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确定可以相信这家伙?」盖比问。她和麦克骑着自行车在庇里牛斯街上缓缓往南,看着个头矮小的老鼠披着肮脏大衣,踩着破单车经过他们面前,朝北边的梅尼蒙当路骑去。他到了街口就会右转,进入龚贝塔街。
「不确定。」麦克答道:「但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他摸了摸大衣底下的鲁格手枪,随即弯进一条巷弄,盖比紧跟在后。稍早的晨曦只是昙花一现,白蜡般的云层遮住了太阳,街道上冷风直吹。麦克看了看暗藏毒药的怀表。八点廿九分。再过三分钟,亚当便会一如往常离开住处,从托巴路走到龚贝塔街,接着朝东北走到贝勒维尔路,到那栋挂着纳粹旗帜的灰石楼房工作。老鼠必须赶在亚当走到龚贝塔街和圣法古路口之前就定位。
麦克五点半叫醒老鼠,卡蜜儿老大不爽地替他们做了早餐,麦克向老鼠描述亚当的长相,并且反复测验,直到他确定(尽量确定)老鼠在街上一眼就能认出亚当为止。八点多街上依然半睡半醒,只有少许路人和单车族正要上班。老鼠口袋里放着折好的纸条,上头写着:今晚歌剧院第三幕包厢见。
麦克和盖比骑出巷子来到中国路,麦克差点撞上两名并肩而行的德国士兵,盖比闪身避开,其中一名士兵大声叫嚷,朝她吹了口哨。盖比想起昨晚腿间的湿润,从座垫上冷冷站了起来,拍拍屁股要那两个德国佬去死吧。两名德军哈哈大笑,朝她飞了响吻。她跟着麦克往前骑,轮胎压过石子路面轧轧作响,不久麦克车头一转,弯进他昨天遇见老鼠的小巷,盖比则是照着计划继续往南骑。
麦克停下单车开始等待。他面朝托巴路望着十米外的巷口,见到一名男子从巷口走过,但那人黑发驼背,而且方向不对,肯定不是亚当。麦克看了看怀表。八点卅一分。一男一女走过巷口,亲昵交谈着。应该是情侣,麦克想。男子留着深色胡须,也不是亚当。一辆马车经过,马蹄声在街上回荡,几名单车骑士优哉游哉骑过巷口,牛奶车的驾驶大声揽客。
这时,一名身穿深棕大衣的男子手插口袋从容走过巷口,朝龚贝塔街走去。那人身材宛若雕像,鼻如鹰勾,虽然不是亚当,但戴着一顶插着羽毛的黑皮帽,麦克想起那名盖世太保也戴着同样的帽子。男子走到巷口边突然止步,麦克立刻背靠墙壁,躲到一迭破条板箱后方。那人背对着巷口左右张望,接着朝巷子匆匆打量几眼,麦克一看就知道男子常干这种事。那人摘下帽子,假装拍掉帽缘的灰尘,随即戴上帽子,朝龚贝塔街漫步而去。麦克察觉那是暗语,可能是向街上的某人打信号。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一名身穿灰大衣戴着细框眼镜的金发瘦子就出现了,提着黑手提箱走过巷口。麦克心跳加速,亚当果然准时。
麦克静观其变。亚当刚过巷口约三十秒,就有两名男子一前一后跟着闪过,间隔八、九步左右,前者身穿棕色西装和软呢帽,后者穿着哔叽夹克、灯芯绒长裤和褐色贝雷帽,手里抓着报纸,麦克知道里面一定藏着枪。他又等了几秒钟,接着深呼吸一口气,跨上单车出了巷口来到托巴路。他右转朝龚贝塔街骑,将前方的态势尽收眼底:皮帽男健步如飞走在马路左侧,和麦克有一大段距离,亚当则在马路右侧,后面跟着西装男及报纸男,和亚当刻意拉出间距。
这一小组人还真有效率,麦克心想。再过去可能还有其他盖世太保,在龚贝塔街等着。这些家伙盯上亚当之后,每天至少这样行礼如仪两次,反射神经或许早被习惯磨慢了。他骑车超过报纸男,速度不快不慢,后方一名单车骑士迅速逼近,朝他气愤摁了喇叭。麦克超过了西装男,这会儿盖比应该在他后方一百米左右,以便有状况时立刻支持。亚当快到托巴路和龚贝塔街口了。他左右张望,停下来让卡车轰隆驶过,接着穿越马路朝东北走。麦克跟了上去,随即发现皮帽男走进一扇门内,另一名身穿深灰西装和双色鞋的盖世太保从同一扇门出来,沿着街道往前走,一边缓缓扫视马路对面。龚贝塔街和贝勒维尔路口就在路底,纳粹旗帜迎风飘扬。
麦克加速骑过亚当身旁,前方浮现一道身影,破单车的前轮左摇右晃。麦克等到几乎和老鼠并排了才朝他微微点头。他望着老鼠的眼睛,发现他眼神迷蒙惶恐,但麦克已经没时间喊停,现在不动手就没机会了。他骑过老鼠身旁,让老鼠自己想办法吧。
老鼠见到麦克点头,心里的惊恐便一剑刺破了他的胆量。他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答应这种事?不对,他很清楚自己为何会答应。他想回家,回到老婆孩子身边,如果他必须这么做才能回家……
他看见一名穿着双色鞋的男子犀利瞪了他一眼,随即撇开视线,而男子身后六米左右跟着另一个男的,金发加圆框眼镜,长得就是他烙印在脑中的模样。他看见那名黑发女子踩着单车缓缓靠近。她昨晚发出那声音,连死人听了都会硬。喔,他好想老婆!金发男一袭灰大衣,提着黑手提箱,就快走到圣法古路口了。老鼠稍微加速,想赶到定位。他心跳如雷,一阵强风差点让他失去平衡。他右手紧紧捏着那张纸。金发男走下人行道,准备穿越圣法古路。老鼠怕得脸庞紧绷,心里默想:天助我吧!忽然一辆三轮车从他身旁呼啸而过,让他失了准头。单车前轮猛烈摇晃,老鼠惊惶失措,觉得轮子就要掉了。这时,金发男已经快要过到马路对面了,于是他一咬牙猛朝右转,车轮撞上了人行道边,而他整个人摔了出去,肩膀擦过了金发男的胳膊。他双手在空中猛抓,想找回平衡,右手趁机伸进那人外套里面。他摸到羊毛衬里和口袋褶边,立刻手指一松,接着便连人带车摔在了人行道上,让他跌岔了气。他右手冒汗,掌心里空空如也。
金发男已经向前走了三步。他回头望着摔在排水沟里的男子,见到他衣衫褴褛的模样,便停下来用法文说:「你还好吗?」老鼠笨拙微笑,朝他挥了挥手。
金发男继续往前,这时一阵强风刮来,老鼠看见那人大衣翻动,一小张纸从大衣内里飞了出来。
老鼠吓得倒抽一口气。纸条有如飘忽的蝴蝶迎风翻飞,他伸手去抓,但纸片呼的从他指间飞过,落在了人行道上,随即又被往前吹了几吋。老鼠再次伸手去抓,颈后满是汗水。一只上了蜡的深棕色皮鞋踩住他的手指,狠狠往下踩。
老鼠抬头张望,脸上依然挂着拙笑。踩他的男人穿着深棕色西装和软呢帽,同样面带微笑,只不过面容枯瘦,目光森冷,两片薄唇抿成一线,见不到丝毫笑意。他从人行道上抽起纸条,将它打开。
盖比离他们不到十米。她龟速前进,一手按着毛衣下的鲁格枪。
棕衣男读着纸上的字,盖比发现头戴贝雷帽的盖世太保正快步朝同伴走去,而且改成双手拿报,于是她伸手到腰带准备掏枪。
「先生,赏点钱吧?」老鼠声音颤抖,硬挤出法文说。
「你这个脏鬼。」棕衣男将纸条揉成一团。「我赏你跨下一脚还差不多,骑烂车要看路。」他将纸团扔进排水沟里,朝同伴摇摇头,两人便大步追向金发男了。老鼠头昏想吐,盖比惊诧不已,手放开鲁格枪,掉头弯向了圣法古路。
老鼠左手从沟里拾起纸团将它打开,感觉手指不听使唤。他眨了眨眼,开始读起纸上的法文。
蓝西装,中间钮扣遗失。白衬衫,轻浆洗。他色衬衫,不浆洗。附领保留。
是洗衣清单。老鼠恍然明白这纸条一定塞在金发男的大衣内口袋里,被他伸手指进去放字条时不小心勾了出来。
老鼠笑了,但声音卡着出不来。他弯了弯右手,虽然有两片指甲瘀青了,但手指应该没断。
我做到了!老鼠心想,发觉自己热泪盈眶。老天帮忙,我做到了!
「站起来,快点!」麦克已经折了回来,跨立在单车横杆两旁,对几步外的老鼠说道:「快起来!」他转头面向龚贝塔街,看着亚当和他的盖世太保跟班朝贝勒维尔街上的纳粹建筑走去。
「我办到了!」老鼠兴奋说道:「我真的办──」
「快点骑上单车跟我走,快!」麦克踏板一踩,朝他们的会合点骑去,就是潦草写着德军全面胜利的地方。老鼠从排水沟里爬了起来,骑上前轮不稳的单车跟在后头。他全身颤抖,可能因为自己背叛了国家该当吊死,但回家的念头让他心花怒放,一时让他觉得自己其实打了胜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