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麦克还没见到目的地,就先闻到了。他仍躺在卡车地板上,双手反绑在后,左右都是坐着的士兵。卡车的货斗罩着灰色帆布,包得密密实实,只有一道缝隙透进一点阳光。他搞不清方向,但晓得不是朝市区前进,因为路太颠簸了,不可能是柏林的市区道路。没错,这条路被太多卡车轮胎和重型车辆荼毒过,每辗过一道车辙,车地板传来的震动就会让他背部肌肉一阵抽痛。
一股强烈的气味穿透帆布渗进货斗里,车上的士兵也闻到了。几名士兵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神情惶惶不安。气味愈来愈重,麦克闻过类似的味道,在北非,一群被火焰枪攻击的士兵身上就是这个味道。只要闻过人体烧焦的那股恶心的甜味,就一辈子也忘不了。眼前这股味道还带着木头的焦味。应该是松木,麦克心想。火势又大又急。
一名士兵起身走到卡车尾端张嘴想吐,两名阿兵哥低声交谈,麦克听见他们提到「法肯豪森」四个字。
他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哪里了。法肯豪森集中营,布洛可一手打造的地方。
味道散了。风向变了,麦克心想,但着火的到底是什么?卡车停了下来,不动了几分钟,引擎低声哼鸣着。麦克听见铁锤声。接着卡车又前进了约一百米,然后再度煞车,有人用刺耳的声音大喊:「带囚犯下来!」
帆布撩起,麦克被拖下卡车,暴露在艳阳下。一名纳粹武装亲卫队少校站在他的面前。这人身材臃肿,黑色制服快撑破了,脸庞圆而红润,眼神和钻石一样森冷发白,但没有钻石的光采。他头戴黑色平沿帽,头上的棕发短得近乎光秃,腰带上一把瓦尔特手枪收在枪套里,还有一根黑色橡皮棍,专门伤筋挫骨的。
麦克环视左右,看见木造营房和灰石墙,后方一排浓密的绿树。一栋新营房正在施工,囚犯们穿着条纹制服合力敲打木桩,警卫们拿着冲锋枪守在荫凉处。密实的刺铁丝网构成内墙,外墙由石头砌成,角落是木造的哨塔。麦克看见大门同样是木造的,上方的拱门在布洛可套房里的裱框相片上出现过。空气中弥漫着一层黑雾,缓缓飘向树林。他又闻到那个味道,焚烧皮肉的气味。
「眼睛看前面!」纳粹少校一手抓住麦克的下巴往前扳,一边吼道。
一名士兵拿着步枪戳了他的背,另一名士兵扯下他的外套,接着扒掉衬衫,力道大得连珍珠钮扣都扯飞了。他抽掉麦克的皮带,解开裤子,扒下内裤。麦克的背又被步枪戳了一下,这回在肾脏。麦克知道对方的意思,但他只是望着少校没有颜色的眼睛,双脚站着不动。
「鞋子和袜子脱掉。」少校说。
「我们是要结婚了吗?」麦克问。
少校掏出橡皮棍,棍尖抵着麦克下巴。「鞋子和袜子脱掉。」他又说了一次。
麦克察觉左方有人,斜眼一看发现布洛可和靴子走了过来。
「眼睛看前面!」少校喝斥道,随即挥棍在麦克受伤的腿上狠狠一击。麦克感觉大腿痛彻骨髓,伤口再度裂开渗血。他跪在白土上,一把步枪对着他的脸。
「男爵。」布洛可说:「这里恐怕是我们的地盘了。麻烦您听从克洛尔少校指挥好吗?」
麦克迟疑着。他大腿抽痛,脸上满是斗大的汗珠。靴子一脚踹在麦克背上,将他踏倒在地。靴子全身重量压在他脊椎上,让麦克痛得咬牙。
「说真的,男爵,您最好配合一点。」布洛可说,接着转头对克洛尔说:「他是俄国人,你也知道俄国佬有多倔强。」
「这里专治倔强。」克洛尔说。靴子踩着麦克,两名士兵过来脱了麦克的鞋袜,让他全身赤裸,只有两只手腕被手铐锁在背后。士兵将他拉了起来,推着他走。麦克毫不抗拒。反抗只会让他骨断肉裂,而他还没从火车上那场搏斗和方才林中奔逃的疲惫里恢复过来。他没时间悼念老鼠,也没时间感叹自己的困境。这些人绝对会用酷刑逼他全盘托出。不过,他们觉得他是俄国间谍对他有利,因为这样他们的焦点会放在东侧,而不是西方的盟军。
集中营很大,大得令人沮丧,麦克心想。到处都是营房,多半是漆成绿色的木造房舍,还有几百株残干,说明法肯豪森是砍伐森林盖成的。麦克看见一张张苍白憔悴的脸庞隔着装了百叶的窄窗望着他。几群消瘦的秃头囚犯和他们擦身而过,后面跟着手拿冲锋枪和警棍的卫兵。麦克发现几乎所有囚犯衣服上都别着黄色的戴维之星。他全身赤裸似乎很寻常,完全没人多看他一眼。远处大约两百米外,有几栋营房自成一区,被刺铁丝网包围着。麦克隐约看见三、四百名囚犯在泥土操场上站成数排,而喇叭正在播放千年帝国的政令倡导。他看见左侧远方有一栋低矮的灰石平房,两根烟囱冒着黑烟飘向森林。他听见重机械的轰鸣声,但无法判断声音的来处。风向一变,让他鼻子又闻到了味道。但不是人肉的焦味,而是久未洗澡的汗臭,同时混杂着腐败、老朽、屎尿和血渍的气味。他望着烟囱冒出阵阵浓烟,心想:虽然他不晓得这里在做什么,但肯定是消灭多于监禁。
三辆卡车从灰石平房那头驶来,士兵命令麦克停步。麦克站在路旁,被步枪枪口抵着脑袋,看着卡车缓缓接近。克洛尔挥手拦住卡车,接着带布洛可和靴子走到第一辆卡车后方。麦克看见克洛尔跟布洛可说话,红润的脸上满是兴奋。「品质很棒。」他听见克洛尔说。「所有的单位里,法肯豪森出产的质量最高。」克洛尔命令一名士兵从卡车上搬了一只松木箱下来。士兵用刀撬开钉子。「上校,您会发现我一直按着您的高标准要求质量。」克洛尔说。麦克看见布洛可频频点头,被这番奉承捧得眉开眼笑。
箱子最后一根钉子开了,克洛尔伸手进去。「您瞧,我敢说其他集中营都做不出这种质量。」
克洛尔拿出一把红棕色长发,麦克发现是女人的头发,自然鬈。克洛尔朝布洛可咧嘴微笑,接着又伸手到箱子里,拿出几束浅金色的头发。「看,很漂亮吧?」克洛尔问道:「这做出来的假发一定很棒,可以卖得跟金子一样贵。我很骄傲地跟您报告,我们的产率已经到达百分之卅七,而且完全没头虱。新的除虫剂实在太有用了!」
「我会转告希尔德布兰特博士效果很好。」布洛可说完望着箱里,伸手进去拿了一束亮铜色的头发出来。「哇,这真是太神奇了!」
麦克望着头发从布洛可指尖滑落。阳光下,那美丽的光泽让麦克为之心碎。这是某位女囚犯的头发,他心想,她的身体呢?他又闻到那股焦味,胃里忍不住一阵翻搅。
这些人根本是禽兽,死有余辜。要是他知道这些事却没有咬断他们的喉咙,还让他们嘻皮笑脸谈论假发和生产时程,肯定会遭天打雷劈。三辆卡车的货斗里全是同样的松木箱,装满了人的头发,就像从羔羊身上扒下的羊毛一样。
他绝不能让这些人活着。
他推开步枪上前一步。「别动!」拿枪的士兵大喊。克洛尔、布洛可和靴子转头看他,手里的头发簌簌飘落箱里。「别动!」士兵再次大喊,举起步枪抵住麦克的胸口。
这一点痛根本不算什么。麦克继续往前,手腕反绑在后。他望着克洛尔上校毫无颜色的眼眸,看见对方打了个哆嗦,往后退了一步。他感觉牙床隐隐作痛,脸部肌肉开始后退,准备让獠牙从颚里冒出来。
「可恶,立刻站住!」士兵用枪管猛击麦克的后脑,麦克颠了一下,但立刻站稳脚步。他大步走向那三个家伙,靴子见状随即站到他和布洛可中间。另一名拿着冲锋枪的士兵冲向麦克,枪托狠狠砸向麦克的腹部。麦克痛得弯腰喘息,那士兵举起冲锋枪准备赏他脑门一锤。
但麦克动作比他更快,膝盖猛力往上一顶,踹中他的跨下。士兵往后飞开,连人带枪摔在地上。一只手从麦克背后扣住了他的脖子,掐住气管,另一人挥拳打中他的胸口,让他心脏漏了几拍。「抓住他!抓住这个混账!」克洛尔朝疯狂往前猛冲的麦克大喊,一边挥舞警棍打在麦克肩上。第二棍让麦克跪在地上,第三棍打趴了他。麦克肩膀发黑、腹部瘀青,痛得吃力喘息。他几近昏迷,努力克制着变身的冲动。黑色毛发就要从毛孔里窜出来了,他可以闻到自己身上的兽臊味,尝到嘴里的野性。要是他倒在这里变了身,肯定会被德国人开膛破肚检视一番,身上所有部位,从器官到牙齿,都会被贴上标签,泡在福尔马林里,等候纳粹医师研究。他想活着,想杀死这些家伙,于是他拚命压抑变身的冲动,让它消散。
他身上可能冒出了几撮黑色的狼毛,像是胸口、大腿内侧和喉咙,但很快就消失无踪了,所以没人注意,就算有士兵看到了,可能也觉得是自己眼花。麦克趴在地上近乎昏厥,朦胧中听见布洛可说:「男爵,我想您接下来可能有得受了。」
士兵架着麦克的胳膊将他拉起来,拖着他往前走。麦克眼前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