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米凯尔从不安的睡梦中惊醒过来。有人抓住他的肩膀，一根手指压着他的嘴唇。
「别出声。」威克托蹲在他身旁说：「注意听。」说完看了艾蕾克莎一眼，发现她醒了，将彼得紧紧抱在怀里。他又看着米凯尔。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法兰可拄着拐杖站起来说。
「士兵来了。」威克托答道，法兰可脸色发白。「我在尖塔上看到他们了，一共十五、六个，可能更多。」破晓时分，他在深蓝天色下见到他们以树木为掩护，不停朝白殿靠近，以为没人看得见他们。威克托听见轮子的吱嘎声。他们把机枪也带来了。
「我们该怎么办?」法兰可声音颤抖，近乎惊惶。「我们得趁还有机会赶紧离开这里!」
威克托望着渐弱的柴火，缓缓点了点头。「好吧。」他说：「我们走。」
「走?」米凯尔问：「走去哪里?这里是我们的家!」
「忘了这里吧!」法兰可对他说：「要是他们找到这里来，我们就逃不掉了。」
「法兰可说得对。」威克托赞同道：「我们先去森林里躲着，或许等士兵离开后再回来。」他们从他的语气听得出来，他根本不相信自己说的话。士兵一旦发现狼窝，肯定会在初雪之前进驻这里。威克托起身道：「我们不能再待下去了。」
法兰可毫不迟疑，立刻抛下了拐杖，皮肤开始冒出灰色毛发，不到一分钟就变身完毕，成了三脚狼。米凯尔是可以变身，但彼得还是人形，所以艾蕾克莎也不能变身，于是他决定维持人形。威克托的脸和头颅开始变形。他甩掉长袍，胸膛、肩膀和背部长出光滑的白色毛发。法兰可已经在爬楼梯了。米凯尔抓着艾蕾克莎的手，拉着她和孩子一起走。
威克托变身完毕，率先走在了前头，其他人随他走过蜿蜒的通道和被树枝穿透的高窗，突然看见窗外天空蓦地一亮，不是晨曦，太阳还只是地平在线的一抹红，而是一团嘶嘶作响的白炽火球，从森林一端窜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刺眼的白光照亮了整片大地。火球落在白殿中庭，接着又是两团火球，从森林彼端射向这里。第三团火球砸碎窗上剩下的彩绘玻璃落进了宫殿里，顿时火光四射，宛如小太阳一般让人睁不开眼睛。
威克托吠了一声，要伙伴继续前进。米凯尔举手遮挡强光，另一手紧紧牵着艾蕾克莎。三条腿的法兰可跑在威克托后头，窗外由漆黑转成了不真实的惨白晨光。米凯尔感觉恍如梦境，感觉自己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梦魇里。强光在墙上留下了怪诞的阴影，将人和狼揉成了另一种生物。
这时一名士兵有如无脸幽灵浮现在走道前方，朝他们举枪开火，而就算此时此刻，米凯尔仍然觉得这是一场梦。
枪响之前，威克托已经扑了上去，但米凯尔听见他闷哼一声，知道子弹没有错过目标。威克托用体重将士兵压倒在地，士兵放声尖叫，但威克托使劲一扭，就将他的咽喉撕成两半。
「他们在这里!这边!」另一名士兵大喊：「有十几个!」靴子踩踏石阶的声音在通道里回荡。长枪声再次响起，子弹扫过法兰可头顶上方打在墙上，火星四射。威克托转身撞了法兰可一下，要他沿原路退回去。米凯尔看见前方出现了八九名士兵，他们不可能从这里离开。威克托厉声吠叫，痛得声音沙哑，几名士兵高声呼喊，彼得在艾蕾克莎怀里嚎啕大哭。走道上又是两声枪响，幸好子弹都打在了墙上。米凯尔转头就跑，拉着艾蕾克莎一起往回退，但才跑到一处转角就撞上了三名士兵。
士兵们目瞪口呆，没想到会遇见人。但第一名士兵立刻回神过来，举起长枪对准米凯尔的胸口。
米凯尔听见自己咆哮一声冲了上去，侧身一闪抓住枪管猛往上扬，枪口同时冒出火光。他感觉子弹擦过肩膀，留下一道热辣辣的伤口。他另一手飞快往前，利爪戳进士兵眼里，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变了。转变瞬间发生，奇迹般身随意转。他剜出士兵的双眼，士兵凄声哀号，踉跄倒退撞上了其他士兵。第三名士兵掉头就跑，大喊救命，但第二名士兵开始疯狂滥射，子弹打在天花板和墙上发出凄厉的呼啸。一道身影从米凯尔身旁窜了出去，只有三条腿，一头撞向士兵的腹部。士兵奋力反抗，但法兰可缺了腿，可没缺爪子。他划破士兵的脸，牢牢掐住他的喉咙。米凯尔跪在地上，身体扭曲变形。他甩掉鹿皮长袍，让自己臣服于变身的力量。
白光一闪，士兵手往下挥，手里的刀插进了法兰可的颈背。法兰可身体一颤，但没有松开士兵的咽喉。士兵拔起刀，不停猛刺法兰可。法兰可往前仆倒，压碎了士兵的气管。刀子插在他脖子上，只剩刀柄在外，血从他鼻子里喷了出来。
硝烟未散，又有两名士兵出现，枪管冒出火光。米凯尔感觉腰侧像是被铁锤扫了一记，让他无法呼吸。另一枚子弹擦过了他耳朵。法兰可被子弹击中，痛得哀声嘶吼，脖子依然插着刀子，但还是往前猛推，一口咬住了其中一名士兵的大腿。另一名士兵近距离朝法兰可开枪，但法兰可依然疯咬乱抓。这时，威克托突然从硝烟里蹦了出来。他肩上淌着发黑的血，狠狠撞在第二名士兵身上，将士兵扑倒在地。米凯尔变身完了，血味和打斗点燃了他的怒火。他扑向法兰可攻击的那名士兵，和法兰可一起迅速解决了他，接着一个转身扑向威克托的对手，獠牙咬住那人的脖子，将喉咙扯了下来。
「米凯尔。」
那是一声轻柔的呻吟。
米凯尔转头发现艾蕾克莎跪在地上，彼得放声大哭，艾蕾克莎紧抱着他。她眼神迷离，嘴角流出一道血丝，膝盖四周都是血。「米凯尔。」她又低喊一声，伸手将孩子递给他。
他没办法接过彼得。他需要手，不是脚掌。
「拜托。」艾蕾克莎哀求道。
但米凯尔也无法说话。狼的舌头表达不了人类的爱、需要与悲伤。
艾蕾克莎眼睛翻白，抱着孩子往前仆倒。米凯尔知道这样下去，彼得的头一定会撞在石板地上。
他跃过士兵的尸体冲到彼得下方，用身体当垫被接住他的孩子。
他听见硝烟弥漫的通道里涌入了更多士兵。威克托吠叫一声，要他跟上。米凯尔没有反应。他脑中一片空白，肌肉和关节都僵住了。
威克托咬住米凯尔受伤的耳朵猛力一拉。士兵们就快到了，威克托已经听见车轮的吱嘎声──机枪来了。
法兰可摇摆往前，牙齿咬住米凯尔的尾巴往后一扯，差点把尾巴扯断。剧痛窜上米凯尔的神经。彼得还在大哭，士兵拖着机枪来了，艾蕾克莎倒在石板地上动也不动。威克托和法兰可不停拉着米凯尔，要他站起来。对艾蕾克莎、对他儿子，他都无能为力了。米凯尔抬头咬了威克托一口，要他退开，接着小心翼翼从彼得身下抽离，让那孩子滑到地上。他站了起来，嘴里尝到血的苦味。
烟雾中出现士兵的身影，还有金属摩擦声，是拉动机枪的声响。
法兰可抬起头，脖子上的刀让他动作僵硬。他高声嗥叫，声音在走道回荡，吓得士兵摁在机枪扳机上的手指僵住不动。法兰可摇摇晃晃朝士兵们走去，肌肉绷紧准备跳跃，随即纵身扑向硝烟之中。他张大嘴巴，准备见谁咬谁。机枪哒哒哒哒开火了，瞬间将法兰可劈成两半。
威克托转身跃过士兵的尸体，沿着走道往后跑。机枪还在响，子弹打在墙上有如黄蜂嗡嗡出声。米凯尔看见一枚子弹击中艾蕾克莎，让她尸体抖了一下，另一枚子弹打在彼得身旁的石板地上。米凯尔可以选择，是要死在这里还是想办法离开这里。他转身跟着白狼开始逃命。
他没跑几步，就听见机枪停了。彼得还在哭。一名士兵大喊：「别开枪!里面有小孩!」
米凯尔没有停下脚步。无论彼得命运如何，都已超出了他掌控之外。但机枪没有再度开火，长枪也没有动静。或许俄国人终究不是铁石心肠。米凯尔没有回头，而是继续跟着威克托往前跑。他的心已经抛下现在，放在了未来。
威克托发现一道狭窄的阶梯，立刻跑了上去，在石阶上留下了斑斑血迹。米凯尔也贡献了几滴。两人从楼上一扇没有玻璃的窗户跳出去，滑下屋顶掉进了下方的灌木丛里，随即并肩窜入林中，直到距离安全了才停下来。他们气喘吁吁伫立在寒冷的晨光中，鲜血溅红了脚旁的落叶。威克托钻进落叶堆里，半埋着身子躺了下来，痛得低声嘶鸣。米凯尔头晕目眩转着圈，直到筋疲力竭才倒在地上，开始舔舐腰侧的伤口。但他的舌头没舔到子弹，显然子弹打进肉里斜穿了出去，没有打到肋骨和内脏。不过，他还是流了许多血。他爬到松树底下躲着，随即昏迷了过去。
当他醒来，风已经大了，吹得树顶枝叶摇晃。白昼已尽，阳光几乎没了。他看见威克托依然是白狼的模样，半埋在落叶里。他四脚用力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到威克托身旁，推了他一下。他起初以为威克托死了，因为他动也不动，但威克托随即呻吟一声站了起来。他嘴角沾着干涸的血，两眼无神而空洞。
米凯尔饥肠辘辘，但累得没力气狩猎。他摇摇晃晃这边走走、那边走走，不晓得该做什么，于是干脆站着不动，垂着脑袋，腰侧再度渗出鲜血。
远方传来空洞的轰隆声，米凯尔耳朵甩了一下，接着又是一声。他发现声音来自东南，白殿的方向。
威克托穿越森林爬上崎岖的山脊，一动不动望着某处。过了一会儿，米凯尔打起精神也爬上了山脊，走到威克托身旁。
远方黑烟袅袅，随风飘散，火焰熊熊燃烧着。就在这时，爆炸声再起，威克托和米凯尔亲眼见到石块四散飞溅，两人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士兵们将白殿炸成了碎片。
紧接着又是两声爆炸，火光冲天，照亮了渐暗的天空。米凯尔看见尖塔(多年前他的风筝就是卡在了塔上)倾斜崩塌。随后是更大一声爆炸，一群着了火的东西从火光里冲了出来，感觉像蝙蝠。牠们被强风吹得不停翻滚，彷佛卷入了巨大的漩涡中，不久威克托和米凯尔就闻到了烧焦味。着了火的蝙蝠在森林上空翻腾，随即下坠。
其中几只蝙蝠飘到了两匹狼四周，他们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燃烧的纸页上头印着拉丁文、德文和俄文，许多还看得见画风精美的彩色插图。有那么一会儿，天空彷佛下着黑色的文明之雪，但随即被风卷走，消逝无踪。
夜晚占据了世界。强风助长火势，开始吞噬树木。两匹狼站在山脊上，两双眼里映着赤红的火光。一双眼见识过人类的兽性，对眼前的景象深恶痛绝，另一双眼只是默默呆望着，任悲剧迷蒙了视线。火焰跳跃闪烁，嘲讽着幸福，翠绿的松树被火舌一碰便枯成了焦黄。米凯尔推了推威克托。虽然不晓得要去何方，但他们该走了。许久之后，直到两人都感觉到热气袭来，威克托才发出声音。那是一声恐怖低沉的呻吟，落败的声音。米凯尔爬下山脊嗥叫了一声，要威克托跟上。最后威克托终于转身下了山脊。他身体颤抖，垂头丧气。
他们俩在林中穿梭，米凯尔心里想，人和狼都一样，活着才算数。法兰可、艾蕾克莎、尼契塔……他们都死了。彼得呢?他是葬身白殿的瓦砾堆中，还是被士兵抱走了?离开野外又会怎么样?米凯尔晓得自己可能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或许这样最好。他突然想到自己开了杀戒，杀了好几个人类，咬断他们的脖子，扯断喉咙，而且……天哪……是那么轻而易举。
更糟的是，杀人竟然很有快感。
书本虽然烧成灰了，里头的声音还在米凯尔脑中回荡。此刻他听见一段话，来自莎士比亚的《理查德二世》：
愿你跟着该隐在暮夜的黑影中徘徊
再不要在光天化日下显露你的容颜
各位贤卿，我郑重声明，凭着鲜血浇灌成我今日的地位
这事使我的灵魂抱憾无穷。
他继续在林中前行，威克托跟随着。风继续吹，后方的树燃烧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