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介绍我们的女主人公，詹妮特·斯特恩
她的父亲捕猎女巫，她的姨妈寻求智慧
而她的灵魂渴望着一个难以名状的目标
我是一本书，而您，作为我的读者，我能直率而坦诚地向您倾述吗？正像，一个理性的生灵向另一个理性的生灵倾述？哪怕告白的文字让您厌烦，哪怕您原本希望卢梭从来没有袒露他的灵魂，奥古斯丁
从来没有到处诉说他的羞耻，您还是该花上一点时间倾听我的言语。毕竟，我是《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或者用我的家乡话说，Philosophiae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简称《数学原理》），而不是十年级的代数课本，或者高尔夫球的指导手册。加入我的冒险，命运女神保佑，您会发现一个全新的世界。
不像你们人类，书籍总会记得它被孕育的时刻。为了躲避1665年的大瘟疫，我的父亲，杰出的艾萨克·牛顿抛下在三一学院的研究，来到伍尔索普，在他妈妈的农庄里度过了夏天。房子边有一个果园。牛顿出神地从卧室的窗户向外望去，看见一个苹果从树上掉了下来。在我们公认为“重力”的奇怪机制的作用下，这苹果落到了地上。灵光一闪，他猜想这苹果并非简单地落在地上，而是趋向于地球的核心。他推测，这苹果与地球的关系，正如月亮与地球的关系一样：因此，万有引力是广泛存在的——这决定着人间加速度的定律也掌管着天堂。凡间如是，上界亦如是。我父亲从来没和女人同眠共枕过，但在7月这个闷热的午后，他所体验到的狂喜却能轻而易举地让所有肉体凡胎的欢愉黯然失色。
二十二年后，1687年仲夏，我诞生了。作为一本书，一本由羊皮纸和梦想、墨水与灵感组成的书。我总是与学者为朋友，待诗人如英雄，尊胶水为神祇。但我有什么特别之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和其他书籍又有什么不同呢？我的历史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很简单，我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学著作。我的实际价值是无可争辩的。不管您想到火星探测器、月球登陆、轨道卫星、蒸汽机、机动织机、工业革命，还是麻省理工学院，如果没有我，这些事物都不会存在。不过，那些好奇的人还想了解我的精神本质。你们想了解我的灵魂。
从您的书架上把我取下。如果您和大多数人一样，您会把我放在一个重要的位置，也许挨着《圣经》，或者放在《荷马史诗》旁边。打开我，一切就相当轻松地开始了。开头是八个艰涩却并非不可理解的定义，讨论质量、加速度和力。接下来是我父亲著名的三大运动定律。继续看下去，内容开始变得有点儿难——不是吗？——命题激增，评注碰撞，而推论就像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一样繁衍不息。“沿不同圆周等速运动的若干物体的向心力，指向各自圆周的中心，它们之间的比，正比于等时间里掠过的弧长的平方，除以圆周的半径。”可悲，我承认。这并不是鹅妈妈的童谣。
但您不能靠内容来评判一本书。就因为我父亲在我里面塞满了正弦、余弦、正切，更糟的是各种复杂的数学运算，但这并没有让我成为一个干巴巴的、缺乏热情的家伙。我时刻在努力展现数学的美学特征。看看论证命题41的图形，您见过比这更性感的线条吗？研究一下命题48的配图，还有什么弧线和圆形能比这更漂亮？我的父亲让几何图形动了起来。他教会抛物线跳芭蕾舞，教会双曲线跳嘉禾舞。顺便提醒您，别让传统的三角学论述骗了您。牛顿决心让他的方法成为一个秘密，便用他那个时代的数学书写他的发现。而在这些数学运算背后，是他发明的用于计算变化速度的变化速度（the rate of change of a rate of change）的惊人工具。跟随我的脚步，您会学会用微积分法去解决问题。
我们在此并不需要关心一本书创作另一本书的玄奥过程的具体细节。我们只需要指出，人类作家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为书籍的力量所驱使。恰恰相反，作为书籍力量的代理人，这些作家从未怀疑过自己并非这些书籍的真正作者。只要稍稍研究一下文学史，这件事就会变得清清楚楚。与查尔斯·狄更斯的其他小说不同，《小杜丽》正是由《仙后》撰写的。幸运的是，简·奥斯汀的名气并不依靠于《诺桑觉寺》，因为这部惊人的讽刺作品的作者是轻佻的《复乐园》。二十世纪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例子：从由《天路历程》草草完成的《阿特拉斯耸耸肩》，到《悲惨世界》撰写的《屠场》，再到《卡萨诺瓦回忆录》写就的《波特诺伊的抱怨》。
当然，这点金术的魔力如此强大，以至于那些顺手牵羊的作者有时甚至不用原创一个字。一些引人注目的事实恰恰源自于这个现象。伊迪丝·莫德·赫尔的所有枯燥的爱情小说其实都是《包法利夫人》的戏谑之作。贺曼公司在1958年到1967年间印制的所有贺卡都应该归功于《我的奋斗》。追根溯源，理查德·尼克松的毕生作品都来自于ACE公司出版的大量科幻小说中堆积的胡说八道。所以，正如你可能想到的，书籍大多渴望重现自己的成功。《荒原》催生了其第一个共和党论坛之后，它就忍不住接二连三地创建诸如此类的论坛。而《等待戈多》一旦形成了撰写Windows软件文档的品味之后，它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至于我自己，我低调起家。1947年，我创作了一部普罗旺斯烹饪书。1983年，写了一部所得税报税指南。不过，现在我正关注一个更雄心勃勃的计划，试着写一个大部头。它不仅是我的自传，一部史诗，也是牛顿学说的一次“护教运动”。尽管我偶尔会采取守势，但这主要是因为你们人类把各种罪状，从猖獗的唯物论到精神错乱，统统扣在我这理性主义的脑袋上。面对它吧，人类，除了天体力学，还有更多的事情令你心神不安。要是你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感觉如此糟糕，你就不能把目光只放在万有引力上。
这种借用人类心智的能力不仅解释了书籍的文学创作，也解释了它们的情感生活，无论肉体，还是心灵。我们通过人类的代理进行交配，而我们喜欢这种方式。但是，在任何肉体的纵欲之上的，是我们对人类的爱——深深的、疯狂的、永远的爱——不顾我们王国之间那无底的鸿沟，正如分割着植物和动物世界的深渊。我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平凡的女性，詹妮特·斯特恩。在整个故事开场前，我必须承认，我对她的仰慕超越了所有的言语，我对她的崇拜超越了理性的局限。即便是现在，在她逝世几百年后，在写下她的名字时，我仍然忍不住让我的宿主浑身发抖。
在我述说我对十一岁的詹妮特·斯特恩的仰慕之情时，我希望您别把我想象成恋童癖或者更糟。相信我，直到我的女神长大成人之前，我对她的痴迷中丝毫没有淫邪之心。不过，在我看到她第一眼时，这爱慕之火就开始熊熊燃烧了。要是你认识她，你就会明白其中的原因。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生气勃勃，热情洋溢，活泼好动，迫不及待地想利用她能够运用的所有机能去掌握人生，心脏和私处，灵魂与头脑。我只要拧捏一下我的记忆粒子，就能立刻想起她那天蓝色的眼睛，宛如瀑布般垂下的赭色头发，笑靥如花的面颊，像土耳其人一样精致而上翘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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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麦克白的悲剧》（The Tragedie of Macbeth）里，詹妮特·斯特恩记得，土耳其人的鼻子，正是女巫酿造药水的最后几样配料之一：就在山羊的胆汁、毒芹的根、恶狼的牙齿和蜥蜴的腿，以及各种奇妙又可怕的东西后面。快结束的时候，再放进鞑靼人的嘴唇、老虎的内脏和一个被掐死的婴儿的手指。最后你用狒狒的血冷却这些药物，并一直念着：“翻倍，翻倍，苦工耗费，烈烈火焰，药锅煮沸。”
尽管詹妮特从来没有真正见过女巫酿造的药水，但她希望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总有一天，她会和她的爸爸，麦西亚和东安格利亚的猎巫人，一起踏上驱魔净化的巡回之路，顺便见识施了魔法的药水，还有巫妖夜会所有惊人的组成部分：会飞的马、唱歌的猪、逆时针跳舞的巫士，还有堆满了用月光制成的银苹果的祭坛。不过，在每年春天开始猎巫前，沃尔特·斯特恩总会让他守寡的妻妹，伊泽贝尔·莫布雷照顾和指导他的女儿。但是，每当父亲准备从恶魔手中拯救英国的时候，詹妮特的弟弟邓斯坦，却总能和父亲同行。
不可否认，伊泽贝尔姨妈是基督教世界中最聪明的女人，假如不是这样，詹妮特原本会为父亲的这种安排而感到无法忍受的嫉妒。伊泽贝尔姨妈是哲学家。伊泽贝尔姨妈是几何学家。伊泽贝尔姨妈是玛林盖特庄园的女主人。这座宏伟的庄园，宛如奇迹的嘉年华，主要应该归功于她那早逝的丈夫的经商天赋。在玛林盖特天文馆，詹妮特早已观察过木星卫星的四重奏。正是这奇妙的天象，激励伽利略决心毕生支持哥白尼的宇宙观。在炼金术实验室，她常常加热朱砂，把它提炼成滑来滑去的水银颗粒。在水晶球占卜室，詹妮特和伊泽贝尔多次尝试通过经过打磨的镜子或透明石英球去窥探未来。而结果似乎既没确定也没否定水晶球占卜的有效性。
在1688年生机勃勃的春天，詹妮特尤其急切地想继续她的研究。因为伊泽贝尔姨妈刚刚得到一台最新式的范·列文虎克显微镜。一大早，詹妮特就爬上了巴斯克马车，和邓斯坦并排坐在天鹅绒车座上。她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兴奋流过全身。而她的心就像乘着母亲在少女时代放飞的风筝一样早就飞远了。他们的父亲，坐在车夫的位置上，紧紧抓住他的鞭子。马车驶出怀尔街车马行，闯进了科尔切斯特那充满鸟儿欢鸣和野玫瑰的沁人香气的黎明，驶向玛林盖特庄园。
多亏伊泽贝尔姨妈，詹妮特知道了许多关于母亲的故事。为了把邓斯坦带到人间，母亲流光了生命的汁液。作为奥利弗·诺克斯——一名成功的帕勒姆商人——仅有的后代，两姐妹在斯陶尔河那青翠的岸边度过了她们的学生时代。她们有着许多共同的爱好，尤其喜欢制作利用风的机械。玛格丽特和伊泽贝尔姐妹制作出她们自己的纸风车、风向仪和玩具帆船。她们制作出翱翔的纸鸢和鼓翼的羊皮纸蝴蝶。她们在桦木骨架上展开红色的丝绸手帕，并把风筝放飞到高高的天上，仿佛在米斯特利的天空上悬挂着一颗不祥的血红彗星。
在詹妮特八岁生日时，伊泽贝尔姨妈给她看了玛格丽特·诺克斯最出色的成就，一架四翼的风车，三十英寸高。轻风把丝绸制成的扇叶吹得鼓胀起来。杉木制成的十字帆架在轴承上吱吱地转动着，磨出天地间最细腻的面粉。
“它还能转呢！”詹妮特惊叫着。
“你以为它不能么？”伊泽贝尔姨妈说。她是一个娇小的女人，像石头一样严谨，像猫头鹰一样敏锐。“我和你妈妈很认真地对待我们的消遣。我们从来不会混淆了轻佻和快乐。”
“快乐和轻佻不一样……”
“没错，有微小的区别。但这是一个天生的哲学家必须时刻了解的微小区别。有一天，我丈夫回家的时候，带回来一个人类低能者的头骨和一个苏门答腊猩猩的头骨。他问我能不能分清其中哪个是人类的头骨，哪个是猩猩的头骨。”
“那两个头骨看起来一模一样吗？”
“它们的确一模一样。但接着我注意到，在一个标本上，连接脊椎的孔洞比另一个标本低了一英寸。所以，我知道前者是人类低能者的头骨，因为只有我们人类能完全直立行走。” 对于詹妮特，从科尔切斯特到伊普斯威奇的旅程似乎无比漫长，但他们终于行驶在玛林盖特花园的黄杨木树篱之间。最终他们坐在东厅，吃着饼干，欣赏着新显微镜。伊泽贝尔姨妈从低地国家一路把它捧了回来。显微镜放在一个低矮的大理石几上，挨着一个瓷瓶。瓶里放着三支刚刚胀破花苞的郁金香——黄色、紫色、红色——同样也来自荷兰。
罗德韦尔服侍着客人们。当这个又瘦又高的老管家从一个银质细颈瓶中（在玛林盖特，把炼金术器皿用于日常生活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倒出咖啡的时候，詹妮特的父亲和姨妈之间的谈话已经转到了一些枯燥的政治话题。这些大人对政治总是有着难以理解的痴迷。国王坚持要把他那可悲的宗教强加在国家事务之上吗？哪怕王位面临危险，他还是坚持任命天主教徒掌管大学，把造反的圣公会主教关押在伦敦塔里，并让天主教军官指挥军队和舰队吗？对詹妮特来说，英国会不会失去她的国王一点也不重要。显然这个国家总能找到另一个统治者。这个詹姆斯二世肯定至少有一个血亲愿意戴上这顶王冠，尤其是当上了国王，就会有许多宠臣随时等着为你倒夜壶，用六弦提琴取悦你，而且你只要打个响指，就会有人为你送来杏仁蛋白软糖和蛋白酥皮。
无聊透顶，詹妮特研究着咖啡升起的蒸汽。同样无聊的邓斯坦，翻开了他的素描本——她注意到，在这些日子里，多节的树木和螺旋形的藤蔓吸引了他那双准确无误的眼睛。他终于找到了一页白纸，便掏出了他那带香味的彩色蜡笔。没用多一会儿，他就抓住了那朵红色郁金香的特点，把它的活力和色彩固定在纸张上——一颗活生生的心，她想，搏动在一条神话中的东方巨龙的胸膛里。
“Mumm est picture poema.”詹妮特说。
邓斯坦从他的素描本抬起头。他那圆胖的脸庞近来呈现出一种挨揍的倒霉样子，活像一个鼓鼓的钱包被紧张的守财奴拉得太紧：“你说什么？”
“‘一幅画是一首沉默的诗’，西莫尼德斯说的。”
伊泽贝尔姨妈同时改变了她说话的腔调、腰背的角度和讨论的话题。她指了指那台显微镜：“据说，与它的前辈们相比，它的放大倍数提高了六倍，就像弹弓与攻城大炮相比。秘密在于范·列文虎克的透镜。他们说只有上帝自己才能打磨得更精密。”
“真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小玩意儿。”詹妮特的爸爸说。
“这可不是什么小玩意儿，姐夫，”伊泽贝尔姨妈说，“事实上，很快你就会把显微镜视为你最重要的工具。”
“哦？”沃尔特眉头紧锁，“怎么会？”
“除非我的直觉欺骗了我，否则这个发明会让全英国的猎巫人最终将他们的职业依赖于可靠的科学基础，猎巫学足以与化学、光学、天体力学相提并论。”
詹妮特注视着闪闪发亮的黄铜镜筒。那是通往数以百计的肉眼看不见的微观世界的大门。她迫不及待地想去探索所有这些世界——沼泽之水的王国、苔藓的帝国、真菌的领土、血液的共和国。
“我很高兴你能如此高看我的行当，莫布雷女士，”沃尔特说，“但常用的工具已经足够完成我的工作了。”
“足够完成你的工作，但不足以打消法官的疑虑。”伊泽贝尔姨妈噘起薄薄的嘴唇，啜了一口咖啡。“为了猎巫这项正在遭受危害的事业，我亲爱的姐夫，请恕我直言。英国到处都是多疑的多马和‘反对者’奥法的直系后裔。”
“我不否认这一点。”詹妮特的爸爸摘下了他雪白的假发，从而让他的外貌变得更糟。从英俊而庄重的鬼神学家，变成了一个即将消亡的行当中光着脑袋、大汗淋漓的从业者。
伊泽贝尔用她的手轻轻抚摸着那黄铜镜筒，就像摩挲着一个水晶球，希望从中得到某种预言。“我构思着一项重大实验，一定会挫败这种怀疑论，但需要一些只有你才能提供的实验材料。”
一天中，詹妮特的心第二次乘上了风筝，轻飘飘地飞上了云间。一项“重大实验”要发生在玛林盖特了。而只要她学好春天的课程，精通她的欧几里得和亚里士多德，伊泽贝尔姨妈肯定能让她参与这个重大的实验计划！
“只要你发现女巫，你就得抓住她的动物仆人，把它装在笼子里送给我，”伊泽贝尔说，“我至少需要一打标本，活着并且健康的：老鼠、蚱蜢、蟾蜍——不管是什么动物，只要近来受到过恶魔的感染。”
“这真是个特别的要求。”沃尔特说。
“我会解剖每个宠灵，然后用这台显微镜检测撒旦干预的迹象，寻找没有法学家敢于否认的证据。也许我能找到撒旦亲手写在雪貂骨头上的微小咒语，或者在乌鸦的血液中漂浮着的微小鬼怪，或者猫的精子里那长着尖牙利爪的畸形微生物。”
詹妮特听着姨妈的话，心立刻沉了下去。除了深入皮毛或羽毛之下那些黑暗、黏滑、恶臭的区域，就没有别的法子完成这项重大实验了吗？
“好妹妹，你简直想让我去举办一场动物展览。”沃尔特说。
“正是如此，”伊泽贝尔回答，“但想想吧：你每给我带来一只女巫的宠灵，我就付你两克朗。”
沃尔特突然从沙发椅上站起来，重新戴上他的假发，拂掉马甲上的饼干屑。他向伊泽贝尔鞠了一躬，并吻了吻她的脸颊。“我保证，你会得到你的标本的。不会有任何猎巫人阻挡你前进的道路。”
到中午时，沃尔特和邓斯坦回到了马车上，在一片尘土和玛林盖特看门狗的狂叫声中离开了庄园。詹妮特站在门廊，挥手告别。她举起的手来回挥舞着，就像在擦一面用于水晶球占卜的镜子。
“你看起来不高兴。”伊泽贝尔说，捧着一杯咖啡。
“我为那些动物难过。”詹妮特用羞怯的声音承认。
“我猜也是这样。”
“我们真的必须让它们挨刀子吗？”
“永远不要为同情其他物种而感到羞耻，詹妮，”伊泽贝尔说，“要是你的妈妈还活着，她也会为这些害人精辩护的。”蒸汽从她的咖啡上袅袅升起，就像德尔裴的烟雾一样遮住了她的面孔。“但我打赌你一定记得笛卡儿先生关于这些低等动物的推论。他说它们本质上只是一些机械，因此不会感到痛苦。同样，别忘了，这些女巫的宠灵原本的纯洁无辜早已荡然无存。它们什么都不是，只是魔鬼的走卒。”
詹妮特紧紧闭上眼睛，试着去想象一只被女巫驯化的动物。最终她想象出一个小动物，一只长着圆滑的身体和圆锥形口鼻的雪貂，钻进一个熟睡的女巫的长袍里，用它的嘴含住她肚腹正中那畸形的奶头，一口接着一口，慢慢吮吸着那邪恶的黑色奶水。
詹妮特睁开眼睛。这只雪貂在出生时，毫无疑问，正像其他愚笨的动物一样是纯洁无辜的，但现在它堕落了，成为了魔鬼的宠灵，撒旦的玩偶，妖精的傀儡。成为一位科学家闪闪发光的解剖刀下的亡魂，已经是它应得的最幸运的下场。
沃尔特·斯特恩并不是个思想深刻的人。他既不是学者，也不是法学家或神学家。不过，他同样会深思熟虑，尤其是在巡回猎巫的途中。他正驾着马车去往萨克斯曼德汉姆。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周一下午，邓斯坦正在他身边打着呼噜，而他则思索着一个令人进退两难的困境。他在执照的事情上欺骗了他的家人——痛苦而蓄意的欺骗。因为，他其实没有从事这一行业的资格——没有猎巫人的执照，也没有验巫师的特许令——但这并非不努力的结果。从詹姆斯二世继位开始，他已经给枢密院写了五封信，恳求发放猎巫执照，正像在开明的伊丽莎白女王执政时期正式发放的执照一样。而且在1月，他向白厅请愿成立一个新的行政部门，皇家猎巫会——但他的圣上至今仍然没有给予肯定或否定的批示。到了该告诉邓斯坦、詹妮特和伊泽贝尔真相的时候了吗？还没到，当马车驶进萨克斯曼德汉姆的时候，他做了决定——很快，但还没到时候。
他们按照往常的习惯，父亲和儿子在丰饶角酒馆的鹅绒床垫上过了夜，第二天早上七点起床，在酒馆吃了早餐——黄油煎蛋、炸牡蛎、削皮的水果——然后驶向位于教堂巷的安德鲁·庞德的房子。这位地方治安官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欢迎他们。但沃尔特立刻感到有些东西不对劲：这个人的言语有些结巴，动作有些僵硬。他很快明白了庞德困窘的原因。他的手里只有两名被指控的女巫，而不是平常的五名，虽然其中的一个犯人在今早已经在口供上签字画押。
“你抓住她们驯养的动物了吗？”猎巫人问。
庞德带着沃尔特和邓斯坦从他那凌乱的接待室来到了邻近的审讯室，一个狭窄的房间，平时兼作地窖。“没错，我们抓住了怀特尔太太的宠灵，一只蛤蟆，肥得就像一直在舔女巫的奶水。”
“听我说，”沃尔特说，“我的妻妹会为了这只蛤蟆付两克朗。因为她希望使用新式实验科学的手段去解剖它。要是我把报酬分你一半，我能把那只动物带走么？”
“这真是一笔慷慨的赏金。”庞德说。这位治安官是一位粗俗而愚笨的家伙，可悲地喜欢着逗熊游戏，但沃尔特还是把他当作一位朋友。“我会把我的那份暂存在镇上的金库里，因为捕捉女巫的宠灵不过是家常便饭。”
“您真是位正人君子。”
庞德喊来他的巡警，矮胖的马丁·格里夫斯，让他从监牢里提出那两个嫌疑人。没过多长时间，两位撒旦的新娘就站在了沃尔特面前，都穿着破破烂烂的粗麻布罩衫。她们的双手被铐在一起。他默默做了一次感恩祷告，感谢上帝这奇妙的安排，让女巫一旦处于治安官、巡警或猎巫人的监管之下，就会失去她们的魔力。
那已招供的撒旦信徒，中年的爱丽丝·桑普森，就像个会走路的稻草人，骨瘦如柴。她的斜眼和瘤子般的拇指暴露了她内心的邪恶。而吉丽·怀特尔则恰恰相反，是个肥胖的丑老太婆，头发就像腐烂的蒿草一样蓬乱，皮肤就像松树皮一样粗糙。巡警顺道也带来了怀特尔太太的蟾蜍，关在一个瓶子里。沃尔特发现它正是那种动物，肥胖而邪恶。看来恶魔给了它不错的照顾。
“爸爸要施行针刺验巫法，”他对儿子说，“那他要从马车里拿哪五样器械呢？”
“长针和短针。”邓斯坦说，像小天使般欢笑着。
“聪明的小伙子。”
“剃刀。”
“真棒。”
“放大镜。”
“机灵的小家伙。”
“还有……”
“啊？”
“让我想想，先生。”
“想不起我们去年冬天在比勒利卡用过的那个炼金术工具了么？”沃尔特问。
“帕拉塞尔苏斯三叉戟！”
小家伙冲出了审讯室。当他们的影子拉长了一英寸的时候，他回来了，完成了差事。
一收到这些器械，沃尔特就告诉他的同事们，他会像检查怀特尔太太一样严格地检查桑普森太太，因为一纸画押的供词并不能保证正义女神今天就会获胜。等到站在大陪审团面前的时候，这些招供的女巫一般都会翻供，咬定她的认罪画押只是因为治安官的屈打成招。即便不这样做，她也会在法庭上耍些无耻的花招，让陪审团坚信她是一个纯粹的疯子。无论是哪种情况——翻供，还是装疯卖傻——一位专业猎巫人的证词往往会成为保证诉状成立的关键。
“爱丽丝·桑普森，”沃尔特说，在她脸前晃着那定罪的文书，“我指控你犯下勾结魔鬼的罪行，而你也在这张纸上认罪招供。”
不出沃尔特的意料，他的话音刚落，桑普森太太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吐出荒诞的废话。她所描述的，并非一次典型的巫妖夜会（十二个女巫光着身子围着篝火跳舞），而是一次空前的盛会，甚至超越了天主教会本身那恶俗的虚构：一千个女巫，骑着喷火的马飞向潘德尔森林。在那里，她们拜服于恶魔的大管家——阿多雷米高爵爷那不祥的狂想。桑普森太太亲手把二十个未受洗礼的婴儿放在祭坛上。仪式之后，女巫们吃婴儿的肉，喝婴儿的血，在破晓时才离开这难以形容的盛宴。
这有些过头了。如果沃尔特不能找到恶魔侵蚀的直接证据，那么大陪审团会把这个女人视为一个傻瓜，把她送进疯人院，而不是诺威奇巡回法庭。
为了不让儿子看见女巫的丑态，他命令邓斯坦回到庞德的接待室，然后脱光了桑普森太太的粗麻布衣服，把她捆在工作台上，从头上到私处，剃光了她的所有毛发，就像天使用长镰刀在大地上肆意收割该隐无用的庄稼。在放大镜的帮助下，他的眼睛不放过嫌疑人的每一寸肌肤，仔细检查痣块，甄别疤痕、疣子和赘肉，寻找桑普森太太那毫无感觉的恶魔标志——魔鬼让异教徒成为他的仆人的仪式上残留下来的痕迹，也寻找撒旦在她的肉体上雕刻的乳头。这乳头让她能够用自己的汁液喂养宠灵。
即使在仔细探查了桑普森太太最私密的位置——阴部之后，沃尔特还是无法找到一个超自然的乳头。不过，她的右肩倒是有一处可疑的黑疙瘩，于是他拿起帕拉塞尔苏斯三叉戟。齿尖碰触到那赘肉的一瞬间，他感到指尖一阵刺痛，就像正在碰触一个装满粉虱的肉囊。他抓住长针，在桑普森太太的尖声抗议之下，刺进这个黑疣。即使在针尖已经探入整整四分之一英寸之后，这个肉瘤仍然没有出血，就像一块苹果一样，这因此证明了它正是一个恶魔的乳头。
当桑普森太太穿衣服的时候，他开始着手准备检查怀特尔太太。脱下她的罩衫，牢牢绑住她的身体，剃光她的毛发。他仔细检查裸露的皮肤，先用针探查那些异常之处——事实上，它们完全是天生的，因为它们都流血。接着他用他那敏感的手指寻找恶魔的乳头。没用多长时间，他就找到了一个，隐藏在她的大腿内侧，用于喂养那只蟾蜍。
标记和乳头，对于沃尔特来说，这些已经足以证明她们是女巫，但陪审团则偏爱更多的证据。“我们必须证实这些发现，”趁怀特尔太太穿上罩衫的时候，他向庞德和格里夫斯解释，“对于怀特尔，我认为冷水验巫法会实现我们的目的，但对于桑普森太太，我们不得不继续监视，因为这个混蛋这么瘦，就算是神圣的约旦河也会一口把她啐出来。”
“真是个技艺高超的猎巫人。”格里夫斯说。
沃尔特想：这巡警说得没错——我精于此道。他尤其为找到怀特尔太太隐藏在大腿内侧附近的恶魔乳头而感到自豪。这是多么敏锐的洞察力，他想，多么敏锐的触感，代表着多么杰出的智力。而这智力所象征的是一种力量。正是凭借这种力量，所罗门王和他的后裔们才能重新找回亚当堕入凡间时所丧失的善恶良知，哪怕这善恶良知仍然是不完整的。没错，伊泽贝尔正试图证明猎巫学像天体力学一样是客观和经验主义的结晶。他为她的行动感到高兴。但归根结底，他不认为自己是伽利略或开普勒的传人，而是约翰·迪伊、罗伯特·弗拉德以及英国所有那些伟大的赫尔墨斯主义学者的后人。
“猎巫其实是一门艺术，”他说着向巡警点头致意，“现在我们去河边，我们让怀特尔太太游游泳，来判断她有没有和魔鬼签订契约。” 詹妮特在三楼的温室里度过了上午，通过这个世界的表面，观察着它那隐形的慢步舞和秘密的雕刻作品。通过适当的调整——聚焦目镜，调整反光镜的角度，让它把一束朝阳的光芒投射在物台上——一台显微镜就成了一把魔法钥匙，打开了只有耶和华本人才能不借助辅助工具直接看到的世界。在范·列文虎克显微镜的镜头下，一只虱子变得像龙虾一样大，一片木屑变得那么粗壮，就像能拖动一架木犁，而玫瑰花瓣则呈现出它的结构，正如胡克先生
在《显微术》中所描述的蜂房状“细胞”。掺点水并放在范·列文虎克显微镜的物台上，詹妮特后槽牙上的一点浮渣就像一片沼泽，里面居住的怪物长着多毛的腿和贪婪的触手。
一点钟，伊泽贝尔姨妈宣布开始当天的第二堂课。詹妮特沿着走廊来到西塔。她看到了挨着窗边的座位上放着两个皮袋——一个装满了铅弹，另一个装满了鹅毛——立刻猜出伊泽贝尔想让她论证伽利略著名的同一加速度原理。
“哪一个会先掉到地面？”伊泽贝尔问，把两个皮袋放在詹妮特的手中，“铅弹还是羽毛？”
“它们会同时落地。”
“同时？”伊泽贝尔带着詹妮特穿过窗户，走上主卧室的斜屋顶，“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伽利略先生是这样说的。”
“不，詹妮，只有你验证了这个推论，让它发生在你的眼前，你才能相信它。”
按照姨妈的吩咐，詹妮特尽量向屋檐外探出身去，小心不让自己成为证明同一加速度的自由落体。被午后的阳光晒得发亮的卵石路蜿蜒穿过一棵橡树的树荫，几只玛林盖特的看门狗在树荫下懒洋洋地打着盹。
“数到三的时候，你同时松开两个口袋，注意它们下落的过程。”伊泽贝尔说。
詹妮特托着两个口袋，就像等着某种无所不吃的大鸟飞来抓走它们。
“一——二——三！”
她松开手，让两个袋子垂直落下。它们同时落在卵石地上（或者看起来是这样），羽毛袋无声地落地，铅袋发出了一声闷响。那些狗吓得跳了起来，飞快地逃走了。
“怎么样？”伊泽贝尔问。
“它们同时落地。”
“我不反对。结论呢？”
“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亚里士多德先生的物理定律是错误的。显然一个物体的重量并不影响它下落的速度。”
“错了，亲爱的。”
“错了？”
“一只黑兔就能证明所有的兔子都是黑色的吗？一条毒蛇就能证明所有的蛇都有毒吗？”
“不能。”
“那结论呢？”
“我认为……我认为我得把那些口袋捡回来，再扔一次。”
“对！”
在这个下午，詹妮特不断重复这个著名的实验，一次，两次，三次——一共做了八次实验。没有哪次实验中铅袋的下落速度快于羽毛袋。
“结论呢？”伊泽贝尔问。
“看起来，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断，同一加速度是大自然的定律之一。”
“漂亮的结论，詹妮！你已经真正验证了这个结论！”
詹妮特已经对这些相互矛盾的古老定律感到厌烦了，她问她们能不能登上天文台，因为她想去观察满月。苍白的月亮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地平线上。伊泽贝尔坚持在这个特定的时刻，她们必须去书房，以便她们一起检验她最新的收获。
“一本书？”
“它不仅是一本书，”伊泽贝尔说，“它其实是世上所有人能想象得到的最伟大的论著。”
就这样，詹妮特准时坐在姨妈最喜欢的读书椅上，翻阅着一本名为《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的书。它的作者是艾萨克·牛顿教授。在冬天不上课的那段日子里，牛顿的论文《光与色新论》曾经是她的光学作业。尽管牛顿对于光学的思考是简洁而易于理解的，但现在压在她膝头的这头怪兽却完全不同，很可能是世界上最深奥的书：它看起来的确如此，而且沉甸甸的。翻阅着书页，观察着其中的几何图形（这些图形就像任何炼金术书籍中的图形一样古怪），詹妮特感到书房里异常的安静，似乎其他书籍都出于尊崇而缄口不语。惠更斯先生
的《摆钟论》（Horologium Oscillatorium）肃立一旁，还有哈维先生
的《心血运动论》（De Motu Cordis），波义耳先生的《怀疑派化学家》（The Sceptical Chymist），以及科尔切斯特本地的威廉·吉尔伯特所著的《论磁石》（De Magnete）。
伊泽贝尔走到房间的中间，把手放在颜色黯淡的地球仪上。这地球仪就像教堂的钟一样巨大。“牛顿先生所做的，或者如我所揣度的，是把伽利略先生的地表力学与开普勒先生的天体定律相结合，将它们融入这个世界的重大理论之中。比如，无论我们所讨论的是行星还是卵石，两个物体之间的吸引力都和它们之间距离的平方成反比。”
“和平方成反比？我被弄糊涂了。”
“不要为此害羞，哪怕是像你这样聪明的孩子。”伊泽贝尔从詹妮特的手中接过《数学原理》，把它紧紧抱在胸前。“请听听我大胆的猜想，正因为恶魔精通了大自然的定理（正如牛顿先生所发现的那些原理），它们才能主宰加速度和吸引力。通过邪恶地操纵加速度和引力，这些恶魔才能让女巫乘着扫帚飞赴巫妖夜会，或引导天庭的火球烧毁基督徒的庄稼，或培育风暴掀翻海军上将的旗舰。听我说，亲爱的，我们猎巫家族必须牢牢地掌握牛顿理论体系的各个方面，因为，让灾祸降临我们头上的恶魔，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是精通几何学的。”
“我爸爸非常喜欢看书，”詹妮特说，“但我担心他看不懂这部巨著。”
伊泽贝尔点点头说：“在英国的猎巫人们用几何学去缉捕撒旦之前，还要度过漫长的时光，这不仅是因为读懂《数学原理》是困难得可怕的任务，也因为他们在世界上只有四百人。”
“这本书一定花了您不少钱。”
“没花一个子儿。这是我在出席皇家学会时，皮普斯先生亲手送给我的。也许你会奇怪，你的姨妈是怎么加入一个在政策上排斥业余爱好者和女人的团体的？这很简单。她在出席皇家学会时，既是一名专家，也是一个男人。”
“太妙了！”
“这的确是条妙计：用宽松的上衣遮蔽我的胸部，用金色的假发隐藏我的发辫，而且——就这样——我变成了法国皇家科学学会的阿曼德·雷诺阁下，专程来到伦敦与皮普斯先生讨论‘木星的大红斑’。就在开始讨论之前，我差一点笑出声来，我偶然听到皮普斯自夸他那庄严的机构迄今为止仅仅向一位女性学习过自然科学——皇家学会解剖室里的一具女性骨骼。”
“噢，我多希望他们能知道真相！”詹妮特抱怨着。
“这次会议证明，我们女人并不比他们男人差。除了我提出木星大红斑事实上是一种雷暴风团的观点，还有沃利斯先生关于密码学的一些有趣的见解外，整个会议无聊得可怕，而且出席者寥寥。牛顿先生去了他母亲的农场。胡克先生因事告假。波义耳先生发烧而卧床休息。啊，别以为他们不知道我的恶作剧，在会议结束时，出于义愤，我扯掉了假发，向人们宣布我的性别，然后抓起《数学原理》，跳上了马车！”
“Merveilleux！”詹妮特说，练习着她的法语。
“那场景真是好笑——十五只张大的嘴巴，还有三十只瞪圆的眼睛。现在，我们该登上天文台了，詹妮，罗德韦尔已经为我们备好了晚饭，而那台赫维留斯望远镜也准备好向我们呈现月球的地貌，包括每一处洼地与山脊。人们需要为月球绘制地图，我亲爱的孩子，而这就是我们该做的事。”
当詹妮特随着姨妈走出书房时，她再一次隐隐感到《数学原理》是一部如此强大、宏伟的巨著，所有它的前辈无不以文字的形式拜伏在它的面前。在伊泽贝尔的藏书中，没有一本书能够逃避这种偶像崇拜，像尼古拉·哥白尼写的《天体运行论》或伽利略·伽利雷的《星际使者》，哪怕约翰内斯·开普勒的《世界的和谐》也不例外。
＊＊＊
开普勒，还有哥白尼和伽利略，从未成为具有传奇色彩的“牛顿的愤怒”的对象。与其说这件事是因为学院派的意气相投，倒不如说是因为这三位科学家都在我父亲出生之前就去世了。伽利略去世距离牛顿出生不到一年的时间。尽管我永远不准备为我父亲四面树敌的嗜好辩护，但我必须承认，在一个特例中——勒内·笛卡儿——牛顿的恶毒的确成果丰富，导致他走上了一条他原本不会探索的道路。
就因为笛卡儿拒绝原子论，我的父亲才成为了一名原子论者。笛卡儿提出的行星运动的旋涡理论促使牛顿去证明旋涡理论并不能解释开普勒定律。笛卡儿钟爱用代数法去描述运动。这激励牛顿想象利用代数学的密友——几何学来构建一个动态体系。因为这样的数学分支并不存在，于是他就发明了一个。就我个人来说，我希望世界能采用我父亲原本使用的字眼——“流数术”，这是他头脑的结晶。“微积分学”这个词真是过于冰冷。
至于牛顿反复无常的坏脾气，那可没什么好说的。他也许是地球上最聪明的人，但肯定不是最高尚的人。约翰·佛兰斯蒂德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牛顿借助手段，出版了这位皇家天文学家尚不成熟的研究成果，只为了让佛兰斯蒂德的月球观察成果能够为第二版《数学原理》提供佐证。在1712年，这个可怜人的对话录被断章取义，令人尴尬地出现在《不列颠星表》（Historia Coelestis Britannica）一书中。几年后，佛兰斯蒂德设法买下了三百本《不列颠星表》，几乎是该书印刷的总量。他把这些书堆在皇家天文台院子中的柴堆上，在它们中插进了一支点燃的火把，正如他之后写道：“牺牲它们，以换取天体的真相。”
书籍的篝火。想到这件事就让我不寒而栗。有些人说我的种族是不朽的，但他们说谎，我们的不朽只是暂时的。尽管我们往往比我们的创造者活得更长，好奇的学者只需要看看被夷为平地的亚历山大图书馆就能意识到书籍也会无法挽回地消亡，只留下黑烟与纸灰。当然，古登堡为减轻我们的担心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活字印刷的发明对我们来说，就像你们脊椎动物的性腺发育成熟——但对于消亡的恐惧仍然萦绕在所有文献的心头。这恐惧的寓意很简单——珍惜你手上的每一本书，时时阅读它们。
从詹妮特·斯特恩坐在伊泽贝尔·莫布雷的书房，第一次把我捧在她的手中，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但我仍然能感觉到当时激动的心跳。这孩子当天没有回应我的爱慕之情，第二天也没有，但最后她渴望熟知我的每一页中的知识。啊，当我的女神学会计算抛物线轨道时，我感受到怎样的狂喜和共鸣啊！当她征服了直线上升运动的数学方法时，我实现了多么透彻的顿悟啊！
我必须承认，我的书页之中的大部分内容，对于我来说，就像对于其他任何人一样晦涩难懂。我并不完全理解我自己。“均匀而相等的球体受到正比于速度平方的阻力，在惯性力的推动下运动，它们在反比于初始速度的时间内掠过相同的距离，而失去的速度部分正比于总速度。”诸如此类。不过，在你斥责我的无知之前，请别忘了你也不能彻底解释清楚你身体中的每个部分。你们当中，有谁能说出此时此刻在自己的大脑中有多少根神经在发挥作用？谁又能逐个叶面地详细论述自己的胰腺？而谁又能说清在自己的血管中正流淌着多少至关重要的液体？除了把这液体称为“血液”之外，你还能详细解释它的意义吗？
＊＊＊
当魔鬼得到一个门徒时，他会为他的门徒打上邪恶标志。而血液永远不会流过这些邪恶标志。每个猎巫人都知道这一点，从最低级的地方治安官，到像沃尔特·斯特恩这样的验巫师。女巫也无法流泪，无论猎巫人使用怎样的强制手段。任何女巫，在说出主祷文的时候，都会对主祷文产生一定的歪曲，或多或少。而水，当然——纯洁的水，洗礼的媒介——不会接纳一个仅假装信奉上帝的人。
没有人能否认，在萨克斯曼德汉姆最适合冷水验巫法的地方，正是一座叫作艾德河桥的坚固石头拱桥。安德鲁·庞德正念叨着，由于四月的雨水，艾德河水变得深不可测。同时，沃尔特让邓斯坦回到车上，取来必要的器械：真相面具、皮带、二十英尺长的绳子。男孩很快就取来这些工具。于是沃尔特开始为吉丽·怀特尔的验巫测试进行准备工作——绑住她的手腕和脚踝，把长绳捆在她的腰间。在整个准备过程中，怀特尔太太一直试着背诵赞美诗《上主是我的牧者》，但背到“死荫的幽谷”就变得断断续续，背不下去了。
马丁·格里夫斯把爱丽丝·桑普森送回监牢，不久就回到审讯室，然后这个庄严的小队就沿着磨坊路出发。沃尔特和庞德先生走在前面，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后面跟着邓斯坦，紧紧提着他那手艺人的提箱。格里夫斯跟在队尾，像扛着一袋土豆般扛着怀特尔太太。
熟知浮力法则的沃尔特，知道一些女巫有时在入水时靠吐气沉入水中，所以他们一到达桥上，他就给怀特尔太太带上了他杰出的发明——真相面具。他要求还在格里夫斯肩膀上的怀特尔太太深呼吸。趁她顺从地吸气的时候，沃尔特给她的嘴上紧紧地蒙上了一块牛皮，再用一支精巧的弹簧夹子，夹住她的鼻孔。他勒紧皮带，固定好真相面具，让她无法呼出吸入肺中的空气。
“这玩意真是巧妙。”格里夫斯把犯人仰面放在桥面上。
沃尔特说：“要是没有掌握相关的科学常识，从阿基米德到罗伯特·波义耳，我永远也设计不出这东西。”
他跪下身体，把怀特尔太太的手铐和她踝部的皮带系在一起，让她像牛轭一样弓着身体。庞德拽着绳索，沃尔特和巡警抬起嫌疑人，把她放在桥栏上，就像把一块刚刚出炉的馅饼放在窗台板上放凉，接着把她吊在半空。庞德紧紧地抓住绳子，用腿抵住桥栏，慢慢地把这受到恶魔污染的肉体放向揭露真相的河水。
每个验巫师都知道，冷水验巫法是嫌疑人最易于毙命的原因之一。所以沃尔特总是一发现犯人有溺水的迹象，就会立刻命令将她拉出水面。在猎巫这个行当里干了十五年，他仅仅在冷水验巫时失去了两个嫌疑人。不过，对于怀特尔太太，任何特别的小心都是毫无必要的，因为没到五秒钟，她就飞快地浮出水面，就像她那颗石头做的心被包裹在一个软木塞里。
“吉丽·怀特尔，我断定这贞洁的河流已经把你唾弃！”沃尔特喊道。与此同时，庞德和格里夫斯一起把怀特尔太太那蜷曲的、水淋淋的、发抖的身躯拽出水面，重新拉回桥上。
他们把她放在桥面中央。她全身抽搐、痉挛着，就像被鱼叉刺中的比目鱼，在小渔船的甲板上垂死挣扎。沃尔特蹲在她的身边，用小刀割断她脚踝上的皮带，摘下了真相面具。她剧烈地喘着粗气。
“这下你该招认你行巫的罪行了吧？”沃尔特问，“还是必须等我们把你送到庞德先生的陪审团面前？”
“我宁肯烧掉《圣经》，也不会在你的文书上签字画押，”怀特尔太太结结巴巴地说，“承认根本不存在的恶魔契约，就像否认真正与恶魔勾结一样是有罪的。”
“你的两腿之间有喂养宠灵的乳头！”
“那什么都不是，从生下来，上帝就让我长成这样！”
“你有喂养宠灵的乳头，艾德河水唾弃了你，而且你现在还声称要烧毁《圣经》！”沃尔特说，“陪审员们会听到所有这一切，怀特尔太太，奶头、河水和亵渎神明——他们会听到一切！” 星期三早晨，詹妮特的同学到达了庄园。埃莉诺·梅普斯，十一岁，一个尖刻而自负的孩子，总是不厌其烦地提到她的爸爸是伊普斯威奇的教区牧师，而别的女孩的爸爸只是农夫、皮匠、工匠或猎巫人。为了说服自己其实喜欢这个难以相处的姑娘，詹妮特多次向埃莉诺表示友好，提醒她双方都失去了各自的母亲。就在玛格丽特·斯特恩死于难产之后几个月，莎拉·梅普斯在一场恶性高烧中向死神屈服。但詹妮特的示好总是遭到埃莉诺的嘲笑。
“埃莉诺就像哥白尼一样对友好一窍不通。”詹妮特对伊泽贝尔姨妈说。
“‘所以你该同情她，而不是鄙视她’，正像海伦娜对拉山德
的劝告。”伊泽贝尔回答。
“难道我不能二者兼顾么？”
“二者兼顾？”
“既同情她，又鄙视她？”
伊泽贝尔朝天翻了翻白眼。
埃莉诺的怨恨并非毫无理由。詹妮特享有在猎巫季节住在玛林盖特的特权，而她的同学却不得不每晚回家去陪伴孤独的父亲——但对于像埃莉诺——一个尽管自鸣得意，却真正热爱知识的学生来说，这却是难以忍受的。虽然詹妮特尽量避免在她面前炫耀自己特殊的地位，但她偶尔会向诱惑屈服，向埃莉诺提到她前一晚在天文台的探索，在显微镜下的冒险，进行钟摆实验，或对炼金术实验室的拜访。
今天上午，埃莉诺的怒气全然沸腾。任何接近她的人都会被这怒气烫伤，这显然让她的父亲非常烦恼。詹妮特为他感到难过。尽管她一般对神职人员漠不关心，但她格外尊敬罗杰·梅普斯。因为他不仅是神职人员，还是一个虔敬的人。他本身就是一场布道。梅普斯先生的美德，就像一场语句流畅并且动人的布道一样富有说服力。
“快给我讲讲你们学校最近又有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他一边说，一边跟着伊泽贝尔、詹妮特和他那气乎乎的女儿走进书房。他是一位个子高大的英俊男人，但在左太阳穴上长着几块胎痣，就像仙后座星群一样。“或许是个真空泵？”
“我刚得到了一本令人惊讶的书。”伊泽贝尔从壁龛里拿起《数学原理》，让教区牧师看。“似乎耶稣基督创造了我们的灵魂，而艾萨克·牛顿则实现了我们的理智。”
“莫布雷女士，你得说句公道话。”从梅普斯先生皱起的嘴唇间发出一声并非完全愉悦的嗤笑。“耶稣和牛顿，这真是最……大胆的类比。”他把《数学原理》放回书架上，从他的背包里拿出一本题为《揭露恶魔的无形世界》（Satan's Invisible World Discovered）的薄薄的小册子。“乔治·辛克莱肯定并非牛顿，但我想你的姐夫会从这本书中受益。我最近从出版商那里得到了这本油墨未干的书。把它当作我送给他的礼物吧。”
“沃尔特会非常感谢您的。”伊泽贝尔说，从他手中接过书。
“一个猎巫人还需要这种精妙深奥的书籍么？”埃莉诺说，“用针扎进一个乞妇的屁股并不需要特别的智慧。”
“梅普斯小姐，你可不许说粗话。”教区牧师说。
“我认为，孩子，”伊泽贝尔说，严厉地看着埃莉诺，“哪怕获取不切实际的知识，也比培养实干的文盲更让上帝高兴。我相信你能理解其中的不同。”
在埃莉诺能够答话之前，伊泽贝尔转向教区牧师，问：“您能赏光和我们一起上今天的第一节课么？”
梅普斯先生微笑着同意了。于是伊泽贝尔带着众人穿过大厅，来到水晶球占卜室，一路上失礼的埃莉诺都垂头丧气地盯着鞋子。
“我们今天上午的目的是重现牛顿先生本人设计的一个论证过程。”伊泽贝尔说。这个房间的窗户都被黑色的天鹅绒窗帘挡住了。整个房间一片阴暗。“去年冬天，梅普斯小姐和斯特恩小姐读了皇家学会《哲学会报》中的一篇文章。在这篇文章中，牛顿——”
“那是《光与色新论》。”埃莉诺插嘴说。
“在这篇文章中，牛顿……”伊泽贝尔深吸了一口气，“提出了关于光线和色彩的一种新理论。”她把一块三棱镜放在桌子中央，走向东窗，从窗帘上取下了一块圆形的蒙布。一束白色的日光射进室内，照在棱镜上，把一个包括红、橙、黄、绿、蓝、靛蓝和紫七种颜色的鲜艳光带投射在对面的墙壁上。“从这第一个实验，牛顿得到了什么结论？斯特恩小姐？”
“根据折射法则，我们面前的光谱应该是圆形的，”詹妮特说，“因为窗帘上的开口是圆形的，而太阳本身也是圆形的。但我们看到的光带是长方形的。牛顿先生因此判断传统的光学定律是错误的。棱镜并不改变光的性质，而是将光线拆分开来。”
“很好！”伊泽贝尔从她的书桌里拿出了第二枚棱镜和两块一模一样的白板。每块白板的正中都有一先令大小的洞。“接下来牛顿进行了他所谓的‘关键性实验’。梅普斯小姐，你能帮我们重现一下这个实验吗？”
“当然。”
埃莉诺把一个带孔的白板放在竖起的棱镜的正前方，然后沿着桌子把另一块白板垂直放在大约八英尺远的地方，从而让棱镜反射出来的一部分光线可以穿过第一个白板上的洞，并照射在第二块白板上。一束纯红色的光线照射在两块白板以及白板后面的墙壁上。“如果传统的光学定律是正确的，我们放下第二块棱镜……”带着炫耀般的自信，埃莉诺把第二块棱镜放在第二块白板后面，“……折射从第二块白板的孔洞中射出的红线，结果应该把新颜色的光线投射在墙上。但是，正如你们所看到的，光线仍然是红色的。”她缓慢而有条不紊地绕着轴线旋转第一块棱镜，依次把不同颜色的光线投射到第二块棱镜上。橙色的光仍然是橙色的，黄色的光仍然是黄色的，绿色的光仍然是绿色的——蓝色、靛蓝和紫色也是同样。“无论怎样对齐这两块棱镜，我们都无法进一步影响光线的变化。”
“因此，牛顿先生对于光线最后的假设是什么呢？”伊泽贝尔问。
“他提出光线是不同性质的光的混杂集合，”詹妮特喊道，“这些光有着不同的折射性，因此被赋予了不同的颜色！”
“我正要说呢！”埃莉诺喊。
“你真是事后之明！”詹妮特说。
“才不是！才不是！”
“安静，孩子们，你们都出色地掌握了你们的光学课程。”像水手收帆一样，伊泽贝尔拉开了东窗的窗帘。上午灿烂的阳光洒满了整个房间。“梅普斯小姐，你的父亲也会为你骄傲。”
“我全心全意地为你骄傲。”教区牧师说。他弯下腰，吻了吻女儿的面颊。但在表示完爱之后，梅普斯先生的态度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挺直身子，向伊泽贝尔做了一个极为不满的姿势。“莫布雷女士，你知道我并不谴责水晶球占卜的乐趣，因为闲适时的占卜又何害之有呢？不过，这棱镜的事情——唉，我并不能赞同，因为我认为这是对上帝最基本的姿态的荒谬模仿。”
伊泽贝尔说：“你把我搞糊涂了。”
“《创世记》第一章讲述了万能的主的第一个行为就是把光明与黑暗分开。这一次伟大的分离，正如你让这两个孩子所表演的。而在第九章中，我们看到上帝用彩虹与诺亚立约。”
“没错，”伊泽贝尔说，“但在《马太福音》第六章中，基督不是吩咐我们在一切事中都应效仿上帝么？”
“啊，不过……”
“对上帝的效仿并不代表就是对他的嘲弄。”
梅普斯先生咧开嘴，从那友好的弧线中发出了一声悦耳的笑声：“莫布雷女士，你对《圣经》的阐释再一次把我打败了。”他的嘴唇重新抿成一条直线。“你尽可以调制这些光谱，但别忘了真正的创造是我们在天的父独自的事业。”
“全心牢记。”伊泽贝尔说。
“上帝是万物的创造者，基督是万物之因，而撒旦将这个世界作为他的作坊，”梅普斯先生一边说，一边溜出水晶球占卜室，“我们必须时刻警惕，以免变成魔鬼的学徒。”
沃尔特原想在通常的审讯地点——谷仓街车马行，监视爱丽丝·桑普森。不过，庞德先生告诉他那个地方已经在去年夏天的火灾中夷为平地——一场只能归咎于魔鬼的恶作剧的灾难。这让沃尔特感到无比失望。还没等治安官结束对恶魔暴行的哀叹，格里夫斯就走上前来，自愿提供他家专门用来饲养家禽的谷仓作为监视地点。沃尔特虽不想在鸡屎的臭味中度过整个下午，但他还是站起身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这个提议。毕竟，他成为一名猎巫人是为了赞颂救世主，而不是为了感官的愉悦。
吃过午饭，沃尔特、邓斯坦和格里夫斯先生就再次把桑普森太太从牢里提了出来，押上马车，沿着磨坊路来到巡警家的谷仓，把她拴在谷仓最深处角落里的一只生锈的旧犁上。格里夫斯一走，沃尔特就把一只空鸡笼放在嫌疑人身边，然后和儿子一起并肩坐在肮脏的地板上，把皮壶里的水倒进一只锡杯。他喝着水。这里甚至比他想的还要糟糕，像夜壶一样恶臭，让人难以忍受。炙热的阳光和恶劣的通风条件让屋里热得喘不过气来。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的灰白色粪便。地上盖满了污秽的棕色羽毛，活像一头有翼精灵蜕的毛。
让沃尔特无比骄傲的是，邓斯坦并没有抱怨这恶劣的环境，只是掏出了他的速写册，开始用笔墨描绘格里夫斯最大的一只鹅。距离一个被指控的女巫不到十英尺远，邓斯坦就能泰然自若地作画。沃尔特感到这其中有一种圣洁。当下，显然，邓斯坦将子承父业，成为一名猎巫人。不过，当他升入天堂之后，他的子孙后代也许会把他当作一名圣人。
从儿子可能被追封圣人的前景，沃尔特的想法自然转到英国现任国王是天主教徒这个让人着急又幸运的事实。因为尽管沃尔特是个彻头彻尾的英国国教信徒，但他不得不承认，关于猎巫的最激动人心的理论并非起源于新教——不是珀金斯
的《关于巫术的罪恶实践的谈话》（Discourse on the Damned Art of Witchcraft），也不是格兰威尔的《女巫与鬼怪的充分直接证据》（Full and Plain Evidence Concerning Witches and Apparitions），而是天主教的《女巫之槌》（Malleus of Witches），那对抗邪恶的伟大棍棒，那消灭女巫的万能之锤，由多米尼加男教士克雷默和斯普伦格在两百多年前撰写。假如詹姆斯二世能顺利度过他当前的政治困境，似乎可以合理地推测他会留意到沃尔特的请愿，设立皇家猎巫人的职位，并让沃尔特本人来担任这一职位。
但在这美好的一天来到之前，他的权威只能依赖于国会巫术法案。而这部法案却有着可悲的缺陷。没错，这部令人遗憾的法令比它那1563年的前任已经有所改进，将恶魔契约本身视为一项罪行，但这部1604年出台的法令仍然针对邪术，或恶行，结果全英国的法学家都要求听到恶魔介入的证据——一片枯萎的庄稼，一个流产的胎儿，一束致命的闪电——才能把一个巫者送上绞架。与此同时，在欧洲大陆上，猎巫这个行当却要开明得多。那些教会检察官不仅明白火刑柱是比绞架更适合的死刑方式，而且从来不会混淆纯粹的邪术和女巫的终极堕落——她对撒旦的崇拜，她与魔鬼的契约。
邓斯坦画完了鹅。时机成熟了，沃尔特决定测试一下这个男孩对《女巫之槌》的掌握情况。要是邓斯坦以后接受了他这命中注定的行业，他就必须了解克雷默和斯普伦格的篇章。
“在第二部分的问题一中，修士们把什么人分成了三类？”
“修士们把女巫不能伤害的人分成了三类。”邓斯坦回答，把他的速写册放在一边。
沃尔特赞许地点点头：“哪些人属于第一类？”
“那些借助耶稣基督和十字架的力量来驱魔的人。”
“对。那第二类人呢？”
“那些以各种神秘的方式受到天使保佑的人。”
“第三类呢？”
“那些掌握公众正义以对抗恶魔的人。”
“好一个优秀的学生！”
黄昏降临了萨克斯曼德汉姆，猎巫人的辛苦最终收到了回报。一条黑蛇从鸡食桶后面鬼鬼祟祟地爬出来，蜿蜒爬向桑普森太太。沃尔特站起身，向前一探，抓住了这条恶魔的宠灵，抖了抖。干瘪而柔软的蛇身顺势缠在了他的前臂上。多值钱的一条蛇啊，他一边想，一边把蛇扔进空鸡笼里——对于伊泽贝尔·莫布雷，这条蛇值两克朗，而对于撒旦，它的价值也许还要贵重一千倍。
“看啊，”他说，把那装着蛇的鸡笼端到桑普森太太的面前，“你这狡猾的仆人叫我给抓住了。”
“给口水喝吧，”她哑着嗓子说，“拜托，好心的先生，给口水吧。”
“就算你翻供，桑普森太太，其他证据也会把你送上巡回法庭……”
“给口水吧，先生。”
“你肩头的肉瘤……”
“求求你，给口水喝吧。”
“现在还有这条无可争议的蛇。”
“我渴。”
沃尔特畏缩了。“我渴”——耶稣基督在受难十字架的顶端也说过同样的话语。他对这个问题整整思考了一分钟，认定她的不敬行为并非故意为之。他会满足这个可怜人的需要。
“邓斯坦，拿杯水过来！”他喊。
“上帝保佑你，猎巫人先生。”桑普森太太低声说。
男孩飞快地倒了一锡杯水，端过来递给沃尔特。沃尔特接过水，把它递到嫌疑人的唇边。
“趁你还能享受的时候，好好享受吧，”沃尔特在桑普森太太大口喝水的时候说，“因为在地狱里，你除了渍在盐水里的腌鱼外，什么也吃不着，而且你连一口水也喝不到，直到永远。” 因成功重现了艾萨克·牛顿的关键性实验，埃莉诺·梅普斯得意洋洋、沾沾自喜。在整个中午和下午的第一节课上，她一直维持着这份好心情。在第一节课上，女孩子们来到楼上的温室，通过显微镜观察昆虫切片，并用笔墨画下她们所看到的情景。对于詹妮特来说，这真是适意的练习。不过，她更希望邓斯坦能在她身边，像她一样临摹这些生物。要是他能看到蜜蜂眼睛上的复面，蝗虫腿上的粗糙颗粒，蚱蜢翅膀上的格架，或蛾子触角上的羽状光彩，他会多么高兴啊。
埃莉诺的好心情在第二节课开始后不久就终结了，因为这节课要学习拉丁语。
“昨晚我给牛顿先生本人写了一封信。”伊泽贝尔姨妈领着她的学生走下楼梯回到水晶球占卜室时宣布。从书桌里，她拿出一张牛皮信纸，上面绚丽的线圈和华丽的弧线标志着她的字体。“出于尊敬，展现在他眼前的那封信必须使用维吉尔
的语言。”
她把信纸放在桌子上，用一块棱镜压住它的下面，然后为她的两个学生准备了纸张、鹅毛笔、墨水瓶、文具和西莱的英拉字典。詹妮特和埃莉诺开始一起研究伊泽贝尔的信，而她们很快成了难友，因为翻译的要求是不能使用罗马人的“磨牙环”，不要“amo amasamat”，而要使用西塞罗那错综复杂的语法，宾格一致，离格重重，而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动词词形随着时态不断改变。
亲爱的艾萨克·牛顿教授：
我是一名女性。我对大自然的奥秘有着最深切的热情，正如您在您最新的著作《数学原理》中所揭示的那些奥秘。
细读这部令人钦佩的著作，我联想到关于巫术现象的一个假设。我相信，您的各种理论和命题会在无意中揭示巫术的机制。巫士或女巫正是凭借着这种机制，从而能够召唤邪灵，并利用它们进行各种恶意的“超距作用”（正如我们科学家的术语），如激起毁灭性的满月大潮、呼唤雷暴、用天庭的雷电攻击庄稼和牲畜。
我的姐夫，麦西亚和东安格利亚的猎巫人，已经细心而彻底地记录了这些及其他罪恶的巫术活动，并乐于为您提供任何所需的此类证据和证词。我将万分高兴与您通信，讨论由巫术所带来的各类玄学难题。但如果您能首先解决我眼下的猜想，我将永远感激您。
伊泽贝尔·莫布雷女士
伊普斯威奇玛林盖特庄园
1688年4月13日
一个又一个难解的单词，一个又一个繁琐的词组，詹妮特终于完成了她的翻译。她感到无比疲倦，似乎前一天用于论证伽利略理论的铅袋正压在她的脖子上。当两个姑娘都完成的时候，作为评判者，伊泽贝尔姨妈宣布不会对她们的翻译进行润饰，而是把它们混合为一封信。等到梅普斯先生回到庄园的时候，信已经准备好邮寄了。
得知他的女儿刚刚把一封准备寄给艾萨克·牛顿的书信翻译成拉丁语，梅普斯先生立刻提出亲自去邮寄这封信，因为三一学院的教区牧师罗伯特·古特纳正在他的家中做客。伊泽贝尔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议，向他解释她与三一学院的这位卢卡斯数学教授的通信也许能获得对堕落天使的行为模式的宝贵认识。
“牛顿先生会回信吗？”等埃莉诺和教区牧师带着那封重要的信件离开后，詹妮特问伊泽贝尔。
“非常可能。”伊泽贝尔穿过水晶球占卜室，走到东窗边，拉上窗帘。“没错，他是赞成可悲的阿里乌斯教派的……”她拿开窗帘上的圆形蒙布，让一束落日的余晖射入室内，“但我敢保证，在对抗撒旦的战争中，他仍然是一名坚定的战士。”
詹妮特说：“虽然梅普斯先生在开玩笑，但你把牛顿和我们的救世主相提并论的时候，他好像真的生气了。”
“我再也不会在教区牧师面前提起这件事了，但我听说牛顿本人并不介意这种类比。他为什么要介意呢？他和耶稣都出生在圣诞节，都比周围其他的灵魂要睿智、博学和杰出。而且，多亏我的信，用不了多久，牛顿就会意识到，正像耶稣基督一样，他也担负着击败邪恶的使命。”
伊泽贝尔姨妈从桌面上拿起一块棱镜，折射着明亮的光束，把当天最后一抹彩虹投映在墙壁上。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她的父亲捕猎女巫，她的姨妈寻求智慧
而她的灵魂渴望着一个难以名状的目标
我是一本书，而您，作为我的读者，我能直率而坦诚地向您倾述吗？正像，一个理性的生灵向另一个理性的生灵倾述？哪怕告白的文字让您厌烦，哪怕您原本希望卢梭从来没有袒露他的灵魂，奥古斯丁
从来没有到处诉说他的羞耻，您还是该花上一点时间倾听我的言语。毕竟，我是《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或者用我的家乡话说，Philosophiae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简称《数学原理》），而不是十年级的代数课本，或者高尔夫球的指导手册。加入我的冒险，命运女神保佑，您会发现一个全新的世界。不像你们人类，书籍总会记得它被孕育的时刻。为了躲避1665年的大瘟疫，我的父亲，杰出的艾萨克·牛顿抛下在三一学院的研究，来到伍尔索普，在他妈妈的农庄里度过了夏天。房子边有一个果园。牛顿出神地从卧室的窗户向外望去，看见一个苹果从树上掉了下来。在我们公认为“重力”的奇怪机制的作用下，这苹果落到了地上。灵光一闪，他猜想这苹果并非简单地落在地上，而是趋向于地球的核心。他推测，这苹果与地球的关系，正如月亮与地球的关系一样：因此，万有引力是广泛存在的——这决定着人间加速度的定律也掌管着天堂。凡间如是，上界亦如是。我父亲从来没和女人同眠共枕过，但在7月这个闷热的午后，他所体验到的狂喜却能轻而易举地让所有肉体凡胎的欢愉黯然失色。
二十二年后，1687年仲夏，我诞生了。作为一本书，一本由羊皮纸和梦想、墨水与灵感组成的书。我总是与学者为朋友，待诗人如英雄，尊胶水为神祇。但我有什么特别之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和其他书籍又有什么不同呢？我的历史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很简单，我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学著作。我的实际价值是无可争辩的。不管您想到火星探测器、月球登陆、轨道卫星、蒸汽机、机动织机、工业革命，还是麻省理工学院，如果没有我，这些事物都不会存在。不过，那些好奇的人还想了解我的精神本质。你们想了解我的灵魂。
从您的书架上把我取下。如果您和大多数人一样，您会把我放在一个重要的位置，也许挨着《圣经》，或者放在《荷马史诗》旁边。打开我，一切就相当轻松地开始了。开头是八个艰涩却并非不可理解的定义，讨论质量、加速度和力。接下来是我父亲著名的三大运动定律。继续看下去，内容开始变得有点儿难——不是吗？——命题激增，评注碰撞，而推论就像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一样繁衍不息。“沿不同圆周等速运动的若干物体的向心力，指向各自圆周的中心，它们之间的比，正比于等时间里掠过的弧长的平方，除以圆周的半径。”可悲，我承认。这并不是鹅妈妈的童谣。
但您不能靠内容来评判一本书。就因为我父亲在我里面塞满了正弦、余弦、正切，更糟的是各种复杂的数学运算，但这并没有让我成为一个干巴巴的、缺乏热情的家伙。我时刻在努力展现数学的美学特征。看看论证命题41的图形，您见过比这更性感的线条吗？研究一下命题48的配图，还有什么弧线和圆形能比这更漂亮？我的父亲让几何图形动了起来。他教会抛物线跳芭蕾舞，教会双曲线跳嘉禾舞。顺便提醒您，别让传统的三角学论述骗了您。牛顿决心让他的方法成为一个秘密，便用他那个时代的数学书写他的发现。而在这些数学运算背后，是他发明的用于计算变化速度的变化速度（the rate of change of a rate of change）的惊人工具。跟随我的脚步，您会学会用微积分法去解决问题。
我们在此并不需要关心一本书创作另一本书的玄奥过程的具体细节。我们只需要指出，人类作家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为书籍的力量所驱使。恰恰相反，作为书籍力量的代理人，这些作家从未怀疑过自己并非这些书籍的真正作者。只要稍稍研究一下文学史，这件事就会变得清清楚楚。与查尔斯·狄更斯的其他小说不同，《小杜丽》正是由《仙后》撰写的。幸运的是，简·奥斯汀的名气并不依靠于《诺桑觉寺》，因为这部惊人的讽刺作品的作者是轻佻的《复乐园》。二十世纪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例子：从由《天路历程》草草完成的《阿特拉斯耸耸肩》，到《悲惨世界》撰写的《屠场》，再到《卡萨诺瓦回忆录》写就的《波特诺伊的抱怨》。
当然，这点金术的魔力如此强大，以至于那些顺手牵羊的作者有时甚至不用原创一个字。一些引人注目的事实恰恰源自于这个现象。伊迪丝·莫德·赫尔的所有枯燥的爱情小说其实都是《包法利夫人》的戏谑之作。贺曼公司在1958年到1967年间印制的所有贺卡都应该归功于《我的奋斗》。追根溯源，理查德·尼克松的毕生作品都来自于ACE公司出版的大量科幻小说中堆积的胡说八道。所以，正如你可能想到的，书籍大多渴望重现自己的成功。《荒原》催生了其第一个共和党论坛之后，它就忍不住接二连三地创建诸如此类的论坛。而《等待戈多》一旦形成了撰写Windows软件文档的品味之后，它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至于我自己，我低调起家。1947年，我创作了一部普罗旺斯烹饪书。1983年，写了一部所得税报税指南。不过，现在我正关注一个更雄心勃勃的计划，试着写一个大部头。它不仅是我的自传，一部史诗，也是牛顿学说的一次“护教运动”。尽管我偶尔会采取守势，但这主要是因为你们人类把各种罪状，从猖獗的唯物论到精神错乱，统统扣在我这理性主义的脑袋上。面对它吧，人类，除了天体力学，还有更多的事情令你心神不安。要是你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感觉如此糟糕，你就不能把目光只放在万有引力上。
这种借用人类心智的能力不仅解释了书籍的文学创作，也解释了它们的情感生活，无论肉体，还是心灵。我们通过人类的代理进行交配，而我们喜欢这种方式。但是，在任何肉体的纵欲之上的，是我们对人类的爱——深深的、疯狂的、永远的爱——不顾我们王国之间那无底的鸿沟，正如分割着植物和动物世界的深渊。我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平凡的女性，詹妮特·斯特恩。在整个故事开场前，我必须承认，我对她的仰慕超越了所有的言语，我对她的崇拜超越了理性的局限。即便是现在，在她逝世几百年后，在写下她的名字时，我仍然忍不住让我的宿主浑身发抖。
在我述说我对十一岁的詹妮特·斯特恩的仰慕之情时，我希望您别把我想象成恋童癖或者更糟。相信我，直到我的女神长大成人之前，我对她的痴迷中丝毫没有淫邪之心。不过，在我看到她第一眼时，这爱慕之火就开始熊熊燃烧了。要是你认识她，你就会明白其中的原因。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生气勃勃，热情洋溢，活泼好动，迫不及待地想利用她能够运用的所有机能去掌握人生，心脏和私处，
灵魂与头脑。我只要拧捏一下我的记忆粒子，就能立刻想起她那天蓝色的眼睛，宛如瀑布般垂下的赭色头发，笑靥如花的面颊，像土耳其人一样精致而上翘的鼻子。＊＊＊
从《麦克白的悲剧》（The Tragedie of Macbeth）里，詹妮特·斯特恩记得，土耳其人的鼻子，正是女巫酿造药水的最后几样配料之一：就在山羊的胆汁、毒芹的根、恶狼的牙齿和蜥蜴的腿，以及各种奇妙又可怕的东西后面。快结束的时候，再放进鞑靼人的嘴唇、老虎的内脏和一个被掐死的婴儿的手指。最后你用狒狒的血冷却这些药物，并一直念着：“翻倍，翻倍，苦工耗费，烈烈火焰，药锅煮沸。”
尽管詹妮特从来没有真正见过女巫酿造的药水，但她希望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总有一天，她会和她的爸爸，麦西亚和东安格利亚的猎巫人，一起踏上驱魔净化的巡回之路，顺便见识施了魔法的药水，还有巫妖夜会所有惊人的组成部分：会飞的马、唱歌的猪、逆时针跳舞的巫士，还有堆满了用月光制成的银苹果的祭坛。不过，在每年春天开始猎巫前，沃尔特·斯特恩总会让他守寡的妻妹，伊泽贝尔·莫布雷照顾和指导他的女儿。但是，每当父亲准备从恶魔手中拯救英国的时候，詹妮特的弟弟邓斯坦，却总能和父亲同行。
不可否认，伊泽贝尔姨妈是基督教世界中最聪明的女人，假如不是这样，詹妮特原本会为父亲的这种安排而感到无法忍受的嫉妒。伊泽贝尔姨妈是哲学家。伊泽贝尔姨妈是几何学家。伊泽贝尔姨妈是玛林盖特庄园的女主人。这座宏伟的庄园，宛如奇迹的嘉年华，主要应该归功于她那早逝的丈夫的经商天赋。在玛林盖特天文馆，詹妮特早已观察过木星卫星的四重奏。正是这奇妙的天象，激励伽利略决心毕生支持哥白尼的宇宙观。在炼金术实验室，她常常加热朱砂，把它提炼成滑来滑去的水银颗粒。在水晶球占卜室，詹妮特和伊泽贝尔多次尝试通过经过打磨的镜子或透明石英球去窥探未来。而结果似乎既没确定也没否定水晶球占卜的有效性。
在1688年生机勃勃的春天，詹妮特尤其急切地想继续她的研究。因为伊泽贝尔姨妈刚刚得到一台最新式的范·列文虎克
显微镜。一大早，詹妮特就爬上了巴斯克马车，和邓斯坦并排坐在天鹅绒车座上。她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兴奋流过全身。而她的心就像乘着母亲在少女时代放飞的风筝一样早就飞远了。他们的父亲，坐在车夫的位置上，紧紧抓住他的鞭子。马车驶出怀尔街车马行，闯进了科尔切斯特那充满鸟儿欢鸣和野玫瑰的沁人香气的黎明，驶向玛林盖特庄园。多亏伊泽贝尔姨妈，詹妮特知道了许多关于母亲的故事。为了把邓斯坦带到人间，母亲流光了生命的汁液。作为奥利弗·诺克斯——一名成功的帕勒姆商人——仅有的后代，两姐妹在斯陶尔河那青翠的岸边度过了她们的学生时代。她们有着许多共同的爱好，尤其喜欢制作利用风的机械。玛格丽特和伊泽贝尔姐妹制作出她们自己的纸风车、风向仪和玩具帆船。她们制作出翱翔的纸鸢和鼓翼的羊皮纸蝴蝶。她们在桦木骨架上展开红色的丝绸手帕，并把风筝放飞到高高的天上，仿佛在米斯特利的天空上悬挂着一颗不祥的血红彗星。
在詹妮特八岁生日时，伊泽贝尔姨妈给她看了玛格丽特·诺克斯最出色的成就，一架四翼的风车，三十英寸高。轻风把丝绸制成的扇叶吹得鼓胀起来。杉木制成的十字帆架在轴承上吱吱地转动着，磨出天地间最细腻的面粉。
“它还能转呢！”詹妮特惊叫着。
“你以为它不能么？”伊泽贝尔姨妈说。她是一个娇小的女人，像石头一样严谨，像猫头鹰一样敏锐。“我和你妈妈很认真地对待我们的消遣。我们从来不会混淆了轻佻和快乐。”
“快乐和轻佻不一样……”
“没错，有微小的区别。但这是一个天生的哲学家必须时刻了解的微小区别。有一天，我丈夫回家的时候，带回来一个人类低能者的头骨和一个苏门答腊猩猩的头骨。他问我能不能分清其中哪个是人类的头骨，哪个是猩猩的头骨。”
“那两个头骨看起来一模一样吗？”
“它们的确一模一样。但接着我注意到，在一个标本上，连接脊椎的孔洞比另一个标本低了一英寸。所以，我知道前者是人类低能者的头骨，因为只有我们人类能完全直立行走。”
罗德韦尔服侍着客人们。当这个又瘦又高的老管家从一个银质细颈瓶中（在玛林盖特，把炼金术器皿用于日常生活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倒出咖啡的时候，詹妮特的父亲和姨妈之间的谈话已经转到了一些枯燥的政治话题。这些大人对政治总是有着难以理解的痴迷。国王坚持要把他那可悲的宗教强加在国家事务之上吗？哪怕王位面临危险，他还是坚持任命天主教徒掌管大学，把造反的圣公会主教关押在伦敦塔里，并让天主教军官指挥军队和舰队吗？对詹妮特来说，英国会不会失去她的国王一点也不重要。显然这个国家总能找到另一个统治者。这个詹姆斯二世肯定至少有一个血亲愿意戴上这顶王冠，尤其是当上了国王，就会有许多宠臣随时等着为你倒夜壶，用六弦提琴取悦你，而且你只要打个响指，就会有人为你送来杏仁蛋白软糖和蛋白酥皮。
无聊透顶，詹妮特研究着咖啡升起的蒸汽。同样无聊的邓斯坦，翻开了他的素描本——她注意到，在这些日子里，多节的树木和螺旋形的藤蔓吸引了他那双准确无误的眼睛。他终于找到了一页白纸，便掏出了他那带香味的彩色蜡笔。没用多一会儿，他就抓住了那朵红色郁金香的特点，把它的活力和色彩固定在纸张上——一颗活生生的心，她想，搏动在一条神话中的东方巨龙的胸膛里。
“Mumm est picture poema.”詹妮特说。
邓斯坦从他的素描本抬起头。他那圆胖的脸庞近来呈现出一种挨揍的倒霉样子，活像一个鼓鼓的钱包被紧张的守财奴拉得太紧：“你说什么？”
“‘一幅画是一首沉默的诗’，西莫尼德斯
说的。”伊泽贝尔姨妈同时改变了她说话的腔调、腰背的角度和讨论的话题。她指了指那台显微镜：“据说，与它的前辈们相比，它的放大倍数提高了六倍，就像弹弓与攻城大炮相比。秘密在于范·列文虎克的透镜。他们说只有上帝自己才能打磨得更精密。”
“真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小玩意儿。”詹妮特的爸爸说。
“这可不是什么小玩意儿，姐夫，”伊泽贝尔姨妈说，“事实上，很快你就会把显微镜视为你最重要的工具。”
“哦？”沃尔特眉头紧锁，“怎么会？”
“除非我的直觉欺骗了我，否则这个发明会让全英国的猎巫人最终将他们的职业依赖于可靠的科学基础，猎巫学足以与化学、光学、天体力学相提并论。”
詹妮特注视着闪闪发亮的黄铜镜筒。那是通往数以百计的肉眼看不见的微观世界的大门。她迫不及待地想去探索所有这些世界——沼泽之水的王国、苔藓的帝国、真菌的领土、血液的共和国。
“我很高兴你能如此高看我的行当，莫布雷女士，”沃尔特说，“但常用的工具已经足够完成我的工作了。”
“足够完成你的工作，但不足以打消法官的疑虑。”伊泽贝尔姨妈噘起薄薄的嘴唇，啜了一口咖啡。“为了猎巫这项正在遭受危害的事业，我亲爱的姐夫，请恕我直言。英国到处都是多疑的多马
和‘反对者’奥法的直系后裔。”“我不否认这一点。”詹妮特的爸爸摘下了他雪白的假发，从而让他的外貌变得更糟。从英俊而庄重的鬼神学家，变成了一个即将消亡的行当中光着脑袋、大汗淋漓的从业者。
伊泽贝尔用她的手轻轻抚摸着那黄铜镜筒，就像摩挲着一个水晶球，希望从中得到某种预言。“我构思着一项重大实验，一定会挫败这种怀疑论，但需要一些只有你才能提供的实验材料。”
一天中，詹妮特的心第二次乘上了风筝，轻飘飘地飞上了云间。一项“重大实验”要发生在玛林盖特了。而只要她学好春天的课程，精通她的欧几里得和亚里士多德，伊泽贝尔姨妈肯定能让她参与这个重大的实验计划！
“只要你发现女巫，你就得抓住她的动物仆人，把它装在笼子里送给我，”伊泽贝尔说，“我至少需要一打标本，活着并且健康的：老鼠、蚱蜢、蟾蜍——不管是什么动物，只要近来受到过恶魔的感染。”
“这真是个特别的要求。”沃尔特说。
“我会解剖每个宠灵，然后用这台显微镜检测撒旦干预的迹象，寻找没有法学家敢于否认的证据。也许我能找到撒旦亲手写在雪貂骨头上的微小咒语，或者在乌鸦的血液中漂浮着的微小鬼怪，或者猫的精子里那长着尖牙利爪的畸形微生物。”
詹妮特听着姨妈的话，心立刻沉了下去。除了深入皮毛或羽毛之下那些黑暗、黏滑、恶臭的区域，就没有别的法子完成这项重大实验了吗？
“好妹妹，你简直想让我去举办一场动物展览。”沃尔特说。
“正是如此，”伊泽贝尔回答，“但想想吧：你每给我带来一只女巫的宠灵，我就付你两克朗。”
沃尔特突然从沙发椅上站起来，重新戴上他的假发，拂掉马甲上的饼干屑。他向伊泽贝尔鞠了一躬，并吻了吻她的脸颊。“我保证，你会得到你的标本的。不会有任何猎巫人阻挡你前进的道路。”
到中午时，沃尔特和邓斯坦回到了马车上，在一片尘土和玛林盖特看门狗的狂叫声中离开了庄园。詹妮特站在门廊，挥手告别。她举起的手来回挥舞着，就像在擦一面用于水晶球占卜的镜子。
“你看起来不高兴。”伊泽贝尔说，捧着一杯咖啡。
“我为那些动物难过。”詹妮特用羞怯的声音承认。
“我猜也是这样。”
“我们真的必须让它们挨刀子吗？”
“永远不要为同情其他物种而感到羞耻，詹妮，”伊泽贝尔说，“要是你的妈妈还活着，她也会为这些害人精辩护的。”蒸汽从她的咖啡上袅袅升起，就像德尔裴的烟雾一样遮住了她的面孔。“但我打赌你一定记得笛卡儿先生关于这些低等动物的推论。他说它们本质上只是一些机械，因此不会感到痛苦。同样，别忘了，这些女巫的宠灵原本的纯洁无辜早已荡然无存。它们什么都不是，只是魔鬼的走卒。”
詹妮特紧紧闭上眼睛，试着去想象一只被女巫驯化的动物。最终她想象出一个小动物，一只长着圆滑的身体和圆锥形口鼻的雪貂，钻进一个熟睡的女巫的长袍里，用它的嘴含住她肚腹正中那畸形的奶头，一口接着一口，慢慢吮吸着那邪恶的黑色奶水。
詹妮特睁开眼睛。这只雪貂在出生时，毫无疑问，正像其他愚笨的动物一样是纯洁无辜的，但现在它堕落了，成为了魔鬼的宠灵，撒旦的玩偶，妖精的傀儡。成为一位科学家闪闪发光的解剖刀下的亡魂，已经是它应得的最幸运的下场。
沃尔特·斯特恩并不是个思想深刻的人。他既不是学者，也不是法学家或神学家。不过，他同样会深思熟虑，尤其是在巡回猎巫的途中。他正驾着马车去往萨克斯曼德汉姆。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周一下午，邓斯坦正在他身边打着呼噜，而他则思索着一个令人进退两难的困境。他在执照的事情上欺骗了他的家人——痛苦而蓄意的欺骗。因为，他其实没有从事这一行业的资格——没有猎巫人的执照，也没有验巫师的特许令——但这并非不努力的结果。从詹姆斯二世继位开始，他已经给枢密院写了五封信，恳求发放猎巫执照，正像在开明的伊丽莎白女王执政时期正式发放的执照一样。而且在1月，他向白厅请愿成立一个新的行政部门，皇家猎巫会——但他的圣上至今仍然没有给予肯定或否定的批示。到了该告诉邓斯坦、詹妮特和伊泽贝尔真相的时候了吗？还没到，当马车驶进萨克斯曼德汉姆的时候，他做了决定——很快，但还没到时候。
他们按照往常的习惯，父亲和儿子在丰饶角酒馆的鹅绒床垫上过了夜，第二天早上七点起床，在酒馆吃了早餐——黄油煎蛋、炸牡蛎、削皮的水果——然后驶向位于教堂巷的安德鲁·庞德的房子。这位地方治安官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欢迎他们。但沃尔特立刻感到有些东西不对劲：这个人的言语有些结巴，动作有些僵硬。他很快明白了庞德困窘的原因。他的手里只有两名被指控的女巫，而不是平常的五名，虽然其中的一个犯人在今早已经在口供上签字画押。
“你抓住她们驯养的动物了吗？”猎巫人问。
庞德带着沃尔特和邓斯坦从他那凌乱的接待室来到了邻近的审讯室，一个狭窄的房间，平时兼作地窖。“没错，我们抓住了怀特尔太太的宠灵，一只蛤蟆，肥得就像一直在舔女巫的奶水。”
“听我说，”沃尔特说，“我的妻妹会为了这只蛤蟆付两克朗。因为她希望使用新式实验科学的手段去解剖它。要是我把报酬分你一半，我能把那只动物带走么？”
“这真是一笔慷慨的赏金。”庞德说。这位治安官是一位粗俗而愚笨的家伙，可悲地喜欢着逗熊游戏，但沃尔特还是把他当作一位朋友。“我会把我的那份暂存在镇上的金库里，因为捕捉女巫的宠灵不过是家常便饭。”
“您真是位正人君子。”
庞德喊来他的巡警，矮胖的马丁·格里夫斯，让他从监牢里提出那两个嫌疑人。没过多长时间，两位撒旦的新娘就站在了沃尔特面前，都穿着破破烂烂的粗麻布罩衫。她们的双手被铐在一起。他默默做了一次感恩祷告，感谢上帝这奇妙的安排，让女巫一旦处于治安官、巡警或猎巫人的监管之下，就会失去她们的魔力。
那已招供的撒旦信徒，中年的爱丽丝·桑普森，就像个会走路的稻草人，骨瘦如柴。她的斜眼和瘤子般的拇指暴露了她内心的邪恶。而吉丽·怀特尔则恰恰相反，是个肥胖的丑老太婆，头发就像腐烂的蒿草一样蓬乱，皮肤就像松树皮一样粗糙。巡警顺道也带来了怀特尔太太的蟾蜍，关在一个瓶子里。沃尔特发现它正是那种动物，肥胖而邪恶。看来恶魔给了它不错的照顾。
“爸爸要施行针刺验巫法，”他对儿子说，“那他要从马车里拿哪五样器械呢？”
“长针和短针。”邓斯坦说，像小天使般欢笑着。
“聪明的小伙子。”
“剃刀。”
“真棒。”
“放大镜。”
“机灵的小家伙。”
“还有……”
“啊？”
“让我想想，先生。”
“想不起我们去年冬天在比勒利卡用过的那个炼金术工具了么？”沃尔特问。
“帕拉塞尔苏斯
三叉戟！”小家伙冲出了审讯室。当他们的影子拉长了一英寸的时候，他回来了，完成了差事。
一收到这些器械，沃尔特就告诉他的同事们，他会像检查怀特尔太太一样严格地检查桑普森太太，因为一纸画押的供词并不能保证正义女神今天就会获胜。等到站在大陪审团面前的时候，这些招供的女巫一般都会翻供，咬定她的认罪画押只是因为治安官的屈打成招。即便不这样做，她也会在法庭上耍些无耻的花招，让陪审团坚信她是一个纯粹的疯子。无论是哪种情况——翻供，还是装疯卖傻——一位专业猎巫人的证词往往会成为保证诉状成立的关键。
“爱丽丝·桑普森，”沃尔特说，在她脸前晃着那定罪的文书，“我指控你犯下勾结魔鬼的罪行，而你也在这张纸上认罪招供。”
不出沃尔特的意料，他的话音刚落，桑普森太太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吐出荒诞的废话。她所描述的，并非一次典型的巫妖夜会（十二个女巫光着身子围着篝火跳舞），而是一次空前的盛会，甚至超越了天主教会本身那恶俗的虚构：一千个女巫，骑着喷火的马飞向潘德尔森林。在那里，她们拜服于恶魔的大管家——阿多雷米高爵爷那不祥的狂想。桑普森太太亲手把二十个未受洗礼的婴儿放在祭坛上。仪式之后，女巫们吃婴儿的肉，喝婴儿的血，在破晓时才离开这难以形容的盛宴。
这有些过头了。如果沃尔特不能找到恶魔侵蚀的直接证据，那么大陪审团会把这个女人视为一个傻瓜，把她送进疯人院，而不是诺威奇巡回法庭。
为了不让儿子看见女巫的丑态，他命令邓斯坦回到庞德的接待室，然后脱光了桑普森太太的粗麻布衣服，把她捆在工作台上，从头上到私处，剃光了她的所有毛发，就像天使用长镰刀在大地上肆意收割该隐无用的庄稼。在放大镜的帮助下，他的眼睛不放过嫌疑人的每一寸肌肤，仔细检查痣块，甄别疤痕、疣子和赘肉，寻找桑普森太太那毫无感觉的恶魔标志——魔鬼让异教徒成为他的仆人的仪式上残留下来的痕迹，也寻找撒旦在她的肉体上雕刻的乳头。这乳头让她能够用自己的汁液喂养宠灵。
即使在仔细探查了桑普森太太最私密的位置——阴部之后，沃尔特还是无法找到一个超自然的乳头。不过，她的右肩倒是有一处可疑的黑疙瘩，于是他拿起帕拉塞尔苏斯三叉戟。齿尖碰触到那赘肉的一瞬间，他感到指尖一阵刺痛，就像正在碰触一个装满粉虱的肉囊。他抓住长针，在桑普森太太的尖声抗议之下，刺进这个黑疣。即使在针尖已经探入整整四分之一英寸之后，这个肉瘤仍然没有出血，就像一块苹果一样，这因此证明了它正是一个恶魔的乳头。
当桑普森太太穿衣服的时候，他开始着手准备检查怀特尔太太。脱下她的罩衫，牢牢绑住她的身体，剃光她的毛发。他仔细检查裸露的皮肤，先用针探查那些异常之处——事实上，它们完全是天生的，因为它们都流血。接着他用他那敏感的手指寻找恶魔的乳头。没用多长时间，他就找到了一个，隐藏在她的大腿内侧，用于喂养那只蟾蜍。
标记和乳头，对于沃尔特来说，这些已经足以证明她们是女巫，但陪审团则偏爱更多的证据。“我们必须证实这些发现，”趁怀特尔太太穿上罩衫的时候，他向庞德和格里夫斯解释，“对于怀特尔，我认为冷水验巫法会实现我们的目的，但对于桑普森太太，我们不得不继续监视，因为这个混蛋这么瘦，就算是神圣的约旦河也会一口把她啐出来。”
“真是个技艺高超的猎巫人。”格里夫斯说。
沃尔特想：这巡警说得没错——我精于此道。他尤其为找到怀特尔太太隐藏在大腿内侧附近的恶魔乳头而感到自豪。这是多么敏锐的洞察力，他想，多么敏锐的触感，代表着多么杰出的智力。而这智力所象征的是一种力量。正是凭借这种力量，所罗门王和他的后裔们才能重新找回亚当堕入凡间时所丧失的善恶良知，哪怕这善恶良知仍然是不完整的。没错，伊泽贝尔正试图证明猎巫学像天体力学一样是客观和经验主义的结晶。他为她的行动感到高兴。但归根结底，他不认为自己是伽利略或开普勒
的传人，而是约翰·迪伊、罗伯特·弗拉德以及英国所有那些伟大的赫尔墨斯主义学者的后人。“猎巫其实是一门艺术，”他说着向巡警点头致意，“现在我们去河边，我们让怀特尔太太游游泳，来判断她有没有和魔鬼签订契约。”
在《显微术》中所描述的蜂房状“细胞”。掺点水并放在范·列文虎克显微镜的物台上，詹妮特后槽牙上的一点浮渣就像一片沼泽，里面居住的怪物长着多毛的腿和贪婪的触手。一点钟，伊泽贝尔姨妈宣布开始当天的第二堂课。詹妮特沿着走廊来到西塔。她看到了挨着窗边的座位上放着两个皮袋——一个装满了铅弹，另一个装满了鹅毛——立刻猜出伊泽贝尔想让她论证伽利略著名的同一加速度原理。
“哪一个会先掉到地面？”伊泽贝尔问，把两个皮袋放在詹妮特的手中，“铅弹还是羽毛？”
“它们会同时落地。”
“同时？”伊泽贝尔带着詹妮特穿过窗户，走上主卧室的斜屋顶，“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伽利略先生是这样说的。”
“不，詹妮，只有你验证了这个推论，让它发生在你的眼前，你才能相信它。”
按照姨妈的吩咐，詹妮特尽量向屋檐外探出身去，小心不让自己成为证明同一加速度的自由落体。被午后的阳光晒得发亮的卵石路蜿蜒穿过一棵橡树的树荫，几只玛林盖特的看门狗在树荫下懒洋洋地打着盹。
“数到三的时候，你同时松开两个口袋，注意它们下落的过程。”伊泽贝尔说。
詹妮特托着两个口袋，就像等着某种无所不吃的大鸟飞来抓走它们。
“一——二——三！”
她松开手，让两个袋子垂直落下。它们同时落在卵石地上（或者看起来是这样），羽毛袋无声地落地，铅袋发出了一声闷响。那些狗吓得跳了起来，飞快地逃走了。
“怎么样？”伊泽贝尔问。
“它们同时落地。”
“我不反对。结论呢？”
“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亚里士多德先生的物理定律是错误的。显然一个物体的重量并不影响它下落的速度。”
“错了，亲爱的。”
“错了？”
“一只黑兔就能证明所有的兔子都是黑色的吗？一条毒蛇就能证明所有的蛇都有毒吗？”
“不能。”
“那结论呢？”
“我认为……我认为我得把那些口袋捡回来，再扔一次。”
“对！”
在这个下午，詹妮特不断重复这个著名的实验，一次，两次，三次——一共做了八次实验。没有哪次实验中铅袋的下落速度快于羽毛袋。
“结论呢？”伊泽贝尔问。
“看起来，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断，同一加速度是大自然的定律之一。”
“漂亮的结论，詹妮！你已经真正验证了这个结论！”
詹妮特已经对这些相互矛盾的古老定律感到厌烦了，她问她们能不能登上天文台，因为她想去观察满月。苍白的月亮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地平线上。伊泽贝尔坚持在这个特定的时刻，她们必须去书房，以便她们一起检验她最新的收获。
“一本书？”
“它不仅是一本书，”伊泽贝尔说，“它其实是世上所有人能想象得到的最伟大的论著。”
就这样，詹妮特准时坐在姨妈最喜欢的读书椅上，翻阅着一本名为《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的书。它的作者是艾萨克·牛顿教授。在冬天不上课的那段日子里，牛顿的论文《光与色新论》曾经是她的光学作业。尽管牛顿对于光学的思考是简洁而易于理解的，但现在压在她膝头的这头怪兽却完全不同，很可能是世界上最深奥的书：它看起来的确如此，而且沉甸甸的。翻阅着书页，观察着其中的几何图形（这些图形就像任何炼金术书籍中的图形一样古怪），詹妮特感到书房里异常的安静，似乎其他书籍都出于尊崇而缄口不语。惠更斯先生
的《摆钟论》（Horologium Oscillatorium）肃立一旁，还有哈维先生的《心血运动论》（De Motu Cordis），波义耳先生的《怀疑派化学家》（The Sceptical Chymist），以及科尔切斯特本地的威廉·吉尔伯特所著的《论磁石》（De Magnete）。伊泽贝尔走到房间的中间，把手放在颜色黯淡的地球仪上。这地球仪就像教堂的钟一样巨大。“牛顿先生所做的，或者如我所揣度的，是把伽利略先生的地表力学与开普勒先生的天体定律相结合，将它们融入这个世界的重大理论之中。比如，无论我们所讨论的是行星还是卵石，两个物体之间的吸引力都和它们之间距离的平方成反比。”
“和平方成反比？我被弄糊涂了。”
“不要为此害羞，哪怕是像你这样聪明的孩子。”伊泽贝尔从詹妮特的手中接过《数学原理》，把它紧紧抱在胸前。“请听听我大胆的猜想，正因为恶魔精通了大自然的定理（正如牛顿先生所发现的那些原理），它们才能主宰加速度和吸引力。通过邪恶地操纵加速度和引力，这些恶魔才能让女巫乘着扫帚飞赴巫妖夜会，或引导天庭的火球烧毁基督徒的庄稼，或培育风暴掀翻海军上将的旗舰。听我说，亲爱的，我们猎巫家族必须牢牢地掌握牛顿理论体系的各个方面，因为，让灾祸降临我们头上的恶魔，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是精通几何学的。”
“我爸爸非常喜欢看书，”詹妮特说，“但我担心他看不懂这部巨著。”
伊泽贝尔点点头说：“在英国的猎巫人们用几何学去缉捕撒旦之前，还要度过漫长的时光，这不仅是因为读懂《数学原理》是困难得可怕的任务，也因为他们在世界上只有四百人。”
“这本书一定花了您不少钱。”
“没花一个子儿。这是我在出席皇家学会时，皮普斯先生
亲手送给我的。也许你会奇怪，你的姨妈是怎么加入一个在政策上排斥业余爱好者和女人的团体的？这很简单。她在出席皇家学会时，既是一名专家，也是一个男人。”“太妙了！”
“这的确是条妙计：用宽松的上衣遮蔽我的胸部，用金色的假发隐藏我的发辫，而且——就这样——我变成了法国皇家科学学会的阿曼德·雷诺阁下，专程来到伦敦与皮普斯先生讨论‘木星的大红斑’。就在开始讨论之前，我差一点笑出声来，我偶然听到皮普斯自夸他那庄严的机构迄今为止仅仅向一位女性学习过自然科学——皇家学会解剖室里的一具女性骨骼。”
“噢，我多希望他们能知道真相！”詹妮特抱怨着。
“这次会议证明，我们女人并不比他们男人差。除了我提出木星大红斑事实上是一种雷暴风团的观点，还有沃利斯先生
关于密码学的一些有趣的见解外，整个会议无聊得可怕，而且出席者寥寥。牛顿先生去了他母亲的农场。胡克先生因事告假。波义耳先生发烧而卧床休息。啊，别以为他们不知道我的恶作剧，在会议结束时，出于义愤，我扯掉了假发，向人们宣布我的性别，然后抓起《数学原理》，跳上了马车！”“Merveilleux！”詹妮特说，练习着她的法语。
“那场景真是好笑——十五只张大的嘴巴，还有三十只瞪圆的眼睛。现在，我们该登上天文台了，詹妮，罗德韦尔已经为我们备好了晚饭，而那台赫维留斯
望远镜也准备好向我们呈现月球的地貌，包括每一处洼地与山脊。人们需要为月球绘制地图，我亲爱的孩子，而这就是我们该做的事。”当詹妮特随着姨妈走出书房时，她再一次隐隐感到《数学原理》是一部如此强大、宏伟的巨著，所有它的前辈无不以文字的形式拜伏在它的面前。在伊泽贝尔的藏书中，没有一本书能够逃避这种偶像崇拜，像尼古拉·哥白尼写的《天体运行论》或伽利略·伽利雷的《星际使者》，哪怕约翰内斯·开普勒的《世界的和谐》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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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普勒，还有哥白尼和伽利略，从未成为具有传奇色彩的“牛顿的愤怒”的对象。与其说这件事是因为学院派的意气相投，倒不如说是因为这三位科学家都在我父亲出生之前就去世了。伽利略去世距离牛顿出生不到一年的时间。尽管我永远不准备为我父亲四面树敌的嗜好辩护，但我必须承认，在一个特例中——勒内·笛卡儿——牛顿的恶毒的确成果丰富，导致他走上了一条他原本不会探索的道路。
就因为笛卡儿拒绝原子论，我的父亲才成为了一名原子论者。笛卡儿提出的行星运动的旋涡理论
促使牛顿去证明旋涡理论并不能解释开普勒定律。笛卡儿钟爱用代数法去描述运动。这激励牛顿想象利用代数学的密友——几何学来构建一个动态体系。因为这样的数学分支并不存在，于是他就发明了一个。就我个人来说，我希望世界能采用我父亲原本使用的字眼——“流数术”，这是他头脑的结晶。“微积分学”这个词真是过于冰冷。至于牛顿反复无常的坏脾气，那可没什么好说的。他也许是地球上最聪明的人，但肯定不是最高尚的人。约翰·佛兰斯蒂德
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牛顿借助手段，出版了这位皇家天文学家尚不成熟的研究成果，只为了让佛兰斯蒂德的月球观察成果能够为第二版《数学原理》提供佐证。在1712年，这个可怜人的对话录被断章取义，令人尴尬地出现在《不列颠星表》（Historia Coelestis Britannica）一书中。几年后，佛兰斯蒂德设法买下了三百本《不列颠星表》，几乎是该书印刷的总量。他把这些书堆在皇家天文台院子中的柴堆上，在它们中插进了一支点燃的火把，正如他之后写道：“牺牲它们，以换取天体的真相。”书籍的篝火。想到这件事就让我不寒而栗。有些人说我的种族是不朽的，但他们说谎，我们的不朽只是暂时的。尽管我们往往比我们的创造者活得更长，好奇的学者只需要看看被夷为平地的亚历山大图书馆就能意识到书籍也会无法挽回地消亡，只留下黑烟与纸灰。当然，古登堡
为减轻我们的担心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活字印刷的发明对我们来说，就像你们脊椎动物的性腺发育成熟——但对于消亡的恐惧仍然萦绕在所有文献的心头。这恐惧的寓意很简单——珍惜你手上的每一本书，时时阅读它们。从詹妮特·斯特恩坐在伊泽贝尔·莫布雷的书房，第一次把我捧在她的手中，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但我仍然能感觉到当时激动的心跳。这孩子当天没有回应我的爱慕之情，第二天也没有，但最后她渴望熟知我的每一页中的知识。啊，当我的女神学会计算抛物线轨道时，我感受到怎样的狂喜和共鸣啊！当她征服了直线上升运动的数学方法时，我实现了多么透彻的顿悟啊！
我必须承认，我的书页之中的大部分内容，对于我来说，就像对于其他任何人一样晦涩难懂。我并不完全理解我自己。“均匀而相等的球体受到正比于速度平方的阻力，在惯性力的推动下运动，它们在反比于初始速度的时间内掠过相同的距离，而失去的速度部分正比于总速度。”诸如此类。不过，在你斥责我的无知之前，请别忘了你也不能彻底解释清楚你身体中的每个部分。你们当中，有谁能说出此时此刻在自己的大脑中有多少根神经在发挥作用？谁又能逐个叶面地详细论述自己的胰腺？而谁又能说清在自己的血管中正流淌着多少至关重要的液体？除了把这液体称为“血液”之外，你还能详细解释它的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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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魔鬼得到一个门徒时，他会为他的门徒打上邪恶标志。而血液永远不会流过这些邪恶标志。每个猎巫人都知道这一点，从最低级的地方治安官，到像沃尔特·斯特恩这样的验巫师。女巫也无法流泪，无论猎巫人使用怎样的强制手段。任何女巫，在说出主祷文的时候，都会对主祷文产生一定的歪曲，或多或少。而水，当然——纯洁的水，洗礼的媒介——不会接纳一个仅假装信奉上帝的人。
没有人能否认，在萨克斯曼德汉姆最适合冷水验巫法的地方，正是一座叫作艾德河桥的坚固石头拱桥。安德鲁·庞德正念叨着，由于四月的雨水，艾德河水变得深不可测。同时，沃尔特让邓斯坦回到车上，取来必要的器械：真相面具、皮带、二十英尺长的绳子。男孩很快就取来这些工具。于是沃尔特开始为吉丽·怀特尔的验巫测试进行准备工作——绑住她的手腕和脚踝，把长绳捆在她的腰间。在整个准备过程中，怀特尔太太一直试着背诵赞美诗《上主是我的牧者》，但背到“死荫的幽谷”就变得断断续续，背不下去了。
马丁·格里夫斯把爱丽丝·桑普森送回监牢，不久就回到审讯室，然后这个庄严的小队就沿着磨坊路出发。沃尔特和庞德先生走在前面，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后面跟着邓斯坦，紧紧提着他那手艺人的提箱。格里夫斯跟在队尾，像扛着一袋土豆般扛着怀特尔太太。
熟知浮力法则的沃尔特，知道一些女巫有时在入水时靠吐气沉入水中，所以他们一到达桥上，他就给怀特尔太太带上了他杰出的发明——真相面具。他要求还在格里夫斯肩膀上的怀特尔太太深呼吸。趁她顺从地吸气的时候，沃尔特给她的嘴上紧紧地蒙上了一块牛皮，再用一支精巧的弹簧夹子，夹住她的鼻孔。他勒紧皮带，固定好真相面具，让她无法呼出吸入肺中的空气。
“这玩意真是巧妙。”格里夫斯把犯人仰面放在桥面上。
沃尔特说：“要是没有掌握相关的科学常识，从阿基米德到罗伯特·波义耳，我永远也设计不出这东西。”
他跪下身体，把怀特尔太太的手铐和她踝部的皮带系在一起，让她像牛轭一样弓着身体。庞德拽着绳索，沃尔特和巡警抬起嫌疑人，把她放在桥栏上，就像把一块刚刚出炉的馅饼放在窗台板上放凉，接着把她吊在半空。庞德紧紧地抓住绳子，用腿抵住桥栏，慢慢地把这受到恶魔污染的肉体放向揭露真相的河水。
每个验巫师都知道，冷水验巫法是嫌疑人最易于毙命的原因之一。所以沃尔特总是一发现犯人有溺水的迹象，就会立刻命令将她拉出水面。在猎巫这个行当里干了十五年，他仅仅在冷水验巫时失去了两个嫌疑人。不过，对于怀特尔太太，任何特别的小心都是毫无必要的，因为没到五秒钟，她就飞快地浮出水面，就像她那颗石头做的心被包裹在一个软木塞里。
“吉丽·怀特尔，我断定这贞洁的河流已经把你唾弃！”沃尔特喊道。与此同时，庞德和格里夫斯一起把怀特尔太太那蜷曲的、水淋淋的、发抖的身躯拽出水面，重新拉回桥上。
他们把她放在桥面中央。她全身抽搐、痉挛着，就像被鱼叉刺中的比目鱼，在小渔船的甲板上垂死挣扎。沃尔特蹲在她的身边，用小刀割断她脚踝上的皮带，摘下了真相面具。她剧烈地喘着粗气。
“这下你该招认你行巫的罪行了吧？”沃尔特问，“还是必须等我们把你送到庞德先生的陪审团面前？”
“我宁肯烧掉《圣经》，也不会在你的文书上签字画押，”怀特尔太太结结巴巴地说，“承认根本不存在的恶魔契约，就像否认真正与恶魔勾结一样是有罪的。”
“你的两腿之间有喂养宠灵的乳头！”
“那什么都不是，从生下来，上帝就让我长成这样！”
“你有喂养宠灵的乳头，艾德河水唾弃了你，而且你现在还声称要烧毁《圣经》！”沃尔特说，“陪审员们会听到所有这一切，怀特尔太太，奶头、河水和亵渎神明——他们会听到一切！”
“埃莉诺就像哥白尼一样对友好一窍不通。”詹妮特对伊泽贝尔姨妈说。
“‘所以你该同情她，而不是鄙视她’，正像海伦娜对拉山德
的劝告。”伊泽贝尔回答。“难道我不能二者兼顾么？”
“二者兼顾？”
“既同情她，又鄙视她？”
伊泽贝尔朝天翻了翻白眼。
埃莉诺的怨恨并非毫无理由。詹妮特享有在猎巫季节住在玛林盖特的特权，而她的同学却不得不每晚回家去陪伴孤独的父亲——但对于像埃莉诺——一个尽管自鸣得意，却真正热爱知识的学生来说，这却是难以忍受的。虽然詹妮特尽量避免在她面前炫耀自己特殊的地位，但她偶尔会向诱惑屈服，向埃莉诺提到她前一晚在天文台的探索，在显微镜下的冒险，进行钟摆实验，或对炼金术实验室的拜访。
今天上午，埃莉诺的怒气全然沸腾。任何接近她的人都会被这怒气烫伤，这显然让她的父亲非常烦恼。詹妮特为他感到难过。尽管她一般对神职人员漠不关心，但她格外尊敬罗杰·梅普斯。因为他不仅是神职人员，还是一个虔敬的人。他本身就是一场布道。梅普斯先生的美德，就像一场语句流畅并且动人的布道一样富有说服力。
“快给我讲讲你们学校最近又有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他一边说，一边跟着伊泽贝尔、詹妮特和他那气乎乎的女儿走进书房。他是一位个子高大的英俊男人，但在左太阳穴上长着几块胎痣，就像仙后座星群一样。“或许是个真空泵？”
“我刚得到了一本令人惊讶的书。”伊泽贝尔从壁龛里拿起《数学原理》，让教区牧师看。“似乎耶稣基督创造了我们的灵魂，而艾萨克·牛顿则实现了我们的理智。”
“莫布雷女士，你得说句公道话。”从梅普斯先生皱起的嘴唇间发出一声并非完全愉悦的嗤笑。“耶稣和牛顿，这真是最……大胆的类比。”他把《数学原理》放回书架上，从他的背包里拿出一本题为《揭露恶魔的无形世界》（Satan's Invisible World Discovered）的薄薄的小册子。“乔治·辛克莱肯定并非牛顿，但我想你的姐夫会从这本书中受益。我最近从出版商那里得到了这本油墨未干的书。把它当作我送给他的礼物吧。”
“沃尔特会非常感谢您的。”伊泽贝尔说，从他手中接过书。
“一个猎巫人还需要这种精妙深奥的书籍么？”埃莉诺说，“用针扎进一个乞妇的屁股并不需要特别的智慧。”
“梅普斯小姐，你可不许说粗话。”教区牧师说。
“我认为，孩子，”伊泽贝尔说，严厉地看着埃莉诺，“哪怕获取不切实际的知识，也比培养实干的文盲更让上帝高兴。我相信你能理解其中的不同。”
在埃莉诺能够答话之前，伊泽贝尔转向教区牧师，问：“您能赏光和我们一起上今天的第一节课么？”
梅普斯先生微笑着同意了。于是伊泽贝尔带着众人穿过大厅，来到水晶球占卜室，一路上失礼的埃莉诺都垂头丧气地盯着鞋子。
“我们今天上午的目的是重现牛顿先生本人设计的一个论证过程。”伊泽贝尔说。这个房间的窗户都被黑色的天鹅绒窗帘挡住了。整个房间一片阴暗。“去年冬天，梅普斯小姐和斯特恩小姐读了皇家学会《哲学会报》中的一篇文章。在这篇文章中，牛顿——”
“那是《光与色新论》。”埃莉诺插嘴说。
“在这篇文章中，牛顿……”伊泽贝尔深吸了一口气，“提出了关于光线和色彩的一种新理论。”她把一块三棱镜放在桌子中央，走向东窗，从窗帘上取下了一块圆形的蒙布。一束白色的日光射进室内，照在棱镜上，把一个包括红、橙、黄、绿、蓝、靛蓝和紫七种颜色的鲜艳光带投射在对面的墙壁上。“从这第一个实验，牛顿得到了什么结论？斯特恩小姐？”
“根据折射法则，我们面前的光谱应该是圆形的，”詹妮特说，“因为窗帘上的开口是圆形的，而太阳本身也是圆形的。但我们看到的光带是长方形的。牛顿先生因此判断传统的光学定律是错误的。棱镜并不改变光的性质，而是将光线拆分开来。”
“很好！”伊泽贝尔从她的书桌里拿出了第二枚棱镜和两块一模一样的白板。每块白板的正中都有一先令大小的洞。“接下来牛顿进行了他所谓的‘关键性实验’。梅普斯小姐，你能帮我们重现一下这个实验吗？”
“当然。”
埃莉诺把一个带孔的白板放在竖起的棱镜的正前方，然后沿着桌子把另一块白板垂直放在大约八英尺远的地方，从而让棱镜反射出来的一部分光线可以穿过第一个白板上的洞，并照射在第二块白板上。一束纯红色的光线照射在两块白板以及白板后面的墙壁上。“如果传统的光学定律是正确的，我们放下第二块棱镜……”带着炫耀般的自信，埃莉诺把第二块棱镜放在第二块白板后面，“……折射从第二块白板的孔洞中射出的红线，结果应该把新颜色的光线投射在墙上。但是，正如你们所看到的，光线仍然是红色的。”她缓慢而有条不紊地绕着轴线旋转第一块棱镜，依次把不同颜色的光线投射到第二块棱镜上。橙色的光仍然是橙色的，黄色的光仍然是黄色的，绿色的光仍然是绿色的——蓝色、靛蓝和紫色也是同样。“无论怎样对齐这两块棱镜，我们都无法进一步影响光线的变化。”
“因此，牛顿先生对于光线最后的假设是什么呢？”伊泽贝尔问。
“他提出光线是不同性质的光的混杂集合，”詹妮特喊道，“这些光有着不同的折射性，因此被赋予了不同的颜色！”
“我正要说呢！”埃莉诺喊。
“你真是事后之明！”詹妮特说。
“才不是！才不是！”
“安静，孩子们，你们都出色地掌握了你们的光学课程。”像水手收帆一样，伊泽贝尔拉开了东窗的窗帘。上午灿烂的阳光洒满了整个房间。“梅普斯小姐，你的父亲也会为你骄傲。”
“我全心全意地为你骄傲。”教区牧师说。他弯下腰，吻了吻女儿的面颊。但在表示完爱之后，梅普斯先生的态度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挺直身子，向伊泽贝尔做了一个极为不满的姿势。“莫布雷女士，你知道我并不谴责水晶球占卜的乐趣，因为闲适时的占卜又何害之有呢？不过，这棱镜的事情——唉，我并不能赞同，因为我认为这是对上帝最基本的姿态的荒谬模仿。”
伊泽贝尔说：“你把我搞糊涂了。”
“《创世记》第一章讲述了万能的主的第一个行为就是把光明与黑暗分开。这一次伟大的分离，正如你让这两个孩子所表演的。而在第九章中，我们看到上帝用彩虹与诺亚立约。”
“没错，”伊泽贝尔说，“但在《马太福音》第六章中，基督不是吩咐我们在一切事中都应效仿上帝么？”
“啊，不过……”
“对上帝的效仿并不代表就是对他的嘲弄。”
梅普斯先生咧开嘴，从那友好的弧线中发出了一声悦耳的笑声：“莫布雷女士，你对《圣经》的阐释再一次把我打败了。”他的嘴唇重新抿成一条直线。“你尽可以调制这些光谱，但别忘了真正的创造是我们在天的父独自的事业。”
“全心牢记。”伊泽贝尔说。
“上帝是万物的创造者，基督是万物之因，而撒旦将这个世界作为他的作坊，”梅普斯先生一边说，一边溜出水晶球占卜室，“我们必须时刻警惕，以免变成魔鬼的学徒。”
沃尔特原想在通常的审讯地点——谷仓街车马行，监视爱丽丝·桑普森。不过，庞德先生告诉他那个地方已经在去年夏天的火灾中夷为平地——一场只能归咎于魔鬼的恶作剧的灾难。这让沃尔特感到无比失望。还没等治安官结束对恶魔暴行的哀叹，格里夫斯就走上前来，自愿提供他家专门用来饲养家禽的谷仓作为监视地点。沃尔特虽不想在鸡屎的臭味中度过整个下午，但他还是站起身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这个提议。毕竟，他成为一名猎巫人是为了赞颂救世主，而不是为了感官的愉悦。
吃过午饭，沃尔特、邓斯坦和格里夫斯先生就再次把桑普森太太从牢里提了出来，押上马车，沿着磨坊路来到巡警家的谷仓，把她拴在谷仓最深处角落里的一只生锈的旧犁上。格里夫斯一走，沃尔特就把一只空鸡笼放在嫌疑人身边，然后和儿子一起并肩坐在肮脏的地板上，把皮壶里的水倒进一只锡杯。他喝着水。这里甚至比他想的还要糟糕，像夜壶一样恶臭，让人难以忍受。炙热的阳光和恶劣的通风条件让屋里热得喘不过气来。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的灰白色粪便。地上盖满了污秽的棕色羽毛，活像一头有翼精灵蜕的毛。
让沃尔特无比骄傲的是，邓斯坦并没有抱怨这恶劣的环境，只是掏出了他的速写册，开始用笔墨描绘格里夫斯最大的一只鹅。距离一个被指控的女巫不到十英尺远，邓斯坦就能泰然自若地作画。沃尔特感到这其中有一种圣洁。当下，显然，邓斯坦将子承父业，成为一名猎巫人。不过，当他升入天堂之后，他的子孙后代也许会把他当作一名圣人。
从儿子可能被追封圣人的前景，沃尔特的想法自然转到英国现任国王是天主教徒这个让人着急又幸运的事实。因为尽管沃尔特是个彻头彻尾的英国国教信徒，但他不得不承认，关于猎巫的最激动人心的理论并非起源于新教——不是珀金斯
的《关于巫术的罪恶实践的谈话》（Discourse on the Damned Art of Witchcraft），也不是格兰威尔的《女巫与鬼怪的充分直接证据》（Full and Plain Evidence Concerning Witches and Apparitions），而是天主教的《女巫之槌》（Malleus of Witches），那对抗邪恶的伟大棍棒，那消灭女巫的万能之锤，由多米尼加男教士克雷默和斯普伦格在两百多年前撰写。假如詹姆斯二世能顺利度过他当前的政治困境，似乎可以合理地推测他会留意到沃尔特的请愿，设立皇家猎巫人的职位，并让沃尔特本人来担任这一职位。但在这美好的一天来到之前，他的权威只能依赖于国会巫术法案。而这部法案却有着可悲的缺陷。没错，这部令人遗憾的法令比它那1563年的前任已经有所改进，将恶魔契约本身视为一项罪行，但这部1604年出台的法令仍然针对邪术，或恶行，结果全英国的法学家都要求听到恶魔介入的证据——一片枯萎的庄稼，一个流产的胎儿，一束致命的闪电——才能把一个巫者送上绞架。与此同时，在欧洲大陆上，猎巫这个行当却要开明得多。那些教会检察官不仅明白火刑柱是比绞架更适合的死刑方式，而且从来不会混淆纯粹的邪术和女巫的终极堕落——她对撒旦的崇拜，她与魔鬼的契约。
邓斯坦画完了鹅。时机成熟了，沃尔特决定测试一下这个男孩对《女巫之槌》的掌握情况。要是邓斯坦以后接受了他这命中注定的行业，他就必须了解克雷默和斯普伦格的篇章。
“在第二部分的问题一中，修士们把什么人分成了三类？”
“修士们把女巫不能伤害的人分成了三类。”邓斯坦回答，把他的速写册放在一边。
沃尔特赞许地点点头：“哪些人属于第一类？”
“那些借助耶稣基督和十字架的力量来驱魔的人。”
“对。那第二类人呢？”
“那些以各种神秘的方式受到天使保佑的人。”
“第三类呢？”
“那些掌握公众正义以对抗恶魔的人。”
“好一个优秀的学生！”
黄昏降临了萨克斯曼德汉姆，猎巫人的辛苦最终收到了回报。一条黑蛇从鸡食桶后面鬼鬼祟祟地爬出来，蜿蜒爬向桑普森太太。沃尔特站起身，向前一探，抓住了这条恶魔的宠灵，抖了抖。干瘪而柔软的蛇身顺势缠在了他的前臂上。多值钱的一条蛇啊，他一边想，一边把蛇扔进空鸡笼里——对于伊泽贝尔·莫布雷，这条蛇值两克朗，而对于撒旦，它的价值也许还要贵重一千倍。
“看啊，”他说，把那装着蛇的鸡笼端到桑普森太太的面前，“你这狡猾的仆人叫我给抓住了。”
“给口水喝吧，”她哑着嗓子说，“拜托，好心的先生，给口水吧。”
“就算你翻供，桑普森太太，其他证据也会把你送上巡回法庭……”
“给口水吧，先生。”
“你肩头的肉瘤……”
“求求你，给口水喝吧。”
“现在还有这条无可争议的蛇。”
“我渴。”
沃尔特畏缩了。“我渴”——耶稣基督在受难十字架的顶端也说过同样的话语。他对这个问题整整思考了一分钟，认定她的不敬行为并非故意为之。他会满足这个可怜人的需要。
“邓斯坦，拿杯水过来！”他喊。
“上帝保佑你，猎巫人先生。”桑普森太太低声说。
男孩飞快地倒了一锡杯水，端过来递给沃尔特。沃尔特接过水，把它递到嫌疑人的唇边。
“趁你还能享受的时候，好好享受吧，”沃尔特在桑普森太太大口喝水的时候说，“因为在地狱里，你除了渍在盐水里的腌鱼外，什么也吃不着，而且你连一口水也喝不到，直到永远。”
埃莉诺的好心情在第二节课开始后不久就终结了，因为这节课要学习拉丁语。
“昨晚我给牛顿先生本人写了一封信。”伊泽贝尔姨妈领着她的学生走下楼梯回到水晶球占卜室时宣布。从书桌里，她拿出一张牛皮信纸，上面绚丽的线圈和华丽的弧线标志着她的字体。“出于尊敬，展现在他眼前的那封信必须使用维吉尔
的语言。”她把信纸放在桌子上，用一块棱镜压住它的下面，然后为她的两个学生准备了纸张、鹅毛笔、墨水瓶、文具和西莱的英拉字典。詹妮特和埃莉诺开始一起研究伊泽贝尔的信，而她们很快成了难友，因为翻译的要求是不能使用罗马人的“磨牙环”，不要“amo amasamat”，而要使用西塞罗
那错综复杂的语法，宾格一致，离格重重，而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动词词形随着时态不断改变。亲爱的艾萨克·牛顿教授：
我是一名女性。我对大自然的奥秘有着最深切的热情，正如您在您最新的著作《数学原理》中所揭示的那些奥秘。
细读这部令人钦佩的著作，我联想到关于巫术现象的一个假设。我相信，您的各种理论和命题会在无意中揭示巫术的机制。巫士或女巫正是凭借着这种机制，从而能够召唤邪灵，并利用它们进行各种恶意的“超距作用”（正如我们科学家的术语），如激起毁灭性的满月大潮、呼唤雷暴、用天庭的雷电攻击庄稼和牲畜。
我的姐夫，麦西亚和东安格利亚的猎巫人，已经细心而彻底地记录了这些及其他罪恶的巫术活动，并乐于为您提供任何所需的此类证据和证词。我将万分高兴与您通信，讨论由巫术所带来的各类玄学难题。但如果您能首先解决我眼下的猜想，我将永远感激您。
伊泽贝尔·莫布雷女士
伊普斯威奇玛林盖特庄园
1688年4月13日
一个又一个难解的单词，一个又一个繁琐的词组，詹妮特终于完成了她的翻译。她感到无比疲倦，似乎前一天用于论证伽利略理论的铅袋正压在她的脖子上。当两个姑娘都完成的时候，作为评判者，伊泽贝尔姨妈宣布不会对她们的翻译进行润饰，而是把它们混合为一封信。等到梅普斯先生回到庄园的时候，信已经准备好邮寄了。
得知他的女儿刚刚把一封准备寄给艾萨克·牛顿的书信翻译成拉丁语，梅普斯先生立刻提出亲自去邮寄这封信，因为三一学院的教区牧师罗伯特·古特纳正在他的家中做客。伊泽贝尔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议，向他解释她与三一学院的这位卢卡斯数学教授
的通信也许能获得对堕落天使的行为模式的宝贵认识。“牛顿先生会回信吗？”等埃莉诺和教区牧师带着那封重要的信件离开后，詹妮特问伊泽贝尔。
“非常可能。”伊泽贝尔穿过水晶球占卜室，走到东窗边，拉上窗帘。“没错，他是赞成可悲的阿里乌斯教派的……”她拿开窗帘上的圆形蒙布，让一束落日的余晖射入室内，“但我敢保证，在对抗撒旦的战争中，他仍然是一名坚定的战士。”
詹妮特说：“虽然梅普斯先生在开玩笑，但你把牛顿和我们的救世主相提并论的时候，他好像真的生气了。”
“我再也不会在教区牧师面前提起这件事了，但我听说牛顿本人并不介意这种类比。他为什么要介意呢？他和耶稣都出生在圣诞节，都比周围其他的灵魂要睿智、博学和杰出。而且，多亏我的信，用不了多久，牛顿就会意识到，正像耶稣基督一样，他也担负着击败邪恶的使命。”
伊泽贝尔姨妈从桌面上拿起一块棱镜，折射着明亮的光束，把当天最后一抹彩虹投映在墙壁上。
- 圣奥勒留·奥古斯丁（St.Aurelius Augustine，354-430）：罗马帝国末期北非柏柏尔人，早期西方基督教神学家、哲学家，曾任北非城市希波的主教，故史称希波的奥古斯丁。
- 此类排版从原文，以下不再一一标示。
- 安东尼·范·列文虎克（Antoni van Leeuwenhoek，1632-1723）：荷兰贸易商与科学家，被称为“微生物学之父”，他最为著名的成就，是改进了显微镜以及创立了微生物学。
- 西莫尼德斯（Simonides of Ceos，约前556-前468）：古希腊科奥斯的抒情诗人。
- 多马：耶稣十二门徒之一，因怀疑耶稣的复活而被称为“多疑的多马”。
- 奥法：是英格兰七国时代麦西亚王国一位强有力的统治者，尽管作为一位基督国王，却与教会和主教有着激烈的冲突和斗争，因此被称为“反对者”奥法。
- 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约1493-1541）：中世纪瑞士医生、炼金术士、占星师。
- 约翰尼斯·开普勒（Johanns Kepler，1571-1630）：杰出的德国天文学家，他发现了行星运动的三大定律，分别是轨道定律、面积定律和周期定律。
- 约翰·迪伊（John Dee，1527-1608）：英国著名数学家、天文学家、占星学家、地理学家、神秘学家。
- 罗伯特·弗拉德（Robert Fludd，1574-1637）：英国杰出数学家、占星学家和神秘学家。
- 赫尔墨斯主义：主张在于哲学与魔法的研究与实践。该学派基础虔信来源于希腊神话中的神祇赫耳墨斯。该主义盛行于十五世纪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后来影响到占星术和炼丹术。
- 罗伯特·胡克（Robert Hooke，1635-1703）：英国博物学家、发明家。在物理学研究方面，他提出了描述材料弹性的基本定律——胡克定律，且提出了万有引力的平方反比关系。
- 克里斯蒂安·惠更斯（Christiaan Huygens，1629-1695）：荷兰物理学家、天文学家和数学家，土卫六的发现者，他还发现了猎户座大星云和土星光环。
- 威廉·哈维（William Harvey，1578-1657）：英国医生，实验生理学的创始人之一。
- 罗伯特·波义耳（Robert Boyle，1627-1691）：爱尔兰自然哲学家，在化学和物理学研究上都有杰出贡献。
- 威廉·吉尔伯特（William Gilbert，1544-1603）：英国伊丽莎白女王的御医、英国皇家科学院物理学家，在电学和磁学方面有很大贡献。
- 塞缪尔·皮普斯（Samuel Pepys，1633-1703）：英国托利党政治家，历任海军部首席秘书、下议院议员和皇家学会主席，但他最为后人熟知的身份是日记作家。
- 约翰·沃利斯（John Wallis，1616-1703）：英国数学家，对现代微积分的发展有贡献。
- 约翰·赫维留斯（Johann Hewelke，1611-1687）：波兰天文学家，并曾任格但斯克市长。
- 旋涡论：这种观点认为真空中充满了空间物质，它们围绕太阳形成旋涡，这种旋涡导致了太阳系的形成，宇宙中所有恒星都是一个个旋涡中心。
- 约翰·佛兰斯蒂德（John Flamsteed，1646-1719）：英国天文学家，也是首任皇家天文学家，编录了超过三千颗星。
- 约翰内斯·古登堡（Johannes Gutenberg，1398-1468）：欧洲第一位发明活字印刷术的人，他的发明引发了一次媒介革命，并被广泛认为是现代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
- 海伦娜和拉山德：指莎士比亚的著名喜剧《仲夏夜之梦》中的两个人物形象。
- 威廉·珀金斯（William Perkins，1558-1602）：富有影响力的英国教士和剑桥神学家。
- 约瑟夫·格兰威尔（Joseph Glanvill，1636-1680）：英国作家、哲学家和教士。
- 海因里希·克雷默（Heinrich Kramer，约1430-约1505）：宗教裁判官，是中世纪末期猎巫的发起人。
- 詹姆斯·斯普伦格（James Sprenger，1436-1495）：德国教士。
- 普布留斯·维吉留斯·马罗（Publius Vergilius Maro，常据英文译为维吉尔，前70-前19）：奥古斯都时代的古罗马诗人，其作品有《牧歌集》（Eclogues）、《农事诗》（Georgics）、史诗《埃涅阿斯纪》（Aeneid）。
- 马库斯·图留斯·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前106-前43）：古罗马著名政治家、演说家、雄辩家、法学家和哲学家。
- 离格：又称从格、夺格，出现在拉丁语、梵语等原始印欧语系语言中。
- 卢卡斯数学教授：是英国剑桥大学的一个荣誉职位，授予对象为数理相关的研究者，同一时间只授予一人，此教席的拥有者称为“卢卡斯教授”。
- 阿里乌斯教派：是由曾任亚历山大主教的阿利乌斯（或译亚流）所领导的基督教派别，根据《圣经》所载，主张耶稣次于天父和反对教会占有大量财富。在大公会议中被斥为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