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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关于罗伯特·胡克
艾萨克·牛顿的对手以及三大淫乱运动定律的作者
即使在理性时代也会引起争议的三和音

 
要是房子有生命,詹妮特想,要是它们不仅由木头和石头组成,而且有呼吸、有血肉,那么玛林盖特庄园一定已经走进了坟墓。沿着绿树成荫的车道蹒跚前行,她看到庄园已经逐渐变成一片荒凉之地,就像没有空气的月球表面,或被解剖的兔子。看门狗显然已经不见了——也许被偷走了,也许垂头丧气地溜了。花园里一片狼藉,野葡萄的藤蔓扼杀着大毛缕花,野草绞杀了无助的翠雀花,甲虫啃食着不幸的蜀葵。有人关上了窗外的百叶窗,也许是为了防贼,或者抵挡顽童投掷的石块。但这些饱受风吹日晒的百叶窗,在詹妮特那晕眩的眼睛里就像是尸体眼睛上的硬币。
她艰难地走到门廊,抓住门上的铜蛙,把它在铜盘上敲击三次。她等待着。落日的余晖让她那酸痛的肢体感到一丝凉爽。她的膝盖在抽动,胃肠在翻腾。终于,她听到正厅传来脚步声,随着门扇敞开,愁容满面的罗德韦尔出现了,他一只手拿着一根蜂蜡蜡烛,另一只手拿着一支上了膛的手枪。
她花了大约二十分钟,费尽口舌才让管家相信她不是来收集女主人的罪证的——相反,她来这儿是为了找到一封信。有了这封信,她也许能把伟大的艾萨克·牛顿请到科尔切斯特巡回法庭上,为莫布雷太太的案子辩护。
“像你这样仅仅十岁的小女孩,这真是一场危险的冒险。”罗德韦尔说。
“从2月4日起,”她纠正他,“我就十一岁啦。”
罗德韦尔舒展开愁容,放下手枪,带着她走进厨房,用发霉的奶酪和又硬又干的面包为她做了一顿饭。但詹妮特觉得这顿饭好吃极了。罗德韦尔一边准备他最喜欢的饮料——来自东方的“茶”,一边向詹妮特解释,其他仆人都因为恐惧而逃走了。他们以为莫布雷太太的巫妖聚会很快就会侵入庄园,并强迫他们加入那难以言表的仪式。他本人拒绝参加这场大逃亡,因为“要是损害这古老的忠诚,他必将立刻招致永恒的诅咒”。
尽管詹妮特钦佩罗德韦尔的坚定,但她意识到玛林盖特最近发生的事情已经击垮了他。尽管罗德韦尔从来不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但一系列外在的迹象——从慢吞吞的步伐,到站立的姿势,到冷漠的眼神——都展现了他的降职:从管家到无偿的哨兵。
“哎,我担心你的安全,斯特恩小姐,”他从瓷壶里把茶倒进瓷碗,“即使你是一个成年女性,我也会请求你放弃这次行程,因为从这到剑桥的路上到处都是恶棍和强盗。”
“我必须去三一学院,”她说,吞下像她拳头那么大的一块奶酪,“要是我能说服牛顿先生,他肯定会陪我回到科尔切斯特的。”
“我本来可以让你乘坐太太的马车去,但昨天一伙无赖偷走了马。”花了整整一分钟,管家专注地喝着茶,每呷一口,他就变得愈加忧伤。“我在想这件事情,我对巫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我更关心土耳其地毯的保养。如果牛顿先生对邪灵的事情抱着怀疑的态度,那么我也能算一个!”
快要睡觉的时候,詹妮特去了书房。书架上的书都落满了灰尘。地球仪和它的底座上结着蜘蛛网,似乎在她离开的这些日子里,这个地球模型的引力已经变得真实可见,呈现为富有引力的根根蛛丝。她快步走向那本厚厚的《圣经》。感谢上帝,她看到那封信还在老地方,挨着《出埃及记》第二十二章第十八节。她抽出信件,把它夹在《数学原理》里,带着这本书回到她平常的卧室。勤快的罗德韦尔早已为她铺好了那张四柱大床。她把牛顿的著作放在枕头下面,然后爬上床,立刻就睡着了。
与埃莉诺·梅普斯的荒谬理论恰恰相反,与《数学原理》的一夜亲近并没有提高詹妮特的几何能力。她的梦与锥线论全然无关。与睡前相比,她醒来的时候并不觉得与抛物线更友好。不过,她感到精神焕发,不仅有力气去寻找牛顿教授,还能找到其他任何可以拯救伊泽贝尔的自然科学家。无论是德国的莱布尼茨先生注释1,意大利的马尔皮吉先生注释2,还是荷兰的惠更斯先生。
等天大亮的时候,罗德韦尔为她带来了一顿由小萝卜、腌火腿和咖啡组成的丰盛早餐,然后给了她一个小背包,里面放满了硬面包,还有一个塞满了钱币的小牛皮钱包。
“天黑之前,你必须像圣处女——我们的圣母玛利亚一样,在客栈里找个房间休息。”他嘱咐着。
“我可不配这样的对比,”她说,把《数学原理》塞进小背包,“但伊泽贝尔姨妈跟我解释过什么是处女,以及我为什么符合处女的标准。”
“快答应我,你要放弃所有在今天赶到剑桥的想法。”
“我以神圣的鲜血向你保证。”
“我会祈祷上帝保佑你,斯特恩小姐,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地祈祷,时而无声地,时而响亮地祈祷……”他咧开嘴笑了,露出所剩不多的几颗牙齿,“直到上帝和他所有的仆从都厌烦了为止。”
 
在伊普斯威奇那湛蓝如水的天空之下,詹妮特开始了她的第二段旅程。天空布满了球根状的白云,宛如肥壮的羊群在天上的牧场吃草。风中传来婉转动听的鸟鸣——知更鸟、画眉、鹪鹩,还有一只孤独的云雀。她想,要是天使也养宠物的话,那么一定会选择这些唱歌的小鸟。
她只沿着萨德伯里路走了三英里,就看见一辆大篷车缓慢而笨重地向她驶来。这大车由两匹暗褐色的马无精打采地拖着。车上坐着一个大约三十五岁的焦虑不安的肥胖男子。他头上那破旧的红色假发,还有身上开线的金线套装,让詹妮特仿佛看到了一个被剥夺继承权的公爵的衣柜。等他把马车停在詹妮特身边时,詹妮特看清了马车上的蔓叶花样镀金纹饰。这些曲线和涡状图案围绕着一排血红色的文字:奇闻怪事博物馆。而在这排字之下,写着:六便士看十个怪物。再下面是:馆长,巴纳比·卡文迪什博士。驾车人(大概就是卡文迪什博士)上下打量着詹妮特,摘下他那镶银边的帽子,打听这条路是否通向玛林盖特庄园,因为他有事要找伊泽贝尔·莫布雷。
“你没听到消息吗?她因为巫术的冤枉罪名进了监牢。”
“啊,太遗憾了!”卡文迪什博士叹道,从他的眼镜后面偷偷打量着她。“真是太遗憾了。久闻她对自然科学的热爱,而我打算把我这无比珍贵的博物馆卖给她——要是能谈拢一个好价钱的话。”他抓起一个沉重的燕麦口袋,跳到地上,开始喂那两匹马中较丑的一匹。“我可怎么办呢,戴蒙?”他问那匹背部下凹的马,“我想,也许可以问问安布罗斯太太,听说她也对科学感兴趣。”他对詹妮特笑了笑。“这两个丑家伙这些年给我带来了不错的生活,但现在我指望休息一段时间。”
“今天是你的幸运日,”说话的功夫,她已经打定了主意,“恰好我正是莫布雷太太的亲外甥女。听我说。在我的姨妈被关进监狱之前,她和伟大的艾萨克·牛顿通过信。等到了剑桥镇,我将作为玛林盖特的官方……”她特意强调这个词的发音,“联络人,与牛顿教授见面,并请求他干预这个案件。我会很乐意向牛顿介绍你——一位持宝待售的诚实经理。”
卡文迪什博士皱着眉头,哼了一声,开始喂另一匹马。“我得说,皮西厄斯,这个小姑娘联络官连一辆华美的马车都没有。”
詹妮特生气地嘟囔着,从背包里抽出《数学原理》,拿出牛顿的信。“要是你以为我在骗你……”她把信递到馆长面前,“看看这张纸,上面可有三一学院的顶饰。”
他抓过那封信,仔细研究了半天。“我的上帝,这倒是货真价实。请你原谅我无端的怀疑,”馆长用舌头打了个响,“你真的认为牛顿先生会喜欢我的博物馆么?十个畸形的死胎标本,统统预示着世界的终结,敌基督的降临,恶魔的通奸,贵格会教徒的谋逆,天主教徒的中伤,犹太人的背信弃义,或上帝日常的愤怒,这取决你信仰什么宗教。”
“你很可能在大学里找到一个买家——就算不是牛顿,也会是他的某个熟人。”
“我相信,你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卡文迪什博士叫道,把信还给詹妮特。“和我一起上车吧,孩子,我们要去跟柏拉图学派的人好好谈谈。”
从伊泽贝尔姨妈被捕之后,降临到詹妮特灵魂之上的木星大风暴第一次云开雾散了。巴纳比·卡文迪什也许是个无赖,但他最多也不过是个江湖骗子,而且很可能帮了詹妮特大忙。要是她的好运气能够保持下去的话,那么在日落时,她就能站在牛顿先生面前了。
在詹妮特度过的十一年中,她见过说得很多却言之无物的人,像埃莉诺·梅普斯,也见过说得很少却言简意赅的人,像罗德韦尔,而直到遇到了卡文迪什博士,她才第一次见识了说得很多,而且内容精彩而丰富的人。他生活的经历曲折却绝不枯燥,如拜占庭式建筑般多姿多彩却绝不乏味。她想起伊泽贝尔最喜欢的一条格言:“comesjucundus in via pro vehiculo est”——“路上有一个好伙伴,就像有一辆马车一样好”。而突然之间,她同时拥有了二者。
由于瘟疫,卡文迪什博士在九岁成了孤儿,但他借助所谓的“征求捐赠物的古老技能”以及“偷盗的精湛技术”而活了下来,并长大成人。尽管他并非真正的博士,但他花了六个月在牛津大学的基督学院研究过自然科学,借助减费生的制度而免于饿死,“为出身名门的学生跑腿和倒夜壶”。在他的顾客中,有几个学生特别喜欢解剖学和胚胎学。对解剖室的频繁光顾,逐渐让他“对大自然的错误产生了永恒的兴趣”。在离开牛津前,他不仅学会了“如何用浓盐水保存畸胎”,还学会了“让普通英国人相信触碰防腐罐能带来好运气”。
“我想看看你的标本。”詹妮特说。
“不,我不得不拒绝你,”他说,“因为它们可不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该看的东西,哪怕是像你这样世故的天真小姑娘。”
走过萨德伯里大约十英里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个破败的小客栈,“拉提琴的猪”,而卡文迪什博士开始兴奋起来。他驾着车驶离大路,驱赶着戴蒙和皮西厄斯穿过一道石头拱门,把车停在院子里。当詹妮特还在欣赏拱门上那头拉提琴的猪的浮雕的时候,他已经抓起一捆宣传单,急急忙忙地跑进客栈,希望能拉拢几个客人放下他们的麦芽酒,花上六便士来享受这博物馆所带来的奇趣。
馆长刚走,詹妮特就越来越按捺不住她的好奇心,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后车厢中的那些货物。她敢去偷偷看上一眼么?敢,她暗下决心,因为尽管想去看看那些怪胎的念头让她坐立不安,但害怕看到它们的念头更让她苦恼。
她偷偷摸摸地溜到大车后面,蹑手蹑脚地爬上车梯。车门向外敞开着。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她很快找到了火绒箱,然后点燃了早已安放好的蜡烛。
一个个瓶子在黑暗中显露出来,瓶子里的东西不是悲惨地多出几条肢体,就是不幸地缺胳膊少腿。有一瞬间,她感到自己被缩小到了一个虫子眼睛的大小,并被放在了池塘中的一团泡沫上,这些怪胎就像从伊泽贝尔姨妈的显微镜中看到的微生物一样神秘而怪异。她让自己镇静下来,从左侧开始,一样样地观察着这些标本。每个标本都漂浮在保护性的液体中,并附有一个标签。标签上不是写着它们的名字,而是一个荒谬的名称,描述着它们产后的冒险。
第一件展品,“德罗伊特威奇的时母注释3”,是一个有四条手臂的女性胎儿。在詹妮特的记忆中,原本的时母神应该有六条手臂,但这仍是令人难忘的丑陋之物。接下来是“莱姆湾渔娃”,这是一个男性胎儿,完全没有胳膊,仅仅有鳍状的突出物,他的血统特征进一步表现在胸前的十几片鳞片上。她不太同意卡文迪什博士把下一件展品命名为“苏塞克斯鼠婴”,因为虽然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全身长毛,并有一条长长的粉色尾巴,但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只猴子,而不是老鼠。接下来,她注视着“伯恩的独眼巨人”。这个男性胎儿只有一只眼睛,但像柠檬一样大……“巴思的鸟孩”,从头到脚长满了羽毛状的赘生物……“斯梅西克的哲学家”,他的大脑从碎裂的头骨中涨了出来……“坦布里奇韦尔斯吸血鬼”,每颗牙齿都像绣花针一样尖……“双头女孩”,她的左边长着一个正常大小的头颅,而右边的脑袋则畸形得可怕。最后两个怪胎最令人恐惧,连詹妮特都不敢多看它们一眼。其中一个叫“地狱的骄傲”。他的脸部没有皮肤,露出了赤裸的肌肉和骨头。另一个叫“福克斯顿的魔口”,这个怪胎完全没有脸,只有一个张开的大洞。
等詹妮特爬下车梯的时候,因为从车轮上的洞穴骤然回到明亮的夏日阳光之下,她的双眼隐隐作痛地跳动着。她看到卡文迪什博士陪着两名穿着橘色制服的士兵向大车走来。威廉三世军队里的一名列兵和一名下士。馆长看到了眼前的情景,显然变得怒气冲冲——牙关紧咬,双眉紧锁——但他立刻用阴谋家式的眨眼来掩饰他的表情。
“啊,我看到我的顾客已经完成了她的参观,”他说,“我敢担保,她受到了充分的陶冶。”
“这真是我花得最值的六便士,”她说着跳到地上,“你的渔娃真是一个该亲眼看看的奇迹。而我就是活到了一百岁,也忘不了你的鼠婴。”
“很高兴你喜欢它们,孩子!但这会儿,勇敢的士兵们……”
“那个双头女孩不光是世界上最令人吃惊的生物,她还治好了我的牙疼,”詹妮特继续说着,“而斯梅西克的哲学家迅速治好了我的疣子。”
“在卡文迪什奇闻怪事博物馆,”馆长很快说,“我们总是以让顾客心满意足为目标。”
詹妮特觉得自己的表演也许有些过头,但她选择继续推进。“至于伯恩的独眼巨人……”
“这是一场种类繁多的展览。”卡文迪什博士粗鲁地打断了她的话。她的表演显然该谢幕了。“在基督教国家中没有比这更好的收藏了。”
“我相信,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孩有两个头。”列兵说,把六便士放在卡文迪什博士的手掌里。
“既是鱼又是人的男孩激起了我的兴趣。”下士说,也付了六便士。
趁两名士兵钻进博物馆的时候,卡文迪什博士飞快地向詹妮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通过嘴唇的一弯,他努力表达对她的机智的赞赏,对她的表演的感激,同时警告她不要以为自己能比他更出色地贩卖这些死胎。这个微笑,她思忖着,值得放在一个瓶子里长久保存。
在“拉提琴的猪”那可怜的参观人数让卡文迪什博士既沮丧,又生气(十二便士的收入,他宣布,总比没有好)。在这种情况下,在又前进了二十英里之后,他坚持来到了第二家类似的客栈,“公羊头”。这一次,九个人跟着他走出了酒馆。而且,詹妮特的诡计也发挥了一部分作用,让所有这九个人都成为了付费的顾客。的确,有两个人提出这些怪胎是骗人的,要求退钱。但是,正像卡文迪什博士的解释,在奇闻怪事展览中总是像瘟疫般充斥着这样“狭隘的怀疑主义”。等到他们离开“公羊头”时,他已经变得兴高采烈,并信誓旦旦地保证“奇闻怪事博物馆”会直接前往三一学院。
当能够远远望见剑桥镇那低洼而泥泞的郊区时,詹妮特决定把她的使命原原本本地告诉卡文迪什博士。而她的叙述引起了他的共鸣,因为恰好在四十年前,他的姥爷,“一位毫无恶意的咒语和药剂的爱好者”,在阿尔萨斯被当作巫师砍掉了脑袋。如果艾萨克·牛顿真的开始用数学手段证明巫术是不存在的,那么卡文迪什博士能想到的“最大的野心莫过于让普天下都知道这个发现”。
尽管全世界现在都被包裹在黄昏那阴暗的光线中,但剑桥那哥特式的尖塔、叮当作响的钟楼、彩色玻璃上的圣徒,以及大理石的帝王雕像都让詹妮特的心中充满了敬畏之情。平常只有通过望远镜观察遥远的行星时,她才会有这种感觉。
“就像天堂的中心从天而降,落在了英国的沼泽之中。”她说。
“就算不是中心,也肯定是中心旁边最好的一块。”卡文迪什博士说。
他们把大篷车停在圣本笃教堂旁边的霍布森车马行,然后跟随着他们的直觉向西而行,沿着铺满鹅卵石的小巷,走向宁静而古老的康河。三个身着黑袍、头带学士帽的学生在一座人行石桥上转悠,一边相互打趣,一边向缓慢的水流中扔着石头。当詹妮特发现在这座石桥的桥栏上,每隔一段固定的距离,就装饰着一个卷心菜大小的花岗岩石球的时候,卡文迪什博士装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走向那三个学生,询问他们是否恰好正是艾萨克·牛顿的弟子。
“啊,牛顿教授,”那个高个子的学生用嘲笑的语气说,“牛顿不就是那个写了本连他自己都看不懂的怪书的圣人么?”
三个学生爆发起一阵哄笑。
“嘿,伙计们,我听说牛顿有一次和上帝下棋,”长麻子的学生说,“他让了全能的主一个卒,还让上帝先走。”
更响亮的笑声打破了黄昏的宁静。
“去年1月,我们二十个学生冒险去听了这个人的课,”胖学生向卡文迪什博士解释,“我们都听不懂他的第一堂课,而从那以后,我敢发誓,他就一直对着空教室讲他的流体静力学了。”
这些学生还有半打关于牛顿的故事要讲,而作为富有欣赏力的听众,詹妮特和卡文迪什博士用了半天才了解到他们想要的信息:这位几何学家住在巨庭,三楼,恰好是校门上的享利八世雕像的权杖所指的那间屋子。
尽管她希望立刻去追踪他们的猎物,但卡文迪什博士坚持说,又饿又累的她不利于具有说服力的见面。他的话有一定道理,她想。于是她跟着他来到最近的一家饭店,格林街的“土耳其脑袋”。在那里,他们用酒和饮料让自己恢复了精力——馆长是一大杯麦芽酒,而詹妮特是一杯咖啡。在吃晚餐时,詹妮特一直在大声练习如何说服牛顿。她的表演让卡文迪什博士露出既困惑又钦佩的表情。
“你所说的平方反比定律,把我完全搞糊涂了,”他告诉她,“你谈论的超距作用,我是一点都听不懂。而你说的折射光线,我是一窍不通。总之,我非凡的小朋友,你完全精通了这令人困惑的艺术,要是我们找的人不为你而倾倒,那我就让魔鬼把他带走!”
 
矮小、驼背、自负而杰出,罗伯特·胡克并不喜欢在寻求对他的才华的真正认可时采取这种并不正大光明的手段,但竞争对手的恶意常常迫使他屈尊使用这些手段。在他看来,他现在如此一丝不苟地从事的恶行完全是他本身所遭受的恶行所带来的必然结果。要是那个傲慢的艾萨克·牛顿哪怕有一次在科学问题上能给予他胡克平等的地位,他也不会偷偷骑马溜出伦敦,潜进巨庭,并侵入这个恶棍的房间。
这真是个好机会。牛顿去了伍尔索普,在他妈妈的农场观察植物的生长。而牛顿的室友,约翰·威金斯已经永远离开了剑桥,成了斯托克埃迪思的一名教士。胡克愉快地开始了他的行动。在他的骨子里,他深信牛顿和威金斯犯下了最恶劣的淫亵之罪。要是运气好,他就能找到证据来证明这一点。他从书桌开始,最终找到了九封信,其中最感伤的是一位格兰瑟姆药剂师的催款信;最特别的是一个来自伊普斯威奇的女人的咨询信,她以为重力和巫术有某种关系;而最令人信服的是胡克自己对于月亮不规则变化的推测。胡克相信,牛顿是一个鸡奸犯。整个世界都会知道他的堕落——这就是胡克所要追求的结局。而他只需要一封不利的信件,一条日记分类账,或一个爱情纪念品,一个淫荡的题赠。
书桌里并没有这样的宝藏。他打开衣柜,开始翻找牛顿的裤子和马甲的口袋。
这场大竞争可以追溯到1672年。当时皇家学会要求胡克,作为实验监管人签字并认可牛顿的论文《光与色新论》,以便该论文在《哲学会报》上发表,而他拒绝签字。他的理由是充分的,任何有真才实学的科学家都知道,不能根据单纯的事实便提出大胆的假设,但牛顿在他的论述的结尾就这么干了。他鲁莽地提出光在本质上是由粒子组成的,而不是波状的。而胡克细致认真地提醒学会注意这个过失。可悲的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牛顿开始强硬地要求他的同事们督促胡克再次审阅这篇论文。他们甚至要求他再现那些相关的实验。再现它们!就好像著名的《显微制图》(Micrographia)的作者如此迟钝,以至于只有最切实的论证才能刺穿他的大脑!
哎,衣柜也连一张该死的纸片都没有。胡克点燃一支蜡烛,跪在地上,开始搜查床下面。
大约十年来,他不得不坚忍地背负着1672年的耻辱,直到他发现了一个黄金机会。带着典型的自以为是,牛顿通知学会,他将宣布高塔问题的最终结论:他的计算表明,如果一个物体从二十英里高的尖塔上掉下来,由于地球的旋转,它的下坠路径将是螺旋型,并且着陆点将偏向东方。但这个傲慢专横的家伙错了!只有尖塔位于赤道上,坠落的物体才会落在东方,而且应该沿着椭圆轨迹下落。在学会的下一次会议上,胡克尽了他的职责,揭露了牛顿的错误,并提出了正确的论点。
床下面也没有能够说明问题的信件,于是他走到书架前,开始有条不紊地抽出每本书,来回抖动,以检查有没有信件夹在书里。
有人敲门,这让胡克的心跳加速,血管膨胀,而他的脑子里开始编造一篇说辞。没错,他是在偷偷翻找牛顿的私人物品,但只是在找这个几何学家从他那里剽窃平方反比定律的证据。这条公式完全是由胡克创立的,却被公然展示在《数学原理》的第三册里。
“进来!”
两个怪人走进了屋子。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还未发育的小姑娘,她双臂环抱着一本牛顿那臃肿的论著。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带着假发的矮壮男子,看起来活像是在一场儿童哑剧里刚刚扮演了快活的小矮人。
“求求您,请原谅我们这对不速之客,牛顿教授,”小女孩说,因为紧张而浑身发抖,“但正是绝望让我们来到你的门前。”
“听听这位年轻小姐的话吧,”那个小矮人说,“这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
小女孩走到胡克面前,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恳求地看着他:“只有《数学原理》的作者才能救救我们。”
“我想你有些夸张了,”胡克说,心里盘算着怎么利用这两个闯入者的错误,“在英国还有许多杰出的人,比如说,罗伯特·胡克。”
小女孩说:“胡克先生的《显微术》是一本真正的大师之作……”
“的确如此。”
“但听我说,我的姨妈是玛林盖特的莫布雷太太,就是去年夏天和您通信的那位科学家。她在信中提到了邪灵和你的重力学说之间可能存在某种联系。”
“啊……”胡克嘟哝着,回想着他在二十分钟前读到的那封荒唐的咨询信。
“由于一位教区牧师,一个治安官,还有我那糊涂的父亲的诡计,伊泽贝尔·莫布雷已经被冤枉犯有行巫罪,”女孩继续说道,“在下周一,她要在科尔切斯特巡回法庭受审。”
“我并不是不相信你,孩子,”胡克说,“但如果你是一位拥有土地的女人的外甥女,为什么你的仆人穿得像个乞丐。”
“我可不是谁的仆人,先生,还是操心你自己吧,”那个矮子说,“我是巴纳比·卡文迪什博士。到时候,我会介绍我的事业,但你还是先考虑一下斯特恩小姐的建议。”
那个女孩翻开《数学原理》的封面,抽出一张叠起来的纸,把它递给胡克:“在你给我姨妈的信里,你告诉她恶魔只是人心的产物。”
胡克仔细研究着牛顿的信。这信上的笔迹的确是出自他那呆滞的对手,而且他的确声称邪灵只不过是“思想的产物”。这个傲慢的家伙至少有一件事情是正确的:不管格兰威尔、波义尔以及其他那些柏拉图学派的家伙怎么想,但相信仅靠一个女巫的教唆就能让撒旦的大军掀起暴风雨或让一头奶牛停止产奶奥是太荒唐了。
他抬头看看那个小女孩,说:“详细地给我讲讲你的故事。”
在接下来的一刻钟里,斯特恩小姐介绍了她的计划。尽管莫布雷太太已经雇佣了著名的汉弗莱·撒克斯顿爵士作为她的律师,但胜诉的希望仍然是渺茫的。不过,如果全英国最出色的自然科学家走到陪审团面前为莫布雷太太辩护,提出证明巫术不存在的“确凿证据”,她就一定能逃脱被绞死的命运。
胡克把他的屁股放在牛顿书桌后面的椅子上,陷入了深思。这早已不是第一回有一位皇家学会的成员被邀请参加一场女巫审判并反驳恶魔的指控了。就在奥登伯格去世前不久,他还曾经干预一起女巫案件,但迟钝的陪审团仍然给出有罪的判决。1681年,雷恩注释4曾经试图让一个北安普敦泼妇免于绞刑的命运,但他那高尚的努力却徒劳无功。1682年,哈雷注释5徒劳地运用他的特权在切姆斯福德巡回法庭上为一位巫士辩护。而现在胡克心中酝酿着一个绝妙的计划。他的确会去科尔切斯特:但不是去拯救被告人——已经有太多的科学家把他们的精力浪费在这样的努力上——而是让世界看到在艾萨克·牛顿那堂皇的外表之下有着道德败坏的本质。
“我觉得快要对这件事做出一个决定了,”胡克对小斯特恩说,“但我希望更多地了解你的朋友。”他站起身,注视着那个矮子,问:“卡文迪什博士,你来到三一学院又有何贵干?”他希望那个人能听出他所说的“博士”那嘲弄的发音。
“为了让我的事业更进一步,”卡文迪什说,“我走遍世界各地,收集令人惊异的胎儿标本,放在我的博物馆中展览。而作为展览馆的馆长,我希望把它们卖给你们皇家学会。”
这个奇观贩子无疑是个无赖,但他的建议正像那个小女孩的建议一样,可以加以利用。“先生,恐怕你在骗我,”胡克说,“你并非走遍世界各地,而是在各个陈尸所中收集你的标本。不过,我并不指责你的大言不惭,因为皇家学会恰好准备扩充解剖室的标本存量。如果你的标本称得上奇观,事实上你找到了一个买主。”胡克盘算着,作为卡文迪什的收藏的发现者,我可能成为生物标本的监管人,附带收获与之相关的所有荣誉。
“你会发现这些标本的价钱非常合理。”卡文迪什说。
“要是给你机会,你会榨光我们所有的财产,至少也会抢走我们的每一分钱,”胡克说,“每个怪物,我们出八基尼。要么接受,要么离开。”
“说实话,先生,我接受这价格。”
“皇家学会下周五将在伦敦开会。我和你将在那时那地成交。”胡克屈尊俯就地把卡文迪什拉到身边,近到都能闻到他那令人作呕的口臭味。“那么,关于这位姑娘的请求,我必须问你一个问题,学者对学者。对于像我这样一个身材矮小、弓腰驼背的人来说,陪审团难道不会对我的证词不屑一顾吗?”
“我认为科尔切斯特的普通市民事实上都会期待数学家中的佼佼者向他们展示您那不同寻常的几何学,”卡文迪什回答,“他们一听到你那优雅而准确的言语,就一定会忽略你这不雅的身材。”
“一个非常合理的假设。”胡克转过身,露出他那最亲切的微笑,“我很高兴地告诉你,我最终决定答应你的请求。”
“答应”这两个字刚出口,他那小小的请求人就把她的《数学原理》放在牛顿的书桌上,张开双臂,以狂喜的姿势抱住了他的身体。让他沮丧的是,这个女孩都比他高一英寸。
“我的姨妈经常把您与我们的救世主相提并论,”她说,“现在我彻底明白了她的意思!”
胡克忍住了一声哀叹,把牛顿比喻成耶稣基督?这真是荒谬可笑。“我看到你有一本我的《数学原理》,”他说,指了指那个傲慢的家伙把欧几里得、开普勒和伽利略糅合混杂在一起的产物,“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在它上面签名。”
“接受他的好意,斯特恩小姐,”卡文迪什说,“这肯定会让它的价值增长。”
“先生,我万分感谢您。”她说。
胡克把羽毛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你的同伴说得没错,”他告诉女孩,“事实上,唯一能比带有作者签名的《数学原理》还贵的书就是带有胡克先生签名的《讲义集》(Lectiones Cutlerianae)。”
卡文迪什和詹妮特带着敬仰的微笑站在书桌旁。当着他们的面,胡克翻开《数学原理》的封面,在它的扉页上写上艾萨克·牛顿的名字。
深夜,睡在望楼上他自己房间中的胡克,梦见了他和牛顿正在检验他们关于高塔问题的最终答案。为了证明地球的转动会对下落的物体产生什么影响,胡克拔出他的短剑,割破了牛顿的屁股,切断了他的阴茎,把他的一对睾丸从高高的悬崖上扔下去。牛顿的卵蛋沿着椭圆路径坠落地面。快天亮的时候,胡克醒了。他仔细回想着这梦中的狂想曲。而他回想得越多,就越陷入一种深深的宁静、平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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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对于所有政治协议而言,和平都是最受欢迎的,无论它的受惠者是国家、部落、婚姻还是书籍。尽管列阵作战有着它们的光荣与壮观,但和平与战争那残酷的算法恰恰相反,所以我更喜欢和平。上周,当我的虫使向我报告,《女巫之槌》想和我缔结停战协定时,我指示它们立刻去准备必要的文书。我们会让我们那两支嗜杀书籍的大军留在战场上候命(这战场就位于曼哈顿市中心第四十街的一块空地上),但短期内不会发生武装冲突。
就这样,我现在手头又有些时间。我昨天下午的时间都用于解决猴子和打字机的著名谜题。你想试试吗?这不是往常那种落满灰尘的古老数学问题,我向你保证。它会为你带来乐趣,真的。虽然你不得不经历一个并不迷人的过程,让一个数字自乘为各种幂,但结果却必然是奇特而诙谐的。
这个谜题来自于托马斯·亨利·赫胥黎为了证明在生物进化过程中偶然因素所发挥的作用而提出的著名论证。赫胥黎指出,如果你让一千只不死的猴子坐在一千台永不损坏的打字机前,它们最终会打出莎士比亚的所有著作,当然也会产生大量毫无意义的副产品。我决定提高赌注,与其把宝押在莎士比亚身上,还不如让我们那不死的猴子们打出每个作家的每一本书。不,还要更好,每本已经写出来的书,加上每本还未被写出来的书,再加上每本永远没有,也永远不会被写出来的书。
那么,问题是于:在这样一个图书馆里会存有多少本独一无二的手稿?
如果我们允许这些猴子完全只用小写字母进行创作,那么每个键盘将包括45个键:26个罗马字母、10个阿拉伯数字(包括0)、句号、逗号、问号、冒号、破折号、一对圆括号、一个回车键,以及一个空格键。出于实验的目的,假设每篇手稿包括600页,每页25行,每行60个字母。
我给你一分钟。
还要一分钟?好。
算出来了吗?
对于那些被难住的读者,下面我们将揭晓答案:由赫胥黎的不死的猴子所创作的独一无二的手稿的数量是45的60次方乘以45的25次方,再乘以45的600次方,也就是说,让45自乘900 000次。
这真是一座巨大的图书馆。事实上,我们所讨论的是一座无法想象的巨大图书馆,一座费希纳注释6的迷宫,一座博尔赫斯注释7的蜂巢。所产生的书目足以撑爆现在已知的宇宙。但我们所讨论的并非一个无限巨大的图书馆——至少从长期来看并非如此。
在托马斯·亨利·赫胥黎纪念图书馆中的某个地方,一定有《圣经》的准确复本。在赫胥黎纪念图书馆中的某个地方,也一定有某种《圣经》的准确复本,其中的《但以理书》变成了关于比萨饼配料的俳句诗。在赫胥黎纪念图书馆中的某个地方,也一定有某个版本的《乱世佳人》,其中的斯嘉丽和白瑞德、阿希礼组成了三角之家。还会有一个版本,其中斯嘉丽和白瑞德、阿希礼组成了三角之家,他们一起证明了费马注释8大定理。此外,还会有另一个版本,斯嘉丽和苏格拉底、萨德侯爵注释9组成了三角之家,世界杯期间白瑞德在圣安德鲁斯沙地为阿希礼口交。
在赫胥黎纪念图书馆中的某个地方,一定有某部书完整地描述了彻底治愈人类肝癌的疗法。也会有针对这一疗法的详细却错误的驳斥,针对这篇错误驳斥的真正驳斥,针对这篇错误驳斥的真正驳斥的错误驳斥,而后者出现在以开膛手杰克为主角的一篇小品文中。开膛手杰克在这篇文章中指点读者们如何盗取你的美洲驼绒大衣。
在赫胥黎纪念图书馆中的某个地方,也一定有着《数学原理》的完美复本。
但它上面并没有我父亲的签名。
也没有装成我父亲的罗伯特·胡克的签名。
当罗伯特·胡克,皇家学会的实验监管人以那种方式亵渎我的时候,单纯的言语已不足以描述我的厌恶。如果这种遭遇可以简化为数学,我会先计算出在伊泽贝尔的书房里詹妮特将我捧在她手中时,我所感到的快乐的数量,然后取它的倒数,就可以表达出我对胡克的厌恶。
然而,你一定还记得,我的这个故事中真正的大反派并非道德败坏的小人,而是精神错乱的神棍。要是有足够的时间,我能找出并赞美罗伯特·胡克(或安德鲁·庞德,甚至沃尔特·斯特恩)的一打优点。比如,沃尔特·斯特恩无疑深爱他的女儿。事实上,我越下定决心想找出他的优点,我就越清楚地回忆起,在读到詹妮特在鲁莽的剑桥之行前在他门上留的纸条后,沃尔特感到极度自责。这自责如此深切,甚至暂时蒙蔽了他的心智。只有在过去了好几个钟头之后,他才明白了詹妮特剑桥之行的目的,并感到了一种你们人类称之为“愤怒”的感觉。
***
沃尔特·斯特恩的胸膛中常常燃起怒火——对愚蠢的司法家的愤怒,对阴险的恶魔的愤怒,对罪恶的女巫的愤怒,但所有这些愤怒都无法与他现在的愤怒相比——而他只不过刚刚踏进伊泽贝尔·莫布雷在大塔中那奢华的专用牢房,向她出示詹妮特那简明扼要的纸条“去剑桥,周日归”,并要求她解释。
“我猜她是想让牛顿教授干预审判。”伊泽贝尔说。
“你是说艾萨克·牛顿?”沃尔特铁青着脸困惑地问。
“都一样,”她的手在光光的头皮上挠着痒,为了寻找邪恶的赘生物,不久前沃尔特剃光了她的所有头发,“当然,牛顿很可能不会因为这样的临时通知而出席一场巡回审判。但是如果他真来了,那么他将不仅仅为我的无辜而辩护,而是质疑所有女巫的定罪。”
“这么说,他要宣布他是异端者的朋友、信仰的叛徒,以及国王的敌人。听我说,莫布雷太太,我们的猎巫事业并非是嫌贫爱富的势利行径。在这个世纪中,帕拉塞尔苏斯三叉戟和《女巫之槌》已经让许多像牛顿一样杰出的人身陷囹圄。”
伊泽贝尔终于不再挠她的头皮:“我亲爱的糊涂姐夫,你难道不明白,当我们让书籍代替我们思考时,一切就都失去了意义?哪怕是《圣经》也不配享有这样的霸权,更不用说克雷默和斯普伦格了。”
“所以你唾弃《圣经》,也唾弃《女巫之槌》。”
“我才不会唾弃《圣经》,但我会毫不迟疑地把你那古老的《女巫之槌》扔进一大桶猪胆汁里。”
在沃尔特离开她的牢房之前,伊泽贝尔好心地帮他分析了一下詹妮特现在可能的下落。她知道牛顿的信对詹妮特的剑桥之行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那孩子很可能从玛林盖特庄园开始她的冒险之旅。
因此,星期六一大早,沃尔特就叫醒了科尔切斯特的巡警,一个富有事业心的再洗礼派教徒,名叫伊莱休·韦德伯恩,并雇他骑着马尽快去伊普斯威奇,面见莫布雷太太的仆人,并利用因此获得的任何信息追踪詹妮特。到第二天中午,韦德伯回报,詹妮特的确去过玛林盖特,而且她的确去找牛顿了:至少庄园的总管罗德韦尔是这么说的。得知这个消息后,韦德伯恩骑马火速赶到剑桥镇,并在三一学院四处打听,但显然没有人注意到那个任性的女孩。
黄昏时分,沃尔特在他的花园里,抽着他的烟斗,深深地陷在一种近乎绝望的沮丧情绪之中。这时,一支奇怪的队伍出现在怀尔街。走在前面的是一个驼背的矮子,穿着天鹅绒马甲和带银扣子的靴子,头上戴着一顶三角帽,帽子下面露出轻浮的栗子色假发,活像一个花花公子。他跨坐在一匹褐马上,马肩上点缀着松鸡蛋大小的斑点。跟在他后面的是一辆破旧的大篷车,由两匹马拉着。车的侧面装饰着文字:奇闻怪事博物馆——六便士看十个怪物——馆长,巴纳比·卡文迪什博士。在驾车人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矮胖而结实的人,抓着缰绳,穿着并不合身的旧衣服。
“父亲却吩咐仆人说,把那上好的袍子快拿出来给他穿,把戒指戴在他指头上,把鞋穿在他脚上。把那肥牛犊牵来宰了。”这段特别的寓言从未像现在这样深深地触动沃尔特。当他看到他的女儿坐在巴纳比·卡文迪什博士身边时,他并没有想到要用一根铁头木棒把她打得半死,而是感到了一种极致的狂喜。“詹妮特!”他喊,冲出花园大门,跑去迎接那支停在街角的队伍。“因为我这个儿子,是死而复活,失而又得的。”注释10“噢,我亲爱的孩子,感谢所有的圣徒。你回来了!”
詹妮特指指那个矮子。“父亲,我很高兴向你介绍艾萨克·牛顿。”
沃尔特猛地停下脚步,就像他的脚后跟突然陷进了工匠的胶水。该死,她真的做到了——她迫使阿里乌斯教派的异教徒出现在女巫审判庭上!
“晚上好,牛顿教授。”沃尔特装出尊敬的样子。多奇怪啊,虽然他早就听到过牛顿天才的盛誉,但关于他这矮小而驼背的身材的传言却从来没有到过科尔切斯特。“我们全镇都为您的造访而感到荣幸。”
几何学家下了马,脱下他的三角帽,和沃尔特握手:“我同样非常荣幸来到贵地——尤其是非常荣幸地见到您,因为科尔切斯特的猎巫人在皇家学会可是赫赫有名。”
“您说什么?您听说过我?”
“在我的圈子里,您的大名就像撒旦的诅咒一样有名。”“牛顿”说。
沃尔特突然感到一道暖流穿过身体,就像喝下了好几口巴巴多斯朗姆酒。“真的?现在?”
“真的。我希望我们对恶魔的适应性的不同看法不会阻碍我们,作为两名受过教育的绅士,找一家酒馆喝几杯麦芽酒,再谈谈玄学。”
“撒旦的诅咒?”
“千真万确。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尊敬的胡克先生,我已经亲眼见过您本人了。顺便说一句,我就是从他那里将平方反比方程据为己有的。”
沃尔特在心底飞快地盘算了一下:如果巡回法庭能设法将这个案子拖延四五天。牛顿也许就会因为灰心丧气,或感到被冒犯,而放弃说服陪审团,生气地回到三一学院。
“我万分感谢您对我女儿的保护。”
“真正的英雄是这个人……”“牛顿”指着奇观贩子,后者的胖脸上绽露出一丝微笑,“正是他从伊普斯威奇到剑桥镇一路护送斯特恩小姐。”
尽管卡文迪什看起来显然是个无赖和粗野之人,但宴饮交际的规则要求沃尔特现在必须邀请两位客人和他一起回到花园喝一杯苹果酒或果汁甜酒。幸运的是,卡文迪什拒绝了他的邀请,解释说他打算在镇上四处展示他的博物馆。而“牛顿”也表示想去和莫布雷太太的律师谈一谈。
等她的新朋友们离开之后,沃尔特直视着詹妮特的双眼,怒火从他的嘴中喷涌而出:“孩子,以后再不许你像这样离家出走了。”
“我并不想惹您生气,先生。”
“我真想用桦木条好好地抽你一顿。”
“那是您的特权。”
“牛顿教授和这次审判毫无关系。”
“我不同意。”她说。
“你难道不爱你的父亲?”他问。
“我深深地爱着您,先生,但我也爱我的伊泽贝尔姨妈。而她告诉我对事实的热爱要超越一切。”
“事实是神秘的,正如我们在《约翰福音》第十八章第三十八节注释11中所读到的。我明天不想在审议大厅看到你,我说得清楚明白么?”
“是的,父亲,”她用近乎无礼的语气回答,“板上钉钉,一清二楚。”
三个小时过去了,在给了他那离家出走的女儿两记耳光之后,沃尔特走到“红狮子”。这家客栈是哈罗德·布科克及其随员的驻地。从巡回审判开始之际,他们就在这里会见证人,规划策略,以及畅饮啤酒。在本周中,沃尔特已经五次来找巡回法庭的检察官休吉·科洛普。这个人的身体像头脑一样灵活,善于游泳、射击、马术和球技。这两位对抗撒旦崇拜者的斗士坐在火炉旁他们最喜欢的桌子边,沃尔特呷着咖啡,而科洛普先生痛饮着麦芽酒。
知道了“牛顿”的不期而至,科洛普竟然并没有表现出沮丧。“不用怕,”他对沃尔特说,“我们不需要让我们的案子延后,只要让这位狡猾的花花公子无法站上证人席。”科洛普进一步详细解释,指出布科克法官无论如何都不会让“牛顿”针对巫术定罪原则本身大放厥词。即使这个几何学家设法在法庭上吹嘘一些让人听不懂的方程,从而试图推翻恶魔假设的话,布科克也会用《圣经》让他闭嘴——《出埃及记》第二十二章第十八节,以及其他无懈可击的圣篇。
科洛普的一席话让沃尔特心花怒放。因此他哼着歌,迈着轻快有力的步伐回到怀尔街。因为心情很好,所以他邀请邓斯坦和詹妮特和他一起来玩五牌卢注释12。詹妮特推说肚子疼,拒绝了父亲的邀请。于是只有父亲和儿子一起玩牌。在他们玩牌时,詹妮特一直坐在火炉边,哼唱着《好威利淹没在蓍草中》,同时凝视着一个小小的玻璃棱镜。
唉,由于平均法则的破坏,卢牌戏很快变得索然无味。因为沃尔特每赢一圈,邓斯坦也会赢一圈,而沃尔特每次的罚牌数最终完全等于邓斯坦的罚牌数。
“把赌注押在一条腿的摔跤手身上,也比这牌戏容易赢钱。”沃尔特的脸上泛过一丝尴尬的笑容。
“或者一条胳膊的弓箭手。”邓斯坦窃笑着说。
“或者没有嘴的公鸡。”沃尔特说,吃吃地笑着。
不知是因为笨拙还是故意为之,詹妮特的棱镜从她的手中滑落,砸在木头地板上,发出一声巨响。“一个人能更容易地赢钱,”她从嘴里挤出恶言恶语,“只要他打赌恶魔是不可能被证伪的。”
太阳刚刚升起,沃尔特和邓斯坦就穿上他们最柔软的羊毛紧身裤,套上最漂亮的带褶饰的衬衫,穿上他们的天鹅绒马甲,前往审议大厅。邓斯坦的座位在旁观席上,就在衣着破烂的卡文迪什博士的后面。猎巫人刚刚让他的儿子坐好,邓斯坦就拿出他的素描本,开始用蜡笔描绘伊泽贝尔姨妈。此刻,伊泽贝尔正懒洋洋地坐在被告席上。她那光秃秃的头上戴着一顶朴素的羊毛帽。沃尔特在公诉席上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他坐下来准备欣赏撒旦在英国法庭上的最新失败。
哈罗德·布科克穿着他的黑色长袍,带着洁白无瑕的假发,显得既富于理性,又仪态威严。而很快人们就发现,他所主持的审判也是理性而威严的。他只用了十分钟时间就让大厅安静下来,先由伊泽贝尔·莫布雷进行自我申辩(我仅仅犯了天真幼稚之罪,因为在我被捕前,我没有看出猎巫人干的是恶魔的勾当),然后由检察官来盘问他的证人。
尽管伊普斯威奇距离科尔切斯特有十五英里远,但所有受害人都设法来到法庭——沃尔特感到,目睹撒旦受辱的渴望,要远远大于免费食宿和无尽的麦芽酒对他们的诱惑。到当天结束时,有六位诚实的英国人针对被告人的堕落作了证。他们那朴实、笨拙的话语反而让证词更加可信。
其中一位名叫尼古拉斯·菲安的土地测量员的证词尤其生动。他供认说自己收了一个匿名男爵的钱,而这位男爵可能和莫布雷太太有土地边界纠纷。在提交了故意篡改的测量结果的两天后,惊恐的菲安眼睁睁地看着一只狼把他最小的孩子拖进了森林。一位名叫戈弗雷·霍克的磨坊主的证词同样悲惨。他承认在他把十二袋生虫的面粉卖给了玛林盖特庄园一周之后,他的妻子绊倒并掉到磨石下面,结果摔断了一条腿,还碾伤了一只手。
在受害人作证的时候,沃尔特的妻妹始终一动不动。她的表情凝固了,眼睛冻僵了,似乎某个迷路的美杜莎把她的身体变成了石头。“艾萨克·牛顿”则恰恰相反,非常起劲地观察着庭审的进展,往纸上记录着证人的证言。只有官方书记员那勤奋的笔才能媲美他书写的狂热。而且他在证人作证时不断大声而不连贯地自言自语,以至于布科克不得不一次次要求他安静下来。
第二天早晨,剩下的四名证人讲述了他们的故事。最后一位证人是个猎人,名叫以斯拉·特雷弗。他的证言尤其让人难忘。他在玛林盖特非法地猎杀了一只鹿。但他回家之后,却发现家里的蜈蚣早已泛滥成灾。一只蜈蚣咬伤了他的小女儿。在毒液入脑之后,她变得精神错乱。在痛苦煎熬了十六小时之后,她才退了烧。
布科克宣布午间休庭。没到五分钟,审议大厅里的所有人都来到了“红狮子”客栈。因为沃尔特接下来要在法庭作证,所以他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他没有喝麦芽酒和苹果酒,而只喝了些凉啤酒和一杯果汁。休吉·科洛普的证人们则交头接耳地讨论着被告人对他们那小小过失的不成比例的报复行为。
一点钟,庭审继续进行。很快,科洛普就传唤科尔切斯特著名的猎巫人作证。
也许是因为莫布雷太太有着如此高贵的社会地位,沃尔特发现自己对于验巫结果的报告比平常更充满了诗意。他提到当帕拉塞尔苏斯三叉戟刺向伊泽贝尔小腿处的恶魔标记时,它的“嗡嗡悲鸣”;提到护城河水排斥她的肉体时,河水“辛酸地汩汩作响”;提到邪灵宠物——蟾蜍在为与它的女主人重聚而歌唱时,那“富有喉音的吟唱”。
作为控方陈词的高潮,检察官让罗杰·梅普斯出庭作证。伊普斯威奇的教区牧师严肃地解释了他为什么让他的女儿脱离被告人的毒害。他的原因不仅包括莫布雷太太“向撒旦奉献祭品”的行为,还包括她“用棱镜行使巫术”以及“任性地把上帝和耶稣基督与阿里乌斯教派的几何学者艾萨克·牛顿相提并论的嗜好”。科洛普真是聪明,沃尔特想,在这个节骨眼提到牛顿的名字。不管汉弗莱·撒克斯顿想用什么策略为他的客户辩护,科洛普都会巧妙地先发制人,让他的辩护难以立足。
在庭审的头两天中,科尔切斯特的小道消息贩子们都在盛传一位著名的英国科学家将为被告人辩护。有人猜是约翰·洛克,有人猜是罗伯特·胡克,还有人猜是爱德蒙·哈雷。而在星期三上午九点钟,汉弗莱爵士开始他的辩护时,第一个就传唤了艾萨克·牛顿,三一学院的卢卡斯数学教授。这时,审议大厅中的人们顿时长出了一口气。这倒不是因为惊讶,而是他们所期待的情景实实在在地应验了,而且他们也惊讶于“牛顿”那矮小、驼背的身材。全然不顾自己那扭曲的脊椎,这位几何学家大摇大摆地走过通道,跳上证人席。沃尔特高兴地注意到,在“牛顿”宣誓时,他那纨绔习气立刻暴露无遗。他不仅用一种荒唐而夸张的动作拿起《圣经》,而且还把它捧到自己的唇边亲吻它。
撒克斯顿开始请“牛顿”解释,莫布雷的案子为什么能让他从剑桥镇赶整整三十英里的路,来到法庭上。从这里开始,证人就完全接管了这场谈话的指挥权。他转来转去,逐个逼视着各位陪审员。
“科尔切斯特的好先生们,你们肩负着极为沉重的责任,”“牛顿”说,“在这个星期结束之前,你们必须决定所谓的女巫是否有能力控制邪灵,并借此干预这个世界最基本的机制。”
休吉·科洛普跳起来,请求法官允许他发言,并接着提出“这个世界最基本的机制”属于科学范畴,而不属于法庭证词。“在这里审判的不是巫术,”他总结道,“而是一个具体的女巫。”
让沃尔特极为失望的是,布科克法官进行了长篇大论的回应,但实际意思是,鉴于被告人拥有地主的地位,所以必须允许牛顿教授说下去。
“这真是最明智的裁定,法官大人。”“牛顿”说,向布科克笑了笑。这位几何学家再一次逐个审视陪审员:“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忍受一整天的鞍马劳顿,让我的屁股都磨出茧子,只是为了对你们这十二个婊子养的讲话。”
沃尔特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牛顿”真的说“婊子”这个词了吗?
“汉弗莱先生当然想让我教会你们这些笨蛋认识到恶魔假设背后的谬误所在,”“牛顿”说,“但现在我看,就算是教会绵羊不要在星期天拉屎都要比这简单。我所得到的证据,足够证明梦淫妖和女妖只是田园牧歌的想象。但你们谁敢说自己足够聪明到能理解这些证据?你们这些愚蠢的龟儿子甚至连二次方程都不会解。”
沃尔特几乎不敢相信他的耳朵、他的眼睛,或接受他的好运气。
“不过,在我离开前,让我给你们透露一点来自天庭的珍贵消息。”“牛顿”摸摸他那栗子色的假发,抓住其中最长的一缕卷发,就像一位敲钟人抓住了钟绳。“自从我写完我的《数学原理》之后,我开始逐渐认识到是通奸,而不是万有引力,让地球转动。你们没有听错。每当一位绅士把他的阳具插进一位女士的蜜穴里,他就在巨大的性爱基金里存上了一笔钱。而我们的宇宙正是在这个基金中汲取它的能量。主要原理如下!定律一:静止状态中的阳具极少能够保持其静止状态!定律二:精子的速度与阴茎的力量成正比!定律三:对于每次不正当的性关系,都会有一个同样而相反的故事可以告诉妻子!”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法庭上的人们瞠目结舌,连沃尔特都以为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梦到了撒克斯顿爵士的案子的覆灭。但“牛顿”的确就站在证人席上,把他的手掌环成杯状,握住私处,像挤奶一样用手指来回挤压。
“听好了,陪审员们,只要你们让这样一根阳具插进你们的臀部,你们就不再需要任何其他对地球运动的解释了。明天你们一定要坐着马车到剑桥镇,让我给你们看看证据。每天晚上,我不都是以培根实验主义的神圣名义把我的室友从头到屁股操个遍吗?没错!每天早上,我不都是把我的巨屌插进约翰·威金斯的屁眼,当作对我的科学的论证吗?正是如此!对于每个为了申请助学金而甘心做我的男宠的学生,我不都是把他干到大叫‘停下来,够了!’吗?确凿无疑!”他终于把手从胯下拿开,放下了那骇人的舞台造型。“再会了,你们这些婊子养的无赖杂种们!这个叫莫布雷的女人会像羊羔一样清白地死去,但我牛顿并非是告诉你们其中原因的人。”
仿佛色鬼听到了黄笑话般偷笑了几声,这位证人从证人席上一跃而下,急步走过通道。随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空气中顿时充满了刺耳的喧闹,其中混杂着议论声、抱怨声、口哨声,以及喘息声。沃尔特不知道先去欣赏谁的表情才好。但他的目光很快落在了汉弗莱爵士的身上。这位辩护人就好像突然中风了一样。他的目光接着转移到法官身上。布科克法官似乎就要把他的早餐吐出来了。而卡文迪什则气得发抖。科洛普笑得合不拢嘴。伊泽贝尔仍然像花岗岩般一动不动。
“秩序!”布科克法官大叫着,在桌子上用力敲着他的胡桃木槌,“你们听到了吗?我要法庭保持秩序!秩序!秩序!”
当整个宇宙保持着如此完美而美妙的秩序时,沃尔特思忖着,这样一个小小的法庭的秩序是否混乱,又有什么要紧呢?
 
就像哈雷博士在1682年观测的那颗巨大的彗星追寻着它那广大而充满危险的轨迹一样,詹妮特在她所选择的环形路线上徘徊着:经过审议大厅,穿过荷兰角,绕过绞架,横穿城堡大院,沿大街而行,然后周而复始。每转一圈,她都努力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大自然那不朽的叙事诗中的一两句美妙的诗句上——一朵蓝色的矢车菊、深红色的罂粟花、白色的玫瑰、飘然飞舞的蝴蝶、大胆的麻雀、颤声歌唱的百灵、烦躁不安的蜜蜂——但她的眼睛总是忍不住去看那在风中晃来晃去的三根绞索。
莎士比亚先生说,人类是上帝的杰作,理性高贵,能力无穷,动若天使,思如上帝。但现在她开始怀疑这种说法。哪有蜜蜂会竖起绞架?哪有百灵会告发自己的姐妹是撒旦的使徒?哪怕世界上报复心最重的蔷薇丛也不会在一个无辜之人的肉体上刺上“罪犯”的字样。
她继续围着审议大厅绕圈子:三圈、四圈、五圈。在她刚要开始她的第六圈时,审议大厅的门突然打开了,“牛顿”先生跌跌撞撞地走上大街,三角帽和假发都歪到一边。他已经作完证了吗?他只用了半个小时就证明了恶魔并不存在?
他看到了詹妮特,立刻拔腿向圣马丁街方向跑去,鬈发四散飞舞。他在笑——活像圣御疯人院的走廊里长年游荡的疯子一样嘻嘻哈哈地笑着。
“牛顿教授!”她喊,“等一下!”
她刚要追上去,却看到巴纳比·卡文迪什从审议大厅中冲出来,眼神痛苦不堪,羞辱让他脸色苍白。
“啊,我可怜的斯特恩小姐,”他悲叹着,蹒跚向她走来,“这个人把我们骗了。”
詹妮特皱眉问:“骗了?怎么骗了?”
卡文迪什博士挺直了身体,就像一个决斗者用他的手枪瞄准般,指着逃窜的几何学家。“他说他们太蠢无法听懂他的证明!”他用手扶着假发,飞快地向“牛顿”追去,“别跑,胆小鬼!”
“他没提心灵产物的事情?”詹妮特跟在他身后问,胃肠翻腾,心里难受。
“一个字也没提。”卡文迪什博士回答。
“他没跟他们说推翻恶魔假设的定理?”
“他对他们说的都是一些亵渎神明和肮脏下流的话!”
“牛顿”一直跑到塞恩思伯里车马行,开始给马装上缰辔,嘴里哼着一首船夫曲。歌曲的内容是关于一名水手与由娼妓们驾驶的一艘三帆快速战舰之间的战斗。等到詹妮特和卡文迪什博士赶到的时候,这位几何学家向馆长脱帽致敬,并友好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你是一个准时的人,先生,”“牛顿”说,“拉上你的博物馆,我们会在伦敦成交。”
“就算你拿一个王国的财宝来换,我也不会把我的博物馆卖给你。”
“皇家学会现在可没有一个王国的财宝,但我们仍然能给你每个标本八基尼的价钱。”
“我宁愿把这些怪物卖给一帮准备扶持詹姆斯复位的天主教阴谋家。”
“我的确和那些陪审员们开了个玩笑……”“牛顿”把鞍子放在马背上,“……但这只是因为这些乡巴佬根本听不懂理性的论证。”
“我宁愿把这些怪物卖给佛里特街的荡妇!”卡文迪什博士从马厩地上抓起一团掺杂着稻草、泥土和马粪的污物,“我宁愿把它们卖给加略人犹大,换三十先令和一头长斑纹的猪!”
“我相信我们可以把价格提高到每个怪物九基尼。”“牛顿”说。
詹妮特的喉咙变得像鼓面一样紧。苦咸的泪水充满了她的眼睛,烧灼着那敏感的晶体。她几乎半盲,踉跄地向卡文迪什博士走去。“老天啊,他们现在一定会吊死她的。”她哭着,投向了那圆胖馆长的宽慰怀抱。
卡文迪什博士用他空着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唉,斯特恩小姐,我也担心会是这样。”
“十基尼,这是我最后的出价了!”“牛顿”说,“你在全英国也找不到更高的价钱了!”
卡文迪什博士把粪球向“牛顿”掷去,正好击中了“牛顿”的肋侧,弄脏了马甲的金边。
“好先生,看起来我们的商业关系已经终止了,”随着一连串笨拙的动作,“牛顿”爬到了马背上,“从此刻起,皇家学会将从其他卖主那里购买标本。”
卡文迪什博士抓起第二团粪球扔向他们的仇敌。但这个粪球落在了地上,对“牛顿”丝毫没有造成伤害。“牛顿”踢了一下马。马猛地打了一个响鼻,从马厩中闪电般蹿了出去,跑上了大街,带走了英国最古怪的无赖,科学史上最伟大的圣人,几何学的魁首,以及——詹妮特无法逃避她的结论——伊泽贝尔姑妈最后的希望。
 
  1. 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德国哲学家、数学家。
  2. 马尔切洛·马尔皮吉(Marcello Malpighi1628-1694):意大利显微解剖学家。
  3. 时母:音译为迦梨或迦利,为印度教的一个重要女神,传统上被认为是湿婆之妻雪山神女的化身之一,为威力强大的降魔相。时母的造型通常为有四只手臂的凶恶女性,全身黑色,身穿兽皮(上身往往赤裸),舌头则伸出口外。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人头,腰间又系着一圈人手。四只手中有的持武器,有的提着被砍下的头颅。时母的脚下常常踩着她的丈夫湿婆。
  4. 克里斯多佛·雷恩爵士(Sir Christopher Wren1632-1723):英国天文学家、建筑师。
  5. 爱德蒙·哈雷(Edmond Halley1656-1742):英国天文学家、地理学家、数学家、气象学家和物理学家,最著名的成就是计算出哈雷彗星的公转轨道,并预测该天体将再度回归。
  6. 古斯塔夫·西奥多·费希纳(Gustav Theodor Fechner1801-1887):德国哲学家和实验心理学家。
  7.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阿根廷作家,翻译家,作品涵盖多个范畴,包括短文、随笔、诗、文学评论和翻译文学等。“蜂巢”指的是其小说《巴别图书馆》中六角形回廊的图书馆构造,它上下无限延伸,而每个回廊的门又通向另一个六角形。
  8. 皮埃尔·德·费马(Pierre de Fermat1601-1665):法国律师和业余数学家。
  9. 萨德侯爵(Marquis de Sade1740-1814):法国贵族,一系列色情和哲学书籍的作者。
  10. 与前文都引用自《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五章第二十二至二十四节。
  11. 《约翰福音》第十八章第三十八节中写道:“彼拉多说,真理是甚么呢。”
  12. 卢牌戏(Lanterloo):十七世纪英国流行的一种纸牌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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