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麦克跳下单车，弹簧低呜了几声。他将生锈的宝狮牌单车靠在路灯上，站在贝勒维尔街和庇里牛斯街口就着昏黄灯光看了看怀表。九点四十三分。卡蜜儿说宵禁十一点正开始，那些粗鲁凶悍的混账德国宪兵就会在街上巡逻。他低头看着表，盖比缓缓从他面前骑过，弯入庇里牛斯街继续往东南骑，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他周围的公寓楼房之前几乎都是优雅的住家，墙面缀着雕饰，此刻只有几扇窗子透着鬼祟的灯光。街上很安静，只有几辆三轮车和一两辆马车。麦克和盖比一路从蒙马特穿梭街道而来，途中见到不少德国士兵闹哄哄在街上走着，或像喝醉的地主在露天咖啡座高声喧哗。两人还见到几辆运兵车和装甲车匆匆驶过石子铺成的路面，但换上了新伪装的他们，从头到尾都没人注意。麦克穿着那条补丁裤、蓝衬衫、曾经时髦的深棕色灯芯绒外套、那双磨损的黑皮鞋和棕帽子。盖比穿着宽黑裤和黄上衣，外加一件臃肿的灰毛衣盖住她的鲁格枪。两人看起来就像生活拮据、只想着下一餐、无暇引领欧洲时尚的巴黎老百姓装扮。
麦克又等了几秒钟，接着才跨上单车朝盖比的方向骑去。他经过一个个年老忧伤的石美人，发现许多雕像都残缺不全，有些从底座被连根拔起，可能被偷去装饰纳粹的住处了。麦克缓缓前行，一辆马车从对面驶过，马蹄踏在路上喀喀作响。麦克骑到路标显示为托巴街的路口，右转继续骑。
这里的建筑密集拥挤，几乎见不到灯光，虽然曾经富有，如今却飘着凋败崩毁的气象，有些窗子破了用胶带贴补，许多外墙雕饰不是掉落就是被取走了，让麦克联想到双腿肿大、青筋暴露的芭蕾舞娘。几尊无头雕像立在喷泉中央，水池干了，只有些许垃圾和旧报纸。一面石墙上涂着嚣张的卐字标记，还有几个德文大字，DEUTSCHLAND SIEGT AN ALLEN FRONTEN，意思是德军全面胜利。麦克从大字前经过，心里嘀咕一句：等着瞧吧。
他认得这条街，之前在地图上仔细研究过。往前右方会出现一栋灰色楼房，石阶从路边直上大门，过去曾经气派，现在台阶都裂了。他也认得那栋房子。他一边骑着一边抬头张望，看见二楼角窗的百叶缝隙微微透着灯光。八号。亚当就住在那间公寓里。麦克没有转头看，但晓得对面灰石楼房里有盖世太保派来的盯梢。街上没有行人，盖比已经骑到前面去等他了。麦克从亚当的公寓前方骑过，感觉有人在监视他。
可能从对面楼房屋顶，也可能在某扇漆黑的窗后。这是捕鼠器，麦克心想。亚当是奶酪，而猫群正摩拳擦掌。
他停止踩踏，让单车滑过龟裂的路面，眼角瞄到左手边火光一闪，有人站在一道门前划了火柴点烟。火柴熄灭，白烟飘起。喵，麦克想。他低着头继续骑，发现右前方有一条小巷，便骑到巷口弯了进去，接着又往前骑了六米左右才停下来，将单车靠在灰砖墙上，走回巷口，蹲伏在一堆废弃瓶罐旁，望着站在门前抽烟的那个盖世太保。夜色中，小红光点亮亮暗暗，麦克看见那人黑衣黑帽，身影泛着微微的蓝光。七、八分钟过去，一道亮光吸引了麦克的注意。他抬头望向三楼的窗户，只见有人将黑窗帘撩开五、六公分，几秒后随即放下，灯光也跟着消失。
麦克推断盖世太保应该是分组盯梢，廿四小时监视亚当的住处。从三楼窗户可以清楚看见整条托巴街，还有进出对面公寓的任何人。他们可能还在亚当住处装了窃听装置，电话也一定受到监听。因此，亚当和他的接头一定是在他上班途中碰面，但有盖世太保一路跟踪，他们是怎么办到的?
麦克起身退回巷子里，眼睛还是盯着抽烟的家伙。那人没看见他，神态轻松甚至有些百无聊赖地在街上左右张望。麦克又往后退了两步。这时，他闻到了。
冷汗的味道。
有人在他背后，动作很轻，但麦克察觉了，因为他听到了浅而急促的呼吸声。
突然，一把刀抵在了他背上。「钱拿来。」男子用德文腔很重的法文说。
是抢匪，麦克心想，暗巷抢劫。他身上没有皮夹，而打斗只会撞翻瓶罐引起盖世太保的注意，于是他当机立断，挺直身子用德文低声说道：「你想死吗?」
对方愣了一下，接着说：「我说……钱拿……」
他没把话说完，因为吓哑了。
「别用刀子抵着我。」麦克镇定地说：「否则三秒内你就没命了。」
一秒、两秒，麦克绷紧肌肉，准备回身突袭。
抵着他的刀不见了。
他听见小偷拔腿狂奔，朝巷子另一头的中国路跑去。他起先想说别追了，但心里突然念头一闪，一发不可遏制，便转身追了上去。小偷跑得很快，但还不够快，来不及跑到中国路就被麦克伸手一抓，抓住了他肮脏大衣的摆荡衣摆，害他连人带衣往后摔，差点连鞋都掉了。小偷身高不到一米六，转头咒骂一声，拿刀随便乱刺，麦克一个手刀打在他手腕上，打得他手指发麻，刀子应声掉落。麦克抓起小个子抢匪重重一推，将他架在灰砖墙上。
小偷两眼暴凸，有如两滩浅蓝死水被一头棕色脏发遮着。麦克抓着他领子，一手摀住他的嘴和胡碴斑驳的下巴，低喝一句：「安静!」巷子里一只猫尖叫一声，逃到了角落里。「别挣扎。」麦克依然用德文说：「你哪儿都别想去。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给我老实回答，听懂没有?」
小偷吓得浑身发抖，点了点头。
「很好，我现在要松开你的嘴巴，你要是敢叫，我就扭断你脖子。」说完他猛摇对方几下以示警告，随即放开手。小偷低声呻吟。「你是德国人吗?」麦克问，小偷点点头。「逃兵?」小偷沉默片刻，然后点点头。「你在巴黎多久了?」
「六个月了。拜托……求求你放我走，我没有捅你，对吧?」
这家伙竟然有办法躲过其他德国人，在巴黎呆了六个月。这是好现象，麦克想。「别唉。这六个月你除了捅人还做了什么?到市场偷面包?随处偷些水果?偶尔偷派吃?」
「对，没错，就是这样。求求你……我当兵不行，神经衰弱。求求你放了我吧，好吗?」
「不行。你还会扒东西吗?」
「偶尔，必要的时候。」小偷瞇起眼睛。「等等，你是谁?你不是宪兵，你想做什么?」
麦克置之不理。「你扒东西厉害吗?」
小偷咧嘴微笑，露出不该这时显露的凶狠。在胡碴和混迹街头的污垢下，是一张年近五十的脸。纳粹真的没人了。「我还活着，不是吗?你到底是谁?」他突然眼神一亮。「啊，我真笨，你是地下组织的，对吧?」
「只有我能问问题。你是纳粹吗?」
那人冷笑一声，朝巷子的石头路面啐了口痰。「你喜欢被狗干吗?」
麦克浅浅一笑。他和小偷或许立场不同，有些看法倒是一致。他放下对方，一手仍然牢牢抓着他肮脏的衣领。这时，盖比骑着车从中国路弯进巷子里，压低嗓子焦急地说：「嘿，出了什么事?」
「我逮到一个人。」麦克说：「或许对我们有用。」
「你说我?对地下组织有用?哈!」小个子想扳开麦克的手，但麦克手指掐紧。「你们两个去死吧!我才不管咧!」
「我要是你就会小声点。」麦克朝托巴街撇了撇头说：「那条街上站了一名盖世太保，大楼里说不定还有一大票。我想你应该不希望惹他们注意，是吧?」
「你们也一样!」那人反驳道：「你想怎么样?」
「我有件差事要给扒手做。」麦克说。
「什么?」盖比跳下单车问：「你想怎么样?」
「我需要某人灵活的手指。」麦克狠狠瞅着小偷接着说：「但不是拿东西，而是放东西。」
「你疯了!」小偷说道，脸上露出讥讽的表情，让他眉毛深锁的丑脸更丑陋了。「或许该叫盖世太保的不是你，是我，好甩掉你这个疯子!」
「请便。」麦克说。
小偷满脸怒容，看了看盖比又看了看麦克，最后肩膀一垮说：「唉，管他的。」
「你多久没吃饭了?」
「我不知道，一天吧。怎样?你有啤酒和香肠吗?」
「没有，只有洋葱汤。」麦克听见盖比倒抽一口气。她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了。「你是走路来的吗?」
「我的车停在那边巷口。」小偷用拇指比了比中国路的方向。「这一带是我干活的地方。」
「你要跟我们一起走。我们会骑在你左右两边，你要是敢叫警察或惹什么麻烦，我们就会杀了你。」
「我干嘛跟你们走，反正你们横竖会杀了我?」
「也许。」麦克说：「也许不会，但至少你死的时候不会饿肚子。再说……我们或许能在费用上做一点安排。」他看见那人凹陷的眼里闪过一丝兴趣，知道自己押对宝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偷没说话，还是不放心。他左右看了小巷一眼，彷佛怕有人偷听，接着才说：「茂森菲尔德，艾尔诺茂森菲尔德，之前是伙房兵。」
茂森，麦克心想，德文的发音……「我就叫你老鼠吧。」他说：「让我们趁宵禁之前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