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冬日将尽，彼得依然安好无恙。艾蕾克莎给他什么他都吃，虽然常常毫无来由地变成狼崽，乱吠乱叫把所有人都快逼疯了，但大多数时间都是人类的模样。到了夏天，他牙齿长全了，威克托不再将手指摆在他的面前。
夏夜漫漫，米凯尔有时会坐在深谷边望着火车经过，同时数秒，看火车从西侧到东侧隧道要花多少时间。去年尼契塔还在的时候，他其实跑得心不在焉，对自己变身多快不以为意。他知道自己很快，但总是慢尼契塔一拍。如今，尼契塔尸骨已寒，所向披靡的火车依然吐着黑烟，亮着闪耀的独眼在夜里奔驰。米凯尔常常在想，铁路局的人发现排障器上黏着鲜血和带着黑毛的皮肉时，心里做何想法。撞到动物了，他们怎么想可能都是这个结论。动物。不该闯到铁轨上来的。
仲夏将至，他开始跟着冲出隧道的火车狂奔。他不想追过火车，只是活动筋骨，而火车头总是喷得他满身黑烟，皮肤被煤渣烫伤。火车钻进隧道消失后，米凯尔会横过铁轨来到尼契塔丧命的地点，坐在杂草里心想，只要我去试一定做得到，没问题的。
也许。
他起跑必须够快，关键在于手臂和双腿变形时还能跑得稳，因为脊骨弯曲会破坏平衡，神经和关节也会凄厉尖叫，要是被自己的脚掌绊倒，就可能从侧面被卷到火车底下，那就难看了。不行，他没必要冒这个险。
米凯尔每回离开深谷，总是跟自己说不会再来了，但他知道那是谎话。击败杀死尼契塔的怪物和奔驰的快感，一直在他心头缭绕不去。他跟着火车跑的速度愈来愈快，但还是追不过它，还不行。他平衡还不够好，从人变成狼时总是会跌倒。重点在变身的时机，脚下必须稳住，直到前腿着地并且跟得上后腿为止。米凯尔不断尝试，不断失败。
某天下午，蕾娜蒂打猎归来，带回了令人震惊的消息。白殿东北方不到八公里处有人类正在伐树，目前已经清出一块地，并用木材搭了小屋，还开了一条路进到森林里。那些人有许多马车、锯子和斧头。蕾娜蒂说她变成狼潜到附近偷看那些人做事，结果被其中一名男子发现了，虽然她赶紧溜回树林，但还是被那个人指着叫其他人看了。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啊?她问威克托。
开伐木场吧，威克托心想。他警告伙伴再也不准靠近那地方，无论以人形或狼身都不可以。那些人可能在这里待到夏天结束才离开，最好别去理他们。
但米凯尔发现从那天起，威克托就变得很沉默，若有所思，而且只准他们在夜里狩猎。他变得紧张兮兮，晚上大伙儿都睡了，他还在房里来回踱步。再过不久，只要风向正确，米凯尔和伙伴就能到白殿外晒太阳，聆听远方斧头和锯子挥动，吞噬森林的声响了。
后来，那一天来临了。
那天晚上，法兰可和蕾娜蒂出去狩猎，天上一勾弯月，林子里蟋蟀鼓噪。一个多小时后，远方一阵枪响吓哑了蟋蟀，连白殿走廊都听得见枪声回荡。
米凯尔从艾蕾克莎身旁站起来。他听见了四声枪响。彼得正在地上玩着一根兔子骨头。威克托原本在念拉丁文给米凯尔听，听到枪声也放下书本站了起来。这时又是两声枪响，吓得米凯尔身子一缩。他很了解枪的声音和子弹的威力，他记得清清楚楚。
最后一声枪声一过去，就听见哀号声。是法兰可沙哑的嗓音，惊惶求救。
「妳留在这里陪彼得。」威克托对艾蕾克莎说，说完便大步走向台阶，同时开始变身。米凯尔跟了上去。两匹狼离开白殿，在黑暗中朝着法兰克的嚎叫声奔去，不到两公里就闻到了火药味和人的体臭──怕得冒冷汗的味道，刺鼻得很。林中灯笼闪烁，人类彼此呼喊，法兰可从哀号变成了惊惶的尖叫。那声音有如耳朵的灯塔，让威克托和米凯尔朝着他直奔而去。他们发现法兰可伏在悬崖边，四周是浓密的灌树丛，下方一处营火围着一圈帐篷。威克托撞了法兰可肩膀一下，要他闭嘴，法兰可身体贴地表示臣服，眼里闪着恐惧。不是怕威克托，而是下方营地发生的事。
两名男子肩上挂着长枪，拖着一样东西走出森林，另外六名男子同样带着手枪或长枪，手拿提灯围了上来，举起提灯照着瘫在地上的那团身影。
米凯尔感觉威克托身体一震，而他自己也像万箭穿心一般。瘫在地上的那团身影是一匹黄褐色的狼，身上三个弹孔。灯光下，蕾娜蒂的血成了黑色，而尸体半边是人的手臂和腿。
天哪，米凯尔心想，这下被他们发现了。
其中一名伐木工人开始用沙哑粗嘎的声音祷告，之后随即举起长枪对准蕾娜蒂的头颅就是一枪，打得她脑浆四溅。
回到白殿，法兰可说：「我们听见人的声音。」他浑身颤抖，满头大汗。「他们围着营火聊天说笑，声音大得连聋子都听得见。」
「你们是白痴吗?竟然跑去那里!」威克托火冒三丈，口沫横飞地说：「可恶，他们杀了蕾娜蒂!」
「她想靠近一点。」法兰可神情茫然地说：「我试着阻止她，可是……她想看看他们，想过去听他们在讲什么。」他摇头想甩掉心里的惊骇。「我们跑到营地边……近得连他们的心跳都听得很清楚。我感觉……距离那么近，他们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她迷住了，就像看到异世界的生物一样。就算他们其中一人抬头看到她，她还是没跑走。我觉得……」他缓缓眨眼，脑袋转得很吃力。「我觉得……那个当下……她忘了自己是狼。」
「他们这下会离开了，对吧?」艾蕾克莎抱着动来动去的彼得，满怀希望地问：「他们会离开这里，回自己的地方。」没有人回答她。「对吧?」
「呸!」威克托朝火里啐了一口。「谁晓得他们会怎样?人类都是疯子!」他用手背擦了擦嘴巴。「他们也许会离开，因为蕾娜蒂那样子把他们吓坏了，说不定已经在收拾东西了。可恶，这下子他们知道我们的存在了!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就是手里有枪又很害怕的俄国人!」他匆匆瞄了米凯尔一眼，随即望着艾蕾克莎怀里的孩子。「他们也许会离开。」他说：「但我不敢掉以轻心。从现在开始，我们要随时有人在塔上盯梢。我先去，米凯尔，你可以接在我后面吗?」米凯尔点头答应。「我们六小时换一次哨。」威克托接着说道，目光扫过艾蕾克莎、彼得、法兰可和米凯尔。他们这群就只剩这几个人了。他不必开口，脸上的表情就已经说明了一切，米凯尔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就快消失了。威克托环顾室内，彷佛在寻找消失的伙伴。「蕾娜蒂死了。」他低声道，米凯尔看见他眼眶泛泪。「我很爱她。」他喃喃自语，拉了拉身上的鹿皮长袍，接着便突然转身上楼了。
三天后，锯子和斧头的声音停了。蕾娜蒂死后第四晚，威克托和米凯尔溜到俯瞰营地的悬崖边，发现帐篷不见了，营火熄了，人的体臭也消失了。他们循着断枝残干往西北走，来到了伐木工人的主营地，发现那里也清空了。小屋空无一人，马车也走了，但他们开的伐木林道还在，有如地表上一道棕色的伤疤。他们没有见到蕾娜蒂的尸体。那些人把她带走了。外面世界见到有人类手脚的狼，会发生什么事?路的方向正对着白殿，威克托喉咙发出低低的呻吟，米凯尔听出那是：求神保佑。
夏日荏苒，艳阳高照，伐木工人没再回来，那条路上也不再有马车出现。米凯尔又开始夜访深谷，注视火车通过。司机似乎飙得更快了。他想司机是不是听说了蕾娜蒂的事，还有必然随之而来的传言：这森林里住着怪物。
他跟火车赛跑了几次，但总是在由人变狼的时候，因为失去平衡而停下来，只能听着车轮朝他嘶吼，扬长而去。
夏天过了，森林变得红红黄黄。阳光西斜，清晨的雾气凉了，且久久不散。就在这时，军人来了。
他们是初霜时来的，廿二人乘着四辆马车，威克托和米凯尔躲在树丛里望着他们在伐木小屋设立了营区。所有士兵都带着长枪，其中几人还配了手枪。其中一辆马车载满补给，除了标示「危险!爆裂物!」的板条箱外，还有一把架在轮子上的大枪，枪管非常粗。一名看来肯定是主官的军人立刻派士兵到营区附近站岗，其他人则是开始挖掘壕沟，并在沟底插上削尖的木桩。他们解开网子挂在树上，还在各处架了绊网。当然，这些陷阱都沾到了他们的味道，很容易避开，但一半士兵接着又分乘两辆马车，沿着伐木林道前往之前工人搭帐篷的地方，同样架了帐篷，挖了壕沟，挂了网子，再将板条箱和有轮子的大枪搬下马车，然后试射了那把枪。震耳欲聋的枪声宛如世界末日，射断了好几棵细松树，彷佛十几把斧头同时砍树一样。
「那是机关枪。」回到白殿后，威克托说：「他们竟然带了机关枪!就为了解决我们!」他胡须已经全白了，不可置信地摇着头说：「天哪，他们一定以为我们有几百人!」
「我说咱们最好快点离开。」法兰可提议道：「现在就走，免得那些王八蛋找上门来!」
「冬天就要来了，我们能走去哪里?还是挖个洞躲起来?没有保暖的地方，我们哪可能活过冬天!」
「待在这里我们只会没命!他们会开始搜索森林，迟早会发现我们的!」
「所以呢?我们该怎么做?」威克托轻声问道，脸被火光照得红通通的。「去找士兵，跟他们说不用害怕我们?说我们跟他们一样是人类?」他冷笑道。「你先请吧，法兰可，看看他们会怎么对待你。」法兰可一脸愠怒，拄着拐杖摇摇晃晃走开了。他用三条腿走路还比一只脚利落。威克托坐在地上沉思着。米凯尔可以看见他脑袋里在想什么。有了士兵和陷阱在森林里，狩猎将会困难许多。法兰可说得对，士兵迟早会发现他们，而他们被逮之后会有什么下场，简直不敢想象。米凯尔望着紧搂着小孩的艾蕾克莎。那些人不是杀了我们，就是把我们关起来，他想。宁可被杀，也不要被关。
「那些王八蛋已经逼我离家一次了。」威克托说道：「休想再逼我第二次。无论如何，我都在这里待定了。」他心意已决，起身说道：「你们如果想去其他地方躲着，那就请便。我们之前追杀巴萨卡发现了几个洞穴，你们或许可以去那里。我才不想跟野兽一样缩在洞穴里发抖，想都别想。我的家在这里。」
众人不再说话。过了很久，艾蕾克莎打破沉默，用天真的期盼细声说道：「也许他们找累了就会离开了。冬天就要来了，他们不会待太久的，第一场雪之后就会走人了。」
「没错!」法兰可赞同道：「他们不会待到天冷了才走，绝对不会!」
他们从来没有这么期待寒冬过，只要一场大雪就能赶走那些士兵了。然而，尽管天气冷了，天空却见不到一丝阴霾。落叶翩翩，威克托和米凯尔躲在树丛里看着士兵搜索森林，一小群一小群拿着长枪左右瞄准，其中一队士兵甚至经过离白殿不到一百米的地方。他们挖了更多壕沟，在沟底放置削尖的木桩，然后覆上泥土和落叶。这就是狼阱，威克托对米凯尔说。这些天罗地网没有半点功效，但士兵不断扩大搜索范围，某一天甚至找到了墓园，让不敢出声的威克托和米凯尔看得心惊胆跳。士兵们手和刺刀并用，将巴萨卡死后修复的墓园再次掀开。当他们从土里抓出狼骨和人骨时，米凯尔撇开头去，不忍心再往下看。
大雪封住了森林。北风预告严冬将至，但士兵没有离开。
十月过去了。天空愈来愈暗，被云压得喘不过气。有天早上，米凯尔打猎归来，嘴里咬着刚宰的兔子，突然在离白殿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发现了敌人的踪影。
他们有两个人，手里都拿着长枪。米凯尔冲进树丛里伏低身子，看着士兵靠近。那两人边走边聊，谈着莫斯科的事，声音很紧张，手指扣在扳机上。米凯尔放开嘴里的兔子。停下来，拜托，他在心里对士兵说，转头回去，拜托……
士兵没有走开。他们靴子踩着落叶，一步一步愈来愈接近威克托、法兰可、艾蕾克莎和彼得。米凯尔肌肉紧绷，心如擂鼓。转头回去吧，拜托。
两名士兵停下脚步，其中一人双手遮着火柴点了烟，对另一名士兵说：「我们走太远了，最好快点回去，不然诺维柯夫一定会剥了我们的皮。」
「那家伙疯了!」另一名士兵倚着长枪说：「我觉得干脆一把火烧了森林，省得麻烦。这里乱成这副德性，他为何非要驻扎下来不可?」他环顾森林，脸上露出又敬又畏的神情，米凯尔一看就知道他是都市人。「烧光这里然后走人，我觉得这样最好。」
他的同伴鼻子喷了一口烟，说：「所以我们才当不了军官，史提范。我们脑袋瓜太聪明了，永远挂不了星星。我告诉你，要是诺维柯夫敢再叫我挖壕沟，我一定把他──」他话没说完，面前依然烟雾袅袅，但他突然望着森林，压低声音说：「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史提范转头张望。
「那里。」他同伴往前两步，指着前方说：「就在那儿，看到没有?」
米凯尔闭上眼睛。
「那里有房子。」抽烟的士兵说：「看到没?那个尖塔。」
「天哪，你说得对!」史提范附和道，随即举枪扳起枪机。
枪机声让米凯尔重新睁开眼睛。两名士兵站在离他不到五米的地方。「我们最好快点告诉诺维柯夫。」史提范说：「我可不想再靠近半步。」说完他转身就走，大步匆匆穿越森林，他的同伴弹掉手中的烟屁股，也跟着离开了。
米凯尔从藏身处站起来。他绝不能让他们回到营地。不行，不可以。他想到墓园那些被士兵连根拔起的骨骸，想到蕾娜蒂脑袋开花，想到那些人要是拿着长枪和炸药回来，艾蕾克莎和彼得会有什么下场，他就无法忍受。
米凯尔怒火中烧，喉咙发出了低吼。两名士兵快步疾行，几乎像用跑的。米凯尔嘴边依然沾着死兔的鲜血，箭一般朝士兵奔去，在灰暗的森林中划出一道黑影。他奔跑时没有半点声音，有如杀手般准确而优雅。当他追上两名士兵，判断可以扑上去时，心里清楚明白一件事：狼的泪水和人的眼泪没有任何差别。
他后腿像弹簧一般，一个蹬踏便扑了上去。抽烟的士兵还没意会过来，已经被他扑在了背上。
米凯尔将士兵扑倒在落叶上，张口咬住他的脖子左右猛扭他脑袋，听到颈骨喀擦一声断了。士兵剧烈扭动，但只是肌肉和神经垂死前的抽搐。米凯尔扭断士兵的脖子，他不吭一声就死了。
他听见有人颤抖喘息，于是抬起头来，一双绿眼闪闪发光。
史提范已经转身对着他，举起手中的长枪。
米凯尔见他手指一摁，立刻往旁边闪，子弹擦身而过打进了树丛。俄国人的泥土被俄国人的铅块打得土砾飞溅。那人又开了一枪，子弹从米凯尔的肩膀上飞过，啪的打在了橡树上。米凯尔左跳右闪，突然停在一块覆满落叶的前。他听见士兵仓皇奔逃，大声呼救，便像安静的死神一般追了上去。
士兵被自己的靴子绊倒，手忙脚乱爬了起来，继续逃命。「救命啊!救命啊!」他惊惶大喊，同时回头开了一枪，心想那东西会从后面扑上来。但米凯尔早已经绕到他的前方，打算阻断他回营的路。士兵边跑边叫，头发上满是落叶，米凯尔从树丛里冲出来，正想朝他扑去，随即发现根本不必多此一举。
士兵突然脚下一空，连人带土还有落叶摔进坑里。尖叫声戛然而止，米凯尔小心翼翼凑到壕沟边往下看，只见士兵身上插了七八支尖木桩，身体还在抽搐。沟里传来呛鼻的血腥味，加上米凯尔内心愤恨，让他在壕沟旁不停转圈，追着自己的尾巴。
不久，他听见喊叫声，其他士兵来了。他转身奔回第一名士兵的陈尸地点，张嘴咬住士兵的脖子，吃力地将尸体拖进树丛。尸体很重，被他拖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他瞥见一道白影，威克托奔到他身旁，帮他一起将尸体拖到松树林的密荫底下，接着咬了他鼻子一口，要他立刻离开。米凯尔犹豫不决，但威克托用肩膀狠狠顶了他一下，于是他只好照办。威克托匍匐在落叶里，倾听士兵们的动静。他们总共八个人，其中四人将壕沟里的尸体拖了出来，另外四人长枪上膛，开始在森林里四处搜索。
野兽来了，威克托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野兽来了，没有见血之前不会离开。
威克托站了起来，有如森林里的幽灵。他跑回白殿，鼻子里全是野兽的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