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笨钟敲了十一响。麦克葛勒顿心想，十一点在那地方是狼烟时刻，在这里却只是六月中旬一个晴朗的近午，而再勇敢的狼也不敢挑战此刻伦敦的交通。
他站在窗边俯瞰唐宁街，望着车潮沿着泰晤士河一路伸向特拉法加广场。他感觉活力充沛，精神饱满，每回死里逃生都会让他如此感受，至少一段时间。他穿着深蓝西装、白衬衫和蓝条纹领带，肋骨上贴着胶布，手掌还缠着绷带，大腿依然不良于行，但一切都好。他很快又能跑跑跳跳，跟以前一样快。
「你在想什么?」她从后面走过来问道。
「喔，我在想今天天气很好，很高兴出院了，躺在床上看什么都不太对。」
「这得看你躺的是什么床了。」
麦克转身望着她。契丝娜看起来神清气爽，之前的伤痛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早已一扫而空。呃，可能还有一点，人生总难尽如人意。「是啊。」他说道：「确实如此。」
办公室的门开了，一名骨架粗大、身穿英国空军上尉制服的大鼻子男走了进来。拉撒利斯长了头发，但胡子还留着，只是修得很整齐。他跟肥皂一样干净，甚至还飘着肥皂味。他穿着英国空军外套，左臂和肩膀打了石膏，保护骨折的锁骨。「哈啰!」他喊道，很高兴见到他们，脸上露出了微笑。契丝娜发现俄国佬虽然长相粗犷，其实蛮俊俏的。「抱歉来迟了。」
「没关系，现在显然不是在打仗。」他们的会面时间是十一点整。「说到打仗，你该不会加入英国空军了吧?」
「呃，我还是俄国空军军官。」他用母语答道：「但昨天获颁荣誉上尉，还开了喷火。喔，喷火是战斗机的名字。我们俄国要是有喷火，早就──」他笑了笑，没有说下去。「我一有机会就会回去。」他耸耸肩道：「就像我说的，我是天上一条龙。你们两个呢?」
「我已经回到家了。」麦克说：「终于。契丝娜要去加州。」
「喔，对!」拉撒利斯试着用英语说：「加利佛尼牙?」
「没错。」契丝娜说。
「肥常好!妳是大敏星!」
「小角色也无妨，就算是特技飞行员都可以。」
「飞行员吗?耶!」光是提到飞行员三个字，俄国佬脸上就浮现做梦般的表情。
麦克伸手握着契丝娜的手，转头俯瞰伦敦。伦敦很美，现在又更美了，因为再也不会有纳粹战机飞过。气候恶劣让登陆日从六月五日延到六日，从那天起已经有数十万盟军从诺曼底登陆，持续逼迫纳粹退回德国境内。当然，战争尚未结束，把纳粹逼回老巢之后还有许多考验与难关，但他们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反攻欧洲虽然耗费巨资，却是莫大的成功。巴黎再过几周就会解放，盖比的故乡很快就会重获自由。
希特勒的进攻瓦解了，从现在起只有漫长的撤退。德国的战争机器将被(他可以这么大胆认为吗?)美国、英国和俄国的铁拳击毙。
阳光洒在脸上，麦克想起了这一路的经历。他想起麦卡伦和盖比，想起那些地下通道、卡蜜儿和老鼠，想起巴黎歌剧院屋顶上的酣战，抵达柏林前的林中恶斗，老鼠崩坏的房子和人生，还有那毫无意义的铁十字勋章。他想起莱希克隆旅馆，想起哈利山德勒的猎人列车，法肯豪森的牢房和飞往挪威的漫长航程。他想起小咪，还有那把带血的弯刀。
他想起另一段经历，在俄国。为了追逐风筝而踏进森林，从而走进一个充满喜悦与哀伤、悲剧与胜利的世界，直到现在，直到永远。
我是人还是兽?麦克现在知道自己真正属于哪个世界。从他接受自己在人类世界拥有一席之地的那天起，他就实现了奇迹。他觉得自己没有让威克托失望，甚至觉得威克托或许会以他为荣，就像父亲以他的爱子为傲。
自由的活着，他心想。只要在这世界有一丝机会自由活着，他就不会放过。
秘书桌上的铃声响了。她是一名个头娇小的妇人，双颊凹陷，下巴突出，翻领上别着一朵康乃馨。「三位可以进去了。」她对他们说，接着起身替他们打开通往内室的门。
房里的男子从书桌前起身相迎。他身材和斗牛犬一样壮硕，告诉他们大伙儿都对他们赞誉有加，快请坐!他指着三张椅子说。授勋仪式将会低调举行，这么敏感的任务没必要惊动报纸，你们说对吧?当然。
「我可以抽烟吗?」他问契丝娜，契丝娜说请便，于是他从桌上的黄檀木烟盒里拿出一只他的招牌长雪茄点了火。「你们应该清楚自己为英国，应该说为全世界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大功劳。你们有不少高官朋友，他们会好好照顾各位的。说到朋友!」他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封蜡缄的信封。「这是你朋友要给你的，葛勒顿少校。」
麦克接过信封，认出上头的蜡封，脸上浅浅一笑，随即将信封收进外套口袋。
首相开始高谈阔论，推断登陆作战的可能发展，并预言纳粹到了夏末就会被逼回德国边境。德军的化学武器作战计划一败涂地，他说，不只因为铁拳功亏一篑，还因为古斯塔夫希尔德布兰特……呃……融化了。
麦克望着首相的脸，觉得自己非问不可。「对不起，首相先生?」
「是的，上校，请说。」
「您……您在德国不会有亲戚吧?」
「没有。」丘吉尔说：「当然没有，怎么了?」
「呃……我见到一个人跟您很像。」
「喔，那些该死的混蛋!」首相高声咒骂，吐了一口浓烟。
当完首相的听众之后，三人走出官邸来到唐宁街上。一辆由空军派来的车子停在门口等候拉撒利斯。他一手搂住契丝娜轻轻拥抱了她，接着抱着他的好兄弟。
「葛勒顿诺夫，好好照顾金发小妞，知道没有?」他虽然面带微笑，眼眶却有些湿润。「有她在身边，你比较绅士……也就是比较像英国人，不是俄国佬。」
「我会记住的。」麦克说，但心里却这么想：拉撒利斯虽然是俄国佬，却是出色的绅士。「你会去哪里?」
拉撒利斯抬头看了看无云的蓝天，露出害羞的微笑，拍拍麦克的肩膀，接着便像王室成员一般上了车。空军司机将车驶离路边，拉撒利斯朝麦克敬礼，接着车子便融入车流之中，消失不见了。
「我们去走走。」麦克说完牵起契丝娜的手，带她朝特拉法加广场走去。她依然有点跛，但脚踝正在康复，不会有后遗症。他喜欢契丝娜在身边，很想带她参观他的家，谁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长久的关系?也许不会。他们正走向不同的道路，只是此刻手牵着手。至少现在……是甜蜜的。
「妳喜欢动物吗?」他问她。
「什么?」
「只是好奇问问。」
「呃……猫和狗我很喜欢，你是指什么动物?」
「再大只一点。」他说，但没有继续解释。在离开伦敦的旅馆之前，他不想吓到契丝娜。「我想带妳去参观我的家，在韦尔斯。妳会想去吗?」
「跟你吗?」她摁了摁他的手。「哪时出发?」
「很快。我家那里很安静，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讲话。」
她又听不懂了。「讲话?讲什么?」
「喔……就一些神话和传说。」他说。
契丝娜笑了。麦克葛勒顿真是她遇过最有趣，当然也是最特别的人。他挨着她的感觉让她兴奋。她说：「我们去你家就只有讲话吗?」
麦克在纳尔逊子爵雕像下方停下来，双手搂住契丝娜凡朵恩，然后吻了她。
两人紧紧相拥，伦敦市民驻足观望，但麦克和契丝娜都不在乎，双唇宛如烈火般交缠翻腾，吻得麦克微微发痒。
他知道怎么回事。光滑的黑色毛发正沿着他脊椎窜出。他感觉背和肩膀都长出了毛发，因为强烈的激情和愉悦刺激了他。但毛发随即退了回去，只剩皮肤轻微的搔痒。
嗯，这只是刚开始而已。
麦克吻了她的嘴角，她的体香钻入了他的灵魂里。那带着肉桂和皮革味的香气。他招了一辆出租车，两人坐了进去，朝下榻的皮卡底里旅馆出发。
途中他从口袋里取出那封信，开了蜡封，将信拿了出来。里面只有三个字，笔迹非常熟悉：新任务?
他将信收回信封里，再放进口袋。他体内的人渴望平静，体内的狼却渴望行动。哪个会胜出?他不知道。
契丝娜头靠着他的肩依偎着他。「有事情要处理吗?」
「没有。」麦克对她说：「不是今天。」
他们赢了一场仗，但战争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