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命运 第一章
他醒来的第一印象是绿意和黄光。阳光穿透浓密的树荫照在他脸上。他想起年少待过的那座森林,想起威克托的国度和他的家人。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麦克葛勒顿不是躺在干草堆上,而是盖着白色亚麻棉被躺在床上。天花板也是白色,墙壁则是浅绿。他听见知更鸟的歌声,便转头望向右方的窗户,看见纠结的树枝和树叶间零碎的蓝天。
美景当前,他的心思依然飘向乱葬坑里那些枯瘦的尸体。一旦见过那种景象,就永远不会忘记人类的恶毒没有极限。他很想哭,用泪水洗去那一幕,但眼睛不肯从命。暴行已成事实,哭泣又有什么用?别哭,落泪的时间已经过去,现在应该静下来思考,同时蓄积力量。
他身体痛得要命,连脑袋都痛,感觉满是瘀青。他掀开棉被,发现自己依然裸体,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彷佛百纳被。他大腿上的枪伤已经缝合,涂了碘酒,其他刀伤和穿刺伤(包括布洛可用叉子留下的伤口)都消过毒,牢房的臭气也被洗得干干净净。麦克觉得替他除掉身上臭味的人真该得奖。他摸了摸头发,发现洗过了,头皮刺痛,可能是用了除虱洗发剂的缘故。他胡子刮了,但已经生出新的胡碴,让他心想自己到底像个废人昏迷了多久。
有一件事很确定,就是他饿坏了。他看见自己肋骨凸了出来,手脚变细了,肌肉也有些枯槁。床边小桌上有一只银铃铛,麦克拿起铃铛摇了摇,看会如何。
不到十秒钟,房门就开了。契丝娜凡朵恩奔了进来,容光焕发的俏脸洗去了炭渣,黄褐色眼眸炯炯有神,金色鬈发披垂肩上。她真是赏心悦目,麦克心想,完全没注意她穿着毫无线条可言的灰色连身服和腰间的瓦尔特手枪。她背后跟着一名灰发男子,戴着角框眼镜,穿着深蓝色长裤和白上衣,袖子卷了起来,手上拎着黑色医药袋,放在床边桌上喀擦一声将它打开。
「你感觉如何?」契丝娜站在门边问,脸上只有点到为止的关心。
「还活着,没死。」麦克的声音虚弱沙哑,说得很吃力。他试着坐起来,但那个显然是医师的男子伸手推着他的胸膛,让他躺回床上,感觉就像对付不肯听话的病童一样。
「这位是史壮博格医师。」契丝娜说道:「照顾你的人就是他。」
「不只是照顾,简直是在挑战医学极限。」史壮博格说起话来像是水泥搅拌器里的石砾一样。他坐在床边,从医药袋里拿出听诊器听病人的心跳。「深呼吸。」麦克听话照办。「再一次,现在闭气,然后缓缓吐气。」他嘟囔一声,摘下耳窦说道:「你呼吸有点喘,我想是肺部有轻微感染。」他将体温计塞到麦克舌下。「你很幸运,身体保养得不错,否则待在法肯豪森十二天,只吃面包和水,绝对不会只是疲劳和肺部感染而已。」
「十二天?」麦克说着伸手去拿体温计。
史壮博格抓住他的手腕一把推开。「别碰。没错,十二天。你身上当然还有其他伤势,例如轻微脑震荡、鼻子断了、肩膀严重瘀青,背上那一拳不只留下瘀青,还差点打爆肾脏,腿上的伤也快产生坏疽,幸好及时获得治疗。不过,我不得不摘除一些组织,你有一阵子没办法使用那条腿了。」
天哪!麦克心想,脑中浮现腿被手术刀和骨锯截断的景象,不禁打了个冷颤。
「你有血尿。」史壮博格接着说道:「但我想你的肾脏没有大碍,只是必须插入导尿管,帮你排点尿。」他取出体温计看了看数字。「轻微发烧。」他说:「但至少体温降了,从昨天开始。」
「我在这里躺了多久?」
「三天。」契斯娜说:「史壮博格医师要我们让你静养。」
麦克感觉口中一阵苦涩,应该是药,他想,很可能是抗生素和镇定剂。医师已经准备再替他打针了。「别再注射了。」他说。
「别傻了。」史壮博格抓住他胳膊说:「你的身体暴露在那么多脏污和病菌里,没得伤寒、白喉和淋巴腺鼠疫已经够幸运了。」
麦克莫可奈何。「是谁帮我清身体的?」
「是我拿水管冲你的,如果你问的是这个。」契丝娜对他说。
「谢谢。」
契丝娜耸耸肩说:「我可不想让你害我的手下被感染。」
「他们帮了我大忙,我欠他们一次。」他想起森林里闻到的血腥味。「他们当中谁受伤了?」
「艾斯纳,他手掌被子弹打穿了。」契丝娜皱眉说:「等一下,你怎么知道有人中枪了?」
麦克迟疑不答。是啊,他心想,我怎么知道的?「我……我也不确定。」他说:「我听见一阵枪声。」
「的确。」契丝娜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幸好我们没有损兵折将。好了,你现在或许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拒绝跟着鲍曼走,又怎么能从法肯豪森追了十多公里来到这里了。你是怎么办到的?竟然可以跑这么远?你又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拉撒利斯。」麦克故意转移话题,好拖延点时间。「我的朋友,他还好吧?」
契丝娜点点头。「他身上全是虱子,都能组成一个师了。我们只好把他全身毛发剔光,但他说谁敢动他的胡子,他就杀了他。他状况比你还惨,但不会死的。」她说完眉毛一挑。「你要说明了没有?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麦克想起自己那天晚上曾经听见契丝娜和鲍曼走出帐篷时在争执。「我想我有点发狂了。」他说:「我跑去对付克洛尔少校,但不大记得发生什么了。」
「你杀了他吗?」
「他……已经被解决了。」麦克说。
「继续。」
「我骑了克洛尔的机车,所以顺利过了大门。但油箱一定被子弹打穿了,因为我才骑几公里,引擎就熄火了。于是我开始在森林里走,看到你们手电筒的灯光,就过来了。」这说法真是太牵强了,麦克心想,但他也只能掰出这么多了。
契丝娜盯着他没有开口,接着说:「我们派了人监视大路,没见到机车。」
「我没走大路,在森林里。」
「然后就碰巧找到了我们的据点?在这么大片的森林里?纳粹那么多人都找不到我们,你竟然能不小心遇到?」
「我想就是这样,毕竟我就是遇到了,不是吗?」麦克虚弱地笑了笑。「这就是命吧。」
「我猜。」契丝娜说:「你这回又是靠芦苇吸管活命的吧。」她说完朝床边走近了些,史壮博格准备替麦克再打一针。「要不是我知道你站在我们这边,男爵,我可能会非常怀疑你。跟哈利山德勒玩猎人游戏获胜是一回事,全身是伤在森林里摸黑奔跑十多公里,并且找到我们的据点,更何况我们掩藏得那么好,简直不可思议。」
「我对我的工作很在行,所以才能活到现在。」针尖刺进皮肤里,让他身体缩了一下。
契丝娜摇头说:「没有人这么行,男爵。你有些地方……非常奇怪。」
「唔,这种事我们可以吵上一整天,也不会有结论的。」他佯装气恼,但契丝娜眼睛很尖,看出他在逃避。「飞机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我一声令下就能出发。」契丝娜决定暂时放他一马。但这家伙肯定有所隐瞒,她想知道是什么。
「很好,我们哪时出发?」
「你不能远行。」史壮博格啪一声关上医药袋,语气坚决地说:「最快也得两周之后。你长时间挨饿又遭到毒打,一般人没受过你那种特战训练,早就变成废人一个了。」
「医师。」麦克说:「谢谢您这么关心和照顾我,但可以请您先离开吗?」
「医师说得没错。」契丝娜接着说道:「你身体太虚弱了,哪里都去不了。就你来说,任务已经结束了。」
「妳把我救出来就为了这个?跟我说我是废物了?」
「不是,是为了不让你管不住嘴巴。你被俘之后,布洛可上校就关闭了莱希克隆旅馆。就我听到的消息,他讯问了所有员工,调查他们的来历,还逐一搜查每个房间。我们把你从法肯豪森救出来,是因为鲍曼通知我们,布洛可隔天一早就要继续拷问你,再多待四小时你连导尿管都没机会插了。」
「哦,原来如此。」比起来,少一条腿还算小事了。
史壮博格医师正要朝门口走,忽然停下脚步说:「你身上有一个很有趣的胎记,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东西。」
「胎记?」麦克问:「什么胎记?」
史壮博格一脸困惑。「就在你左手腋下啊。」
麦克举起左臂,结果吓了一跳。只见腋下到臀部生了一长撮柔顺的黑毛。他知道那是狼毛。由于身心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他离开法肯豪森之后一直没能完全变回人形。
「真的非常奇特。」史壮博格弯身看着那一长撮毛发说:「绝对可以发表在皮肤医学期刊了。」
「我想也是。」麦克放下手臂,紧贴身侧。
史壮博格经过契丝娜身旁朝门口走去。「你明天可以吃硬质食物,从肉汤里有肉开始。」
「我才不要喝肉汤,我要牛排,愈生愈好。」
「你的胃还没准备好吃肉。」史壮博格说完就走出房间了。
「几号了?」医师离开后,麦克问契丝娜:「我说今天。」
「五月七日。」契丝娜走到窗边望着森林,午后阳光泼洒在她脸上。「再来回答你下一个问题。我们在一位朋友家,离柏林六十多公里,在西北方。最近的小镇叫罗骚,从这里往西十八公里。所以我们很安全,你可以放心休养。」
「我不要休养,我还有任务在身。」他嘴里这么说,身体却感觉史壮博格注射的东西开始生效了。他舌头麻了,又开始昏昏欲睡。
「我们四天前接到伦敦的密电。」契丝娜从窗边转头看着他说:「抢滩登陆定在六月四日。我已经回电表示任务并未完成,登陆计划可能会受牵累。我还在等候回复。」
「我想我知道铁拳是什么了。」麦克说完开始解释他的空中堡垒论。契丝娜扳着一张扑克脸专心听着,完全看不出是赞同或反对。「我不认为轰炸机在挪威。」麦克对她说:「因为离登陆作战的海边太远,但希尔德布兰特知道飞机在哪里。我们必须去史卡帕……」他视线开始模糊,嘴里满是药味。「……查清楚希尔德布兰特到底发明了什么。」
「你哪里都不准去,尤其你现在身体这个样子。最好还是我挑一组人马,让他们飞去执行任务。」
「不行!听着……妳朋友或许闯闯监狱很行……但史卡帕绝对难上加难,你需要高手才做得到。」
「像是你吗?」
「没错,我六天内就能出发。」
「史壮博格医师说两周。」
「我才不管他说什么!」他心头一阵火起。「史壮博格不了解我,我六天内就能好起来……只要吃到肉的话。」
契丝娜似笑非笑。「我相信你是说真的。」
「当然。还有,别再喂我吃镇静剂或让史壮博格打东西到我身体里了,懂吗?」
契丝娜没有开口,想了一下之后说:「我会转告他。」
「最后一件事。妳有没有想过……我们可能在飞……飞往史卡帕途中遇到德军的战斗机?」
「有,但我打算冒险。」
「万一妳中弹,我可不想……坠机被烧成焦炭。妳需要一位副驾驶。妳有吗?」
契丝娜摇摇头。
「去找拉撒利斯。」麦克说:「妳可能会……发现他很有意思。」
「你说那头畜生?他会驾飞机?」
「去找他就对了。」麦克眼皮愈来愈沉,实在挡不住浓浓的睡意。最好睡一下,他心想,先睡一下,明天继续奋斗。
契丝娜待在床边,直到麦克睡去。她目光温柔了,伸手想抚摸他的头发,但麦克突然动了动身子,她立刻把手收了回来。之前她得知麦克和老鼠被抓了,担心得快疯了,但不是因为怕他屈打成招。当她见到麦克从森林里冒出来,浑身污秽和瘀青,因为挨饿和囚禁而面黄肌瘦,她差点晕了过去。但他在森林里怎么找得到他们?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你是谁?她在心里问着眼前熟睡的这个男人。拉撒利斯之前提到他,问的是「我朋友葛勒顿诺夫」怎么了。这男人是英国人?俄国人?还是来自某个不知名的国家?即使他形容憔悴,还是俊俏非常,却也带着一份孤寂,一份失落。她从小是含着银汤匙长大的,而这男人却尝过沙土的滋味。做间谍的有一条铁律,绝对不能感情用事,否则可能带来惨重的伤亡与后果。但她已经倦了,厌倦到极点,不想再当女演员了。而不带感情的活着就像演戏只是为了剧评,而不是为了观众,只有演技,毫无乐趣可言。
男爵(或葛勒顿诺夫,管他真名叫什么)在梦里打了个哆嗦。她看见他手臂起了鸡皮疙瘩,想起之前替他洗澡的时候。他躺在放了温水的浴缸里昏迷不醒,而她拿着海绵(不是水管)擦拭他的身体。她擦去他头皮上、胸口、腋下和阴毛上的虱子,替他刮胡子和洗头。她这么做,是因为没有人会做。这是她的工作。但她的工作不包含洗去他脸上脏污时,那心疼的感觉。
契丝娜将被子拉到他颈边。麦克微微睁眼,射出两道绿光。但药效太强,他很快又沉沉睡去。契丝娜祈祷他睡得安稳,远离这世界的梦魇,随即起身离开房间,轻轻将门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