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站在摇下的车窗外打量麦克葛勒顿的男子有着浅蓝色眼眸，淡得彷佛褪去了颜色，雕像般的脸庞带着北欧运动员的俊美，可能是滑雪选手，麦克心想，或者是标枪或长跑选手。男子眼角有细细的鱼尾纹，金发鬓角略微发白，黑皮帽侧边别了一支鲜艳的红羽毛。「早安，上校。」他说：「恐怕要耽搁您几分钟，麻烦出示证件。」
「最好别耽搁太久。」麦克冷冷地说，对方依然保持客气的浅笑。麦克伸手到大衣里拿证件，发现一名士兵径自站到了奔驰车的另一边，微微举起冲锋枪对着车窗。麦克觉得喉咙一紧。那士兵用枪设下了防火线，麦克只要探手掏枪，肯定会被打成蜂窝。
盖比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盖世太保接过证件，从车窗外看着盖比说：「还有妳的证件，谢谢。」
「她是我的秘书。」麦克说。
「当然，但我必须检查她的证件。」男子耸耸肩。「您知道的，规定就是规定。」
盖比伸手从外套里取出证件。昨天变造的，在她决定跟麦克去巴黎之后。她略略点头，将证件递了出去。
「谢谢。」盖世太保开始检查相片及文件。麦卡观察男子的脸。冷酷的表情下是藏不住的聪明与狡黠。这家伙不是笨蛋，而且见多识广。麦克朝路旁瞥了一眼，发现克拉贝尔中尉和机车驾驶站在一旁。驾驶埋头检查引擎，而另一名盖世太保正在检查克拉贝尔的证件。
「出了什么事?」麦克问。
「您没听说吗?」金发男子放下证件，露出征询的目光。
「听说了就不会问了。」
「您负责通讯勤务，没听说还真是奇怪。」男子浅浅一笑，微微露出猎杀者般的方正白牙。「但您一定知道三天前的晚上有人空降在这一带，并且在巴藏古村的游击队员协助下脱逃了，其中还包括一名女性。」他目光飘向盖比。「小姐，妳会说德文吗?」他用法文问道。
「一点点。」盖比回答，语气冷静沉着。麦克敬佩她的勇敢。她直直望着对方，毫不畏缩。「你要我说什么?」
「妳的证件会替妳说话。」男子继续检查，不急着看完。
「你叫什么名字?」麦克决定主动出击。「这样我们到了巴黎要申诉你，才知道要写谁。」
「海因兹。海因兹约尔曼，别名里希特。」男子继续检查证件，丝毫不受威胁影响。「上校，您长官是谁?」
「希特勒。」麦克说。
「喔，那当然。」男子又露齿微笑。那牙齿看起来很能撕肉。「我是指您的直属长官。」
麦克手心冒汗，但不再心跳剧烈。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下，不必着急。他匆匆瞄了车子另一边的士兵，看见他依然举枪待命，手指扣着扳机。「我的长官是十四区通讯指挥官腓特烈波姆少将，驻扎在艾伯维尔，无线电代码高帽。」
「谢谢，我现在就用无线电联络波姆少将，大概要十分钟。」男子比了比装甲车说道。
「请便，我敢说他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何会被盘查。」麦克抬头瞪着约尔曼，两人目光交会，就这么盯着对方，沉默的对峙逼得盖比就快尖叫了。
约尔曼微微一笑，撇开了视线。他低头检视上校和秘书的相片，森冷的眼眸突然一亮，对麦克说：「啊，您是奥地利人!从布劳格多瑙来的，对吧?」
「没错。」
「喔，天哪!我知道那个地方!」
盖比觉得肚子像是挨了一拳。她的枪。就在脚边。她有办法在士兵朝她扫射之前拿到枪吗?她觉得没办法，所以没有动作。
「我有一个表弟住在埃森!」约尔曼说，脸上依然挂着笑。「就在您老家西边。我路过布劳格多瑙几回，那里的冬季嘉年华非常棒。」
「的确。」这家伙是滑雪的，麦克心想。
「那儿山上雪况很好，雪很密实，不大需要担心雪崩。谢谢妳，小姐。」他将证件还给盖比。盖比接过证件收好，发现车旁多了两名士兵，凑过来想瞧瞧她。约尔曼小心翼翼将麦克的证件折好。「对了，我还记得布劳格多瑙的喷泉，冰王和冰后的雕像就在那里。」他露齿微笑。「是吧?」
「你可能记错了，约尔曼先生。」麦克伸手去拿证件。「布劳格多瑙没有喷泉。我想我该继续赶路了。」
「是吗?」约尔曼耸耸肩说：「那我想我可能真的搞错了。」他将证件交到麦克手上，麦克暗呼好险，幸好麦卡伦交代布劳格多瑙的地理和历史时，他没有心不在焉。他手抓着证件，但约尔曼没有松手。「我没有表弟在埃森，上校。」他对麦克说：「撒个小谎，希望您原谅我的放肆。不过呢，我曾经去那一带滑过雪，很漂亮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滑雪道赫赫有名，在埃森北方二十公里左右。」他的笑容又回来了，散发着恐怖的愉悦。「您一定知道，祖父峰，对吧?」
他知道了，麦克心想，他嗅出我身上的英国味了。麦克觉得自己如临深渊，走错一步就是千刀万剐。可恶，他为什么没把枪拿出来放座椅上，身体旁边?约尔曼在等他回答，头微微侧向一边，红色羽毛随风摇晃。
「约尔曼先生?」拿着冲锋枪的士兵说道，语气很紧张。「约尔曼先生，您最好──」
「对。」麦克答道，觉得胃部搐缩。「祖父峰。」
约尔曼笑容一凛。「喔，不对，我说错了，是祖母峰。」
「约尔曼先生!」那名士兵喊道，另外两名士兵放声大叫，朝树林奔去。装甲车引擎发动，隆隆作响，约尔曼抬头张望。「到底怎么──」话没说完，他便听见尖锐的呜鸣声，麦克也听见了。约尔曼转头一看，发现一道银色闪光对着检查哨直扑而来。
是战机，麦克意识到，俯冲得极快。拿着冲锋枪的士兵大喊：「找掩护!」说完便奔向路旁。约尔曼气急败坏吼道：「等一下!等等!你们!」但士兵继续逃向树林，装甲车像铁做的蟑螂慌忙闪躲。约尔曼大声咒骂，伸手到大衣里拿手枪，随即转身瞄准冒充的上校。
但麦克手上多出了一把鲁格枪。约尔曼才刚举枪，麦克已经枪口对准约尔曼的脸扣下扳机。
空中传来「呼」的一声，有如雪崩来袭，机翼的机关枪哒哒扫射，鲁格枪的声响就这么被更大的噪音盖了过去。两排子弹打在路上，扫过奔驰车两旁，打得路面火花四射。海因兹里希特约尔曼，这位前盖世太保，额头上多了一个冒烟的弹孔，就在时髦的皮帽下方。麦克一手抓着证件，战机的影子扫过路面，约尔曼往后踉跄几步跪在了地上，鲜血开始滑下他写满惊诧的脸庞。他往前仆倒，沾满灰白脑浆的帽子掉在地上，战机的热气流吹飞了红羽毛，配着皮帽有如血淋淋的惊叹号。
「克拉贝尔!」麦克大喊。机车驾驶发不动引擎，年轻中尉正往树林跑。他转头望向奔驰车。「这人中弹了!」麦克说：「快叫医护兵过来!但先把该死的路障移开!」
克拉贝尔和驾驶兵犹豫不决，很想先找掩护躲避战机的下一波低空扫射。「动作快!」麦克大声喝令，那两名德国官兵连忙跑了过去，将路障拉到一旁。克拉贝尔戴着护目镜抬头张望，麦克听见战机发出了死神般的呜鸣，再次俯冲攻击。「快走!」他对盖比说。盖比猛踩油门，车子冲了出去，从克拉贝尔、驾驶兵和路障前呼啸而过。那两名德国佬朝树林奔去，其他士兵都已经躲到了那里。盖比全速前进，麦克回头窥看，只见两道机翼映着阳光闪闪发亮。是美军，P-47雷霆战斗机，而且似乎瞄准奔驰车而来。他看见机关枪闪出火光，子弹沿马路射来，溅起两道砂石。盖比猛往左转，车从马路冲向草地，麦克觉得尾椎「砰」地重重撞了一下。盖比努力控制方向盘。我们中弹了，她心想，但引擎依然隆隆作响，于是她继续加速。沙土灌进车里，让麦克眼前朦了几秒。视线恢复后，麦克发现两道阳光从车顶破洞射了进来，后挡风玻璃也缺了一块，跟他拳头一样大，玻璃碎片散落在他身旁的座椅上，还有一些在他大衣皱折里闪着光。盖比看见雷霆战机急旋回转，机翼划出两道光芒，她大喊：「战机回来了!」
他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可不是给美军战机当靶子打的。「去那里!」他攫住盖比肩膀，指着右方的苹果园说。
盖比猛转方向盘，车子横越马路冲向一道单薄的木篱笆，前保险杆砰的一声撞了上去，篱笆应声碎裂。他们掠过废弃的干草车，冲到果园的树荫下。三秒钟后，雷霆战斗机从空中呼啸而过，子弹打得树枝和白花苞四散飞溅，但没击中车子。盖比停下奔驰，拉起手煞车。她心脏猛跳，喉咙沾了沙又刺又痒。她望着车顶的弹孔，还有副座及车地板上的两个洞，心中有股模糊、做梦般的感觉，她想或许是惊吓后慢慢浮现的悚栗感。她闭上眼睛，低头靠着方向盘。
战机再次隆隆扫过他们上空，但这回没有枪声。麦克肌肉放松下来。他看着雷霆战斗机掉头向西，锁定下个目标，可能是士兵或装甲车，随即加速俯冲。机关枪哒哒作响，接着战机迅速拉高，朝西对准海岸直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