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妇人的美德教会了
青年本杰明·富兰克林
审慎、热情和导电性
自邓斯坦·斯特恩那信仰魔鬼的姨妈被当众烧死之后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年，尽管如此，这件事仍然是他最深刻的宗教体验。那窜动的火苗，那欢呼的人群，那惨叫的女巫，那可怕的气味——只要他的大脑还在运转，只要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就永远也无法忘记这些感觉。事实上，伊泽贝尔·莫布雷的死刑是那么令人难以忘记，以至于在马萨诸塞湾净化委员会成立不久，邓斯坦就决心在某个特殊的案子上要把这样的奇观引进到美洲的土地上，运用火刑柱而不是绞刑架作为死刑的手段。
现在这个案子与众不同，这不仅是因为两个犯人都是男性，而且因为他们是双胞胎——霍西亚·克莱格和玛拉基·克莱格。在整个科哈塞特，他们两人因偷羊和拉皮条而臭名昭著，所以当他们受到恶魔崇拜的指控时，没有人感到格外吃惊。为了节约成本，邓斯坦和其他净化委员会成员把两兄弟放在同一个柴堆上，并绑在同一个火刑柱上。冬天就要到了，浪费镇上公用的木柴储量是毫无意义的，也是没有必要的。
乔纳森·科温手拿火把，开始郑重其事地穿过科哈塞特广场，两旁的观众纷纷后退，就像在为大公爵的马车让路。邓斯坦向他的妻子投去敬佩的目光。埃比盖尔威严地站在勇敢的当地治安官巴塞特先生和胡子乱蓬蓬的印刷商斯蒂厄尔先生中间。巴塞特先生在午夜对农场的一次大胆的夜袭中捉住了这对兄弟。而斯蒂厄尔先生则迅速印制了大量传单，以记述对克莱格兄弟的审判。10月的风让埃比盖尔的衣服紧紧裹在她的身上。她那向南飘荡的裙摆勾勒出了凹凸有致的女性曲线。邓斯坦充满渴望地叹了一口气。尽管这有着曼妙身材的女子并没能给他生下一儿半女，但他们之间并不缺少云雨之欢。很可能上帝认为埃比盖尔通过猎巫而不是生育才能最好地辅佐她的丈夫。孕育子女是神圣的，但并不适合这风餐露宿、昼夜无常的猎巫生涯。
随着科温先生把火把插进柴堆，帕里斯教士引导观众们用最响亮的声音高唱马丁·路德的《上主是我坚固保障》，很快这首坚定的歌曲在广场上响起，在街道上回荡。没有人比埃比盖尔唱得更响亮了，她的女高音超越了普通大众的合唱，就像奶油浮在牛奶上面。
“女预言家”——这个词最适合她，邓斯坦想。他的妻子是一个“女预言家”。多年以来，她那可以在遥远距离之外感受到异端者的天赋为净化委员会节省了难以计算的工作量。通过她每个月与天使贾斯廷的对话，埃比盖尔会告诉她的伙伴们，在马萨诸塞的哪个小村落（其本身并不自知）最近又有了恶魔的使者。邓斯坦随之会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圣经联邦报》的编辑。当地治安官从《圣经联邦报》上读到自己的管区出现了巫士或女巫，就会开展相关的调查。等到净化委员会的大篷车一驶进镇子，治安官就会向委员会至少提交一名嫌疑人。
为英国皇室和上帝服务了十六年，邓斯坦仍然可以夸口说他从未把净化委员会作为个人恩怨的工具。有时，他几乎忍不住想去惩罚尼玛库克人。正是这些崇拜邪神的野蛮人杀害了他的父亲，奸淫了他的姐姐，毁坏了他的面容。但迄今为止，他一直克制着这种冲动。的确，每当埃比盖尔预见到某个尼玛库克人越过了分隔着单纯的堕落异教与完完全全的恶魔契约之间的那条分界线，委员会都会秘密捉住这个恶魔崇拜者，把他（或她）带出尼玛库克人的地盘，用各种验巫法进行测试——如果验巫法证明了他们的怀疑，他们就会秘密地处决犯人。然而，这么做是出于斗魔精神，而非公报私仇。复仇，正像先知以赛亚所教导的，只属于上帝。
邓斯坦渐渐发现，在科哈塞特广场上，开始下起了一场几乎难以察觉，却足以浇湿木头的蒙蒙细雨，而他必须立即发布必要的命令。
“加柴，塞缪尔！加柴，乔纳森！快加柴！”
帕里斯先生和科温先生立刻行动起来，从净化委员会的大篷车里取来六捆备用的木柴。邓斯坦一直没有忘记1688年在切姆斯福德观看绞刑时父亲给他的警告：一个司法者永远不能对他的犯人施加不必要的痛苦，哪怕在惩罚恶魔崇拜者的时候也是如此——如果净化委员会不能及时给柴堆加上干柴，那么就会导致不必要的痛苦，因为缓慢燃烧的火焰会把克莱格兄弟活活烤死，让他们遭受难以忍受的痛苦，而不是基督教慈悲之心所要求的快速焚化。
几分钟之内，帕里斯和科温搬空了大篷车上的木柴，把这慈悲的木头放在火刑柱下，让火焰重新燃旺起来。
“上帝保佑你！”霍西亚一边咳嗽一边喊着。
“你真是个慈悲心肠的猎巫人！”玛拉基喊。
没用一刻钟时间，火刑就结束了，观众们四处走散。他们吃晚饭的时候一定忘不了这人肉烧焦的味道。邓斯坦看到帕里斯先生正在忙着“记账”，割下兄弟两人烧焦的左手拇指，把它们放在一个呢子口袋里。明天，牧师会把这对拇指上交到位于波士顿的丹佛斯总督办公室。在某种意义上，这种“记账”只是一种形式主义，因为无论是总督，还是他的助手都从未打开过这些袋子，查验其中的东西。不过，邓斯坦相信，这种形式是重要的，因为正像在大洋另一边的柯卡尔迪猎巫联盟，净化委员会必须提出实质性的证据，证明他们定期深入内地，履行职责，才能赚取赏金。收支平衡，对于猎巫这个行当来说，可是至关重要的。
猎巫人爬上大篷车，踏上从科哈塞特到弗雷明汉的坎坷道路，在黄昏时分到达了“幸福女人”车马行。他们把大篷车寄存在这个车马行，吩咐车马行老板照顾马匹，然后步行三英里穿过茂密的树林来到沃沙库姆湖边，从大树枝搭成的掩蔽物后面找到他们的小艇。随着太阳把波光粼粼的湖水映成金色，他们驾起小艇，向他们的盐盒式房子划去。
“诸天述说，神的荣耀，”赞美诗中唱道，“穹苍传扬他的手段。”而近来邓斯坦正是用蜡笔装点着他的苍穹。步入前厅，他满意地欣赏着一片狮头向日葵、池塘边的一排水仙花、一棵柳树正在向潺潺的小溪述说它的绝望、一排巨浪拍打在怪石嶙峋的岸边，激起一片水沫。当然，这些日子里，他能买得起油彩，也能买得起画布，以及亚洲的驼毛画笔。但他仍然钟爱更简朴的媒介。蜡，如此朴实无华，而又必要，就像血液。
他的妻子像往常一样准备了猎巫之后的庆功宴，炖野鸡、鹿肉干、燕麦面包、棕色的鲜苹果酒。猎巫人默默地吃着东西。邓斯坦感到非常疲惫，哈欠连天，伸着懒腰，带着埃比盖尔回到他们的卧室。他栽倒在床上，把被子盖在胸前，再一次让自己陷入梦境。
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穿过烈烈燃烧的房子，裤裆满是屎尿，心中充满决心。
他跳过一团团火焰，火花像地狱来的马蝇一样四处飞舞，浓烟仿佛幻化成一个个幽灵，燃烧的梁柱纷纷落下。
他登上通过往二楼走廊的楼梯，突然间，透过黑烟，他看到父亲的委任状——他的长子继承权——就钉在那父亲卧室的门上。
仍然有时间去拯救猎巫人的委任状，还有时间去做其他事情。地板上升腾起一团打旋的火焰，他走上前去，就像雅各和天使摔跤，他拥抱着起火的柱子。火焰舔噬着他，净化着他的血肉，炙烤着他的灵魂，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疤。这伤疤的意义再清楚不过了——总有一天，这个男人要把魔鬼本人绳之以法。
随着詹妮特越来越忧郁和困惑，她不可避免地借助尼玛库克人最喜欢的疗法——他们治疗悲怅和哀痛的良药——河疗。每天早晨，她都会脱光身上的衣服，在斯古吉尔河里游上一个钟头，乞求上帝让河水吸收她的悲哀，并把它们顺水带走。
出于不明的原因，詹妮特的脑子里总是把瑞秋的离去和她姨妈的献祭以及贝拉的夭折相混淆。每当在湍急的河水中游泳的时候，詹妮特就会想象伊泽贝尔正蹲坐在岸边，身上满是天花的脓疱；或者想象瑞秋被绑缚在科尔切斯科城堡的后面，火苗像贪婪的毒蛇一样缠绕在她身上；或者看到贝拉坐在“布里斯托尔少女”号上的一间上锁的舱室中；瑞秋染上了天花；伊泽贝尔乘船向东而去；贝拉被绑在火刑柱上。
经过了四十天的游泳疗法，她认为自己……并没有治愈，准确地说，没有完全治愈，但恢复了理智——足够理智，至少，可以重新开始战斗。但她不知道这到底是印第安疗法的魔力，还只是时间抚平了她的伤痕。
恢复理智后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辞退了内莉·亚当斯——因为接下来的残酷考验需要绝对的独处和彻底的安静，在室内只能响起詹妮特自己的脚步声。不过，她在德国城一个叫作埃克哈特的人家中为内莉找到了做家庭女教师的新工作。第二件事同样显而易见。她必须用欧几里得来激奋自己，唤起自己对于惠更斯的狂热，建立与《数学原理》的最亲密关系。
有时，牛顿的一个问题要花上她一个礼拜，甚至整整一个月。但除非解出答案，否则她从不放弃。她能够熟练地，从一个给定的焦点，画出一个旋转的球体（无论这球体是真实的，还是假定的）的椭圆、抛物线和双曲线路径。她学会了从三个不同的视角绘制彗星的轨道，学会了计算在朔望和方照位置时太阳和月亮引起中纬度海潮的力，学会了计算在不考虑偏心率情况下的月亮轨迹，学会了通过月亮的数据推测木星卫星在拱点和交点时的平均运动。
托拜厄斯倒是说话算数，每个季度都会通过他的律师霍斯法尔兹先生位于伦敦的办公室给詹妮特寄来三十英镑。她把一部分钱用于购买食物和书籍，而剩余的钱款则保存在她床下的一个保险箱里。她的脑海里从来没有闪过给自己置办一件新衣服或一顶时髦的帽子的想法。托拜厄斯常常会随钱寄来一封信，报告瑞秋的近况，以及他在东印度（那就是他神秘的新任命的地点）所取得的巨大成功：“我们总是有十六名骑手，在马德拉斯和孟买之间的五百英里的邮路上传递邮件。”
根据托拜厄斯的报告，瑞秋现在能说法语，会做简单的加法题，背诵摩西十诫，而且与她的家庭教师克劳德特·佩尔蒂埃小姐有了“极深的感情联系”。詹妮特知道他是想让她不要担心瑞秋的幸福——虽然相当愚蠢，但这个人并不坏——但她开始害怕从马德拉斯新寄来的每一封信，发誓再也不读这些信，却又不顾一切地阅读它们。当看到佩尔蒂埃小姐教会了他们的女儿跳舞、画画、算术和天文的时候，她又陷入无边的嫉妒之中。瑞秋自己写的，夹在信里的有趣的小纸条并没能让詹妮特高兴一些，因为尽管它们反映出瑞秋在那个有着红色丝绸纱丽和白色大理石寺庙的东方国度中的愉悦心情，但它们也显露出瑞秋不确定自己真正的妈妈究竟是詹妮特·克朗普顿，还是无比强大、无所不能的克劳德特·佩尔蒂埃。
1718年春天，托拜厄斯履行了他的第二个承诺。他们的婚姻关系正式结束了。必要的文件从马德拉斯寄出，经由伦敦的霍斯法尔兹先生的律师事务所，再转寄到费城。尽管这份文件外表没有沃尔特·斯特恩的猎巫委任状堂皇美观、引人注目，但它的上面有着大法官的封印，标志着它是一份真正有着法律效力的文件。比这份文件更重要的是随它一起寄来的信。在信中，托拜厄斯承诺还会继续寄来每个月的花销，“直到你能供养自己，不再需要我的帮助之时”。詹妮特在一份离婚协议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把它寄回给霍斯法尔兹先生，然后把它的副本夹在惠更斯的《摆钟论》里，等着向她未来的丈夫证明他的配偶并非一个重婚者。
但现在，她只属于她的研究工作：詹妮特·斯特恩·克朗普顿，几何学的新娘，锥线论的亲人，近来又成了加速度的姐妹。她脱离了所有的物理存在，脱离了她的城市，她的省，她的行星，似乎也脱离了她的肉体——只想着着手设计各种论证和实验，让它们的结果构成新论文的血肉和筋腱。
《数学原理》的第一编“物体的运动”对球形物体沿传统三角学的永久曲面的运动进行了激动人心的描述。这些定理让詹妮特找到了八种方法，通过手推车的轮子、擀面杖和保龄球来唤醒加速度的精灵。通过熟读第二编“物体（在阻滞介质中）的运动”，她组装了十多种实验装置来召唤阻力的精灵。其中她最喜欢的装置是由两个垂直的铁管在底部与一个水平的铁管相交，以形成一个U型水道。在管道中的流体的数量等于她的钟摆的长度的两倍，从而让她能够观察流体的波动与杠杆的震荡之间的相互作用。靠着她童年时使用水晶球和五面棱镜的记忆，她研读了“受指向极大物体各部分的向心力推动的极小物体的运动”这一章。她设计了十一种光学实验，因为牛顿每次提到“极小物体”时，都希望读者去想象世界上最基本的物质构成，而光线正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就像把面粉筛成所能想象到的最细小的微粒。最后，对于引力精灵的论述，是她的“重大论证”中所不可或缺的。因此，她研究了《数学原理》中关于磁力和摩擦力的所有段落，接着提出了九种论证方法，其中最巧妙的一种方法运用了她母亲过去常常制作的玩具风车。不过，她并没有用丝绸来制作风车的叶片，而是给它装上了磁石的王冕。当这台如帝王般威严的机械轻快地转动起来时，它所磨碎的不是麦子，而是荒谬与疯狂。
可是，与瑞秋通信的终结，让詹妮特丝毫感受不到孕育“重大论证”的快乐。尽管她试图让寄往马德拉斯的每一封信中都充满近于完美的风趣和惹人喜爱的欢快笔调，但等到过完她的九岁生日时，这个孩子显然已经对通信失去了兴趣。而詹妮特不得不承认，最近，她女儿写的诙谐的小纸条，不再随着托拜厄斯支付的生活费一起寄来。
“我祈祷有一天你能明白我为什么更钟爱科学而不是子女，”她在信中写道，尽管她怀疑瑞秋永远也读不到这封信，“但在那破晓的黎明到来之前，我不会责怪你认为我对科学的追求是可鄙的。”
与瑞秋断绝了书信来往之后，她被迫以幻觉的形式来安慰自己。每天，她都会不止一次地在钟摆那闪亮的银盘上看到瑞秋的面孔。有时，她想象着瑞秋的灵魂正在后面偷偷看着那磁力驱动的风车。有一次，她甚至看到那魂灵穿过胡桃街市集，消失了。因此，正是这种“闹鬼现象”，这种连她的父亲都无法容忍的幻觉，成为了詹妮特和她的女儿的唯一联系。她以前从未忍受过如此辛辣的讽刺，但她担心命运女神还没有厌倦这个游戏。 她花了整整四年时间为她的新论文打好基础，一块砖接着一块砖，一个磁石接着一个磁石，一块棱镜接着一块棱镜，但她终于完成了这项工作。之后，她允许自己重新去接触外部世界。1720年夏天的每个早晨，她都会漫步在市场街的摊床和百货商店之间，陶醉于鸟儿的合唱，花车飘来的清香，酒馆里传出的嘈杂声，以及面前冉冉升起的上帝最钟爱的恒星所发散的温暖。在她的内心，正升腾起坦然而巨大的自豪——她完成了伊泽贝尔姨妈的嘱托——她已经精通了牛顿的定理，将《数学原理》与她的灵魂合为一体。如果这四十个科学论证还不能满足哈雷博士对于精确性和严谨性的要求，那么撒哈拉在他眼中也难以达到沙漠的要求了。
她找到内莉·亚当斯，重新雇佣了她。这件事不仅轻而易举，而且无疑是一件好事。内莉的运气很差，埃克哈特家的男主人冲垮了她贞洁的城堡，之后又多次奸淫了她。显然在他眼中，这位家庭教师就是一个可以肆意凌侮的女人。不过，埃克哈特先生的掠食并没有（感谢上帝）让她怀孕，这可能是因为可怜的内莉按照詹妮特教过她的方法，用薄荷油和马郁兰制作了同样的药膏。
在她们重新团聚之后的几个月中，“猎巫人之槌”和她的助手忙着准备更有力地推翻鬼神学的新实验，一起召唤无数运动之灵，并为它们提供大量的机会去施行“邪术”。通过向参与者提出高价（她靠每个季度省下的生活费已经攒下了几百英镑的财富），詹妮特和内莉很容易就招到了二十名奶妈、挤奶工、助产士、养鸡人和酿酒商。在整个实验过程中，她们详细记录下她们的观察结果，记录下每个停止产奶（无论是人，还是奶牛）、难产、停止下蛋、酒变酸的案例。她们的结论是明确的——即使在高度诱惑的环境中，世界上的这些动态使者也不会向魔鬼低头。
起初，詹妮特在考虑怎么对男性的性生活开展论证实验。但有一天，内莉提到埃克哈特先生对她的性骚扰的唯一一次中断是在他去了费城最臭名昭著的妓院——位于河边的“咧嘴笑的斯芬克斯”之后。詹妮特立刻与这家妓院的老鸨波斯尔思韦特太太展开谈判。最后，波斯尔思韦特太太同意五五分账，每小时詹妮特支付十六先令，其中八先令归老鸨，八先令归妓女，从而允许詹妮特在她的姑娘“做生意”的时候进行科学实验。于是，每天晚上，在清秀的诺拉·吉蒂斯、淘气的莫尔·弗罗斯特、爱撅嘴的吉娜·莉托、面色红润的索菲·埃普索姆以及倦怠的夏洛特·凯奇的香闺外面，詹妮特和内莉都会摆弄她们的棱镜和钟摆。通过事后的调查，这些姑娘无一例外地表示，她们“做生意”的过程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1721年8月的一个炎热的下午，天气是如此闷热，似乎都能不靠火焰融化一支蜡烛。詹妮特陪着内莉来到码头，把她送上了“阿耳特弥斯”号双桅帆船。内莉听从生病父亲的召唤，要乘船回切姆斯福德老家。詹妮特从码头回到位于栗树街的家中，拿起一支羽毛笔，开始工作。到圣诞节，她用光了8个墨水瓶，写下了151页手稿。到第二年的复活节，她已经用光了16个墨水瓶，完成了302页手稿。到万圣节中午，她放下笔，喝了一杯莱茵酒，在已完成的长达434页的初稿上深情地吻了三下。哈雷博士还会说她的论文过于肤浅吗？那他的指责只会像鸡蛋壳一样空洞。
还剩下一项工作，令人厌烦却又不得不做。如果乔治国王的枢密院像它的前任一样对宗教不敬行为吹毛求疵的话，那么她需要采取一些手段，以避免她的观点受到阿里乌斯主义、无神论和亵渎神灵等等指责。无论用什么方法，她都必须为她的论文披上英国国教释经学和三位一体教理的厚厚外衣。
她在斯古吉尔河里游着泳，用的是仰泳的姿势，突然之间，灵感如六翼天使般在她的脑海中翱翔。三位一体：圣父、圣子、圣灵。动态元素：引力、加速度、阻力和光——本质上对应的是土、空气、水和火。耶稣……化身……啊哈！圣子显然代表的是土，因为他曾经将他的血肉赐予这片大地。圣灵呢？显而易见：在圣灵降临节，圣灵以火的伪装降临到使徒身上。至于圣父，他与空气的联系似乎再自然不过了，因为上帝是生命的呼吸。
还剩下一种古希腊的元素：水。
河水托着她向南流去。一棵死树突兀地从斯古吉尔河中探出枝干。两只壳上带着黄色斑点的乌龟趴在半淹在水下的树干上晒太阳。她漂浮着。特拉华湾的水。大西洋的水。比逊河的水。吉恩河的水。幼发拉底河的水。
羊水，不断流下，预示着夭折的贝拉和亲爱的瑞秋的降生——预示着每一个孩子的降生。而圣母，圣母玛丽亚，她一定知晓这生命之水不可阻挡地流淌。没错！就是她！啊哈！圣父、圣子、圣灵、圣母：空气，土壤，水和火。她也许要花上一年时间完成她的论文，也许两年。但最终，她会完成这部无可辩驳的论文，有力地证明魔鬼并不存在。如果乔治国王和他的国会不把这部论文看作一部惊人虔敬的作品，那他们就该去地狱钓鱼。 本杰明·富兰克林知道，他想要在三十岁之前学会人类的所有知识的野心太大，但这意味着它不可能实现吗？他认为并非如此。关键，他想，在于自律。所以，中午时分，当凯默印刷所的其他印刷工都在阴暗而歪歪扭扭的宿舍里大吃牛肉，痛饮麦芽酒的时候，本杰明却在明亮的排字车间里，努力学习。除了他的素食的显然优势之外（比如不会发胖而且省钱），事实上他享用完他的面包、生菜和一杯清水所用的时间大大少于吃肉食所需要的时间，这让他能有更多的时间追求知识。
这个礼拜刚开始的时候，本杰明对“电”这种神秘的现象还一无所知，但他花了四个晚上阅读奥托·冯·格里克的《新实验》（Experimenta Nova）。这本书不仅对电进行了探讨，揭示了如何制造电，甚至对这个词本身进行了阐释：电，“electricity”，源自古希腊语中的“electron”，意为“琥珀”，因为古爱奥尼亚人首先发现，经过剧烈磨擦，一块琥珀会具有特殊的吸力。在研究《新实验》中的插图之后，本杰明花了大半夜的时间制造了一个冯·格里克静电球（一个卷心菜大小的硫磺球放在一个由齿轮和曲柄驱动的钢轴上），此刻正准备对这个装置进行测试。他吃完午饭，把凳子拉回到卸版台前。在球体周围放了四堆材料：糠皮、种子、羽毛和花瓣。四堆材料与球体的距离相等。他用左手握住曲柄开始旋转，而右手则放在硫磺球的表面。
糠皮先飞了起来，穿过空气，粘在充满电荷的球体上，正像冯·格里克所说的。他把曲柄转得更快，更用力地摩擦球体。烟草种子也飞起来了。再快些。鹪鹩羽毛也飞起来了。再用力。报春花的花瓣同样腾空而起。这硫磺球活了！它充满了电力！
一只灰色的老鼠从地板上急匆匆地跑过来。本杰明的右手仍然放在硫磺球上，却抬起双脚让那小动物过去。这时，突如其来地，一片报春花花瓣飞起来，粘在了他的左手上。他把脚放回地面。这花瓣便脱离了他的手掌，掉在桌子上。他转动硫磺球，让球体充满静电，然后把左手悬在那片任性的花瓣上面，再次抬起双脚。花瓣又飞到了他的手掌上。他把它轻轻弹走了。
在《新实验》里，冯·格里克可丝毫没提到当与地面绝缘时，人体会成为电的导体。会不会是富兰克林本人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迄今为止尚不为人所知的自然定律呢？这件事值得进一步研究。他把双脚放在地面上，摇动曲柄，摩擦硫磺球——但在他的双脚落地之前，他的左手无意中靠近了一盒损坏的字模。噼啪作响的电火花出现在他的食指指尖和一个铅制的W字模之间——这下电击吓得他大叫起来，就像他不小心踢到了脚趾头。
他设法让这个过程重新发生了一次，但这次他为电击做好了准备，所以电击的感觉并不那么强烈。他再一次让硫磺球充满电荷。不过，这一次，他故意先放下双脚，再碰触铅字W。没有电火花，也没有电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发现的神秘定律究竟是什么？
一个黄铜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这个铃铛正是本杰明安装的。只要有人打开前门，这个铃铛就会响起来，通知人们来了一位顾客。他埋怨自己的运气太差。约翰·奥利里和其他工人还在宿舍里。而由于痛风的原因，凯默先生十点钟就离开了。本杰明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抛下他的实验，去接待顾客。
他大步迈进印刷室，迎面碰上了费城最标致的女人。或者说，这正是他对她的面孔和身材的第一印象。她大约三十五岁，也许四十岁。但岁月只是让她更加优雅。她身着一件绿色的花缎连衣裙，年纪并没有让她显得衰老，反让她更像稀世尤物。葡萄酒、白兰地、奶酪和大理石也会这样。她有着一头漂亮的红褐色头发，举止高雅，体态丰盈。双唇如沾满牛脂的擦墨球垫般带着潮湿的性感。
这位女士脱下她的软帽和手套，然后问店主在不在。他回答说凯默先生因为痛风已经回家了，但他，本杰明·富兰克林，虽然只是一名印刷工人，也愿意为她提供帮助。他的顾客抬了抬眉毛，仿佛有些惊讶，接着微笑着从她随身的提包里拿出厚厚的一摞手稿，放在除墨台上，再充满感情地抚摸了一下，就像在爱抚一个喜爱的侄子的头发。
“我喜欢这地方的香味，”她说，“墨水、胶水、皮带，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东西。”
“那是老鼠屎。”他说。
她大笑起来。他在“咧嘴笑的斯芬克斯”睡过的所有姑娘，哪怕是诺拉·吉蒂斯，也从未激起他如此令人兴奋而又充满罪恶感的想象。
“我叫詹妮特·克朗普顿，马德拉斯邮政总监的前妻，培根实验主义的奉行者。从印第安部落中逃出来之后——我就不浪费你的时间讲述这个故事了，我写了一本书。我想让这本书尽快印出来。”
本杰明拿起这摞手稿的封面，立刻发现这位克朗普顿太太很可能正像他一样野心勃勃：
论亚里士多德的四元素
如何能够证明
元素精灵并不存在
同样，除了撒旦本身
恶魔、魔鬼和妖精也不存在
以及为什么巫术和邪术
因此
也是不可能存在的
本书内容经过作者亲身调查研究
卡文迪什奇闻怪事博物馆
（美洲分馆）
馆长，J.S.克朗普顿
“老实说，我从来没听说过卡文迪什博物馆，”本杰明说，“这个美洲分馆是在费城吗？”
“现在它只在我的脑子里，”克朗普顿太太回答，“我打算建立这样一个博物馆，但直到现在，我还忙着与鬼神学战斗。”
“我也喜欢科学，”本杰明把封面放回原处，“今天上午，我在我们的排字车间里安装了一个冯·格里克静电摩擦球。这个月，我还会利用业余时间学习更多关于电力的知识。”
她又对他笑了笑。他分不清这笑容究竟是出自钦佩还是骄傲。“我能拿出的个人财产的总额是六百五十英镑。这些钱够不够印刷和装订三百册书？我想送给每个国会议员一本，还有乔治国王和他的大臣们，从而让他们一起推翻詹姆斯一世的巫术法案。”
他不由地深吸了一口气，说：“太太，六百五十英镑的话，我们可以采取摩洛哥装订法，每本附送金色书签一支，以及一个由发条驱动的金丝雀，可以按命令翻动书页。”他注意到戴维·哈里又忘记了打扫油墨台下面，于是抓起扫帚，开始打扫。“告诉我，克朗普顿太太，你能不能把你这有趣的手稿借给我……”他把桌子下面的垃圾扫成一堆，“今晚读读？”
“富兰克林先生，我很高兴能和一位聪明的年轻人探讨我的作品，并倾听他的意见——但是，你在一个晚上可读不完这本书。”
“我读得快。”他急切地回答。
“我写得慢。”她尖刻地回答。
“我明白你的意思，太太，我会认真阅读每句话的。”他用煤斗把垃圾从地板上铲起来，倒在垃圾筒里，“这个主题深深地触动了我，因为曾经参加过臭名昭著的塞勒姆女巫法庭的塞缪尔·塞沃尔，近来试图迫害我那亲爱的兄长。”
距离塞缪尔·塞沃尔与《新英格兰新闻报》的争斗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但本杰明在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仍然忍不住激动。没人能否认，这家位于波士顿的报社既批评了殖民地政府，也批评了这位清教徒教士——无论是这家报纸的编辑，詹姆斯·富兰克林，还是他的弟弟，印刷学徒本杰明·富兰克林，都对现状不满。但事实上，在《新英格兰新闻报》的版面上并没有登载过直言不讳的不敬言论或公然的亵渎神明的观点，所以，当塞沃尔法官以多次歪曲《圣经》的罪名将詹姆斯投入监狱，并关闭了他的报社时，本杰明发现他的想法在宾夕法尼亚也许能受到更真挚的接受。当詹姆斯身陷囹圄，只留下他的副手勉强维持报社的运转时，本杰明动身来到了费城。尽管这里是行为古怪的贵格会的地盘，但据说它拥护伟大的英国理想——思想自由。
“我已故的父亲曾经和你的塞沃尔先生一起杀害塞勒姆审巫案中的被告人，”克朗普顿太太说，“而现在，我的弟弟邓斯坦也染上了猎巫的热症。”
“如果你说的是邓斯坦·斯特恩，那我在《圣经联邦报》上读到过他那可悲的事迹。天啊，看来我们要出版的是一部极为重要的论文了。它一定会激起神学家、科学家，以及普通读者的兴趣。我建议我们每本书至少要卖两克朗。”
“真正重要的，年轻的富兰克林，不是我们对我的书所确定的价格，而是国会议员从中所收获的价值。”
“当然，太太，不过我担心凯默先生可不会做没有利润的好事，”他向她顽皮地咧嘴一笑，“啊，克朗普顿太太，我相信，有着如此有意义的生活目标，你的生活一定非常快乐。”
“快乐？”他的顾客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仿佛他的鼻子突然变成了萝卜，“不，先生，这是一团比‘快乐’要复杂得多的情感。我热爱我的追求，但我也厌恶它。我珍视我的工作，但我也憎恨它。正像《亨利四世》中的哈利刺死霍茨波的那一剑，它已经夺去了我的青春。”她戴上手套，显然打算离开，然后轻轻地抚了抚她的手稿。“小心，先生。这里所放置的是开普勒力学和牛顿论证所组成的奇妙丛林。你可能会读不懂。”
“我试着读过牛顿的《数学原理》，但我看不懂拉丁语。他的《光学》是用英语写的，更对我的胃口。”本杰明再次走到油墨台边，抓住一对擦墨球垫的手柄，把它们拿起来，给它们涂上油墨，以使它们的墨量均匀。他把这两个吸满油墨的球垫抵在约瑟夫·斯蒂克利的《阿佛洛狄忒》第一篇的活版字模上，来回擦拭，让这些铅字蒙上一层油墨。“吾魂起兮，”诗篇中写道，“尔如灼炭，吾心如驹。”从开篇便奠定了全文的风格。“但哪怕我只能理解你的一部分观点，”本杰明说，“它也会是一场及时雨，洗去在我们心灵上发酵的劣酒——自作聪明者的诗文、卑鄙者的短论，以及伪善者的布道。”他把字盘固定在凯默先生巨大的手动印刷机的后面，然后把一张白纸放在压纸格里，放下夹纸框（以防止纸张移位造成字迹模糊），再把两部分合拢放在石床上。“等我的午餐时间结束，我就必须把这种打油诗印上一百份。”他把整个石台滑到压印盘下面。“我相信，一个玩打印机的猴子都会比这写得好。”他抽出主轴离合杆，把白纸和字盘紧紧地压在一起，从而在纸上印出字迹。“看看斯蒂克利先生的诗……”他推出石台，“这诗肯定能让他飞出无名之辈的幽谷，坠入晦涩朦胧的深渊。”
还没等他把印张从石台上剥下来，克朗普顿太太突然用手紧紧按着前胸，跌坐在除墨台边的椅子上。“啊，我要晕过去了。”
“噢，我可怜的克朗普顿太太。”
“喝点水会让我好起来的。”她低声说，用手捶着前胸。
他急忙跑回卸版台，抓起他的水杯，回到印刷车间，把水杯送到她的嘴边。这原本需要二十秒的时间，可他在十五秒内就做到了。这水证明很有效。她很快恢复了镇定。说话也变得有力气了。
“谢谢，先生。”
“你经常晕倒么？”
“这是第一次。但听我解释，”她喝光了杯子里的水，“在我只有十四岁的时候，我目睹了农民贾尔斯·科里仅仅因为拒绝为自己辩护而被巨石压死，我本来已经忘记了，但你这巨大的印刷机又让我回想起那场面。”
“我必须纠正你记忆中的一个错误。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士，在塞勒姆审巫案的时候绝不会超过三岁。”
“你是个贫嘴的淘气鬼，本·富兰克林，但你面前的这个女人已经四十六岁了。现在，告诉我，我的书要等多长时间才能印好？”
“你的书要经过七道工序，其中两个耗时较长，其他的很快。我相信我们能在下个月，也就是4月开始印刷。此外还需要四个月的时间。”
“你们能在三个月内完工吗？”
“也许。”
她的脸色恢复了红润。“我想看看你的冯·格里克静电球。我以前听说过这种装置，但从来没见过。”
于是，本杰明利用他的午休所剩的最后一点时间，在排版车间里向詹妮特展示静电球。他向克朗普顿太太展示了怎样让这个气味刺鼻的硫磺球充满电荷；以及当双脚离开地面后，他自己的身体如何同样充满静电，就像静电球一样能够吸引花瓣和烟草种子；还有如何在他充满静电的手指和某个金属物体之间制造小小的电火花。他不禁为这种不对称性而发笑。在卸版合的一边，正在进行着一场科学实验。而在另一边，却是生活的起起落落，奇迹般地不可预测。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他还以为这一天与平常一样平凡。他做梦也想不到，在下午一点钟的时候，他会站在一位标致的女士身边，浑身充满了电荷，心里却想着伸出手去，在他与她之间制造那令人兴奋而刺激的难以置信的爱的电火花。
＊＊＊
电火花从范德格拉夫
发电机中喷涌而出。电力彩虹沿着雅各的梯子
飞快地上去下来。特斯拉线圈周围产生了一束束闪电旋涡。总之，我们已经走进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美国科幻电影。我认为在这个时期的美国科幻电影中，涌现出许多文学艺术和戏剧艺术的经典之作，足以和《长夜漫漫路迢迢》（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李尔王》（King Lear）和《俄底浦斯王》（Oedipus Rex）媲美。
你们人类认为戏剧剧本比电影剧本更高贵的习惯性思维总是让我大惑不解。每当谈起后者，你们总是不懈地引用一些武断的电影胶片影像——哪怕这影像只是对剧作者想象力的粗陋再现（而且时刻受到预算的限制）。总有一天，你们将学会给予文字适当的尊重。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科幻电影剧本中，有一个名字比其他所有的名字都要响亮，远远超越了约瑟夫·韦斯特和《人造妖怪》（Man Made Monster）、布伦达·韦斯伯格和《疯狂的食尸鬼》（The Mad Ghoul）。我所说的就是伟大的艾德蒙·T.洛维，以及他那些不朽的作品，《科学怪人之家》（House of Frankenstein）相《德莱库拉的房子》（House of Dracula）。他巧妙地用剧本表现出了科学世界观内在固有的凯旋与平衡。在构成第一部作品的情节中，作者对凋萎的西方理性主义进行了批判，从而让观众中每一个中产阶级神秘主义者的心都感到温暖。但在第二部作品里，洛维却恰恰相反，提出如果放弃了理性，只会让我们遭殃。
无论在我对启蒙运动的诞生的记述中有多少疏漏（这件事迫使我对我们亲爱的詹妮特和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学术交流，以及今后多次这样的亲密接触进行描写），但你不能否认这个命题内在的重要意义。如果我们的文明自作聪明地与魔鬼交易，把它的灵魂交付给一个叫作“科学进步”的伪神，那么我们必须抓住一切机会揭露这个骗局。另一方面，如果理性时代代表着人类摆脱神圣化的无知与宗教化的荒谬的最后希望，那么我们应该坚定地站起来说“不”，哪怕我们会因此得罪隔壁的占星家或街角的牧师。
《科学怪人之家》里的主角是疯狂科学家古斯塔夫·尼曼。当我们首次见到这个极端利己的“超人”时，他正由于进行亵渎神明的医学实验，而被监禁在中欧的某个地方。尼曼博士逃出地牢之后，通过订立契约，引诱其他三个流浪者加入他的圈子。而剧情就围绕着这些契约展开了。首先他答应修好他的顺从的驼背助手丹尼尔那弯曲的脊椎。遇到吸血鬼德莱库拉伯爵之后（比喻这个世界上的理性早已枯竭），尼曼答应保护这个不死贵族所居住的土地。最后，尼曼又遇到了劳伦斯·塔尔博特，一个自伤自怜的狼人。尼曼宣称他会通过外科手术改变塔尔博特的大脑，从而“永远为你去除这一诅咒”。对于洛维来说，塔尔博特显然代表着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的典型受骗者。在“科学怪人之家”上空的血色月亮并非几百年来让诗人们为之动情的那个充满生气的球体，而代表着牛顿式的恐怖。在塔尔博特看来，这个月亮所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是不可救药的病态。他并不陶醉于自身内在的狼性，却自以为只有不再撕碎人们的喉咙，而是转变成一个可敬的资产阶级形象才能令自己幸福。
正像许多笃信技术统治论的学术领袖一样，尼曼原本就不打算遵守他那博爱的誓言。他的心中只有一个目标——神奇地用尸体拼凑成叫作“科学怪人”的怪物，给它生命，而不顾这会给人类社会或生态圈带来的后果。等到这部电影结束时，尼曼已经玷污了所有这三份契约，而他的那些准受益人都死去了——丹尼尔被抛出了窗户，德莱库拉在阳光中化为乌有，塔尔博特被一颗银子弹击中。
在《科学怪人之家》中，暗藏着环境保护主义者的论述。这开始于尼曼虚伪地发誓要保护大地，并在第二幕达到了顶峰——科学家进入了“科学怪人”曾经游荡过的一个社区。此时，那可怕的怪物已经走了，农民们恢复了与大自然的卢梭式的和谐。他们向当地警官解释：“从水坝决口，洪水毁灭了狼人和‘科学怪人’之后，我们的村子就一直平安无事。”（参见由1987年雅克·德里达的《论文字学》所撰写的《可取之处》，读者可以从中找到对浸润于这段文字中的生态学主题的令人信服的分析）这个主题在第三幕得以延续，“科学怪人”在一个流沙坑里淹死了尼曼。洛维所影射的是牛顿工具主义给这个世界所带来的不良影响。
《德莱库拉的房子》却推翻了《科学怪人之家》所提出的每个认识论假设。影片中的主要人物是清白而正直的弗朗茨·埃德尔曼医生。他“帮助他人的名气”即使在吸血鬼和狼人的世界里也大名鼎鼎。在第一幕中，德莱库拉伯爵和劳伦斯·塔尔博特经过上一部电影的不幸遭遇之后又神秘地复活了。他们请求埃德尔曼用自然疗法治愈他们所谓的超自然苦难。与我们在上一部电影中所遇到的那个自我实现的吸血鬼不同的是，《德莱库拉的房子》中的不死贵族却受到了“悲惨而恐怖的诅咒”。这一次，洛维没有把塔尔博特描写成一个无法理解自身心灵的美丽之处的高贵原始人，而是患有颅内高压病症的患者。
对于德莱库拉，弗朗茨·埃德尔曼准备用一种实验性的疫苗去消灭他血液中感染的寄生虫。而对于狼人，埃德尔曼准备用一种从杂交珊瑚菌中提取的治疗霉素来软化他的头骨。（参见米歇尔·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在1998年撰写的《一派胡言》，其中对洛维的记名法进行了符号学分析。）当第二幕开始，“科学怪人”在埃德尔曼城堡下的海边岩洞出场时，他还是以他那标志性的仁慈而决心将这个由尸体拼凑而成的怪物从昏迷中唤醒。但他那畸形而圣洁的护士，尼娜（埃德尔曼希望用珊瑚菌霉素来治疗她的畸形的身体）认为救活“科学怪人”是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件事很可能是自杀的疯狂之举。但埃德尔曼相信应该给这个怪物第二次机会：“那个可怜的东西该为自己是个怪物而负责么？”尼娜反驳道：“人只有和同类才会讲责任。”埃德尔曼出色地运用辩证法，回答：“也许你是对的，尼娜，科学怪人一定不能再进行大破坏了。”
洛维在1945年撰写了《德莱库拉的房子》的剧本，同年原子弹摧毁了日本的两座城市。而学术界公认的是，洛维一听说广岛和长崎的事情就立刻在剧本中加上了“不能再进行大破坏了”这几句话。显然，洛维是首位严肃地表示希望研究热核武器的科学家最终自取灭亡的西方戏剧家。
德莱库拉无法控制自己的恶性，将自己受到感染的血液注射进了弗朗茨·埃德尔曼的体内，从而造成了埃德尔曼的堕落，导致了他分裂人格的形成。埃德尔曼性格中善的一面在足够长的时间里主导了他的行为，让他用“珊瑚菌霉素”对塔尔博特进行了治疗，但随后性格中恶的一面控制了埃德尔曼，促使他杀死自己的园丁，勒死了尼娜，复活了“科学怪人”。
虽然有着悲剧性的收场，但我们不能不注意到，贯穿《德莱库拉的房子》全剧，医学治疗和启蒙运动世界观一直作为完全积极的力量发挥着它们的作用。走出埃德尔曼城堡的塔尔博特成为了一个重生的人，他将迎来完全正常的人生。他摒弃了迷信的化狼之月，而迎接了因科学发展而明亮的人文之月。看起来，不像撰写前一部剧本的洛维，《德库莱拉的房子》的作者毫不同情那些有着边缘魅力的自封的复仇者。
随着本书的情节发展，我们将再次探讨这种原始主义的抗议。但现在我们必须回到詹妮特身边。不过，在你们商讨下一幕之前，我想邀请你们花上几分钟思考艾德蒙·洛维的后启蒙运动困境的辛辣象征——“科学怪人”，躺在勇敢的埃德尔曼医生的手术台上。
我请你们去注视那怪物冒泡的胆汁和流淌的淋巴液，那杂乱的神经与血管，那悸动的大脑和跳动的心脏。
＊＊＊
心怦怦乱跳，身体微微抖动，詹妮特推开凯默印刷所的门，带动着本杰明那设计巧妙的门铃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在印刷工人和学徒们投来的目光中，她摘下手套，解开围巾，拍落胳臂的雪花。她的仰慕者们欣赏完她那绰约的风姿，然后便回到他们的工作中去了。乔治·韦勃拿起一对擦墨球垫，在一个字盘上重力拍打着，活像一位鼓手在一艘罗马大划艇的驾驶室里敲出一连串的节奏。约翰·奥利里用力拉着布劳印刷机的主轴离合杆，在一张优美的白纸上印制某些无趣的文章或荒诞的打油诗。戴维·哈里把一张刚刚用完、沾满了油墨的字盘，泡进洗墨槽那黏稠的污水中。
她并不完全肯定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着迷：是本杰明那杰出的文章，还是本杰明那卓越的人格本身。上次他们的硫磺球调情结束时，他把完整的一套“塞伦斯·杜古德”借给了她。那是一个收入微薄、冰雪聪明、见解丰富而深刻的乡村寡妇先后寄给《新英格兰新闻报》的十四封信。这是一种双重诱惑。“塞伦斯·杜古德”的热心读者并不知道“她”其实就是詹姆斯·富兰克林的学徒，他那自命不凡的弟弟，本杰明——甚至连詹姆斯本人都不知道。十六岁的他通过伪造身份，伪装字迹，每天晚上都把一封信塞进詹姆斯印刷所的门缝里，从而保证每周都会有一篇出色的文章登载在《新闻报》的版面上。要是他的哥哥知道这些信件的真实来源，一定不会容忍这件事继续下去的。
本杰明从哪里获得这样的自信？又从哪里获得这样惊人的勇气？一个城市中的少年跨越到另一种性别、另一代人以及乡村的思维方式，以相当风趣动人的文笔，在极短的时间内，写出具有独立思考的文章。“塞伦斯·杜古德”赢得了詹妮特的崇拜。在驳斥了男人比女人更聪明这个假设之后，“塞伦斯·杜古德”继续攻击那些反对女人上大学的人。“学校里只教女人学会读自己的名字，而不教会她们其他东西。上帝给了我们学习和理解知识的能力。我们有什么过错，为什么要禁止我们步入高等学府？”接着她对无神论者和伪善者进行了对比，并总结说：“我近来倾向于相信伪善者比无神论者更危险，尤其是如果伪善者在政府中身居高位。”最重要的是，“塞伦斯”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我常常会想，要是能找到一个幽默、冷静而和蔼的男人，我也会改嫁的，但这样的男人几乎是不可能找到的。我已经渐渐适应了守寡生活，但我永远不会喜欢这样的生活。”
詹妮特走进干燥车间。在这间屋子里，高过头顶的一根根绳子，仿佛组成了一张严密而有序的网络。数十张刚刚印出的印张就挂在这张大网上。本杰明正站在这些印张中间，就像一个洗衣妇站在今天洗出的衣服中间一样。两位科学家互致动人的问候。随后她提出一连串常见的问题。她的论文，他已经读了多少页？迄今为止，他对她的论文印象如何？他什么时候能看完？这是他们一个月中的第八次见面——但此刻她才意识到：除了聪颖的头脑和博大的心胸之外，本杰明的外观也非常出众。没错，他的身材略胖。但哪有一个桶状胸型的人敢夸口能像他这么高贵。没错，他的脸上有一些赘肉，但是最值得夸赞的那种圆脸。没错，他的小腿有一些粗壮，但在宾夕法尼亚还有谁见过这么优雅的小腿动作？
他用手指摸摸那些悬挂的印张，看看油墨是否已经干了。“昨晚我读到了你关于主宰加速度的运动精灵的那一章。我越来越喜欢你写的每一个段落。”
“但我驳斥鬼神学的论证有说服力吗？”她问。
“虽然我喜欢你的书，但只有在我知道了你是怎么进行论证的，然后才能进行判断。”他开始摘下那些印张。“作为一个不用去教堂的人，我在周日上午能读完最后一段，然后我会润饰我的结论。”
詹妮特心中感到一阵狂喜，因为她意识到他们的下一次约会地点可能会在本杰明自己的住处，但很快这喜悦就被冷静、清醒、实用主义，以及她的其他一些思维习惯冲散了。这种她和本杰明成为情侣的想法是荒谬的，简直就是精神错乱。这个亲爱的大男孩也许只把她看作是一个有趣的大姐姐。她和他幽会是不可想象的。毕竟，他只比瑞秋大三岁！
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头，问她能不能在周日下午两点去他的家里拜访，以便对她的论文进行充分的讨论。他回答说他的屋子可不适合像她这么高贵的女性。但她提醒他，她曾经和一个印第安人一起住在尼玛库克人的简陋棚屋里。而她觉得那比和一个她不喜欢的邮政总监一起住在栗树街的别墅里更开心。
漫长的三天仿佛永远也不会过去。但约定的时间终于到了。她走下她门前的阶梯，步行穿过布满积雪的市场街，然后登上托马斯·戈弗雷大厦破旧的后楼梯。她走进了这个创造了“塞伦斯·杜古德”的羽翼未丰的天才的地盘。他从屋里迎出来，穿着质朴——浅黄褐色裤子，黄色丝绸马甲，带褶饰边袖口的白衬衫——这身衣服要是在印刷所里一定会境遇悲惨。
“Bienvenue au Château Franklin.”他说。（欢迎来到富兰克林城堡。）
“Merci,Monsieur.”（谢谢，先生。）
“我昨天去猎熊，以向你在印第安人部落里的经历致敬。我很快发现了我的猎物。它懒洋洋地躺在河边的岩洞里。我想它是一头勤劳的野兽。因为它显然自己造了一个酿酒厂，然后喝掉了自己酿造的第一桶麦芽酒，从而研究醉酒对冬眠的影响。我可没有熊肉招待你，太太，因为我认为向一头正在进行科学实验的熊开枪并不光明正大。”
她笑着说：“我可不要肉，先生，但我很希望参观一下你的城堡。”
“跟我来。”
一共有四间屋子，包括本杰明不大的卧室，狭小的客厅，逼仄的书房和拥挤的实验室。其中实验室只不过是个衣帽间。他塞进去了一张樱桃木桌子，上面杂乱地堆放着空气泵、显微镜、望远镜、冯·格里克静电球，以及其他此类设备。每个房间的火炉都通向同一个烟囱。他高兴地把这比喻成围着一头老母猪吃奶的四头小乳猪。
他们本能地来到最舒适的房间，客厅。房间的主人早已在这里生起了宜人的炉火。一个铜壶坐在烟囱壁龛上，就像一个蛋舒服地蜷伏在窝里。
“也许我该准备些马来茶。”他建议。
“我们有许多重要的问题要讨论，”她回答，“神与重力、魔鬼与论证、牛顿的苹果与伊甸园的禁果。这个时候是该喝点茶，富兰克林先生，你泡茶的时候尽量浓一些。” 在下午接下来的时光里，这两位科学家就一同坐在长沙发椅上，肩并着肩，腿挨着腿。香气喷鼻而令人振奋的马来茶让詹妮特不禁想起众多往事。她说起她人生中的那些巨大失落。一个孩子躺在沙欣河边的坟墓里，第二个孩子远在印度马德拉斯，在一个“事实”母亲的监管之下茁壮成长。
“我相信，克朗普顿太太，你一定忍受着巨大的悲伤，”本杰明说，“要是我认识一个好心的巫师该多好，可以立刻把你的瑞秋从亚洲变回美洲来。”
“当我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在地球的另一边，太阳正在冉冉升起，瑞秋早已起床，四处走动。此时此刻，她的头脑里正涌现出各种概念与奇想。”
“但现在她睡着了，而她的母亲正在浮想联翩。”
“唉，我怕正是这位母亲在空想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总是流连在幻想世界之中，正像克朗普顿先生所深深了解的，”詹妮特说，“要不是我执意要完成‘重大论证’，瑞秋也不会离开我的身边。”
“我能大胆说说我的想法吗？”本杰明问。看到她点点头，他继续说：“就像有些男人不会是特别称职的父亲，你也不会是世界上最成功的母亲。但我同样要说，击败清教徒猎巫人显然是一份高尚的事业。总之，我认为你的女儿会为你骄傲。”
“真的？”
“等到瑞秋长大成人，她会驳斥所有说她不是你的女儿的人。”
詹妮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本杰明的身上带着实验的香味——硫磺味、磁石味，以及其他令人兴奋的味道。“既然我不能再拉住我女儿那精致的小手，那就让我相信你这精妙的想法吧，”她喝下一口沁人的香茗，“请告诉我，你在我的书里找到了哪些优点和缺点？”
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她的新朋友谈论着“论亚里士多德的四元素如何能够证明元素精灵并不存在”。他称赞她“尝试让运动精灵去施行邪术无疑是聪明的做法”。他表扬她“把古希腊四大元素和牛顿的力学，以及三位一体神学理论联系起来是不朽的杰出之举”。
“啊，但如果你是一位国会议员，你会相信我的论文并推翻巫术法案么？”她问。
“噢，克朗普顿太太，我对你的文笔真是佩服之至。”
“但你会相信我的论证吗？”
“我可不是国会议员，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只能说你的每句话都显露出极大的智慧。”
有些不对劲。虽然他言之凿凿，却掩饰不住那迟疑的语气，犹豫的举止。她决定不再追问这个问题，而是提出再次进行硫磺球实验。
“你已经证明人体如何在与大地绝缘的情况下充满吸引微小物体的电荷，”她说，抿了一口茶，“但一个人体上的电荷能转移到另一个人体上么？”
“问得好！我们必须找出答案！”
他们来到实验室。詹妮特点燃一支牛脂蜡烛，然后坐在凳子上。本杰明坐在一个倒置的苹果酒桶上。他小心翼翼地堆了三小堆碎茶叶。一堆放在冯·格里克静电球的前面，另两堆分别放在实验台的两端。她用她的右手转动曲柄，左手放在旋转的硫磺球上。
中间的那堆茶叶崩溃了。茶叶纷纷粘到了硫磺球那斑驳的表面上。她仍然把手放在球面上，抬起双脚，将右手伸向同方向的茶叶堆。茶叶飞起来，粘在她的手指上。
“我有电了，本！现在让我摸你一下，让我们对这个奇怪的定理产生更深的认识！”
她仍然抬起双脚，左手转动球体，右手与球体磨擦，从而使球体带有静电，然后立刻用左手抓住他的右腕。他抬起他的双脚，把另一只手伸向茶叶堆。
十多片茶叶跳到了他的手指上。
“天啊，我做到了！”他喊。
“这结果令人印象深刻……”她放开他的手腕，缩回放在硫磺球上的右手，“但我认为我们的实验还不够成功，除非我们能让整堆茶叶都飞起来。”
“但……怎么做？”他晃动手指，让茶叶掉落在台面上。
“在我重新让自己充满电荷之前，我们必须扩大我们两个人身体的重叠面积，”她说，“我的手抓住你的手腕是一件事，但我们的前臂挨在一起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那让我们立刻露出我们的胳膊吧。”他解开袖口的扣子，把袖子挽到肘部。
“立刻！”她附和道，卷起左边的衣袖。
他们两人的前臂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等一下，要是我们脸贴脸，还能进一步提高我们的接触面积。”他说。
“啊！”
他们胳臂挨着胳臂，脸贴着脸。这种姿势不可避免地让他们膝盖顶着膝盖，她的左胸抵着他的胸骨。他们不约而同地笑得喘不过气来。
她吻了他的嘴唇。他没有躲避，而是径直把他的嘴巴奉献给科学事业。
“再没有两个实验者比我们更善于扩大重叠面积了，”他说，退后了一点以便能够运动嘴唇，“该转动静电球，给你自己充满电荷，让我们继续我们的实验吧。”
“我建议，我们先把我们的重叠面积再扩大至少一百平方英寸。”她打破了两个人手臂的契合，站起身，除去她连衣裙的胸饰，手指上的茶叶和硫磺粉沾在了她的蕾丝紧身上衣上。“或者，再好些，两百。”
“也许我可以增加到三百平方英寸？”他说，同样站了起来。
“完全可以。”
他们再次亲吻。他们的双手变成了自发独立的存在——热情的水手升起船锚，松开吊索，升起船帆，迎风破浪，来往于广阔的海洋。
“或许四百平方英寸？”他问。
解开扣子。松开衣带。打开夹扣。紧密相拥。
“四百！”她同意。
十几件衣物以统一的伽利略加速度散落在地板上。
“五百？”他问。
“五百！”她的心脏宛如异教徒的鼓奏响了酒神节的节奏。她的肺宛如疯狂铁匠拉起的风箱呼哧呼哧作响。“六百！”她从来没见过比本杰明赤裸的身体更迷人的了。他的皮肤像蜡烛上半透明的烛坑一样发亮。他的玉柱就像系绳子的栓，足以拴住埃涅阿斯旗舰上的主帆。
“啊，克朗普顿太太，我是多么地爱你！”
“我最亲爱的宝贝情郎！”
“我们这么做是不道德的么？”他问。
“只是有些放纵，”她回答，“就像所有的女人一样，我怕会怀孕。”
“天，克朗普顿太太，我可不会让你背上这样的负担。作为青楼里的常客，我对阻止精子有着丰富的经验。”
“你有比利时蛇皮袋？”
“至少有三个，也许四个。”他说，吹熄了蜡烛。
他们俩光着身子跑到卧室，一起生起了火炉。带着诗人在文具店里挑选一支新羽毛笔般的激动和紧张，本杰明在床边的陶罐里选了一支新的蛇皮袋。她的下体就像桃子一样湿。套好他的玉柱，他们开始展示他们对于电的祭仪那不灭的奉献。
随着他的玉龙探进她的蜜穴，“我从未有过这样的电击感”，他说。
“富兰克林先生，你让我迸射出电火花了，”她说，在他雄伟的玉柱上旋转，“我宣布我们的实验非常成功。”
“绝对如此。”
“这是爱神的论证。”她用拉丁语说。 当黄昏降临费城之时，两位科学家相互依偎，只为了拨旺火或上厕所时才会暂时放弃他们的床笫之欢。趁本杰明去生火或如厕的机会，詹妮特开始信马由缰地思索性爱。不久之前，她对于性爱的思考已经积累到相当的程度，足以让她写一本书专门论述肉欲之欢那神秘的性质。她认为，性爱，就像唱赞美诗或诵经一样高尚、一样高居于精神层面——正是因为这个事实，才能解释教会如此狂热地猎杀女巫。因为，这庞大而门徒众多的天主教会，以它对人体的本能的猜疑，以它从圣保罗起就开始深深地希望那些流淌着汁液的阴茎和阴道所合成的湿漉漉的团块有一天会彻底消失——那它又怎么会否认寡妇、村姑以及所有富有魅力的女人在那些臭名昭著的巫妖夜会上，在那些逸乐奢侈的聚会上与恶魔交欢玩乐的可能性呢？一个女人，要想激怒一名鬼神学家，并不需要与撒旦签订契约，而只需要她是血肉之躯。
卧室里满是丝绸般的暮色。本杰明点燃了一只油脂蜡烛。空气中充满了奇妙的芳香：盐、油脂、种子和硫磺的味道完美地混合在一起。然而，就在此时，就在詹妮特刚刚想到现在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她的情郎突然一声惨叫。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你为什么哭泣，英俊的本？我可以向你发誓，不必为我们的所作所为而感到罪恶。”
“亲爱的夫人，你的论文里隐藏着一个可悲的错误。”
尽管屋内炉火熊熊，詹妮特却感到一阵凉意。“什么可悲的错误？”
“你读过已故的罗伯特·波义耳的书吗？”
“这个人相信女巫的存在。他对我的论文没什么帮助。”
“唉，几年前，波义耳先生推翻了你的书所依据的假设。在《怀疑派化学家》里，他证明亚里士多德把火算作一种元素是错误的，因为火本身是多种元素的混合体。”
她感到愈加寒冷。“波义耳先生和那些鬼神学家们是一伙的！”
“即使如此，许多人通过实验证明他的研究成果是正确的，所以现在古希腊化学差不多被完全推翻了。举个例子，你可以把金子和其他各种金属熔合在一起，再把金子恢复到它的原始状态，这个事实意味着……”
“金的不可变粒子？”她悲叹着。
“没错，”他说，“不仅如此，科学界一致认为砷、铁、锌和白磷也是元素。”
“白磷经过化合作用，还能再恢复原状么？”
“克朗普顿太太，我怕我已经替你验证过这一点了。”
“铁也是一种元素？”
“没错。”
“还有锌？”
“也有锌。”
“该死的锌。”
“我同意，克朗普顿太太，让锌下地狱去吧。该死的铁，该死的磷和砷。”
“噢，本，我的脑子全乱了。难道我把自己的人生都荒废在被人废弃的科学上？我的姨妈被烧死在火刑柱上的时候，让我依据古希腊的四大元素构建推翻鬼神学的论证，但现在我发现古人的化学成就除了让现代的科学家们耻笑之外早已毫无价值。”
“亲爱的，我无法解决这个矛盾。但听我说，你该着手写一部新的‘重大论证’，而我答应你，这个勤奋的印刷工甘心做你的助手。”
“现在，我只想让你抱着我。在你的床上抱紧我，英俊的本，以免我屈服于邪恶的疯狂，因为我很想逃出你的屋子，投入斯古吉尔河中，正像奥菲莉娅跳进利姆海峡。”
那英俊的小伙子按她的吩咐做了，用他的双臂揽住她的肩头，让两人的胸膛紧紧地靠在一起。
“怎么用阿尔冈昆语说‘我爱你’？”他问。
“科万芒什。”她说。
“科万芒什。”他说。
她的眼泪干了。他的双臂松弛了。残烛飘摇。在这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傍晚，她发现，她也是一种元素，正像金或者锌，易于熔化，易于混合，但无论如何，总能够复原成她自己。 在詹妮特与新化学碰撞后的几周内，她把精力都放在剪报集上，在《魔鬼及他的所有成就》里塞进更多的新闻剪报，似乎将她对于马萨诸塞猎巫人的愤怒提高到白热化的程度就能挽救她的“重大论证”的失败。大多数剪报来自于《圣经联邦报》，但她偶尔也能在《美洲水星周刊》上找到关于她弟弟的报道。这些报道有时甚至刊登在《伦敦日报》上。
她该怎么办呢？是原封不动地出版她的论文，然后祈祷国会议员们都没有听说过罗伯特·波义耳？是删除所有关于亚里士多德四大元素的部分，然后希望人们不要为这篇论文带上“无神论”或“语无伦次”的帽子？还是再一次把自己禁锢在精神世界之中，再写一篇推翻鬼神学的论文？
“记住，如果你尝试写一篇新论文，这次有我站在你的身边，”本杰明告诉她，“富兰克林和克朗普顿，一起推翻巫术法案！”
“这是一句响亮的口号，”她说，“不过迄今为止我们还缺乏主题来武装它。同时，《出埃及记》告诉人们，‘行邪术的女子，不可容她存活’。”
归功于本杰明坚定不移的乐观精神，以及对她深深的爱和温柔照顾，她最终找回了被罗伯特·波义耳夺去的勇气和力量。据她所说，她的情郎对她的爱正像她对他的爱——他们相互之间的爱情是完全相等的，不差一分一毫。这个聪敏而迷人的年轻人为什么会爱上她？因为她曾经说服艾萨克·牛顿为她的姨妈辩护？因为她想击败邓斯坦的野心正像他想掌握所有的知识一样大胆？她猜不透他的理由，一个饶有趣味的迷。
从她接受伊泽贝尔姨妈的启蒙开始，她从未见过如此知识渊博的人。在本杰明眼中，他未来的生活并非未知的领域，而是一片“应许之地”。他完全可以凭借自身的理性力量塑造这片“应许之地”中的山峰与低谷。在他们幸福的硫磺球实验后的第十四天，他制定了一个人生计划，长达五页，将他的整个人生规划为一个“完美模版”，共包括五点，分别是：节约（“省吃俭用，早日还清欠债”，这条写在第一格）、诚实（“一言一行都应真诚”）、事业（“不放过任何快速致富的荒唐计划”）、宽容（“我决心永远不说别人的坏话，哪怕是实话”）以及自律（“食勿萎靡，饮勿亢奋，仅为健康和生育而纵欲”）。
他甚至为自己死后做好了打算。一天下午，詹妮特在本杰明的书桌里翻找一把剪子，以便在报纸上剪下关于她弟弟的最新罪行的报道（在格洛斯特绞死了一名所谓的海巫），却偶然发现了一篇墓志铭。这是本杰明刚刚度过十八岁生日后为自己撰写的。这个年轻人不仅追求精彩的人生，他还想死得轰轰烈烈。
印刷工人
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尸体
如同一本旧书之封皮
书页破败，金粉已落，字迹模糊。
长眠于此，为蛆虫之食。
但著作本身不会消失，
正如他所相信的，
经过作者的修改和校订，
一定会有新的、更美丽的版本面世。
“你对个人完美的追求是令人钦佩的，”一天晚上她对他说。他们站在斯古吉尔河边，在凌晨又冷又黑的三点钟，她把本杰明的反射望远镜对准带有星环的木星，“但从这里到天堂，你真的能一直坚持完美无缺吗？”
“相信我，亲爱的，我常常告诫自己不要过于追求完美，因为这会轻易让我成为一个所谓的‘无瑕之人’——一个道德上的花花公子，永远炫耀他的美德。而真正的君子，难道不都会有意显露一些缺点，从而保持与朋友们的正常交往么？”
“你说的有道理。”她说，将望远镜的焦点对准那颗庄严的行星。
“请原谅我，克朗普顿太太，但你所听到的可不是‘理性之词’，而是它那富有欺骗性的兄弟——‘权宜之计’。”本杰明搓着他的双手，就像用一块肥皂让双手沾满泡沫。“我常常想起一个铁匠给我讲的故事。有一天，他的铁匠铺里来了一位农夫。这农夫想让他的整个斧子都像斧刃一样闪闪发光。铁匠答应抛光这把斧子，只要农夫答应为他转动磨具的曲柄。”
她把目光对准木星的南半球。木星在闪烁。没错，就在那，大红斑，在短短的四个小时内已经极大地变动了位置。“我已经看到了那深红色的风暴，本，但现在它位于东方。看来，尽管这是一颗巨大的行星，但它在十二个地球小时内就会自转一圈，肯定不会超过十四个小时。”
“那我想，我该谢谢老天没让我成为一个木星人，我的一天已经够短了，”本杰明用舌头打了个响，继续讲他的故事，“那农夫以极大的热情开始转动曲柄，而铁匠则把他的斧子紧紧地压在磨刀石上，从而让曲柄的每次转动都非常吃力。最后那个农夫不得不喊起来：‘够了，就像现在这样的斧子就可以了。’但铁匠说：‘继续转，继续转。我们会让它一点点变亮的。而它现在还锈迹斑斑。’‘没错，’农夫说，‘但我想锈迹斑斑的斧子才是最好的。’”
詹妮特笑起来。但她的笑声恰到好处地停止了，以免贬低了他的故事——因为这并非一个笑话，而是一则寓言。“啊，这真是个辛辣的寓言，先生。我们多么乐意满足于锈迹斑斑的斧子啊。”
“除非我全心全意地履行我的‘完美模版’，”他点点头说，“否则我永远无法认识到根除自己的这些缺点的路有多么漫长。”
她转动对焦把手，突然一颗木星卫星从黑暗中凸显出来。“啊，她在那，狡诈的伊奥。我以前只见过一次，那还是在玛林盖特庄园的时候。”
“那女神长得什么样？”
“黄色的星球，就像由硫磺组成的。”
“硫磺？那她是某种冯·格里克静电球吗？我亲爱的克朗普顿太太，看来我们破解了天空之火的奥秘。”他对她腼腆地一笑，恶作剧般地眨眨眼睛。“每当耶和华想听到雷电的声响，他就会把手放在旋转的伊奥上，等一会儿就会出现那些称之为‘闪电’的强大的电火花了。” “继续转，继续转。我们会让它一点点变亮的。”这句话成了他们之间的亲密歌谣，每当他们的“恋爱关系”似乎没有未来的时候，他们就会相互唱起这句话。似乎只要他们让轮子转动下去，让心智和身体忙于工作和研究，他们的爱就不会失去光彩。
每当本杰明完成他当天在凯默印刷所的工作，他们就会聚在一起，有时在他的阁楼，有时在她的联排别墅，相依相伴，直到他早晨去上班。每逢床笫之欢，她总是扮演老师的角色，而他则是学生（他可是最如饥似渴的学生），但在他们裸体的另一个场合，斯古吉尔河那缓慢的水流中，他们的角色就互换了，本杰明教詹妮特怎么控制她的浮力，怎么按照泰弗诺先生
在《游泳术》（Art of Swimming）中写下的先进的游泳原则划动自己的四肢。但除了在床上和在河里，他们是平等的——两个好奇的科学朝圣者，共同透过本杰明的望远镜去观察星空，借助他的显微镜去窥探微观世界，或用他的空气泵来制造真空。
“这有问题，”她说，“笛卡儿先生告诉科学家们，我们的宇宙从正中分成两半，能思考的生灵在一边，而死亡物质则在另一边。但这个世界永远是在运动的。难以解释的力量控制着海潮，让我们的行星在轨道上旋转，并且推动哈雷先生的彗星飞行。”
“要是对欧洲大陆上的笛卡儿学派的人，甚至英国剑桥的柏拉图学派的人提起这‘难以解释的力量’，那么他会回答‘神秘之力’。”本杰明叹了口气。
“要是对一个教士提起‘神秘之力’，那么他会回答‘恶魔之力’，”她悲叹着说，“要是对一个猎巫人提起‘恶魔之力’，那他就会拿起他的验巫针。”
“所以我们被困住了，就像粘在蜜糖上的苍蝇。”
“但我会坚持下去。”
“钦佩之至，克朗普顿太太。”
“我可不会满足于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
在这样的幽会中，他们很少会忘记交换礼物。他们爱情的旅程上充满着各种各样的纪念品：盛开的花朵、秋天的落叶、光亮的石头、富有光泽的甲虫、精练的话语、卡塔卢斯的诗歌。尽管大多数礼物来自于发现而非购买，但一个爱人偶尔也能在商店橱窗里发现恰当的艺术品。因此，他给她买了一个特洛伊木马的杉木模型，而她送给他一个袖珍的布劳印刷机，能够印制一些独特的扑克牌。
10月初，她按照每月一次的习惯来到栗树街的埃弗拉姆书店，结果发现了最新版本的牛顿著作。它的封面上印刷着英文标题：《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翻开这本书，她高兴地发现，归功于一个叫安德鲁·莫特的译者的劳动，整本书都是用英文印刷的。她意识到，这是一份送给本杰明的理想的生日礼物。书的价格是两英镑。这个价格让她犹豫，因为托拜厄斯还没给她寄来夏天的生活费。但最后她决定这份鲁莽正是爱情的组成部分，而她愉快地买下了最新版的《数学原理》。
接着，她沿着市场街走去，把那份珍贵的礼物紧紧地抱在胸前，她想到了一个令人兴奋的问题：既然现在就能让他开心，为什么她还要等四个月再送给本杰明这本英译本的《数学原理》呢？她来到戈弗雷大厦，从柱子下面找到她的钥匙，飞快地登上后楼梯，仿佛看到了本杰明接过书时，他那丰满的脸上露出的笑容。
她走进卧室，发现屋里没有人，便趁机把书藏在了他的枕头下面。她来到实验室。本杰明也没在里面。她冲到客厅。她的情郎正坐在沙发上，面色凝重，手指纠缠在一起，从而让他的两只手看起来就像正在交配的蜘蛛。
“亲爱的，你看起来不太好。”
“我有不好的预感。”他说。
“为什么？”
“命运女神似乎想让我离开这座城市，把我送去英格兰。”
“英格兰？”
“出于我不知道的原因，基思总督近来对我印象不错，他命令我立即乘船去伦敦，不得有误。按照他的吩咐，我应该在伦敦采购一台新的手动印刷机和两箱字模，从而让我可以在费城开办一个新的印刷所，专门处理宾夕法尼亚的印刷事宜。啊，克朗普顿太太，我担心你会拒绝与我同行。”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你不是立志留在美洲，与你弟弟那道德败坏的团伙战斗么？”
“除非我要用手枪和子弹去刺杀那些猎巫人——但这种事是我自己的道德原则所禁止的，否则单纯的地理距离上的接近并不能威胁他们。与其忍受我们分离的痛苦，英俊的本，我愿跟随你穿过北极最寒冷的冰谷，或穿过地狱中最炎热的火原。”
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在她的脸颊上印满了无数的亲吻。“我还担心我不得不在我所爱的人和我所向往的生活之间做出选择。”
“想想你那头脑清醒的‘塞伦斯·杜古德’。要是她有幸遇到一位像你这样的情郎，那她一定不会离开他的身边。”
“那去英格兰？”他说。
“去英格兰。”她回答。
但他们却去了卧室，脱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
“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说，“我们一到伦敦，就去找艾萨克·牛顿。除非他变得过于疯狂，否则我就能说服他以他对电力的深刻了解来支持我们。”
“你会孤身一人踏上这次朝圣之旅，因为我还没有原谅他对于伊泽贝尔姨妈的欺骗，”她从枕头下面拿出那本《数学原理》，把它递给本杰明，“当你面对这头老狮子的时候，你可以请求他在这本书上签名，从而提高这本书的价值。”
“老天——这正是我在找的英译本！”他翻开封面。他的笑容突然消失了，而且皱起了眉头：“我相信，克朗普顿太太，这个牛顿比你所描述的那个人要英俊得多呢！”
他给詹妮特看那张卷首插图。她在最初细读正文时不知为何错过了这张肖像。她的心跳加快，皮肤刺痛。这副肖像画工娴熟，印刷清晰，但画中的男人，不管他有什么优点或缺点，却肯定不是艾萨克·牛顿。
“这不是艾萨克·牛顿！”她说。
“怎么会呢？”
“牛顿是个驼背的矮子，小下巴，眼睛分得很开！我怎么会忘记那张决定了伊泽贝尔的噩运的脸？”
“画家有时会美化他的绘画对象，但把他完全画成另外一个人就完全不同了。这其中肯定有某种诡计，因为当你说起那个驼背的矮子时，总会让人们联想起莎士比亚的理查德三世或科学家罗伯特·胡克。”
“《显微术》的胡克？”
“已故的，伟大的罗伯特·胡克，牛顿永远的仇敌。”
本杰明冲出卧室，很快回来，手里拿着一本打开的胡克的《讲义集》。
“这也许是你说的矮子？”他问，给她看那卷首插图。
当她看到那幅肖像，一股酸水从她的胃里涌进她的胸膛——这正是她在三十五年前在三一学院牛顿的房间里见到的那个矮子。
她砰地合上了这本书，似乎要用书页夹死一只蚊子。“天啊，本，这个胡克把我骗了！他把我们都骗了——我自己、伊泽贝尔姨妈、巴纳比·卡文迪什、1689年的整个科尔切斯特巡回法庭！每件事现在都清楚了。胡克假装牛顿出席法庭审判，就是要损害他的竞争对手的名誉。真是卑鄙！虽然不符合基督教的教义，但我很高兴这个人已经死了！”
“这就是说，真正的牛顿并不是个疯子？”
“不仅如此，我的爱人。这意味着我们只需要去见牛顿，告诉他那个清教徒净化委员会草菅人命的勾当，然后他就会给我们推翻鬼神学的证据！”
他们把两本书放在一边，开始接吻。
“你会发现新版《数学原理》是一本迷人的书，”她说，“命题57：‘两个相互吸引的物体，围绕它们的公共重心，也相互围绕对方，描出相似图形。’命题85：‘如果一个物体受到另一个物体的吸引，而且该吸引作用在它与吸引物体相接触时远大于……’”
“我只向老天祈求，太太，和你拥有一个公共重心。”
“我们拥有一个公共重心，英俊的本，此刻以及永远。”
“我是你的磁石，克朗普顿太太。你的磁石、你的北极星，我亲爱的女士，我亲爱的詹妮特，我勇敢的尼玛库克的韦奎丝希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青年本杰明·富兰克林
审慎、热情和导电性自邓斯坦·斯特恩那信仰魔鬼的姨妈被当众烧死之后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年，尽管如此，这件事仍然是他最深刻的宗教体验。那窜动的火苗，那欢呼的人群，那惨叫的女巫，那可怕的气味——只要他的大脑还在运转，只要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就永远也无法忘记这些感觉。事实上，伊泽贝尔·莫布雷的死刑是那么令人难以忘记，以至于在马萨诸塞湾净化委员会成立不久，邓斯坦就决心在某个特殊的案子上要把这样的奇观引进到美洲的土地上，运用火刑柱而不是绞刑架作为死刑的手段。
现在这个案子与众不同，这不仅是因为两个犯人都是男性，而且因为他们是双胞胎——霍西亚·克莱格和玛拉基·克莱格。在整个科哈塞特，他们两人因偷羊和拉皮条而臭名昭著，所以当他们受到恶魔崇拜的指控时，没有人感到格外吃惊。为了节约成本，邓斯坦和其他净化委员会成员把两兄弟放在同一个柴堆上，并绑在同一个火刑柱上。冬天就要到了，浪费镇上公用的木柴储量是毫无意义的，也是没有必要的。
乔纳森·科温手拿火把，开始郑重其事地穿过科哈塞特广场，两旁的观众纷纷后退，就像在为大公爵的马车让路。邓斯坦向他的妻子投去敬佩的目光。埃比盖尔威严地站在勇敢的当地治安官巴塞特先生和胡子乱蓬蓬的印刷商斯蒂厄尔先生中间。巴塞特先生在午夜对农场的一次大胆的夜袭中捉住了这对兄弟。而斯蒂厄尔先生则迅速印制了大量传单，以记述对克莱格兄弟的审判。10月的风让埃比盖尔的衣服紧紧裹在她的身上。她那向南飘荡的裙摆勾勒出了凹凸有致的女性曲线。邓斯坦充满渴望地叹了一口气。尽管这有着曼妙身材的女子并没能给他生下一儿半女，但他们之间并不缺少云雨之欢。很可能上帝认为埃比盖尔通过猎巫而不是生育才能最好地辅佐她的丈夫。孕育子女是神圣的，但并不适合这风餐露宿、昼夜无常的猎巫生涯。
随着科温先生把火把插进柴堆，帕里斯教士引导观众们用最响亮的声音高唱马丁·路德的《上主是我坚固保障》，很快这首坚定的歌曲在广场上响起，在街道上回荡。没有人比埃比盖尔唱得更响亮了，她的女高音超越了普通大众的合唱，就像奶油浮在牛奶上面。
“女预言家”——这个词最适合她，邓斯坦想。他的妻子是一个“女预言家”。多年以来，她那可以在遥远距离之外感受到异端者的天赋为净化委员会节省了难以计算的工作量。通过她每个月与天使贾斯廷的对话，埃比盖尔会告诉她的伙伴们，在马萨诸塞的哪个小村落（其本身并不自知）最近又有了恶魔的使者。邓斯坦随之会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圣经联邦报》的编辑。当地治安官从《圣经联邦报》上读到自己的管区出现了巫士或女巫，就会开展相关的调查。等到净化委员会的大篷车一驶进镇子，治安官就会向委员会至少提交一名嫌疑人。
为英国皇室和上帝服务了十六年，邓斯坦仍然可以夸口说他从未把净化委员会作为个人恩怨的工具。有时，他几乎忍不住想去惩罚尼玛库克人。正是这些崇拜邪神的野蛮人杀害了他的父亲，奸淫了他的姐姐，毁坏了他的面容。但迄今为止，他一直克制着这种冲动。的确，每当埃比盖尔预见到某个尼玛库克人越过了分隔着单纯的堕落异教与完完全全的恶魔契约之间的那条分界线，委员会都会秘密捉住这个恶魔崇拜者，把他（或她）带出尼玛库克人的地盘，用各种验巫法进行测试——如果验巫法证明了他们的怀疑，他们就会秘密地处决犯人。然而，这么做是出于斗魔精神，而非公报私仇。复仇，正像先知以赛亚所教导的，只属于上帝。
邓斯坦渐渐发现，在科哈塞特广场上，开始下起了一场几乎难以察觉，却足以浇湿木头的蒙蒙细雨，而他必须立即发布必要的命令。
“加柴，塞缪尔！加柴，乔纳森！快加柴！”
帕里斯先生和科温先生立刻行动起来，从净化委员会的大篷车里取来六捆备用的木柴。邓斯坦一直没有忘记1688年在切姆斯福德观看绞刑时父亲给他的警告：一个司法者永远不能对他的犯人施加不必要的痛苦，哪怕在惩罚恶魔崇拜者的时候也是如此——如果净化委员会不能及时给柴堆加上干柴，那么就会导致不必要的痛苦，因为缓慢燃烧的火焰会把克莱格兄弟活活烤死，让他们遭受难以忍受的痛苦，而不是基督教慈悲之心所要求的快速焚化。
几分钟之内，帕里斯和科温搬空了大篷车上的木柴，把这慈悲的木头放在火刑柱下，让火焰重新燃旺起来。
“上帝保佑你！”霍西亚一边咳嗽一边喊着。
“你真是个慈悲心肠的猎巫人！”玛拉基喊。
没用一刻钟时间，火刑就结束了，观众们四处走散。他们吃晚饭的时候一定忘不了这人肉烧焦的味道。邓斯坦看到帕里斯先生正在忙着“记账”，割下兄弟两人烧焦的左手拇指，把它们放在一个呢子口袋里。明天，牧师会把这对拇指上交到位于波士顿的丹佛斯总督办公室。在某种意义上，这种“记账”只是一种形式主义，因为无论是总督，还是他的助手都从未打开过这些袋子，查验其中的东西。不过，邓斯坦相信，这种形式是重要的，因为正像在大洋另一边的柯卡尔迪猎巫联盟，净化委员会必须提出实质性的证据，证明他们定期深入内地，履行职责，才能赚取赏金。收支平衡，对于猎巫这个行当来说，可是至关重要的。
猎巫人爬上大篷车，踏上从科哈塞特到弗雷明汉的坎坷道路，在黄昏时分到达了“幸福女人”车马行。他们把大篷车寄存在这个车马行，吩咐车马行老板照顾马匹，然后步行三英里穿过茂密的树林来到沃沙库姆湖边，从大树枝搭成的掩蔽物后面找到他们的小艇。随着太阳把波光粼粼的湖水映成金色，他们驾起小艇，向他们的盐盒式房子划去。
“诸天述说，神的荣耀，”赞美诗中唱道，“穹苍传扬他的手段。”而近来邓斯坦正是用蜡笔装点着他的苍穹。步入前厅，他满意地欣赏着一片狮头向日葵、池塘边的一排水仙花、一棵柳树正在向潺潺的小溪述说它的绝望、一排巨浪拍打在怪石嶙峋的岸边，激起一片水沫。当然，这些日子里，他能买得起油彩，也能买得起画布，以及亚洲的驼毛画笔。但他仍然钟爱更简朴的媒介。蜡，如此朴实无华，而又必要，就像血液。
他的妻子像往常一样准备了猎巫之后的庆功宴，炖野鸡、鹿肉干、燕麦面包、棕色的鲜苹果酒。猎巫人默默地吃着东西。邓斯坦感到非常疲惫，哈欠连天，伸着懒腰，带着埃比盖尔回到他们的卧室。他栽倒在床上，把被子盖在胸前，再一次让自己陷入梦境。
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穿过烈烈燃烧的房子，裤裆满是屎尿，心中充满决心。
他跳过一团团火焰，火花像地狱来的马蝇一样四处飞舞，浓烟仿佛幻化成一个个幽灵，燃烧的梁柱纷纷落下。
他登上通过往二楼走廊的楼梯，突然间，透过黑烟，他看到父亲的委任状——他的长子继承权——就钉在那父亲卧室的门上。
仍然有时间去拯救猎巫人的委任状，还有时间去做其他事情。地板上升腾起一团打旋的火焰，他走上前去，就像雅各和天使摔跤
，他拥抱着起火的柱子。火焰舔噬着他，净化着他的血肉，炙烤着他的灵魂，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疤。这伤疤的意义再清楚不过了——总有一天，这个男人要把魔鬼本人绳之以法。
出于不明的原因，詹妮特的脑子里总是把瑞秋的离去和她姨妈的献祭以及贝拉的夭折相混淆。每当在湍急的河水中游泳的时候，詹妮特就会想象伊泽贝尔正蹲坐在岸边，身上满是天花的脓疱；或者想象瑞秋被绑缚在科尔切斯科城堡的后面，火苗像贪婪的毒蛇一样缠绕在她身上；或者看到贝拉坐在“布里斯托尔少女”号上的一间上锁的舱室中；瑞秋染上了天花；伊泽贝尔乘船向东而去；贝拉被绑在火刑柱上。
经过了四十天的游泳疗法，她认为自己……并没有治愈，准确地说，没有完全治愈，但恢复了理智——足够理智，至少，可以重新开始战斗。但她不知道这到底是印第安疗法的魔力，还只是时间抚平了她的伤痕。
恢复理智后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辞退了内莉·亚当斯——因为接下来的残酷考验需要绝对的独处和彻底的安静，在室内只能响起詹妮特自己的脚步声。不过，她在德国城一个叫作埃克哈特的人家中为内莉找到了做家庭女教师的新工作。第二件事同样显而易见。她必须用欧几里得来激奋自己，唤起自己对于惠更斯的狂热，建立与《数学原理》的最亲密关系。
有时，牛顿的一个问题要花上她一个礼拜，甚至整整一个月。但除非解出答案，否则她从不放弃。她能够熟练地，从一个给定的焦点，画出一个旋转的球体（无论这球体是真实的，还是假定的）的椭圆、抛物线和双曲线路径。她学会了从三个不同的视角绘制彗星的轨道，学会了计算在朔望和方照位置时太阳和月亮引起中纬度海潮的力，学会了计算在不考虑偏心率情况下的月亮轨迹，学会了通过月亮的数据推测木星卫星在拱点和交点时的平均运动。
托拜厄斯倒是说话算数，每个季度都会通过他的律师霍斯法尔兹先生位于伦敦的办公室给詹妮特寄来三十英镑。她把一部分钱用于购买食物和书籍，而剩余的钱款则保存在她床下的一个保险箱里。她的脑海里从来没有闪过给自己置办一件新衣服或一顶时髦的帽子的想法。托拜厄斯常常会随钱寄来一封信，报告瑞秋的近况，以及他在东印度（那就是他神秘的新任命的地点）所取得的巨大成功：“我们总是有十六名骑手，在马德拉斯和孟买之间的五百英里的邮路上传递邮件。”
根据托拜厄斯的报告，瑞秋现在能说法语，会做简单的加法题，背诵摩西十诫，而且与她的家庭教师克劳德特·佩尔蒂埃小姐有了“极深的感情联系”。詹妮特知道他是想让她不要担心瑞秋的幸福——虽然相当愚蠢，但这个人并不坏——但她开始害怕从马德拉斯新寄来的每一封信，发誓再也不读这些信，却又不顾一切地阅读它们。当看到佩尔蒂埃小姐教会了他们的女儿跳舞、画画、算术和天文的时候，她又陷入无边的嫉妒之中。瑞秋自己写的，夹在信里的有趣的小纸条并没能让詹妮特高兴一些，因为尽管它们反映出瑞秋在那个有着红色丝绸纱丽和白色大理石寺庙的东方国度中的愉悦心情，但它们也显露出瑞秋不确定自己真正的妈妈究竟是詹妮特·克朗普顿，还是无比强大、无所不能的克劳德特·佩尔蒂埃。
1718年春天，托拜厄斯履行了他的第二个承诺。他们的婚姻关系正式结束了。必要的文件从马德拉斯寄出，经由伦敦的霍斯法尔兹先生的律师事务所，再转寄到费城。尽管这份文件外表没有沃尔特·斯特恩的猎巫委任状堂皇美观、引人注目，但它的上面有着大法官的封印，标志着它是一份真正有着法律效力的文件。比这份文件更重要的是随它一起寄来的信。在信中，托拜厄斯承诺还会继续寄来每个月的花销，“直到你能供养自己，不再需要我的帮助之时”。詹妮特在一份离婚协议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把它寄回给霍斯法尔兹先生，然后把它的副本夹在惠更斯的《摆钟论》里，等着向她未来的丈夫证明他的配偶并非一个重婚者。
但现在，她只属于她的研究工作：詹妮特·斯特恩·克朗普顿，几何学的新娘，锥线论的亲人，近来又成了加速度的姐妹。她脱离了所有的物理存在，脱离了她的城市，她的省，她的行星，似乎也脱离了她的肉体——只想着着手设计各种论证和实验，让它们的结果构成新论文的血肉和筋腱。
《数学原理》的第一编“物体的运动”对球形物体沿传统三角学的永久曲面的运动进行了激动人心的描述。这些定理让詹妮特找到了八种方法，通过手推车的轮子、擀面杖和保龄球来唤醒加速度的精灵。通过熟读第二编“物体（在阻滞介质中）的运动”，她组装了十多种实验装置来召唤阻力的精灵。其中她最喜欢的装置是由两个垂直的铁管在底部与一个水平的铁管相交，以形成一个U型水道。在管道中的流体的数量等于她的钟摆的长度的两倍，从而让她能够观察流体的波动与杠杆的震荡之间的相互作用。靠着她童年时使用水晶球和五面棱镜的记忆，她研读了“受指向极大物体各部分的向心力推动的极小物体的运动”这一章。她设计了十一种光学实验，因为牛顿每次提到“极小物体”时，都希望读者去想象世界上最基本的物质构成，而光线正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就像把面粉筛成所能想象到的最细小的微粒。最后，对于引力精灵的论述，是她的“重大论证”中所不可或缺的。因此，她研究了《数学原理》中关于磁力和摩擦力的所有段落，接着提出了九种论证方法，其中最巧妙的一种方法运用了她母亲过去常常制作的玩具风车。不过，她并没有用丝绸来制作风车的叶片，而是给它装上了磁石的王冕。当这台如帝王般威严的机械轻快地转动起来时，它所磨碎的不是麦子，而是荒谬与疯狂。
可是，与瑞秋通信的终结，让詹妮特丝毫感受不到孕育“重大论证”的快乐。尽管她试图让寄往马德拉斯的每一封信中都充满近于完美的风趣和惹人喜爱的欢快笔调，但等到过完她的九岁生日时，这个孩子显然已经对通信失去了兴趣。而詹妮特不得不承认，最近，她女儿写的诙谐的小纸条，不再随着托拜厄斯支付的生活费一起寄来。
“我祈祷有一天你能明白我为什么更钟爱科学而不是子女，”她在信中写道，尽管她怀疑瑞秋永远也读不到这封信，“但在那破晓的黎明到来之前，我不会责怪你认为我对科学的追求是可鄙的。”
与瑞秋断绝了书信来往之后，她被迫以幻觉的形式来安慰自己。每天，她都会不止一次地在钟摆那闪亮的银盘上看到瑞秋的面孔。有时，她想象着瑞秋的灵魂正在后面偷偷看着那磁力驱动的风车。有一次，她甚至看到那魂灵穿过胡桃街市集，消失了。因此，正是这种“闹鬼现象”，这种连她的父亲都无法容忍的幻觉，成为了詹妮特和她的女儿的唯一联系。她以前从未忍受过如此辛辣的讽刺，但她担心命运女神还没有厌倦这个游戏。
她找到内莉·亚当斯，重新雇佣了她。这件事不仅轻而易举，而且无疑是一件好事。内莉的运气很差，埃克哈特家的男主人冲垮了她贞洁的城堡，之后又多次奸淫了她。显然在他眼中，这位家庭教师就是一个可以肆意凌侮的女人。不过，埃克哈特先生的掠食并没有（感谢上帝）让她怀孕，这可能是因为可怜的内莉按照詹妮特教过她的方法，用薄荷油和马郁兰制作了同样的药膏。
在她们重新团聚之后的几个月中，“猎巫人之槌”和她的助手忙着准备更有力地推翻鬼神学的新实验，一起召唤无数运动之灵，并为它们提供大量的机会去施行“邪术”。通过向参与者提出高价（她靠每个季度省下的生活费已经攒下了几百英镑的财富），詹妮特和内莉很容易就招到了二十名奶妈、挤奶工、助产士、养鸡人和酿酒商。在整个实验过程中，她们详细记录下她们的观察结果，记录下每个停止产奶（无论是人，还是奶牛）、难产、停止下蛋、酒变酸的案例。她们的结论是明确的——即使在高度诱惑的环境中，世界上的这些动态使者也不会向魔鬼低头。
起初，詹妮特在考虑怎么对男性的性生活开展论证实验。但有一天，内莉提到埃克哈特先生对她的性骚扰的唯一一次中断是在他去了费城最臭名昭著的妓院——位于河边的“咧嘴笑的斯芬克斯”之后。詹妮特立刻与这家妓院的老鸨波斯尔思韦特太太展开谈判。最后，波斯尔思韦特太太同意五五分账，每小时詹妮特支付十六先令，其中八先令归老鸨，八先令归妓女，从而允许詹妮特在她的姑娘“做生意”的时候进行科学实验。于是，每天晚上，在清秀的诺拉·吉蒂斯、淘气的莫尔·弗罗斯特、爱撅嘴的吉娜·莉托、面色红润的索菲·埃普索姆以及倦怠的夏洛特·凯奇的香闺外面，詹妮特和内莉都会摆弄她们的棱镜和钟摆。通过事后的调查，这些姑娘无一例外地表示，她们“做生意”的过程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1721年8月的一个炎热的下午，天气是如此闷热，似乎都能不靠火焰融化一支蜡烛。詹妮特陪着内莉来到码头，把她送上了“阿耳特弥斯”号双桅帆船。内莉听从生病父亲的召唤，要乘船回切姆斯福德老家。詹妮特从码头回到位于栗树街的家中，拿起一支羽毛笔，开始工作。到圣诞节，她用光了8个墨水瓶，写下了151页手稿。到第二年的复活节，她已经用光了16个墨水瓶，完成了302页手稿。到万圣节中午，她放下笔，喝了一杯莱茵酒，在已完成的长达434页的初稿上深情地吻了三下。哈雷博士还会说她的论文过于肤浅吗？那他的指责只会像鸡蛋壳一样空洞。
还剩下一项工作，令人厌烦却又不得不做。如果乔治国王的枢密院像它的前任一样对宗教不敬行为吹毛求疵的话，那么她需要采取一些手段，以避免她的观点受到阿里乌斯主义、无神论和亵渎神灵等等指责。无论用什么方法，她都必须为她的论文披上英国国教释经学和三位一体教理的厚厚外衣。
她在斯古吉尔河里游着泳，用的是仰泳的姿势，突然之间，灵感如六翼天使般在她的脑海中翱翔。三位一体：圣父、圣子、圣灵。动态元素：引力、加速度、阻力和光——本质上对应的是土、空气、水和火。耶稣……化身……啊哈！圣子显然代表的是土，因为他曾经将他的血肉赐予这片大地。圣灵呢？显而易见：在圣灵降临节，圣灵以火的伪装降临到使徒身上。至于圣父，他与空气的联系似乎再自然不过了，因为上帝是生命的呼吸。
还剩下一种古希腊的元素：水。
河水托着她向南流去。一棵死树突兀地从斯古吉尔河中探出枝干。两只壳上带着黄色斑点的乌龟趴在半淹在水下的树干上晒太阳。她漂浮着。特拉华湾的水。大西洋的水。比逊河的水。吉恩河的水。幼发拉底河的水。
羊水，不断流下，预示着夭折的贝拉和亲爱的瑞秋的降生——预示着每一个孩子的降生。而圣母，圣母玛丽亚，她一定知晓这生命之水不可阻挡地流淌。没错！就是她！啊哈！圣父、圣子、圣灵、圣母：空气，土壤，水和火。她也许要花上一年时间完成她的论文，也许两年。但最终，她会完成这部无可辩驳的论文，有力地证明魔鬼并不存在。如果乔治国王和他的国会不把这部论文看作一部惊人虔敬的作品，那他们就该去地狱钓鱼。
这个礼拜刚开始的时候，本杰明对“电”这种神秘的现象还一无所知，但他花了四个晚上阅读奥托·冯·格里克
的《新实验》（Experimenta Nova）。这本书不仅对电进行了探讨，揭示了如何制造电，甚至对这个词本身进行了阐释：电，“electricity”，源自古希腊语中的“electron”，意为“琥珀”，因为古爱奥尼亚人首先发现，经过剧烈磨擦，一块琥珀会具有特殊的吸力。在研究《新实验》中的插图之后，本杰明花了大半夜的时间制造了一个冯·格里克静电球（一个卷心菜大小的硫磺球放在一个由齿轮和曲柄驱动的钢轴上），此刻正准备对这个装置进行测试。他吃完午饭，把凳子拉回到卸版台前。在球体周围放了四堆材料：糠皮、种子、羽毛和花瓣。四堆材料与球体的距离相等。他用左手握住曲柄开始旋转，而右手则放在硫磺球的表面。糠皮先飞了起来，穿过空气，粘在充满电荷的球体上，正像冯·格里克所说的。他把曲柄转得更快，更用力地摩擦球体。烟草种子也飞起来了。再快些。鹪鹩羽毛也飞起来了。再用力。报春花的花瓣同样腾空而起。这硫磺球活了！它充满了电力！
一只灰色的老鼠从地板上急匆匆地跑过来。本杰明的右手仍然放在硫磺球上，却抬起双脚让那小动物过去。这时，突如其来地，一片报春花花瓣飞起来，粘在了他的左手上。他把脚放回地面。这花瓣便脱离了他的手掌，掉在桌子上。他转动硫磺球，让球体充满静电，然后把左手悬在那片任性的花瓣上面，再次抬起双脚。花瓣又飞到了他的手掌上。他把它轻轻弹走了。
在《新实验》里，冯·格里克可丝毫没提到当与地面绝缘时，人体会成为电的导体。会不会是富兰克林本人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迄今为止尚不为人所知的自然定律呢？这件事值得进一步研究。他把双脚放在地面上，摇动曲柄，摩擦硫磺球——但在他的双脚落地之前，他的左手无意中靠近了一盒损坏的字模。噼啪作响的电火花出现在他的食指指尖和一个铅制的W字模之间——这下电击吓得他大叫起来，就像他不小心踢到了脚趾头。
他设法让这个过程重新发生了一次，但这次他为电击做好了准备，所以电击的感觉并不那么强烈。他再一次让硫磺球充满电荷。不过，这一次，他故意先放下双脚，再碰触铅字W。没有电火花，也没有电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发现的神秘定律究竟是什么？
一个黄铜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这个铃铛正是本杰明安装的。只要有人打开前门，这个铃铛就会响起来，通知人们来了一位顾客。他埋怨自己的运气太差。约翰·奥利里和其他工人还在宿舍里。而由于痛风的原因，凯默先生十点钟就离开了。本杰明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抛下他的实验，去接待顾客。
他大步迈进印刷室，迎面碰上了费城最标致的女人。或者说，这正是他对她的面孔和身材的第一印象。她大约三十五岁，也许四十岁。但岁月只是让她更加优雅。她身着一件绿色的花缎连衣裙，年纪并没有让她显得衰老，反让她更像稀世尤物。葡萄酒、白兰地、奶酪和大理石也会这样。她有着一头漂亮的红褐色头发，举止高雅，体态丰盈。双唇如沾满牛脂的擦墨球垫般带着潮湿的性感。
这位女士脱下她的软帽和手套，然后问店主在不在。他回答说凯默先生因为痛风已经回家了，但他，本杰明·富兰克林，虽然只是一名印刷工人，也愿意为她提供帮助。他的顾客抬了抬眉毛，仿佛有些惊讶，接着微笑着从她随身的提包里拿出厚厚的一摞手稿，放在除墨台上，再充满感情地抚摸了一下，就像在爱抚一个喜爱的侄子的头发。
“我喜欢这地方的香味，”她说，“墨水、胶水、皮带，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东西。”
“那是老鼠屎。”他说。
她大笑起来。他在“咧嘴笑的斯芬克斯”睡过的所有姑娘，哪怕是诺拉·吉蒂斯，也从未激起他如此令人兴奋而又充满罪恶感的想象。
“我叫詹妮特·克朗普顿，马德拉斯邮政总监的前妻，培根实验主义的奉行者。从印第安部落中逃出来之后——我就不浪费你的时间讲述这个故事了，我写了一本书。我想让这本书尽快印出来。”
本杰明拿起这摞手稿的封面，立刻发现这位克朗普顿太太很可能正像他一样野心勃勃：
论亚里士多德的四元素
如何能够证明
元素精灵并不存在
同样，除了撒旦本身
恶魔、魔鬼和妖精也不存在
以及为什么巫术和邪术
因此
也是不可能存在的
本书内容经过作者亲身调查研究
卡文迪什奇闻怪事博物馆
（美洲分馆）
馆长，J.S.克朗普顿
“老实说，我从来没听说过卡文迪什博物馆，”本杰明说，“这个美洲分馆是在费城吗？”
“现在它只在我的脑子里，”克朗普顿太太回答，“我打算建立这样一个博物馆，但直到现在，我还忙着与鬼神学战斗。”
“我也喜欢科学，”本杰明把封面放回原处，“今天上午，我在我们的排字车间里安装了一个冯·格里克静电摩擦球。这个月，我还会利用业余时间学习更多关于电力的知识。”
她又对他笑了笑。他分不清这笑容究竟是出自钦佩还是骄傲。“我能拿出的个人财产的总额是六百五十英镑。这些钱够不够印刷和装订三百册书？我想送给每个国会议员一本，还有乔治国王和他的大臣们，从而让他们一起推翻詹姆斯一世的巫术法案。”
他不由地深吸了一口气，说：“太太，六百五十英镑的话，我们可以采取摩洛哥装订法，每本附送金色书签一支，以及一个由发条驱动的金丝雀，可以按命令翻动书页。”他注意到戴维·哈里又忘记了打扫油墨台下面，于是抓起扫帚，开始打扫。“告诉我，克朗普顿太太，你能不能把你这有趣的手稿借给我……”他把桌子下面的垃圾扫成一堆，“今晚读读？”
“富兰克林先生，我很高兴能和一位聪明的年轻人探讨我的作品，并倾听他的意见——但是，你在一个晚上可读不完这本书。”
“我读得快。”他急切地回答。
“我写得慢。”她尖刻地回答。
“我明白你的意思，太太，我会认真阅读每句话的。”他用煤斗把垃圾从地板上铲起来，倒在垃圾筒里，“这个主题深深地触动了我，因为曾经参加过臭名昭著的塞勒姆女巫法庭的塞缪尔·塞沃尔，近来试图迫害我那亲爱的兄长。”
距离塞缪尔·塞沃尔与《新英格兰新闻报》的争斗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但本杰明在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仍然忍不住激动。没人能否认，这家位于波士顿的报社既批评了殖民地政府，也批评了这位清教徒教士——无论是这家报纸的编辑，詹姆斯·富兰克林，还是他的弟弟，印刷学徒本杰明·富兰克林，都对现状不满。但事实上，在《新英格兰新闻报》的版面上并没有登载过直言不讳的不敬言论或公然的亵渎神明的观点，所以，当塞沃尔法官以多次歪曲《圣经》的罪名将詹姆斯投入监狱，并关闭了他的报社时，本杰明发现他的想法在宾夕法尼亚也许能受到更真挚的接受。当詹姆斯身陷囹圄，只留下他的副手勉强维持报社的运转时，本杰明动身来到了费城。尽管这里是行为古怪的贵格会的地盘，但据说它拥护伟大的英国理想——思想自由。
“我已故的父亲曾经和你的塞沃尔先生一起杀害塞勒姆审巫案中的被告人，”克朗普顿太太说，“而现在，我的弟弟邓斯坦也染上了猎巫的热症。”
“如果你说的是邓斯坦·斯特恩，那我在《圣经联邦报》上读到过他那可悲的事迹。天啊，看来我们要出版的是一部极为重要的论文了。它一定会激起神学家、科学家，以及普通读者的兴趣。我建议我们每本书至少要卖两克朗。”
“真正重要的，年轻的富兰克林，不是我们对我的书所确定的价格，而是国会议员从中所收获的价值。”
“当然，太太，不过我担心凯默先生可不会做没有利润的好事，”他向她顽皮地咧嘴一笑，“啊，克朗普顿太太，我相信，有着如此有意义的生活目标，你的生活一定非常快乐。”
“快乐？”他的顾客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仿佛他的鼻子突然变成了萝卜，“不，先生，这是一团比‘快乐’要复杂得多的情感。我热爱我的追求，但我也厌恶它。我珍视我的工作，但我也憎恨它。正像《亨利四世》中的哈利刺死霍茨波的那一剑，它已经夺去了我的青春。”她戴上手套，显然打算离开，然后轻轻地抚了抚她的手稿。“小心，先生。这里所放置的是开普勒力学和牛顿论证所组成的奇妙丛林。你可能会读不懂。”
“我试着读过牛顿的《数学原理》，但我看不懂拉丁语。他的《光学》是用英语写的，更对我的胃口。”本杰明再次走到油墨台边，抓住一对擦墨球垫的手柄，把它们拿起来，给它们涂上油墨，以使它们的墨量均匀。他把这两个吸满油墨的球垫抵在约瑟夫·斯蒂克利的《阿佛洛狄忒》第一篇的活版字模上，来回擦拭，让这些铅字蒙上一层油墨。“吾魂起兮，”诗篇中写道，“尔如灼炭，吾心如驹。”从开篇便奠定了全文的风格。“但哪怕我只能理解你的一部分观点，”本杰明说，“它也会是一场及时雨，洗去在我们心灵上发酵的劣酒——自作聪明者的诗文、卑鄙者的短论，以及伪善者的布道。”他把字盘固定在凯默先生巨大的手动印刷机的后面，然后把一张白纸放在压纸格里，放下夹纸框（以防止纸张移位造成字迹模糊），再把两部分合拢放在石床上。“等我的午餐时间结束，我就必须把这种打油诗印上一百份。”他把整个石台滑到压印盘下面。“我相信，一个玩打印机的猴子都会比这写得好。”他抽出主轴离合杆，把白纸和字盘紧紧地压在一起，从而在纸上印出字迹。“看看斯蒂克利先生的诗……”他推出石台，“这诗肯定能让他飞出无名之辈的幽谷，坠入晦涩朦胧的深渊。”
还没等他把印张从石台上剥下来，克朗普顿太太突然用手紧紧按着前胸，跌坐在除墨台边的椅子上。“啊，我要晕过去了。”
“噢，我可怜的克朗普顿太太。”
“喝点水会让我好起来的。”她低声说，用手捶着前胸。
他急忙跑回卸版台，抓起他的水杯，回到印刷车间，把水杯送到她的嘴边。这原本需要二十秒的时间，可他在十五秒内就做到了。这水证明很有效。她很快恢复了镇定。说话也变得有力气了。
“谢谢，先生。”
“你经常晕倒么？”
“这是第一次。但听我解释，”她喝光了杯子里的水，“在我只有十四岁的时候，我目睹了农民贾尔斯·科里仅仅因为拒绝为自己辩护而被巨石压死，我本来已经忘记了，但你这巨大的印刷机又让我回想起那场面。”
“我必须纠正你记忆中的一个错误。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士，在塞勒姆审巫案的时候绝不会超过三岁。”
“你是个贫嘴的淘气鬼，本·富兰克林，但你面前的这个女人已经四十六岁了。现在，告诉我，我的书要等多长时间才能印好？”
“你的书要经过七道工序，其中两个耗时较长，其他的很快。我相信我们能在下个月，也就是4月开始印刷。此外还需要四个月的时间。”
“你们能在三个月内完工吗？”
“也许。”
她的脸色恢复了红润。“我想看看你的冯·格里克静电球。我以前听说过这种装置，但从来没见过。”
于是，本杰明利用他的午休所剩的最后一点时间，在排版车间里向詹妮特展示静电球。他向克朗普顿太太展示了怎样让这个气味刺鼻的硫磺球充满电荷；以及当双脚离开地面后，他自己的身体如何同样充满静电，就像静电球一样能够吸引花瓣和烟草种子；还有如何在他充满静电的手指和某个金属物体之间制造小小的电火花。他不禁为这种不对称性而发笑。在卸版合的一边，正在进行着一场科学实验。而在另一边，却是生活的起起落落，奇迹般地不可预测。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他还以为这一天与平常一样平凡。他做梦也想不到，在下午一点钟的时候，他会站在一位标致的女士身边，浑身充满了电荷，心里却想着伸出手去，在他与她之间制造那令人兴奋而刺激的难以置信的爱的电火花。
＊＊＊
电火花从范德格拉夫
发电机中喷涌而出。电力彩虹沿着雅各的梯子飞快地上去下来。特斯拉线圈周围产生了一束束闪电旋涡。总之，我们已经走进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美国科幻电影。我认为在这个时期的美国科幻电影中，涌现出许多文学艺术和戏剧艺术的经典之作，足以和《长夜漫漫路迢迢》（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李尔王》（King Lear）和《俄底浦斯王》（Oedipus Rex）媲美。你们人类认为戏剧剧本比电影剧本更高贵的习惯性思维总是让我大惑不解。每当谈起后者，你们总是不懈地引用一些武断的电影胶片影像——哪怕这影像只是对剧作者想象力的粗陋再现（而且时刻受到预算的限制）。总有一天，你们将学会给予文字适当的尊重。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科幻电影剧本中，有一个名字比其他所有的名字都要响亮，远远超越了约瑟夫·韦斯特和《人造妖怪》（Man Made Monster）、布伦达·韦斯伯格和《疯狂的食尸鬼》（The Mad Ghoul）。我所说的就是伟大的艾德蒙·T.洛维，以及他那些不朽的作品，《科学怪人之家》（House of Frankenstein）相《德莱库拉的房子》（House of Dracula）。他巧妙地用剧本表现出了科学世界观内在固有的凯旋与平衡。在构成第一部作品的情节中，作者对凋萎的西方理性主义进行了批判，从而让观众中每一个中产阶级神秘主义者的心都感到温暖。但在第二部作品里，洛维却恰恰相反，提出如果放弃了理性，只会让我们遭殃。
无论在我对启蒙运动的诞生的记述中有多少疏漏（这件事迫使我对我们亲爱的詹妮特和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学术交流，以及今后多次这样的亲密接触进行描写），但你不能否认这个命题内在的重要意义。如果我们的文明自作聪明地与魔鬼交易，把它的灵魂交付给一个叫作“科学进步”的伪神，那么我们必须抓住一切机会揭露这个骗局。另一方面，如果理性时代代表着人类摆脱神圣化的无知与宗教化的荒谬的最后希望，那么我们应该坚定地站起来说“不”，哪怕我们会因此得罪隔壁的占星家或街角的牧师。
《科学怪人之家》里的主角是疯狂科学家古斯塔夫·尼曼。当我们首次见到这个极端利己的“超人”时，他正由于进行亵渎神明的医学实验，而被监禁在中欧的某个地方。尼曼博士逃出地牢之后，通过订立契约，引诱其他三个流浪者加入他的圈子。而剧情就围绕着这些契约展开了。首先他答应修好他的顺从的驼背助手丹尼尔那弯曲的脊椎。遇到吸血鬼德莱库拉伯爵之后（比喻这个世界上的理性早已枯竭），尼曼答应保护这个不死贵族所居住的土地。最后，尼曼又遇到了劳伦斯·塔尔博特，一个自伤自怜的狼人。尼曼宣称他会通过外科手术改变塔尔博特的大脑，从而“永远为你去除这一诅咒”。对于洛维来说，塔尔博特显然代表着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的典型受骗者。在“科学怪人之家”上空的血色月亮并非几百年来让诗人们为之动情的那个充满生气的球体，而代表着牛顿式的恐怖。在塔尔博特看来，这个月亮所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是不可救药的病态。他并不陶醉于自身内在的狼性，却自以为只有不再撕碎人们的喉咙，而是转变成一个可敬的资产阶级形象才能令自己幸福。
正像许多笃信技术统治论的学术领袖一样，尼曼原本就不打算遵守他那博爱的誓言。他的心中只有一个目标——神奇地用尸体拼凑成叫作“科学怪人”的怪物，给它生命，而不顾这会给人类社会或生态圈带来的后果。等到这部电影结束时，尼曼已经玷污了所有这三份契约，而他的那些准受益人都死去了——丹尼尔被抛出了窗户，德莱库拉在阳光中化为乌有，塔尔博特被一颗银子弹击中。
在《科学怪人之家》中，暗藏着环境保护主义者的论述。这开始于尼曼虚伪地发誓要保护大地，并在第二幕达到了顶峰——科学家进入了“科学怪人”曾经游荡过的一个社区。此时，那可怕的怪物已经走了，农民们恢复了与大自然的卢梭式的和谐。他们向当地警官解释：“从水坝决口，洪水毁灭了狼人和‘科学怪人’之后，我们的村子就一直平安无事。”（参见由1987年雅克·德里达的《论文字学》所撰写的《可取之处》，读者可以从中找到对浸润于这段文字中的生态学主题的令人信服的分析）这个主题在第三幕得以延续，“科学怪人”在一个流沙坑里淹死了尼曼。洛维所影射的是牛顿工具主义给这个世界所带来的不良影响。
《德莱库拉的房子》却推翻了《科学怪人之家》所提出的每个认识论假设。影片中的主要人物是清白而正直的弗朗茨·埃德尔曼医生。他“帮助他人的名气”即使在吸血鬼和狼人的世界里也大名鼎鼎。在第一幕中，德莱库拉伯爵和劳伦斯·塔尔博特经过上一部电影的不幸遭遇之后又神秘地复活了。他们请求埃德尔曼用自然疗法治愈他们所谓的超自然苦难。与我们在上一部电影中所遇到的那个自我实现的吸血鬼不同的是，《德莱库拉的房子》中的不死贵族却受到了“悲惨而恐怖的诅咒”。这一次，洛维没有把塔尔博特描写成一个无法理解自身心灵的美丽之处的高贵原始人，而是患有颅内高压病症的患者。
对于德莱库拉，弗朗茨·埃德尔曼准备用一种实验性的疫苗去消灭他血液中感染的寄生虫。而对于狼人，埃德尔曼准备用一种从杂交珊瑚菌中提取的治疗霉素来软化他的头骨。（参见米歇尔·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在1998年撰写的《一派胡言》，其中对洛维的记名法进行了符号学分析。）当第二幕开始，“科学怪人”在埃德尔曼城堡下的海边岩洞出场时，他还是以他那标志性的仁慈而决心将这个由尸体拼凑而成的怪物从昏迷中唤醒。但他那畸形而圣洁的护士，尼娜（埃德尔曼希望用珊瑚菌霉素来治疗她的畸形的身体）认为救活“科学怪人”是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件事很可能是自杀的疯狂之举。但埃德尔曼相信应该给这个怪物第二次机会：“那个可怜的东西该为自己是个怪物而负责么？”尼娜反驳道：“人只有和同类才会讲责任。”埃德尔曼出色地运用辩证法，回答：“也许你是对的，尼娜，科学怪人一定不能再进行大破坏了。”
洛维在1945年撰写了《德莱库拉的房子》的剧本，同年原子弹摧毁了日本的两座城市。而学术界公认的是，洛维一听说广岛和长崎的事情就立刻在剧本中加上了“不能再进行大破坏了”这几句话。显然，洛维是首位严肃地表示希望研究热核武器的科学家最终自取灭亡的西方戏剧家。
德莱库拉无法控制自己的恶性，将自己受到感染的血液注射进了弗朗茨·埃德尔曼的体内，从而造成了埃德尔曼的堕落，导致了他分裂人格的形成。埃德尔曼性格中善的一面在足够长的时间里主导了他的行为，让他用“珊瑚菌霉素”对塔尔博特进行了治疗，但随后性格中恶的一面控制了埃德尔曼，促使他杀死自己的园丁，勒死了尼娜，复活了“科学怪人”。
虽然有着悲剧性的收场，但我们不能不注意到，贯穿《德莱库拉的房子》全剧，医学治疗和启蒙运动世界观一直作为完全积极的力量发挥着它们的作用。走出埃德尔曼城堡的塔尔博特成为了一个重生的人，他将迎来完全正常的人生。他摒弃了迷信的化狼之月，而迎接了因科学发展而明亮的人文之月。看起来，不像撰写前一部剧本的洛维，《德库莱拉的房子》的作者毫不同情那些有着边缘魅力的自封的复仇者。
随着本书的情节发展，我们将再次探讨这种原始主义的抗议。但现在我们必须回到詹妮特身边。不过，在你们商讨下一幕之前，我想邀请你们花上几分钟思考艾德蒙·洛维的后启蒙运动困境的辛辣象征——“科学怪人”，躺在勇敢的埃德尔曼医生的手术台上。
我请你们去注视那怪物冒泡的胆汁和流淌的淋巴液，那杂乱的神经与血管，那悸动的大脑和跳动的心脏。
＊＊＊
心怦怦乱跳，身体微微抖动，詹妮特推开凯默印刷所的门，带动着本杰明那设计巧妙的门铃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在印刷工人和学徒们投来的目光中，她摘下手套，解开围巾，拍落胳臂的雪花。她的仰慕者们欣赏完她那绰约的风姿，然后便回到他们的工作中去了。乔治·韦勃拿起一对擦墨球垫，在一个字盘上重力拍打着，活像一位鼓手在一艘罗马大划艇的驾驶室里敲出一连串的节奏。约翰·奥利里用力拉着布劳印刷机的主轴离合杆，在一张优美的白纸上印制某些无趣的文章或荒诞的打油诗。戴维·哈里把一张刚刚用完、沾满了油墨的字盘，泡进洗墨槽那黏稠的污水中。
她并不完全肯定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着迷：是本杰明那杰出的文章，还是本杰明那卓越的人格本身。上次他们的硫磺球调情结束时，他把完整的一套“塞伦斯·杜古德”借给了她。那是一个收入微薄、冰雪聪明、见解丰富而深刻的乡村寡妇先后寄给《新英格兰新闻报》的十四封信。这是一种双重诱惑。“塞伦斯·杜古德”的热心读者并不知道“她”其实就是詹姆斯·富兰克林的学徒，他那自命不凡的弟弟，本杰明——甚至连詹姆斯本人都不知道。十六岁的他通过伪造身份，伪装字迹，每天晚上都把一封信塞进詹姆斯印刷所的门缝里，从而保证每周都会有一篇出色的文章登载在《新闻报》的版面上。要是他的哥哥知道这些信件的真实来源，一定不会容忍这件事继续下去的。
本杰明从哪里获得这样的自信？又从哪里获得这样惊人的勇气？一个城市中的少年跨越到另一种性别、另一代人以及乡村的思维方式，以相当风趣动人的文笔，在极短的时间内，写出具有独立思考的文章。“塞伦斯·杜古德”赢得了詹妮特的崇拜。在驳斥了男人比女人更聪明这个假设之后，“塞伦斯·杜古德”继续攻击那些反对女人上大学的人。“学校里只教女人学会读自己的名字，而不教会她们其他东西。上帝给了我们学习和理解知识的能力。我们有什么过错，为什么要禁止我们步入高等学府？”接着她对无神论者和伪善者进行了对比，并总结说：“我近来倾向于相信伪善者比无神论者更危险，尤其是如果伪善者在政府中身居高位。”最重要的是，“塞伦斯”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我常常会想，要是能找到一个幽默、冷静而和蔼的男人，我也会改嫁的，但这样的男人几乎是不可能找到的。我已经渐渐适应了守寡生活，但我永远不会喜欢这样的生活。”
詹妮特走进干燥车间。在这间屋子里，高过头顶的一根根绳子，仿佛组成了一张严密而有序的网络。数十张刚刚印出的印张就挂在这张大网上。本杰明正站在这些印张中间，就像一个洗衣妇站在今天洗出的衣服中间一样。两位科学家互致动人的问候。随后她提出一连串常见的问题。她的论文，他已经读了多少页？迄今为止，他对她的论文印象如何？他什么时候能看完？这是他们一个月中的第八次见面——但此刻她才意识到：除了聪颖的头脑和博大的心胸之外，本杰明的外观也非常出众。没错，他的身材略胖。但哪有一个桶状胸型的人敢夸口能像他这么高贵。没错，他的脸上有一些赘肉，但是最值得夸赞的那种圆脸。没错，他的小腿有一些粗壮，但在宾夕法尼亚还有谁见过这么优雅的小腿动作？
他用手指摸摸那些悬挂的印张，看看油墨是否已经干了。“昨晚我读到了你关于主宰加速度的运动精灵的那一章。我越来越喜欢你写的每一个段落。”
“但我驳斥鬼神学的论证有说服力吗？”她问。
“虽然我喜欢你的书，但只有在我知道了你是怎么进行论证的，然后才能进行判断。”他开始摘下那些印张。“作为一个不用去教堂的人，我在周日上午能读完最后一段，然后我会润饰我的结论。”
詹妮特心中感到一阵狂喜，因为她意识到他们的下一次约会地点可能会在本杰明自己的住处，但很快这喜悦就被冷静、清醒、实用主义，以及她的其他一些思维习惯冲散了。这种她和本杰明成为情侣的想法是荒谬的，简直就是精神错乱。这个亲爱的大男孩也许只把她看作是一个有趣的大姐姐。她和他幽会是不可想象的。毕竟，他只比瑞秋大三岁！
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头，问她能不能在周日下午两点去他的家里拜访，以便对她的论文进行充分的讨论。他回答说他的屋子可不适合像她这么高贵的女性。但她提醒他，她曾经和一个印第安人一起住在尼玛库克人的简陋棚屋里。而她觉得那比和一个她不喜欢的邮政总监一起住在栗树街的别墅里更开心。
漫长的三天仿佛永远也不会过去。但约定的时间终于到了。她走下她门前的阶梯，步行穿过布满积雪的市场街，然后登上托马斯·戈弗雷大厦破旧的后楼梯。她走进了这个创造了“塞伦斯·杜古德”的羽翼未丰的天才的地盘。他从屋里迎出来，穿着质朴——浅黄褐色裤子，黄色丝绸马甲，带褶饰边袖口的白衬衫——这身衣服要是在印刷所里一定会境遇悲惨。
“Bienvenue au Château Franklin.”他说。（欢迎来到富兰克林城堡。）
“Merci,Monsieur.”（谢谢，先生。）
“我昨天去猎熊，以向你在印第安人部落里的经历致敬。我很快发现了我的猎物。它懒洋洋地躺在河边的岩洞里。我想它是一头勤劳的野兽。因为它显然自己造了一个酿酒厂，然后喝掉了自己酿造的第一桶麦芽酒，从而研究醉酒对冬眠的影响。我可没有熊肉招待你，太太，因为我认为向一头正在进行科学实验的熊开枪并不光明正大。”
她笑着说：“我可不要肉，先生，但我很希望参观一下你的城堡。”
“跟我来。”
一共有四间屋子，包括本杰明不大的卧室，狭小的客厅，逼仄的书房和拥挤的实验室。其中实验室只不过是个衣帽间。他塞进去了一张樱桃木桌子，上面杂乱地堆放着空气泵、显微镜、望远镜、冯·格里克静电球，以及其他此类设备。每个房间的火炉都通向同一个烟囱。他高兴地把这比喻成围着一头老母猪吃奶的四头小乳猪。
他们本能地来到最舒适的房间，客厅。房间的主人早已在这里生起了宜人的炉火。一个铜壶坐在烟囱壁龛上，就像一个蛋舒服地蜷伏在窝里。
“也许我该准备些马来茶。”他建议。
“我们有许多重要的问题要讨论，”她回答，“神与重力、魔鬼与论证、牛顿的苹果与伊甸园的禁果。这个时候是该喝点茶，富兰克林先生，你泡茶的时候尽量浓一些。”
“我相信，克朗普顿太太，你一定忍受着巨大的悲伤，”本杰明说，“要是我认识一个好心的巫师该多好，可以立刻把你的瑞秋从亚洲变回美洲来。”
“当我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在地球的另一边，太阳正在冉冉升起，瑞秋早已起床，四处走动。此时此刻，她的头脑里正涌现出各种概念与奇想。”
“但现在她睡着了，而她的母亲正在浮想联翩。”
“唉，我怕正是这位母亲在空想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总是流连在幻想世界之中，正像克朗普顿先生所深深了解的，”詹妮特说，“要不是我执意要完成‘重大论证’，瑞秋也不会离开我的身边。”
“我能大胆说说我的想法吗？”本杰明问。看到她点点头，他继续说：“就像有些男人不会是特别称职的父亲，你也不会是世界上最成功的母亲。但我同样要说，击败清教徒猎巫人显然是一份高尚的事业。总之，我认为你的女儿会为你骄傲。”
“真的？”
“等到瑞秋长大成人，她会驳斥所有说她不是你的女儿的人。”
詹妮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本杰明的身上带着实验的香味——硫磺味、磁石味，以及其他令人兴奋的味道。“既然我不能再拉住我女儿那精致的小手，那就让我相信你这精妙的想法吧，”她喝下一口沁人的香茗，“请告诉我，你在我的书里找到了哪些优点和缺点？”
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她的新朋友谈论着“论亚里士多德的四元素如何能够证明元素精灵并不存在”。他称赞她“尝试让运动精灵去施行邪术无疑是聪明的做法”。他表扬她“把古希腊四大元素和牛顿的力学，以及三位一体神学理论联系起来是不朽的杰出之举”。
“啊，但如果你是一位国会议员，你会相信我的论文并推翻巫术法案么？”她问。
“噢，克朗普顿太太，我对你的文笔真是佩服之至。”
“但你会相信我的论证吗？”
“我可不是国会议员，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只能说你的每句话都显露出极大的智慧。”
有些不对劲。虽然他言之凿凿，却掩饰不住那迟疑的语气，犹豫的举止。她决定不再追问这个问题，而是提出再次进行硫磺球实验。
“你已经证明人体如何在与大地绝缘的情况下充满吸引微小物体的电荷，”她说，抿了一口茶，“但一个人体上的电荷能转移到另一个人体上么？”
“问得好！我们必须找出答案！”
他们来到实验室。詹妮特点燃一支牛脂蜡烛，然后坐在凳子上。本杰明坐在一个倒置的苹果酒桶上。他小心翼翼地堆了三小堆碎茶叶。一堆放在冯·格里克静电球的前面，另两堆分别放在实验台的两端。她用她的右手转动曲柄，左手放在旋转的硫磺球上。
中间的那堆茶叶崩溃了。茶叶纷纷粘到了硫磺球那斑驳的表面上。她仍然把手放在球面上，抬起双脚，将右手伸向同方向的茶叶堆。茶叶飞起来，粘在她的手指上。
“我有电了，本！现在让我摸你一下，让我们对这个奇怪的定理产生更深的认识！”
她仍然抬起双脚，左手转动球体，右手与球体磨擦，从而使球体带有静电，然后立刻用左手抓住他的右腕。他抬起他的双脚，把另一只手伸向茶叶堆。
十多片茶叶跳到了他的手指上。
“天啊，我做到了！”他喊。
“这结果令人印象深刻……”她放开他的手腕，缩回放在硫磺球上的右手，“但我认为我们的实验还不够成功，除非我们能让整堆茶叶都飞起来。”
“但……怎么做？”他晃动手指，让茶叶掉落在台面上。
“在我重新让自己充满电荷之前，我们必须扩大我们两个人身体的重叠面积，”她说，“我的手抓住你的手腕是一件事，但我们的前臂挨在一起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那让我们立刻露出我们的胳膊吧。”他解开袖口的扣子，把袖子挽到肘部。
“立刻！”她附和道，卷起左边的衣袖。
他们两人的前臂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等一下，要是我们脸贴脸，还能进一步提高我们的接触面积。”他说。
“啊！”
他们胳臂挨着胳臂，脸贴着脸。这种姿势不可避免地让他们膝盖顶着膝盖，她的左胸抵着他的胸骨。他们不约而同地笑得喘不过气来。
她吻了他的嘴唇。他没有躲避，而是径直把他的嘴巴奉献给科学事业。
“再没有两个实验者比我们更善于扩大重叠面积了，”他说，退后了一点以便能够运动嘴唇，“该转动静电球，给你自己充满电荷，让我们继续我们的实验吧。”
“我建议，我们先把我们的重叠面积再扩大至少一百平方英寸。”她打破了两个人手臂的契合，站起身，除去她连衣裙的胸饰，手指上的茶叶和硫磺粉沾在了她的蕾丝紧身上衣上。“或者，再好些，两百。”
“也许我可以增加到三百平方英寸？”他说，同样站了起来。
“完全可以。”
他们再次亲吻。他们的双手变成了自发独立的存在——热情的水手升起船锚，松开吊索，升起船帆，迎风破浪，来往于广阔的海洋。
“或许四百平方英寸？”他问。
解开扣子。松开衣带。打开夹扣。紧密相拥。
“四百！”她同意。
十几件衣物以统一的伽利略加速度散落在地板上。
“五百？”他问。
“五百！”她的心脏宛如异教徒的鼓奏响了酒神节的节奏。她的肺宛如疯狂铁匠拉起的风箱呼哧呼哧作响。“六百！”她从来没见过比本杰明赤裸的身体更迷人的了。他的皮肤像蜡烛上半透明的烛坑一样发亮。他的玉柱就像系绳子的栓，足以拴住埃涅阿斯旗舰上的主帆。
“啊，克朗普顿太太，我是多么地爱你！”
“我最亲爱的宝贝情郎！”
“我们这么做是不道德的么？”他问。
“只是有些放纵，”她回答，“就像所有的女人一样，我怕会怀孕。”
“天，克朗普顿太太，我可不会让你背上这样的负担。作为青楼里的常客，我对阻止精子有着丰富的经验。”
“你有比利时蛇皮袋？”
“至少有三个，也许四个。”他说，吹熄了蜡烛。
他们俩光着身子跑到卧室，一起生起了火炉。带着诗人在文具店里挑选一支新羽毛笔般的激动和紧张，本杰明在床边的陶罐里选了一支新的蛇皮袋。她的下体就像桃子一样湿。套好他的玉柱，他们开始展示他们对于电的祭仪那不灭的奉献。
随着他的玉龙探进她的蜜穴，“我从未有过这样的电击感”，他说。
“富兰克林先生，你让我迸射出电火花了，”她说，在他雄伟的玉柱上旋转，“我宣布我们的实验非常成功。”
“绝对如此。”
“这是爱神的论证。”她用拉丁语说。
卧室里满是丝绸般的暮色。本杰明点燃了一只油脂蜡烛。空气中充满了奇妙的芳香：盐、油脂、种子和硫磺的味道完美地混合在一起。然而，就在此时，就在詹妮特刚刚想到现在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她的情郎突然一声惨叫。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你为什么哭泣，英俊的本？我可以向你发誓，不必为我们的所作所为而感到罪恶。”
“亲爱的夫人，你的论文里隐藏着一个可悲的错误。”
尽管屋内炉火熊熊，詹妮特却感到一阵凉意。“什么可悲的错误？”
“你读过已故的罗伯特·波义耳的书吗？”
“这个人相信女巫的存在。他对我的论文没什么帮助。”
“唉，几年前，波义耳先生推翻了你的书所依据的假设。在《怀疑派化学家》里，他证明亚里士多德把火算作一种元素是错误的，因为火本身是多种元素的混合体。”
她感到愈加寒冷。“波义耳先生和那些鬼神学家们是一伙的！”
“即使如此，许多人通过实验证明他的研究成果是正确的，所以现在古希腊化学差不多被完全推翻了。举个例子，你可以把金子和其他各种金属熔合在一起，再把金子恢复到它的原始状态，这个事实意味着……”
“金的不可变粒子？”她悲叹着。
“没错，”他说，“不仅如此，科学界一致认为砷、铁、锌和白磷也是元素。”
“白磷经过化合作用，还能再恢复原状么？”
“克朗普顿太太，我怕我已经替你验证过这一点了。”
“铁也是一种元素？”
“没错。”
“还有锌？”
“也有锌。”
“该死的锌。”
“我同意，克朗普顿太太，让锌下地狱去吧。该死的铁，该死的磷和砷。”
“噢，本，我的脑子全乱了。难道我把自己的人生都荒废在被人废弃的科学上？我的姨妈被烧死在火刑柱上的时候，让我依据古希腊的四大元素构建推翻鬼神学的论证，但现在我发现古人的化学成就除了让现代的科学家们耻笑之外早已毫无价值。”
“亲爱的，我无法解决这个矛盾。但听我说，你该着手写一部新的‘重大论证’，而我答应你，这个勤奋的印刷工甘心做你的助手。”
“现在，我只想让你抱着我。在你的床上抱紧我，英俊的本，以免我屈服于邪恶的疯狂，因为我很想逃出你的屋子，投入斯古吉尔河中，正像奥菲莉娅跳进利姆海峡。”
那英俊的小伙子按她的吩咐做了，用他的双臂揽住她的肩头，让两人的胸膛紧紧地靠在一起。
“怎么用阿尔冈昆语说‘我爱你’？”他问。
“科万芒什。”她说。
“科万芒什。”他说。
她的眼泪干了。他的双臂松弛了。残烛飘摇。在这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傍晚，她发现，她也是一种元素，正像金或者锌，易于熔化，易于混合，但无论如何，总能够复原成她自己。
她该怎么办呢？是原封不动地出版她的论文，然后祈祷国会议员们都没有听说过罗伯特·波义耳？是删除所有关于亚里士多德四大元素的部分，然后希望人们不要为这篇论文带上“无神论”或“语无伦次”的帽子？还是再一次把自己禁锢在精神世界之中，再写一篇推翻鬼神学的论文？
“记住，如果你尝试写一篇新论文，这次有我站在你的身边，”本杰明告诉她，“富兰克林和克朗普顿，一起推翻巫术法案！”
“这是一句响亮的口号，”她说，“不过迄今为止我们还缺乏主题来武装它。同时，《出埃及记》告诉人们，‘行邪术的女子，不可容她存活’。”
归功于本杰明坚定不移的乐观精神，以及对她深深的爱和温柔照顾，她最终找回了被罗伯特·波义耳夺去的勇气和力量。据她所说，她的情郎对她的爱正像她对他的爱——他们相互之间的爱情是完全相等的，不差一分一毫。这个聪敏而迷人的年轻人为什么会爱上她？因为她曾经说服艾萨克·牛顿为她的姨妈辩护？因为她想击败邓斯坦的野心正像他想掌握所有的知识一样大胆？她猜不透他的理由，一个饶有趣味的迷。
从她接受伊泽贝尔姨妈的启蒙开始，她从未见过如此知识渊博的人。在本杰明眼中，他未来的生活并非未知的领域，而是一片“应许之地”。他完全可以凭借自身的理性力量塑造这片“应许之地”中的山峰与低谷。在他们幸福的硫磺球实验后的第十四天，他制定了一个人生计划，长达五页，将他的整个人生规划为一个“完美模版”，共包括五点，分别是：节约（“省吃俭用，早日还清欠债”，这条写在第一格）、诚实（“一言一行都应真诚”）、事业（“不放过任何快速致富的荒唐计划”）、宽容（“我决心永远不说别人的坏话，哪怕是实话”）以及自律（“食勿萎靡，饮勿亢奋，仅为健康和生育而纵欲”）。
他甚至为自己死后做好了打算。一天下午，詹妮特在本杰明的书桌里翻找一把剪子，以便在报纸上剪下关于她弟弟的最新罪行的报道（在格洛斯特绞死了一名所谓的海巫），却偶然发现了一篇墓志铭。这是本杰明刚刚度过十八岁生日后为自己撰写的。这个年轻人不仅追求精彩的人生，他还想死得轰轰烈烈。
印刷工人
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尸体
如同一本旧书之封皮
书页破败，金粉已落，字迹模糊。
长眠于此，为蛆虫之食。
但著作本身不会消失，
正如他所相信的，
经过作者的修改和校订，
一定会有新的、更美丽的版本面世。
“你对个人完美的追求是令人钦佩的，”一天晚上她对他说。他们站在斯古吉尔河边，在凌晨又冷又黑的三点钟，她把本杰明的反射望远镜对准带有星环的木星，“但从这里到天堂，你真的能一直坚持完美无缺吗？”
“相信我，亲爱的，我常常告诫自己不要过于追求完美，因为这会轻易让我成为一个所谓的‘无瑕之人’——一个道德上的花花公子，永远炫耀他的美德。而真正的君子，难道不都会有意显露一些缺点，从而保持与朋友们的正常交往么？”
“你说的有道理。”她说，将望远镜的焦点对准那颗庄严的行星。
“请原谅我，克朗普顿太太，但你所听到的可不是‘理性之词’，而是它那富有欺骗性的兄弟——‘权宜之计’。”本杰明搓着他的双手，就像用一块肥皂让双手沾满泡沫。“我常常想起一个铁匠给我讲的故事。有一天，他的铁匠铺里来了一位农夫。这农夫想让他的整个斧子都像斧刃一样闪闪发光。铁匠答应抛光这把斧子，只要农夫答应为他转动磨具的曲柄。”
她把目光对准木星的南半球。木星在闪烁。没错，就在那，大红斑，在短短的四个小时内已经极大地变动了位置。“我已经看到了那深红色的风暴，本，但现在它位于东方。看来，尽管这是一颗巨大的行星，但它在十二个地球小时内就会自转一圈，肯定不会超过十四个小时。”
“那我想，我该谢谢老天没让我成为一个木星人，我的一天已经够短了，”本杰明用舌头打了个响，继续讲他的故事，“那农夫以极大的热情开始转动曲柄，而铁匠则把他的斧子紧紧地压在磨刀石上，从而让曲柄的每次转动都非常吃力。最后那个农夫不得不喊起来：‘够了，就像现在这样的斧子就可以了。’但铁匠说：‘继续转，继续转。我们会让它一点点变亮的。而它现在还锈迹斑斑。’‘没错，’农夫说，‘但我想锈迹斑斑的斧子才是最好的。’”
詹妮特笑起来。但她的笑声恰到好处地停止了，以免贬低了他的故事——因为这并非一个笑话，而是一则寓言。“啊，这真是个辛辣的寓言，先生。我们多么乐意满足于锈迹斑斑的斧子啊。”
“除非我全心全意地履行我的‘完美模版’，”他点点头说，“否则我永远无法认识到根除自己的这些缺点的路有多么漫长。”
她转动对焦把手，突然一颗木星卫星从黑暗中凸显出来。“啊，她在那，狡诈的伊奥。我以前只见过一次，那还是在玛林盖特庄园的时候。”
“那女神长得什么样？”
“黄色的星球，就像由硫磺组成的。”
“硫磺？那她是某种冯·格里克静电球吗？我亲爱的克朗普顿太太，看来我们破解了天空之火的奥秘。”他对她腼腆地一笑，恶作剧般地眨眨眼睛。“每当耶和华想听到雷电的声响，他就会把手放在旋转的伊奥上，等一会儿就会出现那些称之为‘闪电’的强大的电火花了。”
每当本杰明完成他当天在凯默印刷所的工作，他们就会聚在一起，有时在他的阁楼，有时在她的联排别墅，相依相伴，直到他早晨去上班。每逢床笫之欢，她总是扮演老师的角色，而他则是学生（他可是最如饥似渴的学生），但在他们裸体的另一个场合，斯古吉尔河那缓慢的水流中，他们的角色就互换了，本杰明教詹妮特怎么控制她的浮力，怎么按照泰弗诺先生
在《游泳术》（Art of Swimming）中写下的先进的游泳原则划动自己的四肢。但除了在床上和在河里，他们是平等的——两个好奇的科学朝圣者，共同透过本杰明的望远镜去观察星空，借助他的显微镜去窥探微观世界，或用他的空气泵来制造真空。“这有问题，”她说，“笛卡儿先生告诉科学家们，我们的宇宙从正中分成两半，能思考的生灵在一边，而死亡物质则在另一边。但这个世界永远是在运动的。难以解释的力量控制着海潮，让我们的行星在轨道上旋转，并且推动哈雷先生的彗星飞行。”
“要是对欧洲大陆上的笛卡儿学派的人，甚至英国剑桥的柏拉图学派的人提起这‘难以解释的力量’，那么他会回答‘神秘之力’。”本杰明叹了口气。
“要是对一个教士提起‘神秘之力’，那么他会回答‘恶魔之力’，”她悲叹着说，“要是对一个猎巫人提起‘恶魔之力’，那他就会拿起他的验巫针。”
“所以我们被困住了，就像粘在蜜糖上的苍蝇。”
“但我会坚持下去。”
“钦佩之至，克朗普顿太太。”
“我可不会满足于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
在这样的幽会中，他们很少会忘记交换礼物。他们爱情的旅程上充满着各种各样的纪念品：盛开的花朵、秋天的落叶、光亮的石头、富有光泽的甲虫、精练的话语、卡塔卢斯的诗歌。尽管大多数礼物来自于发现而非购买，但一个爱人偶尔也能在商店橱窗里发现恰当的艺术品。因此，他给她买了一个特洛伊木马的杉木模型，而她送给他一个袖珍的布劳印刷机，能够印制一些独特的扑克牌。
10月初，她按照每月一次的习惯来到栗树街的埃弗拉姆书店，结果发现了最新版本的牛顿著作。它的封面上印刷着英文标题：《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翻开这本书，她高兴地发现，归功于一个叫安德鲁·莫特的译者的劳动，整本书都是用英文印刷的。她意识到，这是一份送给本杰明的理想的生日礼物。书的价格是两英镑。这个价格让她犹豫，因为托拜厄斯还没给她寄来夏天的生活费。但最后她决定这份鲁莽正是爱情的组成部分，而她愉快地买下了最新版的《数学原理》。
接着，她沿着市场街走去，把那份珍贵的礼物紧紧地抱在胸前，她想到了一个令人兴奋的问题：既然现在就能让他开心，为什么她还要等四个月再送给本杰明这本英译本的《数学原理》呢？她来到戈弗雷大厦，从柱子下面找到她的钥匙，飞快地登上后楼梯，仿佛看到了本杰明接过书时，他那丰满的脸上露出的笑容。
她走进卧室，发现屋里没有人，便趁机把书藏在了他的枕头下面。她来到实验室。本杰明也没在里面。她冲到客厅。她的情郎正坐在沙发上，面色凝重，手指纠缠在一起，从而让他的两只手看起来就像正在交配的蜘蛛。
“亲爱的，你看起来不太好。”
“我有不好的预感。”他说。
“为什么？”
“命运女神似乎想让我离开这座城市，把我送去英格兰。”
“英格兰？”
“出于我不知道的原因，基思总督近来对我印象不错，他命令我立即乘船去伦敦，不得有误。按照他的吩咐，我应该在伦敦采购一台新的手动印刷机和两箱字模，从而让我可以在费城开办一个新的印刷所，专门处理宾夕法尼亚的印刷事宜。啊，克朗普顿太太，我担心你会拒绝与我同行。”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你不是立志留在美洲，与你弟弟那道德败坏的团伙战斗么？”
“除非我要用手枪和子弹去刺杀那些猎巫人——但这种事是我自己的道德原则所禁止的，否则单纯的地理距离上的接近并不能威胁他们。与其忍受我们分离的痛苦，英俊的本，我愿跟随你穿过北极最寒冷的冰谷，或穿过地狱中最炎热的火原。”
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在她的脸颊上印满了无数的亲吻。“我还担心我不得不在我所爱的人和我所向往的生活之间做出选择。”
“想想你那头脑清醒的‘塞伦斯·杜古德’。要是她有幸遇到一位像你这样的情郎，那她一定不会离开他的身边。”
“那去英格兰？”他说。
“去英格兰。”她回答。
但他们却去了卧室，脱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
“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说，“我们一到伦敦，就去找艾萨克·牛顿。除非他变得过于疯狂，否则我就能说服他以他对电力的深刻了解来支持我们。”
“你会孤身一人踏上这次朝圣之旅，因为我还没有原谅他对于伊泽贝尔姨妈的欺骗，”她从枕头下面拿出那本《数学原理》，把它递给本杰明，“当你面对这头老狮子的时候，你可以请求他在这本书上签名，从而提高这本书的价值。”
“老天——这正是我在找的英译本！”他翻开封面。他的笑容突然消失了，而且皱起了眉头：“我相信，克朗普顿太太，这个牛顿比你所描述的那个人要英俊得多呢！”
他给詹妮特看那张卷首插图。她在最初细读正文时不知为何错过了这张肖像。她的心跳加快，皮肤刺痛。这副肖像画工娴熟，印刷清晰，但画中的男人，不管他有什么优点或缺点，却肯定不是艾萨克·牛顿。
“这不是艾萨克·牛顿！”她说。
“怎么会呢？”
“牛顿是个驼背的矮子，小下巴，眼睛分得很开！我怎么会忘记那张决定了伊泽贝尔的噩运的脸？”
“画家有时会美化他的绘画对象，但把他完全画成另外一个人就完全不同了。这其中肯定有某种诡计，因为当你说起那个驼背的矮子时，总会让人们联想起莎士比亚的理查德三世或科学家罗伯特·胡克。”
“《显微术》的胡克？”
“已故的，伟大的罗伯特·胡克，牛顿永远的仇敌。”
本杰明冲出卧室，很快回来，手里拿着一本打开的胡克的《讲义集》。
“这也许是你说的矮子？”他问，给她看那卷首插图。
当她看到那幅肖像，一股酸水从她的胃里涌进她的胸膛——这正是她在三十五年前在三一学院牛顿的房间里见到的那个矮子。
她砰地合上了这本书，似乎要用书页夹死一只蚊子。“天啊，本，这个胡克把我骗了！他把我们都骗了——我自己、伊泽贝尔姨妈、巴纳比·卡文迪什、1689年的整个科尔切斯特巡回法庭！每件事现在都清楚了。胡克假装牛顿出席法庭审判，就是要损害他的竞争对手的名誉。真是卑鄙！虽然不符合基督教的教义，但我很高兴这个人已经死了！”
“这就是说，真正的牛顿并不是个疯子？”
“不仅如此，我的爱人。这意味着我们只需要去见牛顿，告诉他那个清教徒净化委员会草菅人命的勾当，然后他就会给我们推翻鬼神学的证据！”
他们把两本书放在一边，开始接吻。
“你会发现新版《数学原理》是一本迷人的书，”她说，“命题57：‘两个相互吸引的物体，围绕它们的公共重心，也相互围绕对方，描出相似图形。’命题85：‘如果一个物体受到另一个物体的吸引，而且该吸引作用在它与吸引物体相接触时远大于……’”
“我只向老天祈求，太太，和你拥有一个公共重心。”
“我们拥有一个公共重心，英俊的本，此刻以及永远。”
“我是你的磁石，克朗普顿太太。你的磁石、你的北极星，我亲爱的女士，我亲爱的詹妮特，我勇敢的尼玛库克的韦奎丝希姆。”
- 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1706-1790）：美国著名政治家、科学家同时也是出版商、印刷商、记者、作家、慈善家，更是杰出的外交家及发明家。
- 雅各：《圣经》人物，亚伯拉罕之孙，以撒之子。因与天使摔跤，被天使改名为以色列，历来被称为以色列的祖先。
- 奥托·冯·格里克（Otto von Guericke，1602-1686）：德国物理学家、政治家，曾任马德堡市市长。他发明了活塞式真空泵，并利用这一发明于1657年设计并进行了著名的马德堡半球实验。
- 罗伯特·杰米森·范德格拉夫（Robert Jemison Van de Graaff，1901-1967）：荷兰裔美国物理学家，任职于普林斯顿大学和麻省理工大学。
- 出自《旧约·创世记》（第二十八章第十至十九节），雅各在梦中看到一个梯子，梯子的头顶着天，有神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来。
- 麦基什德·泰弗诺（Melchisedech Thevenot，1620-1692）：法国科学家、旅行家、作家、外交家和发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