是不行……你早就死了。」
他将树枝扔进火中,站起来脱掉凉鞋,从斗篷下伸出肌肉结实的手臂,双手按着米凯尔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退后。」蕾娜蒂将米凯尔往后拉,语气紧绷。「给他空间。」
原本蜷坐在火对面的艾蕾克莎直起身子,金发垂在腿上有如流金闪闪发光。鲍莉和尼契塔跪在安德烈两旁专心望着,贝尔义伸手摩挲嘴唇,神情焦虑,白皙的脸涨红着。
威克托睁开眼睛,目光像梦游一般望着远方,或许凝望着心灵的原野。他的脸和胸口渗出汗珠,彷佛心里正在使力。
米凯尔说:「这是怎么回──」但蕾娜蒂立刻制止他。
威克托再次闭上眼睛。他肩膀肌肉颤动,雪兔高领的黄褐长袍滑落在地。他弓身向前,脊椎拱起,指尖触地,长叹一声后立刻吸一口气,胡须碰到地面。
前一年六月,米凯尔和姊姊跟着爸爸妈妈搭火车到明斯克去看马戏团。其中一名表演者的才艺古怪极了,让他久久难忘。那个叫「橡皮人」的家伙弯身的姿势就跟威克托一模一样。他脊椎不停拉长,发出劈劈啪啪的爆裂声,像是被脚踩到似的。威克托的脊骨现在也发出同样的声响,但他看了几秒就发现威克托的脊椎不是伸长,而是缩短,肋骨周围冒出一束束肌肉,一路延伸到大腿,有如绷紧的琴弦不停颤动。他肩膀和背部冒出汗珠,闪闪发亮,光滑的皮肤突然冒出一撮撮黑色细毛,有如乌云罩上阳光饱满的田野。他肩膀前拱,皮肤下肌肉暴凸,骨骼喀喀作响,声音轻快愉悦,肌腱弯折重组,有如没上油的门闩吱吱嘎嘎。
米凯尔倒退一步,撞到了蕾娜蒂。她抓住他的胳膊,要他看着来自冥界的恶魔跟人类的肉身缠斗。
威克托的头颅、颈后、手臂、臀部和大小腿都冒出灰色短毛,脸颊和前额也涌出毛发,胡须更像变幻多端的藤蔓缠上了他的喉咙和胸膛。他鼻子滴下汗珠,随即绷裂、变形,让他低号一声。他双手摀脸,米凯尔看见他爬满灰发的手指表皮下的肌肉开始扭搅。
米凯尔想转身逃跑,但蕾娜蒂说:「别动!」并将他抓得更牢。米凯尔已经看不下去了。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就要撑爆头颅,流出来的脑浆会跟沼泽烂泥一样黑。他举起一只手,用手指摀住眼睛,但留了一道细缝注视威克托的身影在墙上映着火光扭曲变形。
那身影还是人形,但很快就变得似人非人。米凯尔闭不了耳朵,骨骼崩裂和肌腱吱嘎声快将他逼疯了,烟雾弥漫的房里飘着野兽的腥臭,有如置身兽栏。他看见那变形的身影举起双臂,状似哀求。
他听见一声急促轻浅的呼吸,连忙闭紧指间的缝隙。呼吸声变深变缓,随即变得沙哑刺耳,最后隆隆作响,宛如鼓动的风箱。
「你看他。」蕾娜蒂说。
米凯尔吓得两眼泛泪,低声说:「不要……拜托……别叫我看!」
「我不会逼你。」蕾娜蒂松开他的胳膊。「你想看再看,不想……就别看。」
米凯尔依然用手遮眼。风箱般的鼻息声朝他靠近,热风拂过他的手指,但那东西随即退开,鼻息声也随之变弱。米凯尔打个冷颤,将冲到嘴边的哽咽压了下去。真相就像火,他心想。他已经感觉自己成了一团灰烬,烧得再也认不出之前那个自己。
「我就跟你说他太小了。」贝尔义在房间另一头哼了一声说。
他的嘲讽让灰烬里窜出一道火苗,原来柴火还没烧完。米凯尔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身体颤抖。接着他缓缓吐气,将手从脸上移开。
只见一只毛皮光滑的灰狼端坐在十步之外,瞪着琥珀色眼眸炯炯望着他。
「喔!」米凯尔低呼一声,双膝发软跌在地上,觉得天旋地转。蕾娜蒂想要扶他起来,但灰狼喉咙发出低吼,蕾娜蒂立刻退了回去。
米凯尔只得自己起身。灰狼微微侧头望着他,看他勉强用膝盖坐了起来。他只能做到这样了。他肩膀痛得厉害,脑袋就像乱转的风筝,亟欲找到稳定的筝线。
「你瞧!」贝尔义说:「他连该尖叫或该尿裤子都不晓得。」
灰狼一个转身冲到贝尔义面前,张开嘴巴猛地一咬,离少年的鼻子不到五公分。贝尔义的讪笑瞬间瓦解。
米凯尔站了起来。
威克托转头看他,朝他走来。米凯尔后退一步便停了下来。如果死了,他就能到天堂跟爸妈和姊姊团聚了,将这里远远抛在脑后。他等待命运降临。
威克托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嗅了嗅米凯尔的手。米凯尔动也不敢动。灰狼似乎很满意他手的味道,抬起后腿开始朝他的左靴撒尿。酸臭的温热液体喷到米凯尔裤子上,沾湿了他的皮肤。
完事之后,灰狼往后退开,张大嘴巴露出森冷的尖牙,抬头朝向天花板。
米凯尔努力不让自己再次昏厥,感觉蕾娜蒂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走吧。」她说:「他要你吃点东西,我们都从莓果开始。」
米凯尔随她走出房间,双脚像木棍一样僵硬。「没事了。」她说,感觉像是如释重负。「他已经标记你了,表示你从此受他保护。」
两人走出拱门不久,米凯尔回头一望,看见火光在墙上涂抹出一道身影。他看见那身影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蕾娜蒂握着他的手,两人走上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