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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麦克躺在满是脏污斑点的干草铺上,牢房里昏暗恶臭,他听着其他囚犯在睡梦中呢喃呻吟,感觉哀伤有如一袭丝袍罩上了他的心头。

  生命诚可贵,那些痛恨生命的人到底在想什么?他想起冒着黑烟的烟囱和空气中弥漫的焚尸味,想起装满头发的松木箱。那些头发在世界尚未崩坏之前曾经被人梳过、抚摸过,或许是母亲、或许是父亲,覆着头发的前额也留着温柔的吻痕,如今却落在假发商手上,身体化为一股黑烟。这里毁灭的不只是人,还有一个个世界被烧成灰烬。为了什么?希特勒吹嘘的「生存空间」和铁十字勋章?他想起老鼠,想起那小矮个脖子被他一扭,陈尸在荆棘丛里。他心揪了一下,杀生或许是他的天性,却没有快乐可言。老鼠是很好的朋友。还有比这更好的墓志铭吗?在这片死伤无数的土地上悼念一个人,就跟在着火的房子里吹熄一根蜡烛一样。他挥走记忆,不去想靴子踩烂老鼠的手,取走勋章的景象。麦克眼眶湿润,知道自己在这个人间地狱可能会失去理智。

  布洛可提到一件事。什么事呢?麦克试着集中心神,不去想眼前的杀戮。布洛可说到堡垒。对,就是这个。布洛可说,没有人知道堡垒在哪里,只有我、博士和少数人知道……

  堡垒。他说的堡垒是指什么?史卡帕岛?麦克觉得不是。契丝娜没花多少功夫就查到了希尔德布兰特在岛上有住所和实验室,根本不是严加保护的秘密。所以,布洛可指的是哪个堡垒?跟铁拳的使用方式又有什么关系?

  玻璃上的弹孔和漆成绿色的金属板,麦克心想,而且是橄榄绿。为什么漆成那个颜色?

  他正在思考的时候,有人用手指摸了他的脸。

  麦克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吓了一大跳,反手抓住了那只细瘦的手腕,看见手腕的主人就蹲在他身边,四周微微泛蓝。那人闷声低喘一声,扭着手想要摆脱,但被麦克抓着不放。

  这时,他右方另一个人影动了。这人个子较壮,在麦克眼里同样微微泛蓝,朝他伸臂挥来,手臂前端是紧握的手掌,一拳打在他脑门上,打得他耳鸣轰轰。麦克低身跪坐闪躲,第二拳从他额头擦了过去。他们想杀了我,麦克想道,心里一阵惊惶。他们饿到想吃人肉了吗?他放开第一个人影,那人立刻冲到远处角落躲了起来。麦克全神贯注准备对付另一个比较壮、比较有力的人影。第三拳挥来了。麦克一个手刀打在对方手肘上,果然听见了呻吟声。他看见脑袋和模糊的五官,于是挥拳朝脸打去。对方球根状的鼻子立刻断了。

  「警卫!」某人用法文大喊:「警卫!救命!」

  「上帝慈悲!上帝慈悲!」那个大吼大叫的家伙又开始声嘶力竭了。

  「别喊了,白痴!」那人的德文带着很重的丹麦口音。「你把空气都吸光了。」

  一双结实的手臂扣住了麦克胸口。麦克猛力回头,脑袋狠狠顶在那人脸上,那双手臂登时放松。但鼻梁断了的大个子仍然奋战不懈,一拳打在麦克瘀青的肩上,让麦克痛得哀号。他手指掐住麦克的喉咙,将全身重量压在麦克身上。麦克张手往上一推,一掌狠狠打在对方的胡子下巴上,听见对方牙齿喀嚓撞在一起,甚至咬到了舌头。那人呻吟一声,却还是紧扣着麦克脖子不放,手掐着气管。

  忽然,一声刺耳的尖叫盖过了所有骚动。出声的是一名少女,歇斯底里似的发狂大叫,声音愈来愈尖。

  矮门的开口唰地拉开,消防水管的黄铜喷嘴伸了进来。

  「小心!」丹麦佬大声警告:「他们要──」

  话还没说完,高压水柱已经从喷嘴口射了出来,扫向牢房里的囚犯。麦克和对手被强大的力道冲开,麦克撞到墙上,身体被水柱猛打。少女的尖叫变成了呛水的咳嗽。大吼大叫的家伙不再出声,虚弱的身体被水流扫过。几秒钟后,水停了,消防水管收了回去,开口唰的关上。牢房里只剩此起彼落的呻吟。

  「你!新来的!」说话的是刚才叫梅茨格闭嘴的家伙,声音又粗又哑,而且因为咬到舌头而有些口齿不清。他用破破烂烂的俄文说:「你要是敢再碰那个女孩,我就扭断你的脖子,听到没有?」

  「我没有伤害她的意思。」麦克用母语回答:「我只是以为自己被攻击了。」

  那人没有答话。梅茨格低声啜泣,有人在一旁安抚他。墙壁滴着水,地板上都是水洼,牢房里飘着汗臭与热气。「她疯了。」那俄国人对麦克说:「我猜她大概十四岁,不晓得被强暴了多少次,其中一次被人用热铁块弄瞎了眼睛。」

  「对不起。」

  「干嘛道歉?」那人说:「你又没做。」他擤掉鼻子里的血块。「你这个混账,撞得这么用力。你叫什么名字?」

  「葛勒顿诺夫。」麦克答道。

  「我叫拉撒利斯,战机飞行员,在乌克兰基洛沃格勒被那群败类抓了,你呢?」

  「我只是小兵。」麦克说:「在柏林被抓的。」

  「柏林?」拉撒利斯哈哈大笑,又擤了一坨血。「哈!真不错!我们的同志很快就要开进柏林,放火烧了那个该死的城市,朝希特勒的尸骨敬酒了。我希望他们抓到那个魔头。你能想象他像猪肉一样被钩子叉着,吊在红场上吗?」

  「可以。」

  「不可能,希特勒不会让自己被活逮的,我敢保证。你饿吗?」

  「嗯。」从被扔进这个狗窝到现在,他头一回想到食物。

  「喏,把手伸出来,我拿好吃的给你。」

  麦克伸出手,拉撒利斯摸黑用结实的手指抓住麦克,在他掌心里放了东西。麦克闻了闻,是一小块飘着霉味的硬面包。这种地方有什么就吃什么。麦克缓缓啃着面包。

  「葛勒顿诺夫,你是哪里人?」

  「列宁格勒。」麦克吞下面包,舌头扫过齿缝找寻碎屑。

  「我在罗斯托夫出生,但后来住过很多地方。」拉撒利斯开始讲起古来。他今年卅一岁,父亲在苏联空军担任「工程专家」,基本上这表示他父亲是机械部门的主管。拉撒利斯提起他的妻子和三个儿子,说他们都很平安,住在莫斯科,而他驾驶雅克一型战斗机出过四十多次任务,击落过十二架德国战机。「我正要击落第十三架纳粹飞机时。」他遥想当时:「突然有两架敌机从我头顶上的云里窜了出来,把我可怜的战锤打成了蜂窝,我只好跳伞逃命,没想到降落的地方离敌军机关枪据点不到一百米。」光线昏暗,麦克看不清对方的脸,但看见他微微泛蓝的肩膀耸了一下。「我在天上是一条龙,在地上就没那么威风了,结果就是现在这样啰。」

  「战锤。」麦克覆诵道。「是你的座机吗?」

  「对,名字是我取的,而且还漆在机身上。只要击落一架敌机,我就在机身上画一个卐。啊,它真是一台美丽的好飞机。」他叹息一声。「你知道,我没有看到它坠毁的样子,我想这样比较好。我宁可想象它还在天上,在俄罗斯上空翱翔。我那个中队的飞行员都会替自己的飞机取名字。你会觉得很幼稚吗?」

  「只要能保命,做什么都不幼稚。」

  「没错,就是这样。老美也会这样做。哎,你真该瞧瞧他们的飞机!漆得跟浓妆艳抹的妓女一样,尤其是长程轰炸机,但打起仗来又剽悍得很。我们的空军要是能有那种飞机,早就天下无敌啦!」

  拉撒利斯换过几座集中营,他对麦克说,在法肯豪森应该有六七个月了,但最近才被扔到这个狗窝来。可能两周吧,他想,不过人在这种地方很难判断过了多久时间。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被送进来,但他很想念天空。

  「那栋有烟囱的房子。」麦克试探地问:「那是做什么的?」

  拉撒利斯没有回答。麦克听见他用手指搔了搔胡子。须臾之后,他说:「我真的很想念天空,想念那些云,那一片蓝色的自由,单是瞥见一只鸟就能让我高兴个一整天,可惜法肯豪森飞过的鸟不多。」他陷入了沉默。梅茨格再次哽咽,泣不成声。「谁唱点歌吧。」拉撒利斯用勉强能懂的破德文说:「他喜欢听别人唱歌给他听。」

  没有人开口。麦克双腿收在胸前,坐在潮湿的干草上。有人低吁哼气,随即传来腹泻的淅沥声。麦克听见盲眼的少女在牢房另一头(其实相隔不到三米)抽噎。他辨别出六个微微泛蓝的人影。他伸手去摸天花板,狗窝里没有一丝光线。麦克感觉天花板彷佛在动,墙壁也是,感觉整间牢房正在缩小,准备将他们压得粉身碎骨。这当然是幻觉,但他这辈子从来不曾像现在如此渴望呼吸新鲜空气,渴望看见森林。稳住,他告诉自己,稳住。他知道自己比人类更耐得住痛苦与折磨,因为痛苦和折磨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但这么局促的空间折磨着他的灵魂,他知道这种地方可能让他崩溃。稳住。他不晓得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阳光,他必须控制住自己。控制是狼的全部,没了控制就无法活命。就算这里是绝望的地狱,他不能也不可以放弃希望。他刚才顺利转移了布洛可的注意力,让他怀疑起莱希克隆里子虚乌有的叛徒。但还能瞒多久?他们迟早会再拷打他,到时候──

  稳住,麦克心想,别想下去。到时的事到时再说,现在别想。

  他口渴了。他舔了舔背后的墙,发现舌尖上的水气够他满足地喝一小口。

  「拉撒利斯?」过了一会儿,他喊道。

  「什么事?」

  「要是能离开这里,这座集中营哪里戒备比较松?哪里有墙可以攀出去?」

  拉撒利斯哼了一声。「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是说真的。这里的警卫一定会轮班,大门会打开让卡车进出,不然也可以挖地道。你们难道没有成立脱逃委员会?没有人试着逃走吗?」

  「没有。」拉撒利斯回答道:「这里的人能走得动就很幸运了,更别说跑、攀爬或挖掘了。我们没有脱逃委员会,也没有人想过逃走,因为绝不可能。你最好赶快抛开这个念头,免得疯掉──」

  「一定有办法出去。」麦克不肯放弃,他听见自己话中带着急切。「这里有多少囚犯?」

  「我不确定,男犯人大约四万左右,再加上女子营区两万人吧。当然人一直来来去去,火车每天都会送人过来。」

  麦克惊诧不已。六万人,而且还是保守估计。「警卫呢?」

  「很难说,七八百人吧,甚至上千。」

  「警卫必须以一看六,还是没人试着逃跑?」

  「葛勒顿诺夫。」那俄国人忧心忡忡,彷佛在对不知轻重的小孩说:「我不知道有谁能快过冲锋枪的子弹,也不晓得有谁敢试。警卫还有带狗,杜宾犬。我见过那些狗可以把人咬成什么样子,老实说有点惨。就算奇迹发生,有囚犯真的逃出法肯豪森了,那家伙要往哪里去?这里是德国正中央,所有的路都通向柏林。」他爬开几步,背靠着墙轻声说:「对你我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放弃吧。」

  「最好是。」麦克说,心里一阵吶喊。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一两个小时后,麦克发现囚犯突然开始噪动不安,随即听见隔壁狗窝的门闩开了。所有囚犯都跪坐起来,全身颤抖等待着。他们牢房的门闩也在转动,门唰一声被人打开,刺眼的光线灌了进来。

  一小块爬满青霉的黑面包扔到了他们之间。囚犯们立刻一拥而上,争先恐后抢着分食。走廊上一名士兵喝道:「拿海绵来!」

  拉撒利斯手里拿着一块灰色海绵匍匐往前。他曾经身材壮硕,如今却成了大号的皮包骨,深棕色头发披垂过肩,胡子沾满干草和秽物,枯槁的肌肉紧绷着高耸的颧骨,一双眼睛长在苍白的脸上宛如两个黑洞。他的鹰勾鼻非常突出,连大鼻子情圣都自叹不如,鼻孔边黏着血渍,全是麦克那一拳的功劳。他爬过麦克身边时瞥了他一眼,麦克吓得往后退开。那双眼就像死人一般。

  门口摆着一桶脏水,那俄国人将海绵浸到水里拿出来,海绵吸满了水。士兵拿走水桶,砰的一声将门狠狠关上,拴上门闩,接着就听见下一扇牢门开了。

  「晚餐时间。」拉撒利斯再次爬过麦克身边,对他说道:「所有人可以含着海绵吸一口。嘿,你们这些饿鬼!留一点面包给我同志!」一阵匆促坚决的推攘后,拉撒利斯拽了拽麦克的胳膊说:「拿去吧。」说完便将一块沾湿的面包放到麦克手中。「那个死法国佬老是想多抢一点。在这里最好动作快一点,不然就只能吃面包屑了。」

  麦克背靠粗糙的墙壁啃着面包,两眼空望前方。他眼角一阵刺痛,泪水簌簌滑落双颊。他不晓得自己为谁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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