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一场科学解剖变成恶魔献祭，
这神学谜题却源于何处？
星期四上午，安德鲁·庞德把他的大陪审团召集到萨克斯曼德汉姆的礼拜堂。这是一间简陋的原木框架结构的房子。镇上最杰出的镇民定期在这里聚会，解决地界纠纷，任命某个重要职位，以及将受到嫌疑指控的女巫送上诺威奇巡回法庭以执行快速指控程序。而这些女巫一旦上了巡回法庭，就必将永世在地狱之中遭受折磨。等到沃尔特和邓斯坦到达的时候，礼拜堂中已经人满为患，每条长椅上都挤满了大屁股的自由镇民。他们抽着陶土烟斗，讲着下流的笑话。幸运的是，庞德先生在前排为猎巫大师和他的儿子留了座位。沃尔特领着邓斯坦走到他们光荣的座位，就在消化不良的镇长旁边，俯瞰着陪审员们——十二位严肃的男人排成一列，坐在一张核桃木桌子后面，就像门徒在最后的晚餐前等待着耶稣。
钟楼传来三声富于金属质感的钟声。随着钟声响彻整个大厅，整个礼拜堂陷入一片寂静。庞德先生站起身，传唤第一名证人站到陪审团面前。这是一个名叫内德·杰拉比的瘦高农夫。沃尔特感到深深的敬佩之情。在任何敢于发言抨击女巫的人面前，他总是感到自己无比渺小。正像往常一样，受害者会承认自己做了一些违背基督教教义的事，因为只有承认自己曾经无理地对待过受指控的女犯，才能毫无疑问地证明他的不幸是因为恶魔的报复，而不是单纯的坏运气。
杰拉比先生指着吉丽·怀特尔，证明如何在3月的第一个礼拜天，她来到他村舍的门前讨要一片奶酪，而他却把她赶走了。接下来的星期一，他的母鸡就停止下蛋。之后整整两个礼拜，它们都不再下蛋。等这些母鸡刚恢复了产蛋，杰拉比的七头猪就死于奇怪的疾病。
随着审判的进行，其他三位证人也讲述了各自的邪术遭遇。镇上的铁匠证明，他没有邀请怀特尔参加他的酿酒会，从而惹怒了她。她的怒气达到了“人们迄今所知的最糟糕的情况”。一位女裁缝向陪审团解释了她如何在与爱丽丝·桑普森合伙做生意，又一脚把桑普森踢开，而在这之后，她的手指开始剧痛，让她整整一个月没法赚钱。一位老鞋匠对桑普森太太也提出了类似的指控，证明在他拒绝免费送给她一双鞋之后，他的店铺遭致毁灭，“被天火烧成了灰烬”。
接下来，庞德先生要求陪审团对原告提问。不出沃尔特的预料，在整个质询过程中，怀特尔太太都荒唐地坚持她是无辜的，而桑普森太太则一直装疯卖傻。然而，当桑普森太太再次讲述她在审讯室讲过的故事时，她卖力地添油加醋，让故事变得愈加令人难以置信：她那充满谎言的嘴巴开始描述与魔鬼的肉欲交媾。当她讲述到魔鬼那伟健的阴茎如“一条充满了紫色血管的红色巨大火蛇”时，陪审员们不禁浑身发抖。当她讲述到魔鬼的精子“像冰一样冷，像铅一样重”时，陪审员们则恐惧地喘着粗气。
治安官宣布休庭二十分钟，而当庭审重新开始的时候，沃尔特走到陪审团面前，列举他的资历，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先父曾经与内战时期传奇般的猎巫人马修·霍普金斯合作过，并出示他到达之后所收集的证据。针对桑普森太太的证据有：一条蛇、一处魔鬼标记和一份画押的口供。而对于怀特尔太太，则有一只蟾蜍、一个邪恶乳头，被艾德河水摒弃，当然，还有她“骇人地威胁要焚毁《圣经》”。
接下来的时间，由陪审员们进行讨论。他们之间响亮的争吵声如此滑稽，让旁听的镇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镇民们入迷地听着陪审员们的争吵，正像伦敦戏院的观众们欣赏康格里夫
或威彻利的最新戏剧。午饭之前，十二名陪审员达成了一致意见，正像沃尔特的直觉所预料的：吉丽·怀特尔将被送上巡回法庭，而爱丽丝·桑普森则被送进疯人院。多么荒唐的判决。这些陪审员也许可以忽视桑普森太太的口供，但他们怎么敢忽视她肩头的污点，更不用说她豢养的那条蛇？
“吉丽·怀特尔，你已经听到了，这些正直的陪审员提出了一份正式起诉书，”庞德中气十足，眼睛发光地说，“所以，你将被押解到诺威奇监狱，并关押在那里，直到接受审判。”他指着装蛇的笼子，“爱丽丝·桑普森，陪审团对你的心智健全提出了不利的判决。因此，我的巡警明天会把你送到萨德伯里，而你将被送进位于萨德伯里的圣御疯人院，并在那里度过你的余生。”他微笑着转向陪审团，“先生们，你们已经充分履行了你们的职责，因此我感谢你们，尽管桑普森太太就像《圣经》中隐多珥的女巫一样是个货真价实的妖妇。”
下午，父亲和儿子沿着艾德河进行了一次愉悦的散步。河岸边到处都是嗡嗡飞舞的蜻蜓，呱呱鸣叫的青蛙，以及其他自由的，还没有沦为恶魔爪牙的小动物。散步之后，沃尔特和邓斯坦回到了丰饶角。沃尔特用他的羽毛笔写了一份作证书，记述了吉丽·怀特尔的案情。这份证词极为详细，除非诺威奇巡回法庭的法官是个蠢货，否则怀特尔太太永远也不可能再获得自由。当然，不幸的是，在这年头，大多数法官事实上都渴求成为一个蠢货，几乎抓住一切借口把女巫案子扔出法庭。不管这王政复辟时期有多少优点，它对魔鬼真是一段幸福时光。哪怕知识分子也对猎巫失去了兴趣。几乎在整整十年中，没有一位牛津教授、皇家学会会员或圣公会的神学家，敢于以自己的名誉去支持猎巫活动。
第二天早晨，当第一缕晨光悄然降临于村镇之时，沃尔特和邓斯坦下楼来到酒馆，吃了点煎蛋和豌豆面包，庞德先生和他们共进早餐。沃尔特把他的作证书和账单交给了庞德先生，发现两个女巫，每个应付五克朗。因此治安官支付了指定的金额，但为了吉丽·怀特尔的蟾蜍而扣去一克朗。至于桑普森太太的蛇，庞德解释，沃尔特不需要付钱，因为它是猎巫人亲手捉到的。
“现在请允许我提出一件有些微妙的事情，”庞德斜探过桌子，紧紧抓住沃尔特的手，“在洛斯托夫特，有位牧师——拉特克里夫先生，在布道时严厉地批评你。他主张，巫术是一桩不可能证明的罪状，而你的行当毫无意义，只不过是把无辜的人送上绞架。”
“我们总能听到这些无稽之谈，”沃尔特说，“这不是第一次听到某个教士满嘴狂言了。”
“没错，但在他所属的地方教会意识到这个人变得多么疯狂之前，你最好离洛斯托夫特远一点。”
到十一点时，父亲和儿子重新踏上巡回之路。他们的马车隆隆地向北驶过一片种满蓝莓的开阔地。这真是壮丽的奇景，上帝的花园展现着最华贵的美景，但沃尔特却无心欣赏，拉特克里夫先生的狂热让他心情阴郁。直到他们到达了贝克尔斯路，仅仅距离洛斯托夫特十五英里的时候，他才拿定了主意。与其继续沿着海岸线前进，他们不如选择沿着麦西亚和东安格利亚之间的边境线前进的内陆路线。等他们进入拉特克里夫先生的教区的时候，居民要么已经忘记了他反对巫术学的那些玩笑话，要么把这些话当作避免他们在布道中打盹儿的一种花招。
“如果我们翻开第十五章，问题一，第二部分，”沃尔特问他的儿子，“向我们阐释的是什么问题？”
“女巫如何唤起暴风雨的问题，”邓斯坦说，“以及如何召唤天雷袭击人畜。”
“据克雷默和斯普伦格所说，在处理这个问题时，我们必须考虑恶魔的哪三个方面？”
“他们的本质，他们的罪恶，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他们的责任！”邓斯坦眉飞色舞地喊道。
“非常好！那么，根据他们的本质，这些恶魔属于……”
“属于九天之上。”邓斯坦说。
“那根据他们的罪恶……”
“属于九泉之下。”
“那根据他们的责任……”
“属于云泥之间。”
“凭借这样的优势，他们可以……”
“让我们凡人遭受暴风雨，”男孩灿烂地笑着，“不管是服从撒旦的命令，还是听从巫师的咒语！”
即使拉特克里夫牧师如此公然抨击国内的猎巫人，但他仍然能保住他的黑袍。在这样一个年代，向北的巡猎之旅进行得还算顺利。在贝里，圣埃德蒙斯村，当地治安官把两名受到女巫罪名指控的嫌疑犯关在牢里。等沃尔特离开这个友好的小村庄时，两名嫌疑人已经定罪，十克朗揣进了沃尔特的口袋。在塞特福德，虔诚的老牧师为沃尔特带来了三个受到指控的异教徒。通过猎巫人的努力，这三名嫌疑人被揭露不仅施行邪术，而且勾结魔鬼，分别豢养了一只老鼠、一只蜘蛛和一只白鼬。在斯沃弗姆，他们的收获更加丰厚，四名女巫全被定罪，还捉到了三只女巫宠灵：一只硕大的绿色甲虫，它的每只翅膀上都装饰着一只魔鬼的眼睛；一只乌龟，它的壳长得就像人的头盖骨；一只巨大的黑兔，在它的腹侧长出一些白毛，就像三个邪恶的数字：666。
当他们回到海岸线的时候，沃尔特决定让邓斯坦更积极地参与到猎巫活动中。而这个猎巫人很快庆幸自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尽管在金斯林只有一名证据确凿的犯人，但邓斯坦不仅在她的耳后发现了恶魔标记，还抓住了她的宠灵，一条邪恶的橘色蝾螈。在谢林汉姆也只有一名犯人。沃尔特让儿子捆住这位受到指控的妇女，并在把她吊向河水的时候，负责拉住绳子。邓斯坦还发现了她的宠灵，一头长着几百根标枪般利刺的刺猬，但他巧妙地抓住了这个小动物，甚至连皮都没有擦破。
在距离洛斯托夫特还有一英里的地方，他们碰见了一具人体骨架模型。这假人坐在一块巨大的圆形花岗岩上。它的骨头用水手结捆扎在一起。这骨架苍白的手中紧紧抓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猎巫人止步。沃尔特和邓斯坦向镇子的城门走去。在城门边橡树最低的枝杈上，用绞索悬挂着一个稻草人。它的衬衫上清清楚楚地绣着一个绰号：科尔切斯特的猎巫人。
邓斯坦说：“这都是那个卑鄙的牧师布道的结果，是吗？”
“对，但我担心我们所面对的甚至是一股更黑暗的力量，”沃尔特一边说，一边爬下大车，“一片阴云笼罩着英格兰，孩子。它让人们变得困惑，让他们失去信仰。”他从刀鞘中拔出刀子，割断了稻草人的绞索，把稻草人抱在怀里。有一会儿功夫，他抱着这可憎的幻影，站在树边一动不动。“看来你姨妈伊泽贝尔说得对：这场全新的实验关系着我们行当的兴衰。我们必须立刻离开洛斯托夫特，把那些宠灵带回玛林盖特，因为我们越早把猎巫和科学结合在一起，我们的国家就越安全！”
就像刽子手肢解一个弑君的罪犯一样，他把手伸进稻草人的肚子，一下接着一下地拉出湿透的稻草内脏。接着把它大卸八块，把它的四肢扔在长满野芹的荒地上。当稻草人的左臂在空中滑过的时候，手套突然脱落并掉在路中央。一个好兆头，他想，留心手套落地的方式。手指指着南方，朝向伊普斯威奇。 今天是星期一，这意味着学习莎士比亚。随着清晨的阳光穿过戴克里先式的窗户，把它那深红色的吻置于镀金的书脊和光亮的地球仪之上时，姑娘们正在书房里大声朗读着伊泽贝尔姨妈四开本的《仲夏夜之梦》，第五幕，第一场，詹妮特扮演忒修斯，而埃莉诺扮演希波吕忒。
“疯子、情人和诗人，都是幻想的产儿，”詹妮特读着，“眼中所见的魔鬼，多过于广大的地狱所能容纳的人……”
猎巫人父子的到来引起了一阵巨大的骚乱。看门狗狂吠、嚎叫。仆人们跑来跑去。马车的车轮隆隆地在卵石路上驶过。但对于詹妮特，真正的骚动却来自内心。她能感到自己心脏的笛卡儿机制，感到心脏的怦然跳动和瓣膜的翕张悸动。她把手指对着下一行：“便是疯子。”她急切地回想着她希望能够说服父亲带她一道南巡的那些理由。不仅她无比期望能够亲眼看到伦敦这座巨大的城市（伊泽贝尔姨妈形容这座城市：“作为一座传奇般的都市，它不像亚特兰蒂斯或卡米洛特，而是真真切切的。”），而且她的导师同意让她和她的父亲同行，只要她答应把在伦敦的那天晚上用来翻译维吉尔的诗和证明欧几里得的定理。
“为什么停下？”伊泽贝尔姨妈厉声诘问。
“爸爸来了。”詹妮特说。
“这是学校，孩子，不是路边的酒馆。我们永远不能为了闲散的欢乐而放弃学习莎士比亚。”
“便是疯子，”，詹妮特接着读下去，“情人，同样是那么疯狂，能从埃及人的黑脸上看见海伦的美貌……”
在沃尔特坐下的第一个钟头里，詹妮特丝毫找不到机会和他说话，因为那些被捉住的宠灵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罗德韦尔已经把各式笼子摆在花园的墙上，看起来就像是诺亚方舟沉没后，漂浮在波浪中的一串落难的动物。这场动物展览的种类惊人地丰富，每只动物都附有一张邓斯坦精致的钢笔素描：皮肤光滑的蝾螈、圆胖丰满的蟾蜍、蜿蜒爬行的蛇、鬼鬼祟祟的雪鼬、一动不动的蜘蛛、动作迟缓的乌龟、紧张的兔子、丑陋的老鼠、浑身利刺的刺猬，还有在路上死去的巨大绿甲虫的尸体。多么悲惨，詹妮特想，撒旦让这些动物无法履行上帝赋予的使命，而让它们加入他那对抗所有圣洁之物的无尽战争。
伊泽贝尔姨妈把梅普斯先生的礼物——那本题为《揭露恶魔的无形世界》的小册子转交给沃尔特，接着一个一个地仔细观察每只被捉住的小动物：“正像我所猜想的，它们表面看起来都很正常。”
“正常？”沃尔特抗议，“你没看到乌龟那像头盖骨似的壳，兔子身上的三个六，还有虫子甲壳上那邪恶的眼睛吗？”
“微小的畸变，”伊泽贝尔说，“这些野兽的邪恶隐藏得很深，就像癌症一样等着毁灭某个可怜的家伙的肚肠。”
就在这些小动物在笼子里叫嚷挣扎的时候，邓斯坦兴高采烈地讲述了他怎么追赶刺猬，一直追到它的老窝。在詹妮特听来，他的讲述相当谦虚，但埃莉诺却不以为然。
“吹牛，邓斯坦，”她说，“你说得就像你捉住并驯服了一头独角兽。”
“没错，儿子，你应该做一个更谦虚的孩子。”沃尔特说。
邓斯坦低下头，小声说：“以后我会试着控制我的虚荣心。”
“就像埃莉诺要试着控制她的假正经。”詹妮特恶声恶气地说。
直到等父亲在书房里专心致志地读完《揭露恶魔的无形世界》之后，詹妮特才壮着胆子走到他身边，求他带上她一同踏上南巡之路。她尽量用平稳而不是抱怨的声音，向父亲解释她多么想走在伦敦的大街上，以及她的导师如何允许她随他一道南下，以及她不仅比邓斯坦大，而且像他一样健壮，当然也不比他愚笨。
唉，她的父亲再一次坚持让她留在玛林盖特。不过，这次他至少放弃了平常使用的花言巧语——哪个精神正常的人会让自己唯一的女儿面对女巫呢？——而是讲了一番新奇的道理。一种新的情绪在大地上蔓延，他说，一种怀疑主义，它可以轻易煽动一个镇子的居民去攻击猎巫人，哪怕猎巫人恰恰试图保护他们。他无论如何不会让她冒这种险。
詹妮特怀疑父亲夸大了危险性，尽管如此，他对她的呵护仍然让她感动。她收回了她的请求，并感受到一种复杂的情感——感激他的呵护，钦佩他的勇敢，也为不能去伦敦而感到悲伤。
一点钟时，仆人们已经准备好了午饭，罗德韦尔在餐厅里布置的紫罗兰的香气和肉香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但詹妮特觉得，这真是一次吵闹而讨厌的午宴，父亲和弟弟不时发出叭嗒叭嗒的咀嚼声，或咕噜咕噜的喝水声，而且连一个字也没提到伽利略的加速度、恶魔附身、牛顿光学，或其他任何有价值的话题。在吃掉了他们最后一口炖小羊肉和野鸡肉馅饼之后，沃尔特和邓斯坦出发前往威特姆，而伊泽贝尔命令她的园丁——快活的芬奇先生，把那些宠灵提到楼上的解剖室。
踏进这个白得发亮的屋子的一瞬间，詹妮特像往常一样感到恐惧。这是她在玛林盖特最不喜欢的一个房间——在这里，正常的上帝变得有些可怕——他不再是用恒星和彗星打造一个珠光璀璨的宇宙的至高无上的机械师，而是一位高深莫测的雕刻家。他最喜欢的雕刻材料是那些湿淋淋的器官、稀烂的肉团和令人作呕的血液。她仍然极为厌恶地记得，有一次伊泽贝尔姨妈发现了一只被庄园的看门狗咬死的母猫。这只猫已经怀孕了。伊泽贝尔坚持解剖了这只猫。随着她的解剖刀，六只已经死去的小猫出现在她们眼前。这些小猫还没睁开眼睛，就像沾满黏液的小绒团一样挤在母猫的子宫里。
在下午的课程中，伊泽贝尔只是要求她的学生们坐在解剖室里，观察那些宠灵，尝试发现它们受到恶魔驱动的行为。除了那只蜘蛛织出的网所呈现出的古怪的非对称图形，还有那条蛇显然试图抓住旁边笼子里的刺猬之外，这些动物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邪恶的举动。
“它们的魔性隐藏得很深，”伊泽贝尔说，“所以我们必须借助刀子。”
周二早晨，等仆人们喂完动物，并打扫干净它们的笼子后，伊泽贝尔、埃莉诺和詹妮特就穿上了皮围裙，戴上亚麻套袖，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关键性实验”。伊泽贝尔让芬奇先生掐死了那只斯沃弗姆的黑兔，把它的尸体放在解剖台上，拿起解剖刀，划开它的胸部，把它的肋骨向后掰开，从而让胸腔内部的奥秘显露无余——星星点点的淋巴结、滑溜溜的肉结和湿乎乎的凝乳状脂肪。让詹妮特欣慰的是，野兔体内神秘的组织结构激起了她巨大的好奇心，从而暂时抑制了她的恶心感。她在想，一个同样被剖开的人体会是什么样呢？人们有着形形色色的外表——至少有一百种唇形，也有同样多种多样的下巴，以及无数种可能的鼻子，但人们的肝脏和肺脏很可能长得一模一样。
伊泽贝尔拿起她的解剖工具，指导学生们一层接着一层，一个器官接着一个器官地解剖这只野兔。詹妮特和埃莉诺小心翼翼地提取大脑、心脏、内脏、肌肉和骨骼样本，把这些样本夹在一先令硬币大小的玻璃圆片中。整整三个小时，姑娘们轮流在显微镜中观察这些样本，并尽可能准确地把它们描绘下来。直到最后，解剖台上杂乱地堆满了十多张用牛皮纸绘制的样本绘稿。
她们的辛苦一无所获。通过逐个细节的对比，每张绘稿都与维萨里的《人体的构造》（De Humani Corporis Fabrica Libri Septum）和卡塞里奥的《发声与听觉器官解剖史》（De Vocis Auditusque organis Historia Anatomica）中的样图一模一样。这兔子的头骨上没有镌刻符文，也没有长鳞而多刺的小怪物游走于它的血液中。它的精子也没有表现出邪恶的特征。
“我们需要更好的显微镜。”埃莉诺说。
“也许我们观察得不够仔细，”詹妮特说，“一场真正的‘关键性实验’难道不要求我们仔细检查组织的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么？”
“我有一种更简单的解释，”伊泽贝尔说，“这个动物本来就是一只普通的兔子。”
“那么斯特恩先生把它作为证据提交给斯沃弗姆大陪审团是一个错误吗？”埃莉诺问。
“没错，”伊泽贝尔说，“但我不能把这个错误归咎于他，当我们这只无辜的兔子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恰巧在监视一名受到指控的女巫。”
“似乎我们毫无意义地杀死了这只小动物。”詹妮特说。
“不，孩子，我们这样做并非毫无意义，事实上，有着非常充分的意义。通过死亡，这只野兔已经给我们上了无价的一课。我们这些爱犯错误的凡夫俗子必须谨慎小心，以免把偶然发生的意外统统当作是恶魔作祟。”
伊泽贝尔带领她的学生们把上午剩余的时间用于解剖那条蛇，并绘制样本图谱。正像之前的兔子，解剖的结果令人失望，这条蛇体内的任何样本都没有背离帕多瓦指南上的样图。
“我的父亲再一次受骗了？”
“除非是这样，要么就是我错误地认为这些宠灵一定会带有一些隐秘的堕落标记。”伊泽贝尔说。
吃过午饭后，她们又一丝不苟地解剖了那只蟾蜍，但她们并没有找到一丁点巫术的痕迹。
“真让人沮丧。”伊泽贝尔说。
接着她解剖了那只老鼠，而这次三位科学家有了些值得注意的发现。这只啮齿类动物的体内有一个可怕的胶状肿瘤，已经从它的腹腔蔓延到它的肝脏、脾脏和肾脏。通过范·列文虎克显微镜对样本切片的观察，她们还发现这个肿瘤的确是恶魔的产物，它的细胞以毫无目的的涡漩状堆积在一起，就像是对胡克先生所发现的秩序井然的正常细胞的丑恶而拙劣的模仿。
“这肯定是魔鬼的作品。”埃莉诺说。
“爸爸会为我们的发现高兴的，”詹妮特说，“这份证据如此显而易见，肯定能说服那些怀疑魔鬼存在的人——就是因为担心他们，父亲才不肯让我踏上南巡之路。”
“唉，不，”伊泽贝尔指着那个非自然的肿瘤说，“证明撒旦存在的个别证据并不足以让那些怀疑者闭上嘴巴。我相信，明天我们将继续我们的‘关键性实验’，而我们也许能够发现更多的真相，但我认为，要堵住那些怀疑者的嘴巴还需要一块完全不同的布料。”
“我来帮你织这块布。”詹妮特说。
“还有我。”埃莉诺说。
“我的好孩子们，”伊泽贝尔说，“我亲爱的学生们。”她抬起手臂，把胳臂曲成钳状。要不是她的手上还沾满血渍，詹妮特猜想，她一定会把两个姑娘拥入怀中。“还有哪个老师能找到比你们更好的学生？几千年前，不朽的亚里士多德前往腓力二世的宫廷，教导年轻而杰出的赫费斯提翁以及赫费斯提翁那甚至更加出色的朋友，后世称之为亚历山大大帝的那个鲁莽的小伙子。从那以后，我敢打赌，像你们这样优秀的学生就为数不多了。”
下午五点，罗德韦尔走进解剖室。他的目光避开满地的血污，一边因为屋内浓重的血腥味而捏住鼻子，一边通报梅普斯先生已经来接他的女儿。伊泽贝尔姨妈让姑娘们脱掉皮围裙，并到洗手皿边洗净双手。一个明智的决定，詹妮特想，于是她十分仔细地洗净手指上的被解剖的动物的残渣——碎肉、肠膜、淋巴结的外壳。
盥洗干净后，伊泽贝尔和她的学生们下到一楼。教区牧师正在前厅等着她们。他一只手提着一篮秋天的栗子，另一只手提着一桶新鲜草莓。这是送给全家人的，他解释道，也包括罗德韦尔和仆人们。
“毫无疑问，你们都知道在上帝的国度里，没有主人和仆人，没有贵族和奴隶，没有王子和农民。”
“我永远也不会否认，玛林盖特庄园与永恒的天国相差甚远，”伊泽贝尔说，“但我相信我们对仆人都很好。”
“我并非批评玛林盖特庄园，”梅普斯先生说，“但早期的基督徒将他们的一切都视为集体共有的——食物、工具、衣服、房子——他们分享一切，从而试图重现天堂般的生活。这真是让我着迷。”
詹妮特挑了一个特别大的草莓，尽管她想象那些平凡的早期基督徒也许会挑个儿小的。在草莓清新的香气、微小的隆起和心脏般的形状的驱使下，她研究了它一小会儿，然后一口把它吞下，她的口舌间瞬间沁满甜美的汁液。
埃莉诺向她的父亲描述着今天对于皮肤之下的探索。梅普斯先生那习惯性的迷人笑容从平常的新月形扩大到像柠檬片那么大。正如詹妮特所预料的，他要求参观解剖室并看看那台奇妙的显微镜。伊泽贝尔冷冷地耸耸肩，表示同意。埃莉诺一边领着父亲上楼，一边介绍着“关键性实验”的过程，从伊泽贝尔·莫布雷决定在宠灵体内寻找恶魔介入的实验性证据，到她们一开始的失败，到她们在老鼠体内发现的受到魔鬼污染的可怕证据。
梅普斯先生迈进她们的科学圣殿的一瞬间，他的微笑崩溃了，而他的眼睛瞪得像毛瑟枪的弹丸一样溜圆，呆若木鸡。
“这不对。”他说。
“什么不对？”埃莉诺问。
环顾四周，詹妮特立刻明白了教区牧师的悲痛，或者说，她相信她能理解。这个地方呈现出一片恐怖的景象，解剖台上遍布取出内脏的尸体，解剖工具上沾满了鲜血，范·列文虎克显微镜的物台上堆满了肉渣，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唉，莫布雷太太，”教区牧师说，“唉，唉，唉……”
“唉，什么？”伊泽贝尔说。
梅普斯先生关上门，仿佛要把这肮脏的景象与世间的万物隔离开来。“上个月，我选择忽视你把艾萨克·牛顿和耶稣基督相提并论的亵渎恶行……”他的额头渗出一圈汗水，宛如液体的三重冕，“……几天后，你又冒失地歪曲上帝的阳光，但你再次说服了我无视你对神明的亵渎。但现在，我在这里看到了一个最肮脏不堪的屠场，我不得不认为玛林盖特庄园已经深陷于邪恶。”
直到这时，詹妮特才发现，这位教区牧师不但口舌恶毒，而且非常善于这种刺耳的长篇大论。“这都是我的错，梅普斯先生，”她喊道，“我忘了把这间屋子打扫干净了。”
“这不是屠场，先生，”伊泽贝尔说，她的声音因为气愤而变得尖利，“而是教导培根科学的一间教室。”
“万能的主从来不会为了屠杀不能说话的小动物而欢喜，”教区牧师说，“别忘了，当我们的救世主来到耶路撒冷的时候，他掀翻了那些把鸽子卖给人们作祭品的人的桌子，喊道：‘我父的殿，应被称作礼拜上帝的地方！’”
伊泽贝尔做了一个鬼脸，并走到显微镜边，用一块湿抹布擦净显微镜的物台。“让我说，梅普斯先生，一场科学的解剖本身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礼拜敬神——虔诚地直达那神秘的国度。我们对神的奉献，是通过解剖台和显微镜来完成，还是以洗礼和献祭的形式来完成，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科学的解剖与邪恶的献祭之间又有什么区别？不管这区别是什么，我怕它在上帝的眼中都是微不足道的，”梅普斯先生说，“你也许把这块平板称为解剖台，但我想女巫会把它当作魔鬼的祭坛。”他用一只手拍着胸膛：“我必须要求你同我一起，莫布雷太太，跪下乞求耶稣基督解放你对于魔鬼的效忠。”
梅普斯先生立刻摆出一种祈祷的姿势。詹妮特倒抽了一口冷气，打了一个寒噤，她的五脏六腑都剧烈地翻腾起来：教区牧师的话完全是胡说八道，无知之人的咆哮，《麦克白》中的蠢人所讲的故事。
“虽然我敬佩你，梅普斯先生，”伊泽贝尔说，“但我不能为我没有犯下的罪而忏悔，尤其是在面对天堂的法庭时。”
“你不和我一起祈祷？”梅普斯先生说，“这就是你的最终的决定？”
“我灵魂的大门永远是敞开的，欢迎上帝进入并检视我的灵魂中是否有任何对神的不敬，”伊泽贝尔说，“他不需要一位教士帮他打开门闩。”
梅普斯先生重新站起身来。“我不得不告诉你们，我已经做出了一个困难的决定。”
“你想喝点酒吗，先生？”伊泽贝尔问，“也许一些白葡萄酒能帮你压压惊。什么决定？”
“我不再允许我的女儿接受你的教导。”
“父亲，不。”埃莉诺说。
“我听错了吗？”伊泽贝尔说，“你要让这个前途远大的学生离开我？”
“我要保护她的灵魂免于堕落的危险，没错，”梅普斯先生回答，“我不敢说撒旦已经攻陷了你的庄园，但我的确感到他在栅栏周围窥视。”他抱起女儿，挨近门口：“下周一，孩子，我们会送你去伊普斯威奇皇家语法学校。”
“听我说，爸爸——我只想要莫布雷夫人做我的导师。”埃莉诺恳求她的父亲。
“求求你，再考虑一下吧，”伊泽贝尔对教区牧师说，“你当然知道一个人多容易把错误的解释强加于复杂的现象上，正如《恺撒大帝》第二场中所说：‘这个梦完全解释错了。’”
“众所周知，魔鬼也会引经据典，”梅普斯先生猛地拉开大门，把他的女儿拉进门厅，“就算我发现魔鬼能流利地引用莎士比亚的台词也不会让我感到吃惊。”
他在身后重重地关上了门，发出雷鸣般的一声巨响，而在詹妮特眼中，似乎天堂的大门也就此在她眼前重重地关闭了。 切姆斯福德的虎背熊腰的治安官和他那同样大块头的巡警驱赶着他们治下的罪犯。不合时令的狂风把他们的大衣吹得猎猎飞扬。这些罪犯——三名杀人犯、三名小偷、一名铸币犯、两名被定罪的女巫——穿过不断起哄的围观人群，走向马车和它旁边的绞刑架。三个绞索悬挂在横梁上，就像一本伟大的司法书中的一个省略号。不过，沃尔特看到这个“省略号”时却怒火中烧。魔鬼的化身应该受到比这更高的尊敬。切姆斯福德的治安官从来不会用《圣经》作为门挡，或用耶稣受难像作为镇纸，但他总是把最普通的罪犯同撒旦崇拜者混为一谈。对魔鬼的轻视，就是对主的诽谤中伤。
行刑的马焦急地打着响鼻，用蹄子刨着地面。而刽子手则把那些杀人犯推搡到马车上面。他没留胡子，是个过于自信的年轻人。他咧着嘴笑着，仿佛为自己的行当感到毫无理由的高兴。邓斯坦吓坏了，紧紧抓住父亲的胳膊。就像水手把船缆系在锚柱上一样，刽子手把套索系在弑父犯的脖子上，再用同样的办法把杀害兄弟和杀害妻子的凶手系在横梁上。一般来说，刽子手会拔出手枪，开上一枪，让马突然窜出去，从而仁慈而迅速地折断罪犯的脖子。然而，这个刽子手却慢慢地驱动马车，让三个杀人犯在半空中摇晃着。受刑者们踢着腿，抽搐着，浑身抖动。目睹了刽子手这精湛的技巧，观众们发出如雷的掌声，也掺杂着富有欣赏力的叫好声。
看到邓斯坦也在鼓掌，沃尔特便伸出手去，阻止了他：“慢点，儿子！永远不要拿他人的痛苦取乐。”
“是，爸爸，”男孩把双手插进衣袋，“可是，要是那些人是女巫，我也不能鼓掌吗？”
“女巫并不是人，而是一种迷失于邪恶与黑暗之中的行尸走肉。不过，我认为，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应该表现出基督徒的慈悲。”
他们的南巡开始得非常顺利。在到达威特姆后不久，沃尔特就给一名嫌疑人定了罪。他是一名流浪的巫士，最拿手的是让母牛停止产奶。大陪审团让这个可怜的家伙上了切姆斯福德巡回法庭。接着在莫尔登，一个经常出现海巫的港口城镇，沃尔特很快又找到了一名女巫。她向离港的水手兜售风口袋，从而让他们不会因为无风而被迫停航。这女巫辩解说，她的巫术只是白巫术的一种。但陪审团推翻了她的借口，向巡回法庭提出了正式起诉书。不过，从那以后，他们的巡猎就开始遭遇挫折，在切尔福德、伊尔福特、格拉夫森德或贝克斯利没有一个人呈上关于巫术的状子。等到达伦敦的时候，沃尔特的忧郁已经像霍布斯
的心一样黑暗。
这三个杀人犯在切姆斯福德的绞架上整整闹腾了十五分钟，就像得了舞蹈症一样跳舞至死，直到最后他们才慢慢像掉在地上的苹果般一动不动了。年轻的刽子手解下他们的遗体，把他们扔在一辆手推车上。而巡警则推着车，把尸体倒在市集东面一个受到玷污的墓坑里。现在，刽子手又驱赶着偷牛贼、铸币犯和莫尔登的海巫登上马车。他再一次以缓慢的步伐牵开马，让这些罪犯经历步骤分明的三个阶段的绞杀：拼命挣扎、大小便失禁以及临终的痛苦。
沃尔特一般从弓街咖啡馆的主顾们那里打听诺威奇巡回法庭的消息，不过在刚刚过去的7月份，他并没有打听到什么消息。于是他不得不求助于一个更不可靠的消息来源——《伦敦日报》。它的报道完全提不起他的精神。在他发现的十二名女巫中，只有四个被判了死刑。在伦敦没人关心猎巫的事情。小道消息只围绕着各种政治阴谋——威廉
的橘色舰队怎么被恶劣气候阻滞在荷兰港口，一等风向改变，他就会为他自己和他那笃信新教的妻子、国王的长女玛丽夺回英国的王位。有些人说詹姆斯会战斗，拥护他的军队比威廉的军队人数更多。另一些人说他会逃走，一个天主教的君主治理一个新教的国家，是不合宜的，并非长久之计。真是倒霉，沃尔特想，一千万恶魔正要占领英格兰，而所有的人们却在讨论第二次内战的可能性。
刽子手解开了第二批尸体——女巫、铸币犯和偷牛贼，再把盗马贼、珠宝大盗和威特姆的巫士吊在绞架上，让他们上升到一生中离天堂最近的位置。
离开伦敦之前，沃尔特去了一趟白厅，查询他关于设立皇家猎巫人的请愿书的回复情况。尽管国王带领着军队驻扎在索尔兹伯里，试着决定应该针对荷兰的状况采取何种军事措施，但沃尔特还是在一个穿着讲究、态度倨傲的秘书的陪同下，受到了桑德兰大公兼掌玺大臣马尔博罗公爵的接见。令沃尔特大吃一惊的是，这位花花公子找到了一篇记录，注明桑德兰正在根据沃尔特的提案起草一份有利的报告。这真让人喜出望外！尽管沃尔特天性谨慎稳重，但他还是马上想象着一张皇家猎巫人的执照装点着他的前厅，还有一件皇家猎巫人的斗篷披在他的肩头。因为即使威廉取得了王位，任何带着著名的桑德兰爵士签字的文件都会在白厅和国会畅通无阻。沃尔特对这份即将到来的任命充满了自信。事实上，他已经决定开始庆祝，于是带着邓斯坦来到切姆斯福德集市，从而他们能一起目睹莫尔登的海巫和威特姆的巫士踏上他们的地狱之旅。
“沃尔特·斯特恩！”一个如战斗号角般有力而清晰的男性声音叫着，“嘿！好先生，我们必须谈谈！”
猎巫人转过身，看到教士罗杰·梅普斯，伊普斯威奇的教区牧师，跨坐在他那匹暗褐色的母马上，在草地另一边喊他。
“梅普斯先生！”沃尔特喊道，和邓斯坦一起急忙向这位正直的牧师走去。
母马的腹侧满是汗水，而教区牧师本人看起来也筋疲力尽，双颊萎陷，大汗淋漓。“感谢上帝，我终于找到你了！”
梅普斯先生下了马，把马拴好，把沃尔特和邓斯坦带到隐密的橡树林深处。夏末的微风吹动着橡树的枝杈，让沃尔特想起了他那死去的可怜妻子在孩提时制作的玩具风车。梅普斯先生告诉邓斯坦，他和猎巫人要讨论的事情是关于最令人憎恶的一类巫术，所以他请男孩让他们两人单独谈谈。但沃尔特回答说，邓斯坦，作为一名猎巫学徒，早已见识过了恶魔崇拜的最可怕的现象，从被施了魔法的猪到在女巫身上到处移动的奶头：无论如何，教区牧师的消息不会吓到他。
“那听着，你们俩，”梅普斯说，“上周三，我找到伊普斯威奇的治安官，并提出对恶魔崇拜的正式指控。”
“那异端者是谁？”沃尔特问。
“从这时起，这件可悲的事情就开始了，我乞求造物主让我看到她无辜的迹象。我祈祷了二十次，希望一个天使能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告诉我这个女人没有和撒旦缔约。”
“快，快告诉我这个女巫的名字。”
“我相信，那就是爱德华·莫布雷爵士的遗孀、你的妻妹——伊泽贝尔！”
这一定就是绞刑的感觉，沃尔特想。马车从你脚下滑走，而你不断地坠向湮灭。“这惊人的指控有什么根据？”
“八周前，我目睹了莫布雷太太在她的解剖室里举行了一场残暴的仪式，把动物割成碎片，并放在显微镜下研究。”
“我知道她的实验，”沃尔特说，“她进行解剖是为了研究培根的科学，或者她是这么说的。”
“对于别西卜的信徒，还有什么比自然科学家更好的伪装？但现在她已经暴露了她的真面目，还有七位公民指控她。”从大衣口袋里，梅普斯先生掏出了一卷纸。他打开这卷口供，“寒鸦客栈的老板……承认他的儿子把粪便扔在嫌疑人的四轮马车上，而第二天他所有的啤酒都变淡了。在冠冕巷有一位布商供认，他在卖给你妻妹用于装饰温室的亚麻布料时，收取了过高的价钱。一周后，他的老婆就流产了。不用说，莫布雷太太现在已经不再是我女儿的导师了。”
沃尔特吊在绞架上，坠落、坠落。“啊，这罪状多么沉重地压迫着我的灵魂。”
“梅普斯先生，你是说我的姨妈是一个女巫？”邓斯坦问。
“唉，孩子，我不得不认为她与恶灵勾结。”教区牧师回答。
“这不可能，”男孩说，他的眼睛里充满泪水，“她是一个好女人，也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她喜欢我的画，而且每次我去玛林盖特的时候，她都给我巧克力吃。”
坠落……突然吊索拉住了他，绞杀开始了。沃尔特意识到，就因为一个家族与新的实验科学结盟，这家族的成员就不再免疫于撒旦的掠夺。约翰尼斯·开普勒的母亲不就被指控为女巫吗？因为她那冒失的儿子骑马赶到伍坦堡进行干预，她才得到赦免。
“在我亲自进行调查之前，我并不能发表任何观点。”沃尔特对教区牧师说。他深深地弯下腰，对着他那哭泣的儿子的耳朵小声警告说：“今晚我们在玛林盖特吃晚饭的时候，你一句也不能提到梅普斯先生的怀疑。明白吗？”
邓斯坦点点头，用手指擦干脸上的泪水：“但要是有七个人指控伊泽贝尔姨妈，难道我们不该对她进行验巫测试吗？”
“没错，儿子，我们要检查她，之后也许要起诉她，之后也许……要是她真和恶魔签了契约……”
“要把她送上绞架吗？”邓斯坦哑声说。
沃尔特没有回答，而是专注地思考着伊泽贝尔会与哪个堕落天使缔约的问题。也许她和阿布拉克萨斯一同进餐。那是一个大腹便便的老骗子，他鸡头蛇足，把一只蛔虫作为他的权杖。也许她和亚斯他录一起喝汤。那是地狱的司库，只有在鼻子下面放上一枚金币，你才能忍受她的臭味。她甚至可能成为彼列的宠儿。他是驾驶烈火战车的堕落天使，永远率领着喷火的龙来往于地狱与大地之间。而他的职责是督率所有的黑暗欺骗之物、阴险秘密之物和恶毒神秘之物。
＊＊＊
决定大地上生命繁衍生息形式的达尔文选择所运用的算法是神秘的。允许拉普拉斯的决定论以量子概率占领同一个宇宙的事实是古怪的。但所有定律中最难以捉摸的是为什么大脑与书籍会产生自我意识。承认吧，人类：没人有能理解意识。心理学史上的牛顿还没有诞生。
但我们根据经验做出一些猜测。所有具有真才实学的现象学家都会告诉你万物在一定程度上都是有意识的。在你厨房抽屉里的开瓶器是有意识的。你眼球上的隐形眼镜也是有意识的。不过，开瓶器或隐形眼镜的思考显然并不值得我们的重视。一次又一次，我屈尊于接触这样的思想，而我总是大失所望。“我是一个订书机。订书机为您服务，咔嗒。”无聊。但它们的确有意识，我向你保证，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泛心论的定律就是这样要求的。
意识的质量又取决于什么呢？很简单：它取决于涉及的信息处理系统的复杂度。一头拥有数以十亿计的相互连接的神经细胞的动物一定在组织数据方面比一个毫无生命的物体要强。这就是为什么你一般会与水管工沟通而不是他的扳手，或者找医生看病而不是他的听诊器。同样的原则也适用于书籍：信息整合得越紧凑，这本书就越聪明。而印刷数量则无关紧要。我认识的惊险小说中没有一本能产生我称之为思想的东西。我所认识的自助手册里也没有一本能超越它那有利可图的自恋。比较而言，尽管我的第一版发行量还没到四百本，但我立刻知道自己能成为一个诗人。
感觉是一件有利有弊的事情，当然。它不仅能带来显而易见的好处，也会带来巨大的痛苦和可怕的变态。即便我们中最开朗的成员也会受到反社会思潮的影响。我认为这就是为什么《海蒂》（Heidi）的阴暗面总想弄死《嘉丽妹妹》（Sister Carrie）。众所周知，《天老地荒不老情》（Magnificent Obsession）的邪恶面一直想干掉《裸体午餐》（Naked Lunch），而《风流世家》（Anthony Adverse）对《洛丽塔》（Lolita）则怀有令人厌恶的冲动。
到十九世纪末，我终于达到了足够的发行量，可以对《女巫之槌》发动一场全面战争。啊，我多希望我能更快地发动攻击！从这本荒谬的书诞生伊始，每当它遇到一名教士，它与教士之间就会产生一种不幸的化学反应——只要这教士受到的教育以及他的想象力让他相信路西法的党羽潜藏在每个拐角后面或者每张床的下面。如果说罗杰·梅普斯都易于受到《女巫之槌》的影响，那么想象一下它又可以多么轻而易举地把它的背信弃义强加于那些更粗俗的灵魂。
要是我说的话，我的第一轮攻击真是巧妙无比。在同时控制了十多个非常开明的军需官后，我设法让波拿巴的大炮不再使用普通的填充物，而是《女巫之槌》的整整第一批法国版。在博罗季诺战斗中，有两千本《女巫之槌》被有组织地撕毁，填进了法国大军的炮口。等到这可怕而血腥的一天结束时，共有495345981张废纸片散落在未及掩埋的尸体与残肢之间，而我的敌人那形而上学的力量被大大削弱了。
七十年后，《女巫之槌》反击了。在1961年，我的“死敌”引诱了北卡罗莱纳州烟草公司的四十二名员工，用我的美国简装版的第三次印刷制作了8439000支卷烟。因此，有九千多例肺癌病人的死亡应该归咎于焦油、尼古丁、一氧化碳和天体力学的综合作用。
在二十世纪的后五十年中，我和《女巫之槌》之间的战争并不接受俘虏。统计数据能够说明这战争的残酷。在慕尼黑的一次纸飞机大赛中，我的敌人的德语精装版的第十一版有三分之二变成了纸折的梅塞施米特式战斗机……而作为伊朗门事件的掩护手段，我的美国版的第五次印刷全体终结在碎纸机里……一千五百本意大利语的《女巫之槌》在意大利的布林迪西市渔市上变成了包装纸……在我的出版三百周年纪念版中（对1687年的拉丁原著的仿印），有一千本被仓鼠用于垫窝。
这些屠杀把你弄糊涂了吗？最好不要。别忘了，我在此记叙的不是单纯的世仇，某种小规模的血族仇杀。这是思想的大决战，世界观的战争，在敌人那合理化的荒谬与启蒙运动之后陷入重围的人文主义阵营之间的世界大战。
不过，我非常清楚，“启蒙运动之后的人文主义”在很多人听来就像是“自残性枪伤”或“火烧猫咪”一样令人不快。相信我，我了解这种观点，了解它的各种表现形式。这种观点在一定程度上是有道理的。从本质上来说，我父亲送给这世界的礼物是与魔鬼的交易。技术导致精神的窒息。科学吸取我们生命中的魔力。“愿上帝让我们远离单一的想象和牛顿的睡眠。”布莱克写道。“自然挥洒出绝妙篇章，理智却横加干扰，它毁损万物的完美形象——剖析无异于屠刀。”华兹华斯认为。“洛克昏昏沉睡，乐园死去，上帝从他的肋下，取出珍妮纺纱机。”这是叶芝的诗篇。等等，等等。
奇怪的是，我对这些尚古主义的抱怨不无同情。浪漫主义者有他们的道理。《数学原理》总会给嬉皮士一个公平的申诉机会。但我也要求我父亲的批评者抛开他们的戒律。一点感激之心不会让你受伤。启蒙运动也许已经失去了它的意义，但只有通过理性的框架，人们才能在理性的限度内把事情弄得清楚明了。你们这些怀疑论者啊，请承认你们对“启蒙运动”这个字眼的亏欠吧，哪怕你们曾经如此油嘴滑舌地嘲笑它。
同时，我与《女巫之槌》的战争会进行下去。就在撰写这部回忆录的时候，我也在筹划一场新的战斗。这一次，我将用生物组建我的军队。我准备组建两个团的书虱，以及十二个飞行中队的印度尼西亚食纸蛾。探子向我报告，《女巫之槌》也在计划着类似的报复行动。当我们在战场上见面时，它会带来两个师的书蠹，以及同样数量的蛀书虫。显然，两支大军都会死伤惨重。在交战前夜，我会尽量向我的军队进行最具煽动性的演讲，主要是“敌众我寡，苦大仇深”之类的宣讲，一场“同袍兄弟”的咆哮。我要告诉他们，你们中有一些会失去腿或触角。你们中有一些会死去。但我向你们保证，你们决不会白白牺牲。
＊＊＊
尽管埃莉诺虚荣又乖僻，但詹妮特一直以为要是她的同学不再来玛林盖特庄园，她会感到悲伤。她以为自己会想念埃莉诺那诙谐的谈吐与机敏的头脑。但事实上，詹妮特完全不想念这个令人讨厌的姑娘。恰恰相反，她为埃莉诺的缺席而感到狂喜，这喜悦甚至超越了望远镜、显微镜、炼金术实验室和伊泽贝尔姨妈所带给她的快乐。
而伊泽贝尔姨妈与她正好相反，为她的学生的离开而郁郁不乐。“要是梅普斯先生是个愚蠢的人，那他对我们实验的敌意就不会这么让我烦恼，”她告诉詹妮特，“但他像你的父亲一样聪明，要是人们看到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魔性的证据，这意味着什么呢？”
在梅普斯先生大发雷霆之后的三天里，伊泽贝尔姨妈坚持继续完成“关键性实验”。但是，正像她们已经解剖的那些动物一样，她们在雪鼬、蝾螈、甲虫、蜘蛛或刺猬的体内完全找不到撒旦的血统。不过她们并不为这个结果而感到惊讶。在接下来的八周里，她们抛开了解剖室，把注意力转移到水晶球占卜室的实验和绘制月图的工作上。
8月15日，一位邮差骑着马来到庄园。他带来了一封信。信上的寄信地址写着：“剑桥，三一学院，艾·牛顿。”伊泽贝尔姨妈急忙接过信封，“啪”地掰开火漆，抽出信封中的信纸。信是用英语写的，而不是拉丁语——一个不祥的预兆，詹妮特感到。等邮差催着马离开之后，导师和学生一起坐在游廊里，呼吸着夏日香馨的微风，读着信中那既让人难以置信，又让人困惑的语句：
莫布雷女士：
学院的牧师把您的信转交给我，但您错以为我是在贩卖庸俗的解释机制。如果您更加认真地阅读我的《数学原理》，你会意识到我并非构建臆测，恰恰相反，我的目标是描述这个宇宙运转的那些神圣定律。
您提到巫术。很不巧，通过实验（正是这些实验，首先促使我提出了关于光线的定理，其后又促使我提出了关于世界体系的理论），我发现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邪灵并非必然的存在，而是人们思想的产物。要是我有时间（可惜我没有），我现在就会拿起一本我的《数学原理》，在其中为您找出相关的命题和定理。
我不知道“超距作用”如何存在，也不知道惰性物质如何表现出各种不同的磁性、电力、弹性和化学性质。我只知道恶魔与这些毫无关系，而任何把自己的邻居称为女巫的人，都为自己打上了“自作聪明”的标签。至于你的姐夫，我怕他在英国引起可怕的祸害。只要您别拿他的档案材料来烦我，我便不胜感激。
三一学院
卢卡斯数学教授
艾·牛顿
“他的字写得真漂亮，你说呢？”詹妮特小声说。
“真让我目瞪口呆。”伊泽贝尔喘不过气来。
“他真的回信了，这让你惊讶吗？”
“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如闻一声惊雷。”
“恶魔只是人们思想的产物？”
“牛顿这么说。”
再次读了这封信后，伊泽贝尔姨妈陷入了闷闷不乐的情绪之中。吃午餐时，她一直都处于这种状态。但午餐之后，啤酒和面包让她恢复了力量，也让她的体内发生了神秘的变化，把她那铅一般沉重的绝望变成了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勃然大怒。她把牛顿的信塞进她的骑士夹克的袖管里，抓起詹妮特的手，像被狂蜂追赶一样怒气冲冲地跑进书房。她停在诵经台前，把她那厚重的《圣经》搁在台面上——詹姆斯国王钦定翻译的，划时代的新版《圣经》。（不过，也正是这位国王签署了巫术法令。）在似乎既来自于太阳神的智慧，又来自于酒神的痴迷力量的驱使下，伊泽贝尔带领着她那被吓了一跳的学生疯狂地浏览着《圣经》，用上帝的言语系统性地批驳牛顿的主张。
“听我说，卢卡斯数学教授！”她喊道，“你说没有恶魔，但我们在《利未记》第二十章读到：‘人偏向交鬼的和行巫术的，随他们行邪淫，我要向那人变脸，把他从民中剪除。’在同一章中，还有：‘无论男女，是交鬼的，或行巫术的，总要治死他们。’而在《撒母耳记》第一卷第二十八章中，我们读到：‘扫罗吩咐臣仆说，当为我找一个交鬼的妇人，我好去问她。’接下来，在《提摩太前书》中，上帝告诉我们：‘圣灵明说，在后来的时候，必有人离弃真道，听从那引诱人的邪灵和鬼魔的道理。’没有恶魔，先生？你怎么能想得出来？”
引用了耶和华的经文之后，轮到伊泽贝尔发言了：“用同辈人的光芒刺瞎这个几何学家的双眼。”在存放科学书籍的书架间疯狂地来回穿梭，她一本本地挑选着书籍，直到手臂再也举不起来为止。她把这些书放到桌子上，再回到书架间，又挑了一堆书才心满意足。
“听着，艾萨克·牛顿！你想让我们为你做什么？帮一伙伪君子控告那希伯莱的先知？废除所有巫术法案？看吧，教授，弗朗西斯·培根在《学术的进展》（De augmentis Scientiarum）中，断言没有巫术和占卜的帮助，人们永远无法彻底了解大自然的奥秘。笛卡儿先生在他的《第一哲学沉思录》（First Meditation）中，推测某种邪灵会蛊惑人心，让我们都相信一种错误的世界观。还有这，教授，这是你们自己的皇家学会：罗伯特·波义耳，提出麦肯的恶魔已经得到如此有说服力的证明，从而让巫术成为了一个确凿的事实。还有享利·摩尔，他在《对无神论的解毒药》（Antidote Against Atheism）中认为人肯定可以与堕落天使缔结契约。约瑟夫·格兰威尔，在他的《关于女巫的充分直接证据》（Full and plain Evidence concerning Witches）中提出‘没有女巫’的说法就等同于‘没有上帝’。”
她用了整整一个小时与牛顿斗气，用她手头的每本大部头攻击牛顿，从让·博丹到尼古拉斯·雷米
，从本尼迪克特·卡普佐夫到皮埃尔·德·兰瑟，从享利·鲍格特到马丁·德尔里奥。之后，她筋疲力尽，怒气平息，像破败的木偶般倒在宽大的阅读椅中。
“如果我是牛顿，我会感到被彻底击败了。”詹妮特说。
伊泽贝尔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不，詹妮。要反驳牛顿的计算，再引用满满一车书籍也是不够的。而我们必须认识到他反驳的本质，并对它进行细致的剖析，让其中不合理的、不符合逻辑的地方暴露出来。”
“我们还要再给牛顿写信吗？”
“显然，他看都不看就会毁掉任何来自玛林盖特的信件。”伊泽贝尔摇摇头说。她站起身，从袖管里拿出那封令她苦恼的信。“现在有一个问题悬而未决，而正因为这样我才没毁掉牛顿的信。作为一位基督徒，我本应把它扔进曲颈瓶下面的火焰中。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只有八个字，你能猜出这是什么问题么，詹妮？”
“我的脑子里一团浆糊。”
“这个问题是，”伊泽贝尔说，“如果牛顿是对的呢？”
“如果他是对的？”
“那会怎么样呢？”伊泽贝尔回到她的《圣经》边，信手翻着这本古老的约书。“所以我暂时不把牛顿的信投进精炼器的火中……”她把那封信夹进了《摩西五经》中，“……而是把它放在《出埃及记》第二十二章第十八节之畔：‘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他存活。’寄希望于通过这种不祥的结合，可以让事实的真相在某一天浮现。”
地球遵循着开普勒发现的回旋运动，缓慢地载着玛林盖特庄园、伊普斯威奇以及英国背离太阳。随着一束日光刺进屋内，詹妮特感到一种宜人的惰性。从上学开始，她第一次不急于去观察天空中最重要的恒星。她既不急于用棱镜去折射落日的阳光，也不忙着在显微镜的透镜中利用它们。她只是坐在书房的阴影下，让黑暗慢慢地渗进她的骨头，并静静地思考她心中解不开的疑团——这世界上是不是存在着一些事物，无论是僧侣还是数学家都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 沃尔特不知疲倦地驱赶马车，并熟练地绕过崎岖坎坷的小路，从而极大地缩短了从切姆斯福德到伊普斯威奇的行程，在晚餐之前就赶到了玛林盖特庄园。尽管詹妮特仍然用她那快活的拥抱和响亮的亲吻欢迎他，但她和伊泽贝尔很快陷入了困惑的迷雾之中。这让这个傍晚的大多数时间在沉默中度过。在吃晚餐时，沃尔特一直在观察他的妻妹。迹象非常明显——他实际上能透过她的外衣看到：一块恶魔的污点，一个不规则的乳头，邪恶的身体如此丰盈，在任何流动的河水中都不会下沉。
在大家都回到起居室喝咖啡的时候，伊泽贝尔终于明白了这沉闷气氛的原因：“关键性实验”并没有取得预期的结果。尽管通过显微镜进行仔细的检查，但伊泽贝尔与她的学生仅仅在一头邪恶宠灵体内发现了异常之处。伊泽贝尔仍然为沃尔特在南巡过程中捕捉到的两头宠灵支付了报酬——海巫的雪貂，巫士的猫头鹰——但她再没有兴趣去解剖它们了。
既然他重新认识到伊泽贝尔的本质，沃尔特根本不为整个实验的失败而感到惊讶。一个女巫怎么会去试图发明一种验巫术？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装出一副既同情又困惑的样子。在伊泽贝尔解释在她从动物身上取样之后，梅普斯先生如何带走了她的女儿时，他一直重复着这样的表演。
在平常情况下，沃尔特会等到第二天才把他的孩子带回家，但他决定立刻把詹妮特从这个女巫身边带走。他告诉伊泽贝尔，他必须在第二天早晨为一桩恶魔附体的案子，向一位科尔切斯特教士提供他的意见，所以他必须马上动身。九点钟，他的马车像闪电般离开了庄园。沃尔特一只手抽打着马匹，另一只手摸着他的《圣经》。当马车已经把伊普斯威奇远远地抛在了后面的时候，他坚信他听到了玛林盖特的狗叫声，不过这时已经变成了地狱的猎犬，追击着他的马车。在他自己想象的景象中，他看到这些刻耳柏洛斯的狗崽子，眼睛冒火，尖牙闪亮，唾液像浪花般从它们的口中飞溅而出。因此，他更加用力地挥舞着鞭子，就像他是阿布拉克萨斯任命的鞭刑的行刑人，让他们的马车以随时可能摔断脖子的速度在树木繁茂、月光如银的伊普斯威奇路上飞奔。
终于，赞美他所有的守护天使，他带着孩子们穿过了东门，驶进了怀尔街车马行。他停好马车，让马夫照顾好马匹，带着孩子们走进房间，把昏昏欲睡的詹妮特和睡着了的邓斯坦放在各自的床上。他给孩子们盖好床单，吻了吻他们的脸颊，然后步履艰难地走进了他那如坟墓般阴森的卧室中。
他无法入睡，于是他决定给白厅写一封信，因为越反复思量，他就越意识到詹姆斯国王的倒台是不可避免的。在信中，他“代表我国自豪的猎巫人团体”欢迎威廉王子和他的妻子。他接着补充写道，如果新国王有机会，他们希望“与桑德兰伯爵、前掌玺大臣、会商建立一个称为‘皇家猎巫人’的新职能部门”。
在接下来的几周中，随着9月那尖啸的风横扫过东安格利亚，沃尔特定期回到伊普斯威奇，与梅普斯教士找到的七位举报人见面。正像他所担心的，每个举报人所遭受的灾祸都能用他妻妹的邪术来解释。在与梅普斯名单上的每个人谈过之后，沃尔特又进行了他自己的调查，他很快发现了一位钟表匠、一位售卖郁金香球根的商人和一位斯平纳琴调音师。他们都在生意中无耻地欺骗过伊泽贝尔，之后便遭受了灾祸——钟表匠的零件再也无法走时准确，花商的存货染上了枯萎病，而调音师不久就变聋了。
在月末，他去见了卢修斯·塔特尔，当地的治安官。他在五年前曾经与他见过面。当时一位伊普斯威奇的制革工人告发他的叔叔是一名巫士。尽管这个案子后来证明只是一场两败俱伤的对抗，但沃尔特还是发现塔特尔是一个具有细致入微的洞察力和非凡智力的人。现在，随着他们的第二次会谈的进展，沃尔特很高兴地发现这位治安官并没有失去他那洞察躲藏在阴影中的黑暗的能力。
塔特尔注意到，伊泽贝尔·莫布雷太太是一个有手段、有势力的女人，而她无疑打算雇一位律师，从而让整个局面趋于复杂化。这让整个案子面临巨大的风险。而且，要是这件案子办砸了，会对塔特尔的办公室造成恶劣的影响。因此，在这个案子没有办成证据确凿的铁案之前，他并不打算把这个女人带到他的大陪审团面前。
他向沃尔特阐明了他的顾虑。等沃尔特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之后，塔特尔皱着眉说：“我要大胆提出一个无礼的问题。我对你和被告人之间的关系的理解是否正确？”
“我们之间的关系，没错——但并非血缘关系，事实上，这关系是凭借我对她的姐姐，我的亡妻，那圣洁的记忆而形成的。”沃尔特说。
“她是你的妻妹，而你还是要看到她吊在绞刑架上？我感谢上帝让我从未面临这样的困境。”
“你还记得《圣经》中关于耶弗他将军的故事吗？”
“好像是与上帝的什么约定。”塔特尔说。
“耶弗他将军和上帝达成了最可怕的约定，”沃尔特说，“如果万能的主让他战胜亚扪人，耶弗他就必须杀死他从战场归来时看到的第一个人，但他完全没有想到第一个欢笑着跑出来迎接他的人正是他那天真烂漫的小女儿。”
“一个多么悲伤的故事。”塔特尔说。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想不通，我们在天的父为什么会认可一个无辜的小女孩的牺牲呢，但之后我看到了答案，就像写在墙壁之上的预言一样显而易见。”
“是什么呢？”
“这答案很简单，像蓝宝石一样明亮而确凿，”沃尔特说，“读读《士师记》的文字，而你会发现耶弗他的女儿肯定是一个女巫。” 一处标记，一条护城河，一只低贱的蟾蜍。就像木星上的大红斑，詹妮特的思绪围绕着一个浑浊的中心飞速旋转着。她的心中混杂着恐惧与幻想，观念与幽灵。一处标记，撒旦之吻，甚至在针刺入她的伊泽贝尔姨妈的小腿整整半英寸后仍然不会流血——或者沃尔特是这样当着伊普斯威奇大陪审团的面作证的。一条护城河，一条围绕着哈德雷城堡的护城河。在九位清醒的市民面前，伊泽贝尔只能浮在水面，无法下沉。最后，“一只卑劣的蟾蜍”，正像邓斯坦所说，“监视刚刚开始，就朝着伊泽贝尔姨妈直跳过去”。一处标记，一条护城河，一只低贱的蟾蜍——加上一群证人，证明莫布雷太太针对他们的阴谋：所以大陪审团别无选择，只能提交正式起诉书。因为那的确有一处体斑，你看，护城河证实了，宠灵出现了，邪术也发生了。
“伊泽贝尔姨妈一直对你很好，”詹妮特对邓斯坦说。他们正穿过索特树林，在他们的柴篮里装满了枯树枝和干桦树皮，“你怎么能认为她是一个女巫？”
“天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爸爸让我用《马太福音》中的一句预言寻求安慰：‘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
“这句话也许没错。但在《圣经》中，早在这句话之前，《箴言》的作者就告诉我们说：‘扰害己家的，必承受风暴。’”她在冻硬的地面上跺着脚，左脚，右脚，左脚，右脚，试着让血重新流回她的脚趾。“爸爸就是在扰害自己的家，邓斯坦。他会为我们的家庭招致一场风暴。”
“他似乎相信通过把他自己的亲人送上被告席，就能证明自己是一个非常正直的猎巫人。”
“他的正直，我们的姨妈。”
“啊，亲爱的詹妮，要是我能像你这么能说会道该多好。给我一截炭棒，我能用线条和阴影恰如其分地表达事情，但言语并非我的长处。”
“‘这风将杀死我们’，它也会摧垮我们的家庭。”
邓斯坦悲哀地叹了一口气，瑟瑟发抖。他借口自己的柴篮已经满了，溜走了。
根据詹妮特父亲的报告，在春天巡回法庭开庭之前，伊泽贝尔姨妈被监押在科尔切斯特城堡的大塔中。这座古老的诺曼人城堡，现在成了艾塞克斯郡的官方监狱。出于沃尔特不想和詹妮特或邓斯坦讨论的原因，他告诉镇上的治安官卡斯帕·格雷斯比，在任何情况下，不允许他的孩子探望莫布雷太太或传递书面信息。在詹妮特的一生中，她从没有感受过如此令人沮丧的痛苦。伊泽贝尔就住在街口，但她就像因为海难而被困在无人知晓的小岛上，或者被放逐到月球背面一样遥远。
不顾父亲的禁令，詹妮特每天都去城堡，坚决地穿过阴暗的门廊，来到看守人的小屋。监狱的看守长，艾莫斯·瑟洛，是一个轻佻的家伙，以前当过步兵。他在科尔切斯特围城战中被国会的一颗炮弹炸断了左腿，似乎对禁止詹妮特探监而真心实意地愤愤不平。“想想我的苦衷吧，斯特恩小姐，”他抱怨着，“要是我让你过去，格雷斯比先生会像马童打马一样打我的。”这时候，詹妮特就会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向着大塔的方向高喊：“伊泽贝尔姨妈！你能听到我吗？是我，你的詹妮！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和恶魔缔约！”这时候，瘸腿的看守长就会用他不拄拐杖的那只手拉住詹妮特的胳膊，硬把她拖到大街上。
1689年那漫长的冬天在詹妮特的记忆里是一个最可怕的季节。似乎上帝拿起了某种巨大的棱镜，分解开太阳的馈赠，只让单一的一种光线，在光谱最外端那冷酷的紫色光到达艾塞克斯郡。她看到的每个地方，都结着厚厚的、坚硬而冷酷的冰。寒冰让科恩河不再流淌，也冻住了荷兰区织工们的粗呢织机。它封住了斯特恩家的前门，封住了百叶窗，锁住了花园的大门，并在他们家的屋檐上垂下长长的冰锥。
随着寒冷的日子终于过去，詹妮特发现她的父亲和弟弟已经抛弃了伊泽贝尔姨妈，断然而一心一意地针对她，就像奥赛罗不再信任苔丝狄蒙娜。伊泽贝尔·莫布雷的任何一点好运气，事实上都成为了沃尔特·斯特恩的挫折。每次他发现他的妻妹购买了与她的身份相符的某种特权——蜡烛、干净的床铺、纸墨、一顿热饭——他就会感到无比气愤。而当他听说汉弗莱·撒克斯顿爵士会为她辩护时，他便陷入一种备受打击的忧郁，因为在沃尔特看来，这个人是一个无耻的纵容者，利用陪审团最粗俗的偏见和最迟钝的感觉。
“也许你们想听听一位学者和科学家近来推翻了关于恶魔的假设。”詹妮特告诉她的父亲和弟弟。他们正在2月的最后一天坐下吃晚饭。“在艾萨克·牛顿给我们的信中，他断言邪灵只是人们思想的产物。”
“这位几何学家有他的过人之处，当然，”沃尔特说，呷着红葡萄酒，“没错，就像在《使徒行传》中所有的撒都该人
都决心否认天使的存在一样。”
“牛顿先生能证明巫术是不存在的，”她说，“他肯定能证明这一点，就像他能证明光线是由具有不同折射率的射线组成的。”
“这个假设听起来很有趣，”邓斯坦说，从他的羊排上切下一片肉，“牛顿本人难道不会是黑魔法的信徒么？”
“精明的见解，小伙子，”他们的父亲说，“Cognatis maculis similis fera‘野兽总是对像它们一样有斑点的野兽显露慈悲’，尤维纳利斯。”
“牛顿先生要是撒旦的崇拜者，那我就是埃及的女王。”詹妮特说。
“就算不是撒旦的崇拜者……”邓斯坦用叉子指着詹妮特，“……也是当今的撒都该人。”
“别忘了圣保罗给以弗所人的信
，”沃尔特说，“‘因我们并不是与属血气的争战，乃是与那些执政的、掌权的恶魔争战’，现在是可怕而艰难的时代，孩子们，在我们家庭中的混乱，在我们国家中的混乱。橘色比利已经让詹姆斯国王逃过了海峡，而詹姆斯二世流亡法国很可能会引起英法之间的战争，因为再没有比看到他的天主教伙伴重新登上英国王位能更让路易十四高兴的了。”
父亲把话题从鬼神转到政治并不令詹妮特感到吃惊，因为最近英国的政治事件真是让人目瞪口呆。还没等她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的国家已经见证了一位国王的突然逊位，和随即另一位国王的上台——人们将它称之为“光荣革命”，因为这样的结果一般需要付出大量的流血牺牲。詹姆斯二世跑了，而他的女儿，玛丽，在名义上接管了他的权力，而在实际上，却是由他的女婿——橘色威廉掌权。但是，橘色比利的真正野心（这个让詹妮特觉得可笑的名字，正适合社会底层与蒂坦尼娅通婚那粗俗滑稽的后代）不是统治英国，而是与他的老对手路易十四交战。无论如何，英国人都会砍杀法国人，反之亦然。除战争外，这两个民族都无法找到另一种能表达出同样的爱国精神和审美满足的活动。
春天来了，太阳回来了，大融化开始了。科尔切斯特从早到晚都在滴水。不过，尽管这个伟大的恒星的热量足以融化河面的坚冰，让粗呢织机重新开始运转，却无法在沃尔特·斯特恩和他儿子的心中激起半点怜悯之情。温暖的四月，芳醇的五月，丰茂的六月一晃而过，7月3日，巡回法庭到了，开始在审议大厅中审判犯人。
邓斯坦从他的素描本上抬起头，把他的笔夹在纸张间。“星期三，他们判了一个偷马的人。”他告诉詹妮特。姐弟两人正在花园里度过悠闲的下午时光。邓斯坦在画画，而詹妮特则修剪花枝。“他已经被吊死了。昨天，他们审判了一个拐孩子的女人。她今天黎明时上了绞架。明天布科克法官要审判一个谋反的詹姆斯二世党人。”
“那我们的姨妈呢？”她问，从金鱼草上解开一枝枯藤。
“女巫审判会在星期一开始。好像十名受害人都会出庭作证。”
“审议大厅里唯一的受害人就是伊泽贝尔·莫布雷。”
邓斯坦继续作画——一个水罐，一把泥铲和一个栽种着紫罗兰的花盆，协调地摆敖在水池上方。“我们必须换个话题，詹妮，因为它肯定会损害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们的姨妈不是女巫。”
“我没什么可说的，亲爱的姐姐。”
“她像羊羔一样无辜。”
“我无话可说。”
星期天早上，詹妮特刚刚醒来的时候，一个主意突然在她脑中闪过——一个好主意，一个绝妙、重大而可怕的主意。她在床上坐起身。一缕阳光在床单上面跳动着。这个主意悬在金色的空气中，像圣杯一样有规律地悸动着。
到伊普斯威奇有多少英里？仅仅十六英里，她相信。她不用一天就能走到那。那从伊普斯威奇到剑桥有多远呢？大约四十五英里。要再走两天，也许只要一天半。要是她马上动身，老天保佑，她也许能在星期天下午赶到剑桥大学。
她要去伊普斯威奇，再从那里去三一学院，带着牛顿的信。她要恳求这位几何学家出现在科尔切斯特的巡回审判庭上，把他那确凿的证据摆在法庭面前。“巫术是不可能存在的，”世界上最伟大的头脑会告诉陪审员们，“看看这些命题，想想这些定理。”她会在父亲的门上钉上一张纸条，写上：“去剑桥，周日归。”之后她就动身。她可以睡在谷仓里，喝溪水，吃偷来的苹果。她的脚也许会起泡，但她要去。拦路强盗也许会打劫她，恶棍流氓也许会袭击她，但她要去。她要把牛顿带回来。在她父亲醒来之前，在镇子开始喧嚣之前，在地球绕着它那虚幻的地轴旋转到另一个角度之前，她就要动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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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神学谜题却源于何处？
星期四上午，安德鲁·庞德把他的大陪审团召集到萨克斯曼德汉姆的礼拜堂。这是一间简陋的原木框架结构的房子。镇上最杰出的镇民定期在这里聚会，解决地界纠纷，任命某个重要职位，以及将受到嫌疑指控的女巫送上诺威奇巡回法庭以执行快速指控程序。而这些女巫一旦上了巡回法庭，就必将永世在地狱之中遭受折磨。等到沃尔特和邓斯坦到达的时候，礼拜堂中已经人满为患，每条长椅上都挤满了大屁股的自由镇民。他们抽着陶土烟斗，讲着下流的笑话。幸运的是，庞德先生在前排为猎巫大师和他的儿子留了座位。沃尔特领着邓斯坦走到他们光荣的座位，就在消化不良的镇长旁边，俯瞰着陪审员们——十二位严肃的男人排成一列，坐在一张核桃木桌子后面，就像门徒在最后的晚餐前等待着耶稣。
钟楼传来三声富于金属质感的钟声。随着钟声响彻整个大厅，整个礼拜堂陷入一片寂静。庞德先生站起身，传唤第一名证人站到陪审团面前。这是一个名叫内德·杰拉比的瘦高农夫。沃尔特感到深深的敬佩之情。在任何敢于发言抨击女巫的人面前，他总是感到自己无比渺小。正像往常一样，受害者会承认自己做了一些违背基督教教义的事，因为只有承认自己曾经无理地对待过受指控的女犯，才能毫无疑问地证明他的不幸是因为恶魔的报复，而不是单纯的坏运气。
杰拉比先生指着吉丽·怀特尔，证明如何在3月的第一个礼拜天，她来到他村舍的门前讨要一片奶酪，而他却把她赶走了。接下来的星期一，他的母鸡就停止下蛋。之后整整两个礼拜，它们都不再下蛋。等这些母鸡刚恢复了产蛋，杰拉比的七头猪就死于奇怪的疾病。
随着审判的进行，其他三位证人也讲述了各自的邪术遭遇。镇上的铁匠证明，他没有邀请怀特尔参加他的酿酒会，从而惹怒了她。她的怒气达到了“人们迄今所知的最糟糕的情况”。一位女裁缝向陪审团解释了她如何在与爱丽丝·桑普森合伙做生意，又一脚把桑普森踢开，而在这之后，她的手指开始剧痛，让她整整一个月没法赚钱。一位老鞋匠对桑普森太太也提出了类似的指控，证明在他拒绝免费送给她一双鞋之后，他的店铺遭致毁灭，“被天火烧成了灰烬”。
接下来，庞德先生要求陪审团对原告提问。不出沃尔特的预料，在整个质询过程中，怀特尔太太都荒唐地坚持她是无辜的，而桑普森太太则一直装疯卖傻。然而，当桑普森太太再次讲述她在审讯室讲过的故事时，她卖力地添油加醋，让故事变得愈加令人难以置信：她那充满谎言的嘴巴开始描述与魔鬼的肉欲交媾。当她讲述到魔鬼那伟健的阴茎如“一条充满了紫色血管的红色巨大火蛇”时，陪审员们不禁浑身发抖。当她讲述到魔鬼的精子“像冰一样冷，像铅一样重”时，陪审员们则恐惧地喘着粗气。
治安官宣布休庭二十分钟，而当庭审重新开始的时候，沃尔特走到陪审团面前，列举他的资历，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先父曾经与内战时期传奇般的猎巫人马修·霍普金斯合作过，并出示他到达之后所收集的证据。针对桑普森太太的证据有：一条蛇、一处魔鬼标记和一份画押的口供。而对于怀特尔太太，则有一只蟾蜍、一个邪恶乳头，被艾德河水摒弃，当然，还有她“骇人地威胁要焚毁《圣经》”。
接下来的时间，由陪审员们进行讨论。他们之间响亮的争吵声如此滑稽，让旁听的镇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镇民们入迷地听着陪审员们的争吵，正像伦敦戏院的观众们欣赏康格里夫
或威彻利的最新戏剧。午饭之前，十二名陪审员达成了一致意见，正像沃尔特的直觉所预料的：吉丽·怀特尔将被送上巡回法庭，而爱丽丝·桑普森则被送进疯人院。多么荒唐的判决。这些陪审员也许可以忽视桑普森太太的口供，但他们怎么敢忽视她肩头的污点，更不用说她豢养的那条蛇？“吉丽·怀特尔，你已经听到了，这些正直的陪审员提出了一份正式起诉书，”庞德中气十足，眼睛发光地说，“所以，你将被押解到诺威奇监狱，并关押在那里，直到接受审判。”他指着装蛇的笼子，“爱丽丝·桑普森，陪审团对你的心智健全提出了不利的判决。因此，我的巡警明天会把你送到萨德伯里，而你将被送进位于萨德伯里的圣御疯人院，并在那里度过你的余生。”他微笑着转向陪审团，“先生们，你们已经充分履行了你们的职责，因此我感谢你们，尽管桑普森太太就像《圣经》中隐多珥的女巫
一样是个货真价实的妖妇。”下午，父亲和儿子沿着艾德河进行了一次愉悦的散步。河岸边到处都是嗡嗡飞舞的蜻蜓，呱呱鸣叫的青蛙，以及其他自由的，还没有沦为恶魔爪牙的小动物。散步之后，沃尔特和邓斯坦回到了丰饶角。沃尔特用他的羽毛笔写了一份作证书，记述了吉丽·怀特尔的案情。这份证词极为详细，除非诺威奇巡回法庭的法官是个蠢货，否则怀特尔太太永远也不可能再获得自由。当然，不幸的是，在这年头，大多数法官事实上都渴求成为一个蠢货，几乎抓住一切借口把女巫案子扔出法庭。不管这王政复辟时期有多少优点，它对魔鬼真是一段幸福时光。哪怕知识分子也对猎巫失去了兴趣。几乎在整整十年中，没有一位牛津教授、皇家学会会员或圣公会的神学家，敢于以自己的名誉去支持猎巫活动。
第二天早晨，当第一缕晨光悄然降临于村镇之时，沃尔特和邓斯坦下楼来到酒馆，吃了点煎蛋和豌豆面包，庞德先生和他们共进早餐。沃尔特把他的作证书和账单交给了庞德先生，发现两个女巫，每个应付五克朗。因此治安官支付了指定的金额，但为了吉丽·怀特尔的蟾蜍而扣去一克朗。至于桑普森太太的蛇，庞德解释，沃尔特不需要付钱，因为它是猎巫人亲手捉到的。
“现在请允许我提出一件有些微妙的事情，”庞德斜探过桌子，紧紧抓住沃尔特的手，“在洛斯托夫特，有位牧师——拉特克里夫先生，在布道时严厉地批评你。他主张，巫术是一桩不可能证明的罪状，而你的行当毫无意义，只不过是把无辜的人送上绞架。”
“我们总能听到这些无稽之谈，”沃尔特说，“这不是第一次听到某个教士满嘴狂言了。”
“没错，但在他所属的地方教会意识到这个人变得多么疯狂之前，你最好离洛斯托夫特远一点。”
到十一点时，父亲和儿子重新踏上巡回之路。他们的马车隆隆地向北驶过一片种满蓝莓的开阔地。这真是壮丽的奇景，上帝的花园展现着最华贵的美景，但沃尔特却无心欣赏，拉特克里夫先生的狂热让他心情阴郁。直到他们到达了贝克尔斯路，仅仅距离洛斯托夫特十五英里的时候，他才拿定了主意。与其继续沿着海岸线前进，他们不如选择沿着麦西亚和东安格利亚之间的边境线前进的内陆路线。等他们进入拉特克里夫先生的教区的时候，居民要么已经忘记了他反对巫术学的那些玩笑话，要么把这些话当作避免他们在布道中打盹儿的一种花招。
“如果我们翻开第十五章，问题一，第二部分，”沃尔特问他的儿子，“向我们阐释的是什么问题？”
“女巫如何唤起暴风雨的问题，”邓斯坦说，“以及如何召唤天雷袭击人畜。”
“据克雷默和斯普伦格所说，在处理这个问题时，我们必须考虑恶魔的哪三个方面？”
“他们的本质，他们的罪恶，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他们的责任！”邓斯坦眉飞色舞地喊道。
“非常好！那么，根据他们的本质，这些恶魔属于……”
“属于九天之上。”邓斯坦说。
“那根据他们的罪恶……”
“属于九泉之下。”
“那根据他们的责任……”
“属于云泥之间。”
“凭借这样的优势，他们可以……”
“让我们凡人遭受暴风雨，”男孩灿烂地笑着，“不管是服从撒旦的命令，还是听从巫师的咒语！”
即使拉特克里夫牧师如此公然抨击国内的猎巫人，但他仍然能保住他的黑袍。在这样一个年代，向北的巡猎之旅进行得还算顺利。在贝里，圣埃德蒙斯村，当地治安官把两名受到女巫罪名指控的嫌疑犯关在牢里。等沃尔特离开这个友好的小村庄时，两名嫌疑人已经定罪，十克朗揣进了沃尔特的口袋。在塞特福德，虔诚的老牧师为沃尔特带来了三个受到指控的异教徒。通过猎巫人的努力，这三名嫌疑人被揭露不仅施行邪术，而且勾结魔鬼，分别豢养了一只老鼠、一只蜘蛛和一只白鼬。在斯沃弗姆，他们的收获更加丰厚，四名女巫全被定罪，还捉到了三只女巫宠灵：一只硕大的绿色甲虫，它的每只翅膀上都装饰着一只魔鬼的眼睛；一只乌龟，它的壳长得就像人的头盖骨；一只巨大的黑兔，在它的腹侧长出一些白毛，就像三个邪恶的数字：666。
当他们回到海岸线的时候，沃尔特决定让邓斯坦更积极地参与到猎巫活动中。而这个猎巫人很快庆幸自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尽管在金斯林只有一名证据确凿的犯人，但邓斯坦不仅在她的耳后发现了恶魔标记，还抓住了她的宠灵，一条邪恶的橘色蝾螈。在谢林汉姆也只有一名犯人。沃尔特让儿子捆住这位受到指控的妇女，并在把她吊向河水的时候，负责拉住绳子。邓斯坦还发现了她的宠灵，一头长着几百根标枪般利刺的刺猬，但他巧妙地抓住了这个小动物，甚至连皮都没有擦破。
在距离洛斯托夫特还有一英里的地方，他们碰见了一具人体骨架模型。这假人坐在一块巨大的圆形花岗岩上。它的骨头用水手结捆扎在一起。这骨架苍白的手中紧紧抓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猎巫人止步。沃尔特和邓斯坦向镇子的城门走去。在城门边橡树最低的枝杈上，用绞索悬挂着一个稻草人。它的衬衫上清清楚楚地绣着一个绰号：科尔切斯特的猎巫人。
邓斯坦说：“这都是那个卑鄙的牧师布道的结果，是吗？”
“对，但我担心我们所面对的甚至是一股更黑暗的力量，”沃尔特一边说，一边爬下大车，“一片阴云笼罩着英格兰，孩子。它让人们变得困惑，让他们失去信仰。”他从刀鞘中拔出刀子，割断了稻草人的绞索，把稻草人抱在怀里。有一会儿功夫，他抱着这可憎的幻影，站在树边一动不动。“看来你姨妈伊泽贝尔说得对：这场全新的实验关系着我们行当的兴衰。我们必须立刻离开洛斯托夫特，把那些宠灵带回玛林盖特，因为我们越早把猎巫和科学结合在一起，我们的国家就越安全！”
就像刽子手肢解一个弑君的罪犯一样，他把手伸进稻草人的肚子，一下接着一下地拉出湿透的稻草内脏。接着把它大卸八块，把它的四肢扔在长满野芹的荒地上。当稻草人的左臂在空中滑过的时候，手套突然脱落并掉在路中央。一个好兆头，他想，留心手套落地的方式。手指指着南方，朝向伊普斯威奇。
“疯子、情人和诗人，都是幻想的产儿，”詹妮特读着，“眼中所见的魔鬼，多过于广大的地狱所能容纳的人……”
猎巫人父子的到来引起了一阵巨大的骚乱。看门狗狂吠、嚎叫。仆人们跑来跑去。马车的车轮隆隆地在卵石路上驶过。但对于詹妮特，真正的骚动却来自内心。她能感到自己心脏的笛卡儿机制，感到心脏的怦然跳动和瓣膜的翕张悸动。她把手指对着下一行：“便是疯子。”她急切地回想着她希望能够说服父亲带她一道南巡的那些理由。不仅她无比期望能够亲眼看到伦敦这座巨大的城市（伊泽贝尔姨妈形容这座城市：“作为一座传奇般的都市，它不像亚特兰蒂斯或卡米洛特，而是真真切切的。”），而且她的导师同意让她和她的父亲同行，只要她答应把在伦敦的那天晚上用来翻译维吉尔的诗和证明欧几里得的定理。
“为什么停下？”伊泽贝尔姨妈厉声诘问。
“爸爸来了。”詹妮特说。
“这是学校，孩子，不是路边的酒馆。我们永远不能为了闲散的欢乐而放弃学习莎士比亚。”
“便是疯子，”，詹妮特接着读下去，“情人，同样是那么疯狂，能从埃及人的黑脸上看见海伦的美貌……”
在沃尔特坐下的第一个钟头里，詹妮特丝毫找不到机会和他说话，因为那些被捉住的宠灵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罗德韦尔已经把各式笼子摆在花园的墙上，看起来就像是诺亚方舟沉没后，漂浮在波浪中的一串落难的动物。这场动物展览的种类惊人地丰富，每只动物都附有一张邓斯坦精致的钢笔素描：皮肤光滑的蝾螈、圆胖丰满的蟾蜍、蜿蜒爬行的蛇、鬼鬼祟祟的雪鼬、一动不动的蜘蛛、动作迟缓的乌龟、紧张的兔子、丑陋的老鼠、浑身利刺的刺猬，还有在路上死去的巨大绿甲虫的尸体。多么悲惨，詹妮特想，撒旦让这些动物无法履行上帝赋予的使命，而让它们加入他那对抗所有圣洁之物的无尽战争。
伊泽贝尔姨妈把梅普斯先生的礼物——那本题为《揭露恶魔的无形世界》的小册子转交给沃尔特，接着一个一个地仔细观察每只被捉住的小动物：“正像我所猜想的，它们表面看起来都很正常。”
“正常？”沃尔特抗议，“你没看到乌龟那像头盖骨似的壳，兔子身上的三个六，还有虫子甲壳上那邪恶的眼睛吗？”
“微小的畸变，”伊泽贝尔说，“这些野兽的邪恶隐藏得很深，就像癌症一样等着毁灭某个可怜的家伙的肚肠。”
就在这些小动物在笼子里叫嚷挣扎的时候，邓斯坦兴高采烈地讲述了他怎么追赶刺猬，一直追到它的老窝。在詹妮特听来，他的讲述相当谦虚，但埃莉诺却不以为然。
“吹牛，邓斯坦，”她说，“你说得就像你捉住并驯服了一头独角兽。”
“没错，儿子，你应该做一个更谦虚的孩子。”沃尔特说。
邓斯坦低下头，小声说：“以后我会试着控制我的虚荣心。”
“就像埃莉诺要试着控制她的假正经。”詹妮特恶声恶气地说。
直到等父亲在书房里专心致志地读完《揭露恶魔的无形世界》之后，詹妮特才壮着胆子走到他身边，求他带上她一同踏上南巡之路。她尽量用平稳而不是抱怨的声音，向父亲解释她多么想走在伦敦的大街上，以及她的导师如何允许她随他一道南下，以及她不仅比邓斯坦大，而且像他一样健壮，当然也不比他愚笨。
唉，她的父亲再一次坚持让她留在玛林盖特。不过，这次他至少放弃了平常使用的花言巧语——哪个精神正常的人会让自己唯一的女儿面对女巫呢？——而是讲了一番新奇的道理。一种新的情绪在大地上蔓延，他说，一种怀疑主义，它可以轻易煽动一个镇子的居民去攻击猎巫人，哪怕猎巫人恰恰试图保护他们。他无论如何不会让她冒这种险。
詹妮特怀疑父亲夸大了危险性，尽管如此，他对她的呵护仍然让她感动。她收回了她的请求，并感受到一种复杂的情感——感激他的呵护，钦佩他的勇敢，也为不能去伦敦而感到悲伤。
一点钟时，仆人们已经准备好了午饭，罗德韦尔在餐厅里布置的紫罗兰的香气和肉香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但詹妮特觉得，这真是一次吵闹而讨厌的午宴，父亲和弟弟不时发出叭嗒叭嗒的咀嚼声，或咕噜咕噜的喝水声，而且连一个字也没提到伽利略的加速度、恶魔附身、牛顿光学，或其他任何有价值的话题。在吃掉了他们最后一口炖小羊肉和野鸡肉馅饼之后，沃尔特和邓斯坦出发前往威特姆，而伊泽贝尔命令她的园丁——快活的芬奇先生，把那些宠灵提到楼上的解剖室。
踏进这个白得发亮的屋子的一瞬间，詹妮特像往常一样感到恐惧。这是她在玛林盖特最不喜欢的一个房间——在这里，正常的上帝变得有些可怕——他不再是用恒星和彗星打造一个珠光璀璨的宇宙的至高无上的机械师，而是一位高深莫测的雕刻家。他最喜欢的雕刻材料是那些湿淋淋的器官、稀烂的肉团和令人作呕的血液。她仍然极为厌恶地记得，有一次伊泽贝尔姨妈发现了一只被庄园的看门狗咬死的母猫。这只猫已经怀孕了。伊泽贝尔坚持解剖了这只猫。随着她的解剖刀，六只已经死去的小猫出现在她们眼前。这些小猫还没睁开眼睛，就像沾满黏液的小绒团一样挤在母猫的子宫里。
在下午的课程中，伊泽贝尔只是要求她的学生们坐在解剖室里，观察那些宠灵，尝试发现它们受到恶魔驱动的行为。除了那只蜘蛛织出的网所呈现出的古怪的非对称图形，还有那条蛇显然试图抓住旁边笼子里的刺猬之外，这些动物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邪恶的举动。
“它们的魔性隐藏得很深，”伊泽贝尔说，“所以我们必须借助刀子。”
周二早晨，等仆人们喂完动物，并打扫干净它们的笼子后，伊泽贝尔、埃莉诺和詹妮特就穿上了皮围裙，戴上亚麻套袖，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关键性实验”。伊泽贝尔让芬奇先生掐死了那只斯沃弗姆的黑兔，把它的尸体放在解剖台上，拿起解剖刀，划开它的胸部，把它的肋骨向后掰开，从而让胸腔内部的奥秘显露无余——星星点点的淋巴结、滑溜溜的肉结和湿乎乎的凝乳状脂肪。让詹妮特欣慰的是，野兔体内神秘的组织结构激起了她巨大的好奇心，从而暂时抑制了她的恶心感。她在想，一个同样被剖开的人体会是什么样呢？人们有着形形色色的外表——至少有一百种唇形，也有同样多种多样的下巴，以及无数种可能的鼻子，但人们的肝脏和肺脏很可能长得一模一样。
伊泽贝尔拿起她的解剖工具，指导学生们一层接着一层，一个器官接着一个器官地解剖这只野兔。詹妮特和埃莉诺小心翼翼地提取大脑、心脏、内脏、肌肉和骨骼样本，把这些样本夹在一先令硬币大小的玻璃圆片中。整整三个小时，姑娘们轮流在显微镜中观察这些样本，并尽可能准确地把它们描绘下来。直到最后，解剖台上杂乱地堆满了十多张用牛皮纸绘制的样本绘稿。
她们的辛苦一无所获。通过逐个细节的对比，每张绘稿都与维萨里
的《人体的构造》（De Humani Corporis Fabrica Libri Septum）和卡塞里奥的《发声与听觉器官解剖史》（De Vocis Auditusque organis Historia Anatomica）中的样图一模一样。这兔子的头骨上没有镌刻符文，也没有长鳞而多刺的小怪物游走于它的血液中。它的精子也没有表现出邪恶的特征。“我们需要更好的显微镜。”埃莉诺说。
“也许我们观察得不够仔细，”詹妮特说，“一场真正的‘关键性实验’难道不要求我们仔细检查组织的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么？”
“我有一种更简单的解释，”伊泽贝尔说，“这个动物本来就是一只普通的兔子。”
“那么斯特恩先生把它作为证据提交给斯沃弗姆大陪审团是一个错误吗？”埃莉诺问。
“没错，”伊泽贝尔说，“但我不能把这个错误归咎于他，当我们这只无辜的兔子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恰巧在监视一名受到指控的女巫。”
“似乎我们毫无意义地杀死了这只小动物。”詹妮特说。
“不，孩子，我们这样做并非毫无意义，事实上，有着非常充分的意义。通过死亡，这只野兔已经给我们上了无价的一课。我们这些爱犯错误的凡夫俗子必须谨慎小心，以免把偶然发生的意外统统当作是恶魔作祟。”
伊泽贝尔带领她的学生们把上午剩余的时间用于解剖那条蛇，并绘制样本图谱。正像之前的兔子，解剖的结果令人失望，这条蛇体内的任何样本都没有背离帕多瓦
指南上的样图。“我的父亲再一次受骗了？”
“除非是这样，要么就是我错误地认为这些宠灵一定会带有一些隐秘的堕落标记。”伊泽贝尔说。
吃过午饭后，她们又一丝不苟地解剖了那只蟾蜍，但她们并没有找到一丁点巫术的痕迹。
“真让人沮丧。”伊泽贝尔说。
接着她解剖了那只老鼠，而这次三位科学家有了些值得注意的发现。这只啮齿类动物的体内有一个可怕的胶状肿瘤，已经从它的腹腔蔓延到它的肝脏、脾脏和肾脏。通过范·列文虎克显微镜对样本切片的观察，她们还发现这个肿瘤的确是恶魔的产物，它的细胞以毫无目的的涡漩状堆积在一起，就像是对胡克先生所发现的秩序井然的正常细胞的丑恶而拙劣的模仿。
“这肯定是魔鬼的作品。”埃莉诺说。
“爸爸会为我们的发现高兴的，”詹妮特说，“这份证据如此显而易见，肯定能说服那些怀疑魔鬼存在的人——就是因为担心他们，父亲才不肯让我踏上南巡之路。”
“唉，不，”伊泽贝尔指着那个非自然的肿瘤说，“证明撒旦存在的个别证据并不足以让那些怀疑者闭上嘴巴。我相信，明天我们将继续我们的‘关键性实验’，而我们也许能够发现更多的真相，但我认为，要堵住那些怀疑者的嘴巴还需要一块完全不同的布料。”
“我来帮你织这块布。”詹妮特说。
“还有我。”埃莉诺说。
“我的好孩子们，”伊泽贝尔说，“我亲爱的学生们。”她抬起手臂，把胳臂曲成钳状。要不是她的手上还沾满血渍，詹妮特猜想，她一定会把两个姑娘拥入怀中。“还有哪个老师能找到比你们更好的学生？几千年前，不朽的亚里士多德前往腓力二世的宫廷，教导年轻而杰出的赫费斯提翁
以及赫费斯提翁那甚至更加出色的朋友，后世称之为亚历山大大帝的那个鲁莽的小伙子。从那以后，我敢打赌，像你们这样优秀的学生就为数不多了。”
盥洗干净后，伊泽贝尔和她的学生们下到一楼。教区牧师正在前厅等着她们。他一只手提着一篮秋天的栗子，另一只手提着一桶新鲜草莓。这是送给全家人的，他解释道，也包括罗德韦尔和仆人们。
“毫无疑问，你们都知道在上帝的国度里，没有主人和仆人，没有贵族和奴隶，没有王子和农民。”
“我永远也不会否认，玛林盖特庄园与永恒的天国相差甚远，”伊泽贝尔说，“但我相信我们对仆人都很好。”
“我并非批评玛林盖特庄园，”梅普斯先生说，“但早期的基督徒将他们的一切都视为集体共有的——食物、工具、衣服、房子——他们分享一切，从而试图重现天堂般的生活。这真是让我着迷。”
詹妮特挑了一个特别大的草莓，尽管她想象那些平凡的早期基督徒也许会挑个儿小的。在草莓清新的香气、微小的隆起和心脏般的形状的驱使下，她研究了它一小会儿，然后一口把它吞下，她的口舌间瞬间沁满甜美的汁液。
埃莉诺向她的父亲描述着今天对于皮肤之下的探索。梅普斯先生那习惯性的迷人笑容从平常的新月形扩大到像柠檬片那么大。正如詹妮特所预料的，他要求参观解剖室并看看那台奇妙的显微镜。伊泽贝尔冷冷地耸耸肩，表示同意。埃莉诺一边领着父亲上楼，一边介绍着“关键性实验”的过程，从伊泽贝尔·莫布雷决定在宠灵体内寻找恶魔介入的实验性证据，到她们一开始的失败，到她们在老鼠体内发现的受到魔鬼污染的可怕证据。
梅普斯先生迈进她们的科学圣殿的一瞬间，他的微笑崩溃了，而他的眼睛瞪得像毛瑟枪的弹丸一样溜圆，呆若木鸡。
“这不对。”他说。
“什么不对？”埃莉诺问。
环顾四周，詹妮特立刻明白了教区牧师的悲痛，或者说，她相信她能理解。这个地方呈现出一片恐怖的景象，解剖台上遍布取出内脏的尸体，解剖工具上沾满了鲜血，范·列文虎克显微镜的物台上堆满了肉渣，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唉，莫布雷太太，”教区牧师说，“唉，唉，唉……”
“唉，什么？”伊泽贝尔说。
梅普斯先生关上门，仿佛要把这肮脏的景象与世间的万物隔离开来。“上个月，我选择忽视你把艾萨克·牛顿和耶稣基督相提并论的亵渎恶行……”他的额头渗出一圈汗水，宛如液体的三重冕，“……几天后，你又冒失地歪曲上帝的阳光，但你再次说服了我无视你对神明的亵渎。但现在，我在这里看到了一个最肮脏不堪的屠场，我不得不认为玛林盖特庄园已经深陷于邪恶。”
直到这时，詹妮特才发现，这位教区牧师不但口舌恶毒，而且非常善于这种刺耳的长篇大论。“这都是我的错，梅普斯先生，”她喊道，“我忘了把这间屋子打扫干净了。”
“这不是屠场，先生，”伊泽贝尔说，她的声音因为气愤而变得尖利，“而是教导培根科学的一间教室。”
“万能的主从来不会为了屠杀不能说话的小动物而欢喜，”教区牧师说，“别忘了，当我们的救世主来到耶路撒冷的时候，他掀翻了那些把鸽子卖给人们作祭品的人的桌子，喊道：‘我父的殿，应被称作礼拜上帝的地方！’”
伊泽贝尔做了一个鬼脸，并走到显微镜边，用一块湿抹布擦净显微镜的物台。“让我说，梅普斯先生，一场科学的解剖本身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礼拜敬神——虔诚地直达那神秘的国度。我们对神的奉献，是通过解剖台和显微镜来完成，还是以洗礼和献祭的形式来完成，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科学的解剖与邪恶的献祭之间又有什么区别？不管这区别是什么，我怕它在上帝的眼中都是微不足道的，”梅普斯先生说，“你也许把这块平板称为解剖台，但我想女巫会把它当作魔鬼的祭坛。”他用一只手拍着胸膛：“我必须要求你同我一起，莫布雷太太，跪下乞求耶稣基督解放你对于魔鬼的效忠。”
梅普斯先生立刻摆出一种祈祷的姿势。詹妮特倒抽了一口冷气，打了一个寒噤，她的五脏六腑都剧烈地翻腾起来：教区牧师的话完全是胡说八道，无知之人的咆哮，《麦克白》中的蠢人所讲的故事。
“虽然我敬佩你，梅普斯先生，”伊泽贝尔说，“但我不能为我没有犯下的罪而忏悔，尤其是在面对天堂的法庭时。”
“你不和我一起祈祷？”梅普斯先生说，“这就是你的最终的决定？”
“我灵魂的大门永远是敞开的，欢迎上帝进入并检视我的灵魂中是否有任何对神的不敬，”伊泽贝尔说，“他不需要一位教士帮他打开门闩。”
梅普斯先生重新站起身来。“我不得不告诉你们，我已经做出了一个困难的决定。”
“你想喝点酒吗，先生？”伊泽贝尔问，“也许一些白葡萄酒能帮你压压惊。什么决定？”
“我不再允许我的女儿接受你的教导。”
“父亲，不。”埃莉诺说。
“我听错了吗？”伊泽贝尔说，“你要让这个前途远大的学生离开我？”
“我要保护她的灵魂免于堕落的危险，没错，”梅普斯先生回答，“我不敢说撒旦已经攻陷了你的庄园，但我的确感到他在栅栏周围窥视。”他抱起女儿，挨近门口：“下周一，孩子，我们会送你去伊普斯威奇皇家语法学校。”
“听我说，爸爸——我只想要莫布雷夫人做我的导师。”埃莉诺恳求她的父亲。
“求求你，再考虑一下吧，”伊泽贝尔对教区牧师说，“你当然知道一个人多容易把错误的解释强加于复杂的现象上，正如《恺撒大帝》第二场中所说：‘这个梦完全解释错了。’”
“众所周知，魔鬼也会引经据典，”梅普斯先生猛地拉开大门，把他的女儿拉进门厅，“就算我发现魔鬼能流利地引用莎士比亚的台词也不会让我感到吃惊。”
他在身后重重地关上了门，发出雷鸣般的一声巨响，而在詹妮特眼中，似乎天堂的大门也就此在她眼前重重地关闭了。
行刑的马焦急地打着响鼻，用蹄子刨着地面。而刽子手则把那些杀人犯推搡到马车上面。他没留胡子，是个过于自信的年轻人。他咧着嘴笑着，仿佛为自己的行当感到毫无理由的高兴。邓斯坦吓坏了，紧紧抓住父亲的胳膊。就像水手把船缆系在锚柱上一样，刽子手把套索系在弑父犯的脖子上，再用同样的办法把杀害兄弟和杀害妻子的凶手系在横梁上。一般来说，刽子手会拔出手枪，开上一枪，让马突然窜出去，从而仁慈而迅速地折断罪犯的脖子。然而，这个刽子手却慢慢地驱动马车，让三个杀人犯在半空中摇晃着。受刑者们踢着腿，抽搐着，浑身抖动。目睹了刽子手这精湛的技巧，观众们发出如雷的掌声，也掺杂着富有欣赏力的叫好声。
看到邓斯坦也在鼓掌，沃尔特便伸出手去，阻止了他：“慢点，儿子！永远不要拿他人的痛苦取乐。”
“是，爸爸，”男孩把双手插进衣袋，“可是，要是那些人是女巫，我也不能鼓掌吗？”
“女巫并不是人，而是一种迷失于邪恶与黑暗之中的行尸走肉。不过，我认为，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应该表现出基督徒的慈悲。”
他们的南巡开始得非常顺利。在到达威特姆后不久，沃尔特就给一名嫌疑人定了罪。他是一名流浪的巫士，最拿手的是让母牛停止产奶。大陪审团让这个可怜的家伙上了切姆斯福德巡回法庭。接着在莫尔登，一个经常出现海巫的港口城镇，沃尔特很快又找到了一名女巫。她向离港的水手兜售风口袋，从而让他们不会因为无风而被迫停航。这女巫辩解说，她的巫术只是白巫术的一种。但陪审团推翻了她的借口，向巡回法庭提出了正式起诉书。不过，从那以后，他们的巡猎就开始遭遇挫折，在切尔福德、伊尔福特、格拉夫森德或贝克斯利没有一个人呈上关于巫术的状子。等到达伦敦的时候，沃尔特的忧郁已经像霍布斯
的心一样黑暗。这三个杀人犯在切姆斯福德的绞架上整整闹腾了十五分钟，就像得了舞蹈症一样跳舞至死，直到最后他们才慢慢像掉在地上的苹果般一动不动了。年轻的刽子手解下他们的遗体，把他们扔在一辆手推车上。而巡警则推着车，把尸体倒在市集东面一个受到玷污的墓坑里。现在，刽子手又驱赶着偷牛贼、铸币犯和莫尔登的海巫登上马车。他再一次以缓慢的步伐牵开马，让这些罪犯经历步骤分明的三个阶段的绞杀：拼命挣扎、大小便失禁以及临终的痛苦。
沃尔特一般从弓街咖啡馆的主顾们那里打听诺威奇巡回法庭的消息，不过在刚刚过去的7月份，他并没有打听到什么消息。于是他不得不求助于一个更不可靠的消息来源——《伦敦日报》。它的报道完全提不起他的精神。在他发现的十二名女巫中，只有四个被判了死刑。在伦敦没人关心猎巫的事情。小道消息只围绕着各种政治阴谋——威廉
的橘色舰队怎么被恶劣气候阻滞在荷兰港口，一等风向改变，他就会为他自己和他那笃信新教的妻子、国王的长女玛丽夺回英国的王位。有些人说詹姆斯会战斗，拥护他的军队比威廉的军队人数更多。另一些人说他会逃走，一个天主教的君主治理一个新教的国家，是不合宜的，并非长久之计。真是倒霉，沃尔特想，一千万恶魔正要占领英格兰，而所有的人们却在讨论第二次内战的可能性。刽子手解开了第二批尸体——女巫、铸币犯和偷牛贼，再把盗马贼、珠宝大盗和威特姆的巫士吊在绞架上，让他们上升到一生中离天堂最近的位置。
离开伦敦之前，沃尔特去了一趟白厅，查询他关于设立皇家猎巫人的请愿书的回复情况。尽管国王带领着军队驻扎在索尔兹伯里，试着决定应该针对荷兰的状况采取何种军事措施，但沃尔特还是在一个穿着讲究、态度倨傲的秘书的陪同下，受到了桑德兰大公兼掌玺大臣马尔博罗公爵
的接见。令沃尔特大吃一惊的是，这位花花公子找到了一篇记录，注明桑德兰正在根据沃尔特的提案起草一份有利的报告。这真让人喜出望外！尽管沃尔特天性谨慎稳重，但他还是马上想象着一张皇家猎巫人的执照装点着他的前厅，还有一件皇家猎巫人的斗篷披在他的肩头。因为即使威廉取得了王位，任何带着著名的桑德兰爵士签字的文件都会在白厅和国会畅通无阻。沃尔特对这份即将到来的任命充满了自信。事实上，他已经决定开始庆祝，于是带着邓斯坦来到切姆斯福德集市，从而他们能一起目睹莫尔登的海巫和威特姆的巫士踏上他们的地狱之旅。“沃尔特·斯特恩！”一个如战斗号角般有力而清晰的男性声音叫着，“嘿！好先生，我们必须谈谈！”
猎巫人转过身，看到教士罗杰·梅普斯，伊普斯威奇的教区牧师，跨坐在他那匹暗褐色的母马上，在草地另一边喊他。
“梅普斯先生！”沃尔特喊道，和邓斯坦一起急忙向这位正直的牧师走去。
母马的腹侧满是汗水，而教区牧师本人看起来也筋疲力尽，双颊萎陷，大汗淋漓。“感谢上帝，我终于找到你了！”
梅普斯先生下了马，把马拴好，把沃尔特和邓斯坦带到隐密的橡树林深处。夏末的微风吹动着橡树的枝杈，让沃尔特想起了他那死去的可怜妻子在孩提时制作的玩具风车。梅普斯先生告诉邓斯坦，他和猎巫人要讨论的事情是关于最令人憎恶的一类巫术，所以他请男孩让他们两人单独谈谈。但沃尔特回答说，邓斯坦，作为一名猎巫学徒，早已见识过了恶魔崇拜的最可怕的现象，从被施了魔法的猪到在女巫身上到处移动的奶头：无论如何，教区牧师的消息不会吓到他。
“那听着，你们俩，”梅普斯说，“上周三，我找到伊普斯威奇的治安官，并提出对恶魔崇拜的正式指控。”
“那异端者是谁？”沃尔特问。
“从这时起，这件可悲的事情就开始了，我乞求造物主让我看到她无辜的迹象。我祈祷了二十次，希望一个天使能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告诉我这个女人没有和撒旦缔约。”
“快，快告诉我这个女巫的名字。”
“我相信，那就是爱德华·莫布雷爵士的遗孀、你的妻妹——伊泽贝尔！”
这一定就是绞刑的感觉，沃尔特想。马车从你脚下滑走，而你不断地坠向湮灭。“这惊人的指控有什么根据？”
“八周前，我目睹了莫布雷太太在她的解剖室里举行了一场残暴的仪式，把动物割成碎片，并放在显微镜下研究。”
“我知道她的实验，”沃尔特说，“她进行解剖是为了研究培根的科学，或者她是这么说的。”
“对于别西卜
的信徒，还有什么比自然科学家更好的伪装？但现在她已经暴露了她的真面目，还有七位公民指控她。”从大衣口袋里，梅普斯先生掏出了一卷纸。他打开这卷口供，“寒鸦客栈的老板……承认他的儿子把粪便扔在嫌疑人的四轮马车上，而第二天他所有的啤酒都变淡了。在冠冕巷有一位布商供认，他在卖给你妻妹用于装饰温室的亚麻布料时，收取了过高的价钱。一周后，他的老婆就流产了。不用说，莫布雷太太现在已经不再是我女儿的导师了。”沃尔特吊在绞架上，坠落、坠落。“啊，这罪状多么沉重地压迫着我的灵魂。”
“梅普斯先生，你是说我的姨妈是一个女巫？”邓斯坦问。
“唉，孩子，我不得不认为她与恶灵勾结。”教区牧师回答。
“这不可能，”男孩说，他的眼睛里充满泪水，“她是一个好女人，也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她喜欢我的画，而且每次我去玛林盖特的时候，她都给我巧克力吃。”
坠落……突然吊索拉住了他，绞杀开始了。沃尔特意识到，就因为一个家族与新的实验科学结盟，这家族的成员就不再免疫于撒旦的掠夺。约翰尼斯·开普勒的母亲不就被指控为女巫吗？因为她那冒失的儿子骑马赶到伍坦堡进行干预，她才得到赦免。
“在我亲自进行调查之前，我并不能发表任何观点。”沃尔特对教区牧师说。他深深地弯下腰，对着他那哭泣的儿子的耳朵小声警告说：“今晚我们在玛林盖特吃晚饭的时候，你一句也不能提到梅普斯先生的怀疑。明白吗？”
邓斯坦点点头，用手指擦干脸上的泪水：“但要是有七个人指控伊泽贝尔姨妈，难道我们不该对她进行验巫测试吗？”
“没错，儿子，我们要检查她，之后也许要起诉她，之后也许……要是她真和恶魔签了契约……”
“要把她送上绞架吗？”邓斯坦哑声说。
沃尔特没有回答，而是专注地思考着伊泽贝尔会与哪个堕落天使缔约的问题。也许她和阿布拉克萨斯
一同进餐。那是一个大腹便便的老骗子，他鸡头蛇足，把一只蛔虫作为他的权杖。也许她和亚斯他录一起喝汤。那是地狱的司库，只有在鼻子下面放上一枚金币，你才能忍受她的臭味。她甚至可能成为彼列的宠儿。他是驾驶烈火战车的堕落天使，永远率领着喷火的龙来往于地狱与大地之间。而他的职责是督率所有的黑暗欺骗之物、阴险秘密之物和恶毒神秘之物。＊＊＊
决定大地上生命繁衍生息形式的达尔文选择所运用的算法是神秘的。允许拉普拉斯
的决定论以量子概率占领同一个宇宙的事实是古怪的。但所有定律中最难以捉摸的是为什么大脑与书籍会产生自我意识。承认吧，人类：没人有能理解意识。心理学史上的牛顿还没有诞生。但我们根据经验做出一些猜测。所有具有真才实学的现象学家都会告诉你万物在一定程度上都是有意识的。在你厨房抽屉里的开瓶器是有意识的。你眼球上的隐形眼镜也是有意识的。不过，开瓶器或隐形眼镜的思考显然并不值得我们的重视。一次又一次，我屈尊于接触这样的思想，而我总是大失所望。“我是一个订书机。订书机为您服务，咔嗒。”无聊。但它们的确有意识，我向你保证，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泛心论的定律就是这样要求的。
意识的质量又取决于什么呢？很简单：它取决于涉及的信息处理系统的复杂度。一头拥有数以十亿计的相互连接的神经细胞的动物一定在组织数据方面比一个毫无生命的物体要强。这就是为什么你一般会与水管工沟通而不是他的扳手，或者找医生看病而不是他的听诊器。同样的原则也适用于书籍：信息整合得越紧凑，这本书就越聪明。而印刷数量则无关紧要。我认识的惊险小说中没有一本能产生我称之为思想的东西。我所认识的自助手册里也没有一本能超越它那有利可图的自恋。比较而言，尽管我的第一版发行量还没到四百本，但我立刻知道自己能成为一个诗人。
感觉是一件有利有弊的事情，当然。它不仅能带来显而易见的好处，也会带来巨大的痛苦和可怕的变态。即便我们中最开朗的成员也会受到反社会思潮的影响。我认为这就是为什么《海蒂》（Heidi）的阴暗面总想弄死《嘉丽妹妹》（Sister Carrie）。众所周知，《天老地荒不老情》（Magnificent Obsession）的邪恶面一直想干掉《裸体午餐》（Naked Lunch），而《风流世家》（Anthony Adverse）对《洛丽塔》（Lolita）则怀有令人厌恶的冲动。
到十九世纪末，我终于达到了足够的发行量，可以对《女巫之槌》发动一场全面战争。啊，我多希望我能更快地发动攻击！从这本荒谬的书诞生伊始，每当它遇到一名教士，它与教士之间就会产生一种不幸的化学反应——只要这教士受到的教育以及他的想象力让他相信路西法的党羽潜藏在每个拐角后面或者每张床的下面。如果说罗杰·梅普斯都易于受到《女巫之槌》的影响，那么想象一下它又可以多么轻而易举地把它的背信弃义强加于那些更粗俗的灵魂。
要是我说的话，我的第一轮攻击真是巧妙无比。在同时控制了十多个非常开明的军需官后，我设法让波拿巴的大炮不再使用普通的填充物，而是《女巫之槌》的整整第一批法国版。在博罗季诺战斗中，有两千本《女巫之槌》被有组织地撕毁，填进了法国大军的炮口。等到这可怕而血腥的一天结束时，共有495345981张废纸片散落在未及掩埋的尸体与残肢之间，而我的敌人那形而上学的力量被大大削弱了。
七十年后，《女巫之槌》反击了。在1961年，我的“死敌”引诱了北卡罗莱纳州烟草公司的四十二名员工，用我的美国简装版的第三次印刷制作了8439000支卷烟。因此，有九千多例肺癌病人的死亡应该归咎于焦油、尼古丁、一氧化碳和天体力学的综合作用。
在二十世纪的后五十年中，我和《女巫之槌》之间的战争并不接受俘虏。统计数据能够说明这战争的残酷。在慕尼黑的一次纸飞机大赛中，我的敌人的德语精装版的第十一版有三分之二变成了纸折的梅塞施米特式战斗机……而作为伊朗门事件
的掩护手段，我的美国版的第五次印刷全体终结在碎纸机里……一千五百本意大利语的《女巫之槌》在意大利的布林迪西市渔市上变成了包装纸……在我的出版三百周年纪念版中（对1687年的拉丁原著的仿印），有一千本被仓鼠用于垫窝。这些屠杀把你弄糊涂了吗？最好不要。别忘了，我在此记叙的不是单纯的世仇，某种小规模的血族仇杀。这是思想的大决战，世界观的战争，在敌人那合理化的荒谬与启蒙运动之后陷入重围的人文主义阵营之间的世界大战。
不过，我非常清楚，“启蒙运动之后的人文主义”在很多人听来就像是“自残性枪伤”或“火烧猫咪”一样令人不快。相信我，我了解这种观点，了解它的各种表现形式。这种观点在一定程度上是有道理的。从本质上来说，我父亲送给这世界的礼物是与魔鬼的交易。技术导致精神的窒息。科学吸取我们生命中的魔力。“愿上帝让我们远离单一的想象和牛顿的睡眠。”布莱克
写道。“自然挥洒出绝妙篇章，理智却横加干扰，它毁损万物的完美形象——剖析无异于屠刀。”华兹华斯认为。“洛克昏昏沉睡，乐园死去，上帝从他的肋下，取出珍妮纺纱机。”这是叶芝的诗篇。等等，等等。奇怪的是，我对这些尚古主义的抱怨不无同情。浪漫主义者有他们的道理。《数学原理》总会给嬉皮士一个公平的申诉机会。但我也要求我父亲的批评者抛开他们的戒律。一点感激之心不会让你受伤。启蒙运动也许已经失去了它的意义，但只有通过理性的框架，人们才能在理性的限度内把事情弄得清楚明了。你们这些怀疑论者啊，请承认你们对“启蒙运动”这个字眼的亏欠吧，哪怕你们曾经如此油嘴滑舌地嘲笑它。
同时，我与《女巫之槌》的战争会进行下去。就在撰写这部回忆录的时候，我也在筹划一场新的战斗。这一次，我将用生物组建我的军队。我准备组建两个团的书虱，以及十二个飞行中队的印度尼西亚食纸蛾。探子向我报告，《女巫之槌》也在计划着类似的报复行动。当我们在战场上见面时，它会带来两个师的书蠹，以及同样数量的蛀书虫。显然，两支大军都会死伤惨重。在交战前夜，我会尽量向我的军队进行最具煽动性的演讲，主要是“敌众我寡，苦大仇深”之类的宣讲，一场“同袍兄弟”的咆哮。我要告诉他们，你们中有一些会失去腿或触角。你们中有一些会死去。但我向你们保证，你们决不会白白牺牲。
＊＊＊
尽管埃莉诺虚荣又乖僻，但詹妮特一直以为要是她的同学不再来玛林盖特庄园，她会感到悲伤。她以为自己会想念埃莉诺那诙谐的谈吐与机敏的头脑。但事实上，詹妮特完全不想念这个令人讨厌的姑娘。恰恰相反，她为埃莉诺的缺席而感到狂喜，这喜悦甚至超越了望远镜、显微镜、炼金术实验室和伊泽贝尔姨妈所带给她的快乐。
而伊泽贝尔姨妈与她正好相反，为她的学生的离开而郁郁不乐。“要是梅普斯先生是个愚蠢的人，那他对我们实验的敌意就不会这么让我烦恼，”她告诉詹妮特，“但他像你的父亲一样聪明，要是人们看到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魔性的证据，这意味着什么呢？”
在梅普斯先生大发雷霆之后的三天里，伊泽贝尔姨妈坚持继续完成“关键性实验”。但是，正像她们已经解剖的那些动物一样，她们在雪鼬、蝾螈、甲虫、蜘蛛或刺猬的体内完全找不到撒旦的血统。不过她们并不为这个结果而感到惊讶。在接下来的八周里，她们抛开了解剖室，把注意力转移到水晶球占卜室的实验和绘制月图的工作上。
8月15日，一位邮差骑着马来到庄园。他带来了一封信。信上的寄信地址写着：“剑桥，三一学院，艾·牛顿。”伊泽贝尔姨妈急忙接过信封，“啪”地掰开火漆，抽出信封中的信纸。信是用英语写的，而不是拉丁语——一个不祥的预兆，詹妮特感到。等邮差催着马离开之后，导师和学生一起坐在游廊里，呼吸着夏日香馨的微风，读着信中那既让人难以置信，又让人困惑的语句：
莫布雷女士：
学院的牧师把您的信转交给我，但您错以为我是在贩卖庸俗的解释机制。如果您更加认真地阅读我的《数学原理》，你会意识到我并非构建臆测，恰恰相反，我的目标是描述这个宇宙运转的那些神圣定律。
您提到巫术。很不巧，通过实验（正是这些实验，首先促使我提出了关于光线的定理，其后又促使我提出了关于世界体系的理论），我发现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邪灵并非必然的存在，而是人们思想的产物。要是我有时间（可惜我没有），我现在就会拿起一本我的《数学原理》，在其中为您找出相关的命题和定理。
我不知道“超距作用”如何存在，也不知道惰性物质如何表现出各种不同的磁性、电力、弹性和化学性质。我只知道恶魔与这些毫无关系，而任何把自己的邻居称为女巫的人，都为自己打上了“自作聪明”的标签。至于你的姐夫，我怕他在英国引起可怕的祸害。只要您别拿他的档案材料来烦我，我便不胜感激。
三一学院
卢卡斯数学教授
艾·牛顿
“他的字写得真漂亮，你说呢？”詹妮特小声说。
“真让我目瞪口呆。”伊泽贝尔喘不过气来。
“他真的回信了，这让你惊讶吗？”
“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如闻一声惊雷。”
“恶魔只是人们思想的产物？”
“牛顿这么说。”
再次读了这封信后，伊泽贝尔姨妈陷入了闷闷不乐的情绪之中。吃午餐时，她一直都处于这种状态。但午餐之后，啤酒和面包让她恢复了力量，也让她的体内发生了神秘的变化，把她那铅一般沉重的绝望变成了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勃然大怒。她把牛顿的信塞进她的骑士夹克的袖管里，抓起詹妮特的手，像被狂蜂追赶一样怒气冲冲地跑进书房。她停在诵经台前，把她那厚重的《圣经》搁在台面上——詹姆斯国王钦定翻译的，划时代的新版《圣经》。（不过，也正是这位国王签署了巫术法令。）在似乎既来自于太阳神的智慧，又来自于酒神的痴迷力量的驱使下，伊泽贝尔带领着她那被吓了一跳的学生疯狂地浏览着《圣经》，用上帝的言语系统性地批驳牛顿的主张。
“听我说，卢卡斯数学教授！”她喊道，“你说没有恶魔，但我们在《利未记》第二十章读到：‘人偏向交鬼的和行巫术的，随他们行邪淫，我要向那人变脸，把他从民中剪除。’在同一章中，还有：‘无论男女，是交鬼的，或行巫术的，总要治死他们。’而在《撒母耳记》第一卷第二十八章中，我们读到：‘扫罗吩咐臣仆说，当为我找一个交鬼的妇人，我好去问她。’接下来，在《提摩太前书》中，上帝告诉我们：‘圣灵明说，在后来的时候，必有人离弃真道，听从那引诱人的邪灵和鬼魔的道理。’没有恶魔，先生？你怎么能想得出来？”
引用了耶和华的经文之后，轮到伊泽贝尔发言了：“用同辈人的光芒刺瞎这个几何学家的双眼。”在存放科学书籍的书架间疯狂地来回穿梭，她一本本地挑选着书籍，直到手臂再也举不起来为止。她把这些书放到桌子上，再回到书架间，又挑了一堆书才心满意足。
“听着，艾萨克·牛顿！你想让我们为你做什么？帮一伙伪君子控告那希伯莱的先知？废除所有巫术法案？看吧，教授，弗朗西斯·培根在《学术的进展》（De augmentis Scientiarum）中，断言没有巫术和占卜的帮助，人们永远无法彻底了解大自然的奥秘。笛卡儿先生在他的《第一哲学沉思录》（First Meditation）中，推测某种邪灵会蛊惑人心，让我们都相信一种错误的世界观。还有这，教授，这是你们自己的皇家学会：罗伯特·波义耳，提出麦肯的恶魔已经得到如此有说服力的证明，从而让巫术成为了一个确凿的事实。还有享利·摩尔，他在《对无神论的解毒药》（Antidote Against Atheism）中认为人肯定可以与堕落天使缔结契约。约瑟夫·格兰威尔
，在他的《关于女巫的充分直接证据》（Full and plain Evidence concerning Witches）中提出‘没有女巫’的说法就等同于‘没有上帝’。”她用了整整一个小时与牛顿斗气，用她手头的每本大部头攻击牛顿，从让·博丹
到尼古拉斯·雷米，从本尼迪克特·卡普佐夫到皮埃尔·德·兰瑟，从享利·鲍格特到马丁·德尔里奥。之后，她筋疲力尽，怒气平息，像破败的木偶般倒在宽大的阅读椅中。“如果我是牛顿，我会感到被彻底击败了。”詹妮特说。
伊泽贝尔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不，詹妮。要反驳牛顿的计算，再引用满满一车书籍也是不够的。而我们必须认识到他反驳的本质，并对它进行细致的剖析，让其中不合理的、不符合逻辑的地方暴露出来。”
“我们还要再给牛顿写信吗？”
“显然，他看都不看就会毁掉任何来自玛林盖特的信件。”伊泽贝尔摇摇头说。她站起身，从袖管里拿出那封令她苦恼的信。“现在有一个问题悬而未决，而正因为这样我才没毁掉牛顿的信。作为一位基督徒，我本应把它扔进曲颈瓶下面的火焰中。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只有八个字，你能猜出这是什么问题么，詹妮？”
“我的脑子里一团浆糊。”
“这个问题是，”伊泽贝尔说，“如果牛顿是对的呢？”
“如果他是对的？”
“那会怎么样呢？”伊泽贝尔回到她的《圣经》边，信手翻着这本古老的约书。“所以我暂时不把牛顿的信投进精炼器的火中……”她把那封信夹进了《摩西五经》中，“……而是把它放在《出埃及记》第二十二章第十八节之畔：‘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他存活。’寄希望于通过这种不祥的结合，可以让事实的真相在某一天浮现。”
地球遵循着开普勒发现的回旋运动，缓慢地载着玛林盖特庄园、伊普斯威奇以及英国背离太阳。随着一束日光刺进屋内，詹妮特感到一种宜人的惰性。从上学开始，她第一次不急于去观察天空中最重要的恒星。她既不急于用棱镜去折射落日的阳光，也不忙着在显微镜的透镜中利用它们。她只是坐在书房的阴影下，让黑暗慢慢地渗进她的骨头，并静静地思考她心中解不开的疑团——这世界上是不是存在着一些事物，无论是僧侣还是数学家都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
在大家都回到起居室喝咖啡的时候，伊泽贝尔终于明白了这沉闷气氛的原因：“关键性实验”并没有取得预期的结果。尽管通过显微镜进行仔细的检查，但伊泽贝尔与她的学生仅仅在一头邪恶宠灵体内发现了异常之处。伊泽贝尔仍然为沃尔特在南巡过程中捕捉到的两头宠灵支付了报酬——海巫的雪貂，巫士的猫头鹰——但她再没有兴趣去解剖它们了。
既然他重新认识到伊泽贝尔的本质，沃尔特根本不为整个实验的失败而感到惊讶。一个女巫怎么会去试图发明一种验巫术？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装出一副既同情又困惑的样子。在伊泽贝尔解释在她从动物身上取样之后，梅普斯先生如何带走了她的女儿时，他一直重复着这样的表演。
在平常情况下，沃尔特会等到第二天才把他的孩子带回家，但他决定立刻把詹妮特从这个女巫身边带走。他告诉伊泽贝尔，他必须在第二天早晨为一桩恶魔附体的案子，向一位科尔切斯特教士提供他的意见，所以他必须马上动身。九点钟，他的马车像闪电般离开了庄园。沃尔特一只手抽打着马匹，另一只手摸着他的《圣经》。当马车已经把伊普斯威奇远远地抛在了后面的时候，他坚信他听到了玛林盖特的狗叫声，不过这时已经变成了地狱的猎犬，追击着他的马车。在他自己想象的景象中，他看到这些刻耳柏洛斯
的狗崽子，眼睛冒火，尖牙闪亮，唾液像浪花般从它们的口中飞溅而出。因此，他更加用力地挥舞着鞭子，就像他是阿布拉克萨斯任命的鞭刑的行刑人，让他们的马车以随时可能摔断脖子的速度在树木繁茂、月光如银的伊普斯威奇路上飞奔。终于，赞美他所有的守护天使，他带着孩子们穿过了东门，驶进了怀尔街车马行。他停好马车，让马夫照顾好马匹，带着孩子们走进房间，把昏昏欲睡的詹妮特和睡着了的邓斯坦放在各自的床上。他给孩子们盖好床单，吻了吻他们的脸颊，然后步履艰难地走进了他那如坟墓般阴森的卧室中。
他无法入睡，于是他决定给白厅写一封信，因为越反复思量，他就越意识到詹姆斯国王的倒台是不可避免的。在信中，他“代表我国自豪的猎巫人团体”欢迎威廉王子和他的妻子。他接着补充写道，如果新国王有机会，他们希望“与桑德兰伯爵、前掌玺大臣、会商建立一个称为‘皇家猎巫人’的新职能部门”。
在接下来的几周中，随着9月那尖啸的风横扫过东安格利亚，沃尔特定期回到伊普斯威奇，与梅普斯教士找到的七位举报人见面。正像他所担心的，每个举报人所遭受的灾祸都能用他妻妹的邪术来解释。在与梅普斯名单上的每个人谈过之后，沃尔特又进行了他自己的调查，他很快发现了一位钟表匠、一位售卖郁金香球根的商人和一位斯平纳琴调音师。他们都在生意中无耻地欺骗过伊泽贝尔，之后便遭受了灾祸——钟表匠的零件再也无法走时准确，花商的存货染上了枯萎病，而调音师不久就变聋了。
在月末，他去见了卢修斯·塔特尔，当地的治安官。他在五年前曾经与他见过面。当时一位伊普斯威奇的制革工人告发他的叔叔是一名巫士。尽管这个案子后来证明只是一场两败俱伤的对抗，但沃尔特还是发现塔特尔是一个具有细致入微的洞察力和非凡智力的人。现在，随着他们的第二次会谈的进展，沃尔特很高兴地发现这位治安官并没有失去他那洞察躲藏在阴影中的黑暗的能力。
塔特尔注意到，伊泽贝尔·莫布雷太太是一个有手段、有势力的女人，而她无疑打算雇一位律师，从而让整个局面趋于复杂化。这让整个案子面临巨大的风险。而且，要是这件案子办砸了，会对塔特尔的办公室造成恶劣的影响。因此，在这个案子没有办成证据确凿的铁案之前，他并不打算把这个女人带到他的大陪审团面前。
他向沃尔特阐明了他的顾虑。等沃尔特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之后，塔特尔皱着眉说：“我要大胆提出一个无礼的问题。我对你和被告人之间的关系的理解是否正确？”
“我们之间的关系，没错——但并非血缘关系，事实上，这关系是凭借我对她的姐姐，我的亡妻，那圣洁的记忆而形成的。”沃尔特说。
“她是你的妻妹，而你还是要看到她吊在绞刑架上？我感谢上帝让我从未面临这样的困境。”
“你还记得《圣经》中关于耶弗他将军的故事吗？”
“好像是与上帝的什么约定。”塔特尔说。
“耶弗他将军和上帝达成了最可怕的约定，”沃尔特说，“如果万能的主让他战胜亚扪人，耶弗他就必须杀死他从战场归来时看到的第一个人，但他完全没有想到第一个欢笑着跑出来迎接他的人正是他那天真烂漫的小女儿。”
“一个多么悲伤的故事。”塔特尔说。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想不通，我们在天的父为什么会认可一个无辜的小女孩的牺牲呢，但之后我看到了答案，就像写在墙壁之上的预言一样显而易见。”
“是什么呢？”
“这答案很简单，像蓝宝石一样明亮而确凿，”沃尔特说，“读读《士师记》的文字，而你会发现耶弗他的女儿肯定是一个女巫。”
“伊泽贝尔姨妈一直对你很好，”詹妮特对邓斯坦说。他们正穿过索特树林，在他们的柴篮里装满了枯树枝和干桦树皮，“你怎么能认为她是一个女巫？”
“天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爸爸让我用《马太福音》中的一句预言寻求安慰：‘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
“这句话也许没错。但在《圣经》中，早在这句话之前，《箴言》的作者就告诉我们说：‘扰害己家的，必承受风暴。’”她在冻硬的地面上跺着脚，左脚，右脚，左脚，右脚，试着让血重新流回她的脚趾。“爸爸就是在扰害自己的家，邓斯坦。他会为我们的家庭招致一场风暴。”
“他似乎相信通过把他自己的亲人送上被告席，就能证明自己是一个非常正直的猎巫人。”
“他的正直，我们的姨妈。”
“啊，亲爱的詹妮，要是我能像你这么能说会道该多好。给我一截炭棒，我能用线条和阴影恰如其分地表达事情，但言语并非我的长处。”
“‘这风将杀死我们’，它也会摧垮我们的家庭。”
邓斯坦悲哀地叹了一口气，瑟瑟发抖。他借口自己的柴篮已经满了，溜走了。
根据詹妮特父亲的报告，在春天巡回法庭开庭之前，伊泽贝尔姨妈被监押在科尔切斯特城堡的大塔中。这座古老的诺曼人城堡，现在成了艾塞克斯郡的官方监狱。出于沃尔特不想和詹妮特或邓斯坦讨论的原因，他告诉镇上的治安官卡斯帕·格雷斯比，在任何情况下，不允许他的孩子探望莫布雷太太或传递书面信息。在詹妮特的一生中，她从没有感受过如此令人沮丧的痛苦。伊泽贝尔就住在街口，但她就像因为海难而被困在无人知晓的小岛上，或者被放逐到月球背面一样遥远。
不顾父亲的禁令，詹妮特每天都去城堡，坚决地穿过阴暗的门廊，来到看守人的小屋。监狱的看守长，艾莫斯·瑟洛，是一个轻佻的家伙，以前当过步兵。他在科尔切斯特围城战中被国会的一颗炮弹炸断了左腿，似乎对禁止詹妮特探监而真心实意地愤愤不平。“想想我的苦衷吧，斯特恩小姐，”他抱怨着，“要是我让你过去，格雷斯比先生会像马童打马一样打我的。”这时候，詹妮特就会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向着大塔的方向高喊：“伊泽贝尔姨妈！你能听到我吗？是我，你的詹妮！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和恶魔缔约！”这时候，瘸腿的看守长就会用他不拄拐杖的那只手拉住詹妮特的胳膊，硬把她拖到大街上。
1689年那漫长的冬天在詹妮特的记忆里是一个最可怕的季节。似乎上帝拿起了某种巨大的棱镜，分解开太阳的馈赠，只让单一的一种光线，在光谱最外端那冷酷的紫色光到达艾塞克斯郡。她看到的每个地方，都结着厚厚的、坚硬而冷酷的冰。寒冰让科恩河不再流淌，也冻住了荷兰区织工们的粗呢织机。它封住了斯特恩家的前门，封住了百叶窗，锁住了花园的大门，并在他们家的屋檐上垂下长长的冰锥。
随着寒冷的日子终于过去，詹妮特发现她的父亲和弟弟已经抛弃了伊泽贝尔姨妈，断然而一心一意地针对她，就像奥赛罗不再信任苔丝狄蒙娜。伊泽贝尔·莫布雷的任何一点好运气，事实上都成为了沃尔特·斯特恩的挫折。每次他发现他的妻妹购买了与她的身份相符的某种特权——蜡烛、干净的床铺、纸墨、一顿热饭——他就会感到无比气愤。而当他听说汉弗莱·撒克斯顿爵士会为她辩护时，他便陷入一种备受打击的忧郁，因为在沃尔特看来，这个人是一个无耻的纵容者，利用陪审团最粗俗的偏见和最迟钝的感觉。
“也许你们想听听一位学者和科学家近来推翻了关于恶魔的假设。”詹妮特告诉她的父亲和弟弟。他们正在2月的最后一天坐下吃晚饭。“在艾萨克·牛顿给我们的信中，他断言邪灵只是人们思想的产物。”
“这位几何学家有他的过人之处，当然，”沃尔特说，呷着红葡萄酒，“没错，就像在《使徒行传》中所有的撒都该人
都决心否认天使的存在一样。”“牛顿先生能证明巫术是不存在的，”她说，“他肯定能证明这一点，就像他能证明光线是由具有不同折射率的射线组成的。”
“这个假设听起来很有趣，”邓斯坦说，从他的羊排上切下一片肉，“牛顿本人难道不会是黑魔法的信徒么？”
“精明的见解，小伙子，”他们的父亲说，“Cognatis maculis similis fera‘野兽总是对像它们一样有斑点的野兽显露慈悲’，尤维纳利斯
。”“牛顿先生要是撒旦的崇拜者，那我就是埃及的女王。”詹妮特说。
“就算不是撒旦的崇拜者……”邓斯坦用叉子指着詹妮特，“……也是当今的撒都该人。”
“别忘了圣保罗给以弗所人的信
，”沃尔特说，“‘因我们并不是与属血气的争战，乃是与那些执政的、掌权的恶魔争战’，现在是可怕而艰难的时代，孩子们，在我们家庭中的混乱，在我们国家中的混乱。橘色比利已经让詹姆斯国王逃过了海峡，而詹姆斯二世流亡法国很可能会引起英法之间的战争，因为再没有比看到他的天主教伙伴重新登上英国王位能更让路易十四高兴的了。”父亲把话题从鬼神转到政治并不令詹妮特感到吃惊，因为最近英国的政治事件真是让人目瞪口呆。还没等她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的国家已经见证了一位国王的突然逊位，和随即另一位国王的上台——人们将它称之为“光荣革命”，因为这样的结果一般需要付出大量的流血牺牲。詹姆斯二世跑了，而他的女儿，玛丽，在名义上接管了他的权力，而在实际上，却是由他的女婿——橘色威廉掌权。但是，橘色比利的真正野心（这个让詹妮特觉得可笑的名字，正适合社会底层与蒂坦尼娅
通婚那粗俗滑稽的后代）不是统治英国，而是与他的老对手路易十四交战。无论如何，英国人都会砍杀法国人，反之亦然。除战争外，这两个民族都无法找到另一种能表达出同样的爱国精神和审美满足的活动。春天来了，太阳回来了，大融化开始了。科尔切斯特从早到晚都在滴水。不过，尽管这个伟大的恒星的热量足以融化河面的坚冰，让粗呢织机重新开始运转，却无法在沃尔特·斯特恩和他儿子的心中激起半点怜悯之情。温暖的四月，芳醇的五月，丰茂的六月一晃而过，7月3日，巡回法庭到了，开始在审议大厅中审判犯人。
邓斯坦从他的素描本上抬起头，把他的笔夹在纸张间。“星期三，他们判了一个偷马的人。”他告诉詹妮特。姐弟两人正在花园里度过悠闲的下午时光。邓斯坦在画画，而詹妮特则修剪花枝。“他已经被吊死了。昨天，他们审判了一个拐孩子的女人。她今天黎明时上了绞架。明天布科克法官要审判一个谋反的詹姆斯二世党人。”
“那我们的姨妈呢？”她问，从金鱼草上解开一枝枯藤。
“女巫审判会在星期一开始。好像十名受害人都会出庭作证。”
“审议大厅里唯一的受害人就是伊泽贝尔·莫布雷。”
邓斯坦继续作画——一个水罐，一把泥铲和一个栽种着紫罗兰的花盆，协调地摆敖在水池上方。“我们必须换个话题，詹妮，因为它肯定会损害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们的姨妈不是女巫。”
“我没什么可说的，亲爱的姐姐。”
“她像羊羔一样无辜。”
“我无话可说。”
星期天早上，詹妮特刚刚醒来的时候，一个主意突然在她脑中闪过——一个好主意，一个绝妙、重大而可怕的主意。她在床上坐起身。一缕阳光在床单上面跳动着。这个主意悬在金色的空气中，像圣杯一样有规律地悸动着。
到伊普斯威奇有多少英里？仅仅十六英里，她相信。她不用一天就能走到那。那从伊普斯威奇到剑桥有多远呢？大约四十五英里。要再走两天，也许只要一天半。要是她马上动身，老天保佑，她也许能在星期天下午赶到剑桥大学。
她要去伊普斯威奇，再从那里去三一学院，带着牛顿的信。她要恳求这位几何学家出现在科尔切斯特的巡回审判庭上，把他那确凿的证据摆在法庭面前。“巫术是不可能存在的，”世界上最伟大的头脑会告诉陪审员们，“看看这些命题，想想这些定理。”她会在父亲的门上钉上一张纸条，写上：“去剑桥，周日归。”之后她就动身。她可以睡在谷仓里，喝溪水，吃偷来的苹果。她的脚也许会起泡，但她要去。拦路强盗也许会打劫她，恶棍流氓也许会袭击她，但她要去。她要把牛顿带回来。在她父亲醒来之前，在镇子开始喧嚣之前，在地球绕着它那虚幻的地轴旋转到另一个角度之前，她就要动身了。
- 威廉·康格里夫（William Congreve，1670-1729）：英国剧作家、诗人。
- 威廉·威彻利（William Wycherley，约1640-约1715）：英国剧作家。
- 隐多珥的女巫（Witch of Endor）：在《圣经》记载中，隐多珥的女巫按以色列的国王扫罗王的请求，召唤了先知撒母耳的灵魂。
- 安德雷亚斯·维萨里（Andreas van Wesel，1514-1564）：解剖学家、医生，其编写的《人体的构造》是人体解剖学的权威著作之一。他被认为是近代人体解剖学的创始人。
- 朱利奥·卡塞里奥（Giulio Cesare Casserio，1552-1616）：意大利解剖学家。
- 帕多瓦（Padua）：意大利北部的一座城市，这里的帕多瓦大学在解剖学和医学方面一直享有很高的声望，前文提到的安德雷亚斯·维萨里正是在这所大学里任教，他所撰写的多篇解剖学教材和著作成了当时解剖学的权威资料，也为现代解剖学的发展打下了基础。
- 赫费斯提翁（Hephaestion，前356-前324）：马其顿贵族阿明托尔之子，亚历山大的右辅大臣和亲密朋友。
- 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1588-1679）：英国政治家、哲学家，创立了机械唯物主义的完整体系。
- 威廉三世（William III，1650-1702）：是荷兰执政威廉二世与英国国王查理一世之女玛丽公主的儿子，在1689年的英国光荣革命中与妻子玛丽二世共同成为英国国王。
- 马尔博罗公爵：即约翰·丘吉尔（John Churchill，1650-1722），英国军事家、政治家，温斯顿·丘吉尔和戴安娜王妃都是他的后裔。
- 别西卜：仅次于撒旦的恶魔，魔王的别称。
- 阿布拉克萨斯（Abraxas）：波斯传说中的怪物，介于毒蛇与双头龙之间、长着公鸡头的怪兽，据说有着令人厌恶的脾气。
- 皮埃尔西蒙·拉普拉斯侯爵（Pierre-Simon marquis de Laplace，1749-1827）：法国著名的天文学家和数学家，天体力学的集大成者。
- 伊朗门事件：美国向伊朗秘密出售武器被揭露，造成了里根政府严重的政治危机，这一事件因与水门事件相提并论，故名伊朗门事件。
- 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英国诗人、画家，浪漫主义文学代表人物之一。
- 本书引用《圣经》处皆使用新中译版《圣经》。
- 约瑟夫·格兰威尔（Joseph Glanvill，1636-1680）：英国作家、哲学家、教士。
- 让·博丹（Jean Bodin，1530-1596）：法国律师、国会议员和法学教授，因他的主权理论而被视为政治科学之父，代表作《国家六论》。
- 尼古拉斯·雷米（Nicholas Remy，1530-1616）：法国地方治安官，后成为著名的猎巫人。
- 本尼迪克特·卡普佐夫（Benedict Carpzov，1595-1666）：德国神学家、法学家。
- 皮埃尔·德·兰瑟（Pierre de Lancre，1553-1631）：法国波尔多的地方法官，后成为著名的猎巫人。
- 亨利·鲍格特（Henri Boguet，1550-1619）：法国圣克洛德的地方法官、司法学家、神鬼学家。
- 马丁·德尔里奥（Martin Delrio，1551-1608）：西班牙耶稣会神学家、作家。
- 刻耳柏洛斯（Cerberus）：希腊神话中的地狱看门犬，这条狗有三个头（赫西奥德的《神谱》中记载有五十个头，为了雕刻方便而减为三个），狗嘴滴着毒涎，下身长着一条龙尾，头上和背上的毛全是盘缠着的毒蛇。
- 撒都该人（Sadducees）：公元前二世纪形成的犹太教的一个派别，他们不信灵魂不灭，不信肉体复活，也不信天使和弥赛亚，与法利赛人相反，热衷于权势、金钱、名利，宗教感淡漠。
- 尤维纳利斯（Juvenal）：生活于公元一世纪至二世纪的古罗马诗人，作品常讽刺罗马社会的腐化和人类的愚蠢。
- 指《圣经》中的《以弗所书》。
- 指威廉三世。
- 蒂坦尼娅（Titania）：莎士比亚剧作《仲夏夜之梦》中的精灵女王、仙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