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詹妮特终于见到了她梦想的化身
但她没有预见到随之而来的结果
为了隐瞒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至于引起他人的非议，本杰明建议在横穿大西洋和住在伦敦时，他们应该伪装成一个中年妇女带着她那热爱科学的儿子。但詹妮特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无礼的主意。“如果我们伪装成母子，”她说，“我在和你上床时就不能不把自己想象成即将和俄狄浦斯做爱的伊俄卡斯特
。”本杰明并不希望他们之间的关系因神话中的乱伦而趋于复杂化，因此收回了自己的建议。而詹妮特说服了他：她可以伪装成一个采购新标本的“奇迹贩子”，和她同父异母的弟弟一起旅行。因此他们就以这种姐弟的身份预订了“伦敦希望”号双桅帆船的船票，准备在1724年11月5日出发，在圣诞节抵达英格兰。
这场旅程从一开始就屡遭挫折。当詹妮特和本杰明到达藤蔓街码头时，才发现他们所预订的一等舱的铺位已经被来自特伦顿的汉密尔顿先生和来自威明顿的拉塞尔先生占用了。售票员拒绝道歉，声称富兰克林先生和他的姐姐早就该想到会有“高尚绅士”（汉密尔顿是新泽西的律师，拉塞尔是马里兰铁制品工厂的厂主）占用他们的铺位。结果，詹妮特和本杰明不得不和其他二十四位乘客一起住在统舱里，睡在吊床上，而唯一保障个人隐私的东西只有分隔男女区之间的一张半透明的亚麻布帘。只有利用“伦敦希望”号上一些无人的角落，这对科学家才能实现男欢女爱：一次是在供应室的一堆帆布上面，还有一次是在货舱的六大桶烟草种子后面。
对詹妮特而言，比他们那可怜的住处更糟的是她那翻腾的肚肠。自从三十五年前她随父亲渡过大西洋之后，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对海洋的风浪更加敏感了。她每天起床后都要到主甲板走一走，然后不得不在她的吊床上度过两个钟头，喝着治疗晕船的药茶。这茶来自于船上的一个熟人的私人储备——托马斯·德纳姆，一个亲切和蔼的贵格派商人。他和汉密尔顿先生、拉塞尔先生同样住在一等舱。在横穿大西洋的途中，她的情况略有改观。这与其说是药茶的作用，不如说归功于本杰明的精心照顾。他总是陪伴在她身边，随时准备用亲吻来安抚她的情绪，用凉水来擦洗她的前额，并为她朗读笛福先生那关于船难和幸存的浪漫故事——《鲁宾逊漂流记》。
第三个也是最糟的噩运发生在他们的旅程快要接近终点的时候。本杰明恳求船长——一个叫作伯特伦·安尼思的坏脾气的雅各宾派党人——请求他允许他在船上的邮包里寻找基思总督为他签署的公文。基思总督之前答应把这份文件放在船上。安尼思船长冷冷地看着他，不满地吸着烟斗，喷出烟雾和怒气，然后带着本杰明和詹妮特来到甲板以下的一个棚屋大小的阴暗舱室里。在舱室内，帆布下，塞满了上千份邮件。接下来的搜寻花了大约两个小时，翻找着一份份要寄给主教、律师、法官、医生、烟草商、股票经纪人和布商的邮件，但没有一封信是写给伦敦印刷所的。
“也许我该送给基思先生一份‘完美模版’，”本杰明说，“增加一个叫‘细心’的新格子。”
当天下午，当她和她的情郎在德纳姆先生的陪伴下在后甲板散步的时候，詹妮特提到本杰明在伦敦的前途堪忧，来自威廉·基思爵士的一封推荐信神秘地失踪了。还没等詹妮特说完，德纳姆先生就开始指责这位总督的性格，解释说在所有关于金钱的事务上基思都是一个臭名昭著的骗子。来自威廉·基思爵士的一封推荐信不过是“一种低劣而自相矛盾的东西”，因为这个人毫无信用可言。
本杰明对这个挫折毫不在乎。他打算在某家伦敦印刷所中找个印刷工人的职位，从而掌握最新的英国印刷技术。他说，通过这么做，他也许能够精通印刷技术。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某个“诚实而有原则的基思”会资助他创业。德纳姆先生赞同他的想法，认为他的计划值得一试，并补充说他乐于向他的朋友塞缪尔·帕尔默推荐本杰明。帕尔默在巴塞洛缪街附近开了一家印刷所。
这时詹妮特大胆问德纳姆先生是否认识艾萨克·牛顿。
“不，但我与亨利·彭伯顿相熟。而彭伯顿和这个杰出的人有来往，”这个贵格派绅士回答，“要是你愿意，克朗普顿太太，等我们一上岸，我就介绍你去见这位彭伯顿博士。”
“我万分高兴你能帮我引见，”她说，因为晕船的恶心感而气喘吁吁，“因为我必须尽早见到牛顿先生。”
“我不敢说他还愿意接见拜访者。但据说，作为一名八十二岁的老人，他还是相当矍铄的，”德纳姆先生说，“牛顿现在是一名骑士了，更不用说他是皇家学会的主席和皇家造币厂的主管，他的阿里乌斯派的信仰让他失去了教授的职位。”
“从计算彗星到铸造硬币——这真是相当大的降职呢。”本杰明说。
“在我看来，由他掌管皇家造币厂倒是一种福气，”德纳姆先生说，“要是艾萨克爵士没有监督世纪之交时那场声势浩大的货币重铸活动，我们的国家今天也许就会像爱尔兰一样穷。”
詹妮特第一次听说牛顿保护了英格兰免于破产，而她高兴地发现他的威望正处于顶峰。如果她真的能说服他公开发表对巫术法案的谴责，那么这个法案也许在4月春雨到来之前就会被推翻了。
“我一直无法确定上帝是否支持我的计划，”她对本杰明说，“但现在至少伟大的牛顿即将加入我们的阵营了。”
“对于创造和拯救，我听说上帝是最卓越的人物，”他回答，“不过，说到对于纯理性观点的论证，我肯定你所期盼的艾萨克爵士才是最拿手的。” 12月24日早晨，在格拉维森停留一夜之后（詹妮特发现这个镇子荒凉得让人吃惊，甚至连塞勒姆村都比不上），安尼思船长驾驶着他的双桅帆船沿着泰晤士河逆流而上，直达伦敦港。当詹妮特和本杰明加入沿着舷梯下船的旅客人流时，德纳姆先生邀请他们今晚共进晚餐，享用一杯麦芽酒和圣诞烧鹅。本杰明回答说尽管他作为一名素食者不能享用鹅肉，但他和他的姐姐非常高兴能和德纳姆先生共进晚餐，于是他们同意晚上八点在茨斯威尔街的“小文人之笔”餐馆见面。
詹妮特和本杰明找了整整一天，终于在梅菲尔区的亚当巷找到了住处。每周只要五先令。但詹妮特发现他们的女房东，一个养了七只猫的天主教寡妇，对他们所宣称的姐弟关系疑心重重。而他们蹦蹦跳跳上楼的匆忙劲肯定加重了这个女人的疑心。要是威尔科特斯太太接下来把她那好奇的耳朵贴在卧室的门上，那么狂欢的呼吸声间杂着“扩大重叠面积”和“继续转！继续转！”的叫喊声肯定会可耻地证实她的怀疑。
与威廉·基思爵士相比，托马斯·德纳姆的确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当詹妮特和本杰明当晚到达“小文人之笔”餐馆时，德纳姆先生早已坐在桌边，带来了一封给本杰明的推荐信，并和亨利·彭伯顿一起喝着麦芽酒。彭伯顿是一个饶舌而充满活力的年轻医生。在詹妮特看来，他那圆滚滚的身躯正是对本杰明那健壮身材的拙劣模仿。不过，在当晚的聊天中，詹妮特发现彭伯顿显然的确和牛顿保持着朋友（甚至是子女）般的亲密关系。彭伯顿已经在《哲学会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并顺道推翻了莱布尼茨关于自由落体的几项原则。（显然，要想让牛顿高兴，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已故的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看起来像个傻子）唉，但说到“艾萨克爵士愿意和一位来路不明的印刷工，还有一个学术可疑的馆长谈话”时，彭伯顿的语气可没那么自信。不过，他答应尽量“让那个老巫师感兴趣”。詹妮特那个晚上睡得很香，相信这位颇有能力的彭伯顿一定会让他们见到牛顿先生。
两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但彭伯顿却毫无消息。詹妮特简直是度日如年，似乎地球固定在了一个古老的星象仪中，而这个星象仪的齿轮却因岁月的尘土而无法转动。更糟的是，哪怕走出梅菲尔区几步远，她就会发现鬼神论仍旧昌盛，门徒仍然众多。在她对海德公园的第一次游览中，一位叫克里斯托弗·沃勒的饶舌的清教徒圣人，把他关于镇压恶魔崇拜的最新布道册子送给了她。一周后，在弓街，一个衣裳褴褛的流浪儿卖给了她一张大字报，上面记述着在亚伯丁的一场女巫审判。在莱缪尔书店里，她发现了一本赞美柯卡尔迪猎巫联盟的小册子，就像他们是一伙富有魅力的匪帮。在逐兔巷的一个货摊，她偶然发现了一张被人扔掉的《伦敦日报》，在其中的倒数第二版上报道了马萨诸萨净化委员会在布伦特里处决一名巫师的故事。每次这样的遭遇仿佛都会让她失了魂，泄了劲，迈着“活死人”般的迟钝步伐回到亚当巷。
另一件事让她的阴郁心情更加趋于恶化，那就是本杰明在帕尔默印刷所的工作每天要占用他十四个小时。要是他们缺钱，那她也不会为了他总不在家而生气，但她带来了她的全部积蓄。的确，托拜厄斯还没有寄来夏秋两季的生活费（霍斯法尔兹先生，一个坏脾气的老保守党人，也无法解释这个现象）。不过，两个季度的生活费，只有六十英镑，而她和本杰明拥有大约八百英镑。
她最终开始发牢骚了——“我们做爱比哈雷彗星的出现都要罕见呢”——而本杰明的回答让她大吃一惊。帕尔默先生给他安排了一个耗费了他所有时间的挑战，让他设计并制造一台机器。通过这台机器，工人们只要按下一个键，就可以从架子上取下一个铅字模，并把它放进字盘中。
“你可以想象得到，”他说，“这个野心勃勃的计划贪婪地吞掉了我所有的时间。”
这场争吵是理智的，而之后的许多个星期中，她都尽量克制自己的不快。直到一天下午，她在本杰明的衣柜里找一面镜子（她自己的镜子打碎了），偶然间发现了一摞题为《信仰之实与宗教之道》的小册子，署名为“印刷工与自然科学家，本杰明·富兰克林”。她的脑子中本能地形成了一些责怪，包括“我还不如你关于宗教的废话重要？”以及“能在宗教上花费几个小时，也不愿跟我呆上一分钟！”但当她开始阅读这本《信仰之实与宗教之道》时，她立刻发现自己仿佛就站在她所崇拜的本杰明面前。
“既然我等凡夫俗子无法想象时空之无穷，”他写道，“我必须说全知全能的上帝并不需要我们的崇拜和赞美，而他是无限高于这些行为的。”这个口气谦逊却又自以为洞悉神的想法的大胆思想家是谁呀？能和这样一个完美的年轻人相恋的女人真是幸运。詹妮特把这些小册子放回原来的地方，决心遵循本杰明“完美模版”中的第四守则，宽容。
她的眼前仿佛渐渐地拉开了一道帘布，而她看到她此刻的处境并不能说非常糟糕。毕竟，她身体健康，头脑清醒，感官敏锐，钱包充实，而在她的门口有着她所梦想的城市——她曾经像女王狄多渴望埃涅阿斯一样渴望的伦敦。
无论她走到哪里，无论什么时候——剧院、广场、市集、咖啡馆、音乐厅、盛开着紫罗兰的花园——她都在打听巴纳比·卡文迪什的消息。一些伦敦人回忆说在1709年的冬集上看到过那些瓶装的怪胎。（泰晤士河自1684年起首次冻得结实，从而自然形成了一条散步便道。便道两边挤满了卖宠物的、玩杂耍的、变魔术的、唱歌卖艺的和用水晶球算命的摊位），但没有人知道卡文迪什博物馆现在是否还在营业。除非幸运女神突然眷顾詹妮特，否则她找到那个江湖骗子的机会只能在极小和非常小之间。
正像她所期待的，伦敦让她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但这个地方仍然逃避她的声音。对于伦敦有着各式的比喻。伦敦是一个嗡嗡作响的蜂房，充满了狂乱和喧哗吗？没错。它是一个巨大的冯·格里克静电球，不断地旋转，用它的电荷吸引外界的微小物体吗？的确。它是路边的尸体，秃鹫在它上空盘旋，苍蝇绕着它飞来飞去，爬满了蛆虫，散发着臭气吗？正是。
伦敦到处是公园和纪念碑，桥梁和教堂，日夜叫卖的小贩，斗熊和赛车。但对于詹妮特而言，只有一件事最重要——这里是马洛、琼森和莎士比亚的城市。她常在两个地方看戏，一个是大法院街的菲尔兹剧院，另一个是特鲁里街的国王剧院。她不喜欢柯莱·西柏和理查德·斯蒂尔的新剧作。这些剧作充其量只是略微有趣，却充斥着道学说教和做作的感情。幸好那些王政复辟时期的伟大喜剧还会常常重演。在她去看戏的头两个月中，她恰好赶上了威彻利热情洋溢的《乡下女人》（The Country Wife）、康格里夫辛辣的讽刺剧《以爱还爱》（Love for Love）、法奎尔讽刺而高雅的《情郎计》（The Beaux' Stratagem），以及这些剧作中最有趣的，盖的《婚后三小时》（Three Hours After Marriage），剧中那位自大的科学家弗塞尔博士，显然正是以牛顿为原型的。
一天晚上，詹妮特看了德莱顿的《一切为了爱》（All for Love），鲁珀特·昆斯在剧中扮演马克·安东尼。她回到亚当巷的时候，发现本杰明处于一种复杂的情绪之中，既忧虑，又气愤，还有些高兴。
“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一直瞒着你，”他坦白说，“五个星期前，彭伯顿博士来到帕尔默印刷所，告诉我牛顿先生已经拒绝与我们会面。”
一股炽热的怒气在詹妮特的胸中沸腾。“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个坏消息？”
“我怕你会伤心。”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告诉我呢？”
“事情突然发生了转机。似乎在收到了坏消息之后，彭伯顿给牛顿看了我在午餐时间自娱自乐写的一篇神学论文。牛顿显然非常欣赏我的观点，于是他邀请我们在周五共进晚餐。”
“啊，本，这真是个好消息。我非常想看看你的这篇文章……”她感到胸中升起一股挖苦之意，即将喷涌而出，“因为我正打算写这样一篇文章。”
“真的？”
“我要探讨，上帝作为全知全能的神，并不期望我们的崇拜和赞美。”
“天啊，克朗普顿太太，你的看法和我一模一样！”他突然明白过来，“你不是碰巧看到我放在衣柜里的小册子了吧？”
“我可没这么说。”她冷冷地说。
“你一定是看到了。”
“牛顿最初拒绝我们的时候，你就该告诉我。”
“的确如此，克朗普顿太太。”
“英俊的本，为了保护我，你可以打败地狱中所有的妖怪，打败乔治的龙和阿波罗的巨蟒，但你不能向我隐瞒真相。”
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后，她感到自己的怒气消散了。她吻了吻他的脸颊。“我才不会为这样的小挫折而烦恼。当你还在为这样的小事担心的时候，国会已经吞下了邓斯坦的长篇大论，”她说，“如果我们运气不坏，那么在这个月底前，英国立法者就会以他们最富有同情心的耳朵去倾听牛顿推翻鬼神学的论证。”
“之后我们就会出现在马萨诸塞总督的面前，高兴地通知他，他那些合法的猎巫人和铁匠、海盗和娼妓拥有相同的法律地位了。”
“我猜你该准备乘船回家了？”她问。
他点点头，说：“帕尔默先生和我一致认为我那台自动排版机缺乏商业价值。那当然是一台惊人的设备，一连串的齿轮和链子，但在按下按键和铅字被放进字盘之间的时间长度是令人无法接受的。”
“人能比这个机器做得快吗？”她问。
“让我直说吧。要是《伦敦日报》用这台富兰克林排字机来排版路易斯国王的新娘怀孕的报道，那么等字盘排版完成，这个宝宝早已出生、断奶，并学会骑马打猎了。” 在4月的第一个早晨，詹妮特乘着北上的长途马车来到了科尔切斯特，在丘陵街的“狐狸与横笛”酒馆外面下了车。三十六年前，她正是在这家酒馆门外向巴纳比·卡文迪什告别。她沿着兄弟街，直接走到圣詹姆斯教堂，翻过罗马城墙，跳进了那片不洁的墓地，并在那块突兀而出的石板前虔诚地跪了下来。
虽然经历了三十六个冬天，但石板上的墓志铭仍然可以辨认，只是墓碑上爬满的黄色藤蔓盖住了一些文字。更糟的是，某个放荡不羁的“画家”，在墓字铭下面歪歪扭扭地画上了正在以不同的姿势性交的五对男女。
“亲爱的老师，看来幸运女神最终加入了我们的阵营，”詹妮特喃喃低语，“尽管学生愚笨，但我终于分清了真假牛顿。没错，勇敢的姨妈，两天后，我会和牛顿共进晚餐。而他的论证将会为猎巫的疯狂画上句号。”
她再次翻过罗马城墙，走进教堂，解开头巾，把它浸在那污浊而黏滑的圣水中。她的眼泪像雨点般滴在圣水盘里。回到姨妈的坟前，她用这沾湿的羊毛头巾擦去墓碑上放荡的图画。接着她想拔去那些自大的藤蔓，但它们的根扎得太深，于是她用脚把它们踩倒，直到墓碑上的字迹清晰可辨：
我曾测量苍穹，现在测量幽冥。
灵魂飞向天国，肉体安息土中。
到底什么是灵魂呢？在返回“狐狸与横笛”酒馆的途中，她一直在想。难道真像众多的教士和神学家所断言的，坟墓是通向不朽的大门？她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想到伊泽贝尔姨妈的灵魂也许正在天上的某个地方她又高兴起来。也许，她现在正和约翰尼斯·开普勒在一起，最近两个人在天上开办了一家学院，以便减少无知到仍然相信托勒密宇宙模型的傻瓜们的数量。在她心中，詹妮特仿佛看到了整个景象。开普勒博士和伊泽贝尔女士在天上管理着一个教室。教室里挤满了红衣主教和教皇们。这个下午，两个导师要求学生们把笔放在羊皮纸上，把“Eppur si muove”抄写一千遍——因为，这是伽利略曾经低声说过的一句传奇般的话语。当时，他正站在宗教法庭之前，遵循《圣经》的基础，让天文学恢复“地心说”，并发誓永远放弃他对于一个不断公转又自转的地球的说法。
“Eppur si muove”，伽利略曾经低声说过——“它仍旧转动”。 她在快天黑的时候回到了伦敦，千家万户的炊烟与薄薄的暮霭一起把水果摊子和圣伊莱斯马戏团的花车都变成了统一的浅褐色。下车后，她想起在特鲁里街的剧院里，最近正在重演康格里夫先生的《如此世道》（The Way of the World）。大幕将在晚上八点拉开。要是她快些，甚至还能赶上开场白。她沿着霍尔本大街飞快地向特鲁里街跑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了国王剧院的大门口。她在剧院门前停下脚步，歇了口气，读着贴在大理石壁柱上的布告板。
按照布告板上的介绍，贝蒂的角色，在《如此世道》中的女侍者，由瑞秋·克朗普顿扮演。
瑞秋·克朗普顿？
会是她吗？可能吗？瑞秋·克朗普顿？她亲生的孩子，现在十五岁，已经离开了东印度并登上了伦敦的舞台。
她买了一张票，拿到了一张关于剧情的宣传单。在这份单子上很可能同样提到瑞秋·克朗普顿将扮演女侍者。她跑进剧院正厅。正如往常一样，这大厅让她眼花缭乱，在一盏盏镀金的枝形吊灯上，两千支牛脂蜡烛闪闪发亮，四层包厢如峭壁包围着河谷般三面环立。她跌跌绊绊地挤过二十三排的观众。他们皱起眉头，骂骂咧咧地表达对她迟到的不满。在她还没来得及坐下之前，那些枝形吊灯就缓缓上升到挡光板后，鲁珀特·昆斯打扮得漂漂亮亮，走到绿色天鹅绒幕布之前，开始说开场白。观众们的交谈声从响亮的喧哗到显著的低语再归于安静。
“那些坏运气的傻瓜受到了诅咒，”昆斯先生说道，“尤其是那些舞文弄墨的傻瓜，叫作诗人的，运气最糟。因为命运女神让他们成了傻瓜，然后又抛弃了他们。”
观众们发出一阵欣赏的窃笑。一个摇摇晃晃的醉汉从正厅后排的观众席上站了起来，把吃了一半的苹果扔上了舞台。但和他在一起的其他醉汉很快训斥了他，而开场白的其余部分——剧作者那狡猾的自嘲，无惊无险地展开了。
昆斯先生迈着大步下了台。幕布升起。两个年轻人，米拉贝尔先生和费内尔先生，坐在巧克力店的一张小桌子边，玩着扑克。米拉贝尔先生心烦意乱，玩得很糟，但为了让朋友高兴，他愿意把这场游戏继续玩下去。
费内尔拒绝了朋友的提议：“输家的冷淡让赢家的快乐荡然无存。我再不会和一个毫不在乎自己的坏运气的人玩牌，正如我不会向一个毫不在乎自己的名节的女人求爱。”
观众们赞许地窃笑起来，没有人比后排的那些野蛮人笑得更厉害了。
费内尔发现他的巧克力盘子空了，便把盘子砰地摔在桌子上。听到巨大的响声，一位女侍者走了进来。从这个时候起，詹妮特就全然忘记了康格里夫的世界，而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扮演贝蒂的年轻女孩身上。
在天的主啊，就是她！岁月变迁，她那圆圆的脸庞已经变长了，变成了福斯特牧师的《圣经》那劣质插图上的圣母玛利亚的鹅蛋脸。她的五官仍旧清秀，但她的头发变成了黑色，而她的身形显然已经发育成熟。
在整个第一幕中，瑞秋只有一句台词。米拉贝尔问：“贝蒂，现在几点了？”而瑞秋回答：“该是做晚祷的时候了，先生。”在第二幕里，瑞秋的台词仅限于“是的，您有什么事？”，之后是“他在旁边的房间”，接着是“先生，马车停下来了”，最后是“他们走了，先生，非常生气”。
在第二幕结束时，詹妮特仔细研究了这场剧的宣传单。因为第二幕是发生在圣詹姆斯公园，而第三、四、五幕都完全发生在威什弗特女士的住所。换句话说，作为巧克力店的女侍者，显然已经没有瑞秋出场的机会了。
不顾其他观众的鄙夷，她从二十三排挤了出来，然后沿着走廊走进休息室。她匆匆经过了一个写着“观众止步”的牌子，走下阴暗的楼梯，沿着走廊找到了一个显然为扮演女侍者、洗碗姑娘、卖鱼妇以及其他小角色的女演员们预留的化妆间。房间里挂满了镜子。每块镜子都配有黄铜镜框。在镜子的旁边摆满了一层层燃烧的蜡烛。瑞秋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一块镜子前的长椅上，正用一块湿布擦掉她脸上的胭脂。室内还有其他三名女演员。她们一边叽叽喳喳地聊着天，一边配合着她们的发型师。
“晚上好，克朗普顿小姐。”詹妮特说，在门口停下脚步。
瑞秋瞥了她的客人一眼：“我认识你吗，太太？”
“天啊，女儿，我是你的亲生妈妈啊。”
“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可笑。”
“大约二十年前，我嫁给了你的父亲，邮政局长托拜厄斯，从而把我的姓从斯特恩变成了克朗普顿。”
瑞秋的脸抽搐了一下，却没有说话。她转过身，继续面对镜子卸妆，擦掉脸上的白粉，就像詹妮特在上午擦掉伊泽贝尔墓碑上的下流画作。“如果你是我的亲生妈妈，那你也是在我小时候狠心抛下我的那个女人。”
“要不是你爸爸把你拐走，我们才不会分离。”詹妮特说，向前走了两步。
镜子里映出了瑞秋的面孔，那紧皱的眉头里仿佛充满了无尽的怀疑：“呸，我敢保证，你就是一个骗子，想骗走你以为我所拥有的财富。”
“如果我的誓言不足以让你满意，那问我问题吧，问那些只有你的母亲才能回答的问题。”
擦净自己的面颊之后，瑞秋开始擦拭自己的额头。“问题？没错，很好。在费城，我爸爸雇用了一个女仆……”
“她叫内莉·亚当斯。”
镜子中的怀疑面容变成了惊讶的表情：“我妈妈在一种不寻常的环境中度过了她的青春……”
“你肯定是想说我在马萨诸塞湾的那些黄皮肤的野蛮人中度过的日子。我给你讲过许多印第安人的故事：狡猾乌鸦的故事、贪婪箭猪的寓言、海龟的冒险……”
“没有壳的海龟。”瑞秋打断了她的话。她的声音里既充满了震惊，也充满了痛苦。映在镜中的表情从惊讶转变为困惑，再变成愤怒，最后是轻蔑。“你说我爸爸把我拐走。你说得也许没错。但似乎你从来没有试着去找我。我爸爸常说，你总是过于自负，而不屑给予我单纯的母爱。”
“为了科学研究而抛下你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大的错事。没有一天我不为此而感到羞耻。”
“没有一天我不为此而感到讽刺。”
詹妮特耸耸肩，说：“瑞秋，难道你就不能正视我的眼睛吗？”
“要是我想看背叛的目光，我只要去找昆斯先生就好了……”瑞秋靠近镜子，让镜子中充满了她的怒容，“他答应我，只要我跟他上床，他就把米拉曼特太太的角色给我。”
詹妮特感到她的胸腹之间仿佛有一个坚硬的、炙热的冯·格里克静电球在旋转：“啊，我亲爱的女儿，答应我别去靠近那个流氓！你还这么年轻，别让那个恶棍玷污了你的清白！”
“我太年轻了，还不能演米拉曼特太太。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倒真愿意用我的清白换一个主角来演。”瑞秋站起身，转了一百度。詹妮特现在能直接看到她的面孔。这张脸上的愤怒比镜中的映像还要激烈得多。
詹妮特轻轻拉住女儿的胳臂：“把你的经历告诉我，孩子。我想知道这一切。”
瑞秋畏缩了一下，却并没有抽回胳膊：“你真是我顽固的母亲？”
“千真万确。”
“我必须承认，伦敦没有多少富有同情心的听众。”
“只要你愿意，我会全神贯注地倾听你说的每一个字。”
瑞秋即将讲述的这场闹剧在阳光中开场，却坠入黑暗之中，在灰色而朦胧的清晨结束。带着强烈的欢乐，她先讲述了她在印度的最初四年，充满了珠宝、大象、猴子、鲜花、合欢树，还有多得天堂都装不下的诸神。她的家庭教师对她非常好。而瑞秋很快发现佩尔蒂埃小姐就像是一位真正的妈妈。唉，她的父亲很少留在马德拉斯。作为东印度邮政总监，他必须不断从一个定居地旅行到下一个定居地，但他回家的时候总会带来芳香的油膏和迷人的布匹。
等到佩尔蒂埃小姐接受了托拜厄斯的求婚之后，瑞秋的悲惨遭遇就开始了。尽管瑞秋为她父亲的婚事感到无比开心，但托拜厄斯的新太太患上了忧郁症，使她就像变了一个人。她以前作为家庭教师时有多么和蔼可亲，现在作为一个后母就有多么狠毒。克劳德特·佩尔蒂埃·克朗普顿根本不关心瑞秋的吃喝，不断地骂她，经常打她。
就在瑞秋的坏运气似乎变得不能再糟的时候，1722年那炎热的夏天横扫亚洲，带来了一场堪比百年前的黑死病的大瘟疫。这场瘟疫不仅带走了在英国新教学校里瑞秋最喜欢的教士，也带走了送给过她一只猫鼬的相邻的印度老妇人，最后，带走了她亲爱的父亲。
让詹妮特万分懊恼的是，托拜厄斯的死讯在她心里并没有激起一丝一毫的悲伤，她产生的是冷静的推断。他的死解释了她为什么没有收到她最近的两笔生活费。
“他是一个正派而慷慨的人。”詹妮特说。
“他是个傻瓜，但我爱他，”瑞秋说，侧身走回镜子前，“所以在印度我没有了任何牵挂。从印度到英格兰花了我九个月的时间。在这九个月中，我见识了这个世界的丑恶。只是靠了上帝的保佑，我才能带着我的头脑、我的体面、我的舞台梦安然抵达伦敦。直到一小时前，我还从未在一个伦敦观众前表演过，我不得不承认登台所带给我的兴奋感要远远超过亲生母亲突然出现在我这个‘孤儿’面前所带给我的快乐。”
“你的血管里流淌着表演天赋，孩子。下一次我们见面时，我会告诉你我曾经如何扮演过一个魔鬼的随从，但现在我必须告诉你，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化妆间的。”
“恐怕我对你的事迹丝毫不感兴趣。”
“我想，你会发现它们就像贪婪箭猪的寓言一样有趣。”
瑞秋用一件带着灯笼袖的塔夫绸直裙换下了女侍者那破烂的细纹棉布连衣裙。趁着瑞秋换衣服的功夫，詹妮特讲述了她的故事，从伊泽贝尔给她的挑战，到她两次试图推翻鬼神学的失败，到她与一个宾夕法尼亚印刷工人的恋情，到她即将与艾萨克·牛顿爵士的合作。
“老天，克朗普顿太太，”瑞秋等詹妮特说完之后说，“似乎除了我们的身上流淌着相同的血液之外，我们之间有没一点相似之处。我对科学猜想或费城的印刷工都毫无兴趣。”
“求求你，先不要急着下结论。我相信我们会成为好朋友。”
“我住在伦敦，而你会追随你那两手沾满油墨的情郎。”
“我承认你是一个有天赋的女演员，但这个行当已经埋没了许多像你一样优秀的女孩子，”詹妮特说，“求求你，富兰克林先生有着光辉的前途。跟我们一起去新大陆吧，而我们会在一起幸福生活。”
“呸，克朗普顿太太。要是一个人到了中年还没找到他的好运气，那么他这一辈子很可能也找不到它了。”
“啊，但你看，我的本还没到三十岁。”
瑞秋把一件羊毛披肩围在她的紧身上衣上，向门口走去。“那他二十九岁？二十八？真令人惊讶，但我仍然怀疑他的前途。这个人到底多大？”
“十九岁。”
“什么？”
“十九岁。到明年1月份就满二十岁了。”
“十九岁？十九岁？你是在我面前炫耀你的放荡堕落吗？”
“我根本不想在你面前炫耀什么。我只想邀请你和我们一起坐船去美洲——只要等我把牛顿的论证提交给国会。”
“你的建议对我毫无吸引力。我打赌在整个宾夕法尼亚连一个像样的剧团都没有。”
“那你就成立一个，亲爱的瑞秋。”
让詹妮特意想不到的是，她的女儿似乎没有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瑞秋刺耳地叹了一口气，撇了撇嘴，靠着门框说：“周六晚上再来吧，到时候再给你答复。”她径直走进走廊。“但我现在必须跟你告别了，因为我要和我的加斯顿去看一场斗鸡。要是以你为榜样，他还应该是襁褓中的孩子……”随着她走进阴影，她提高了嗓门，“但其实他留着大胡子。” 出于牛顿本人也不清楚的原因，上帝总是在中午时分给他灵感。1676年4月11日，就在太阳刚刚升到头顶的时候，他突然悟出了《但以理书》的关键。同样也是在中午，1665年他推导出了二项式定理，1668年他突然想到了计算曲线所围成的面积的方法，1673年他发现了所罗门神庙的平面图，正像先知以西结所记载的，预见了世界今后的历史。
今天上帝同样给了牛顿灵感。随着肯辛顿宫时近中午，牛顿意识到他已经可以解答难题中的难题——在整个宇宙中，万有引力究竟以何种形式发挥作用？他只要坐在他门廊里的椅子上，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牛顿憎恨他的轮椅。医生让他坐在这个带遮阳篷的可怕的二轮战车上。但他甚至更憎恨医生。尽管他承认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治愈他松弛的括约肌和经常复发的肾结石，但显然英格兰的医生们也不知道治疗这些疾病的方法，显然这个讨厌的轮椅对他的病情毫无帮助。事实上，靠他自己的经验也许更有希望排下一块石头（排下结石的过程往往不会带来太大痛苦，感谢上帝）——只要在他的花园里精神抖擞地转上一圈，而不是在这个该死的轮椅上干坐着。当然，如果他现在试图去花园里散步，只会激起与他的护理员那令人筋疲力尽的争执。不过，等到埃斯诺尔特先生回家后，牛顿就能为所欲为了。保养你的双腿的最好办法就是使用它们。
他喝了一口温热的咖啡，挪了挪他的屁股，然后向他的导师——上帝——敞开了心扉。
通过在多年前用万有引力替代了笛卡儿学派的漩涡说，牛顿已经让自己遭到了神秘学的谴责。而他的敌人现在仍然不断地诋毁他。但现在他看到了一条出路。他会假定无处不在的以太并非笛卡儿学派所主张的以太，尤其，不是荒唐的“无形却实际存在”的等离子体，而是游走于人类感官边缘的一种神圣的非物质媒介。可知的虚体——这显然是个难以理解和论证的概念，也许甚至是自相矛盾的，但对于力学的弥赛亚来说，它不过像证明毕达哥拉斯定理一样简单。
他让铃响了三次，从而通知蒙克里夫送来纸、笔、墨水瓶和书写垫板。仆人马上出现了，一言不发，因为当艾萨克爵士思考时，没有人胆敢打破这份安静。蒙克里夫把文具放在他主人的膝盖上，就离开了。
这些纸分成各种颜色：其中绿色用于想象，粉色用于概念，黄色用于假设，蓝色用于事实。牛顿挑了一张蓝色的纸，给他的羽毛笔蘸上墨水，然后写道：
人=可见实体
耶稣=可见虚体
上帝=不可见虚体
没错！他已经嗅到了真相的气息！耶稣基督，正代表着处于万能的主那不可知的本质与人类那熟悉的血肉之躯之间的独特物质。上帝不仅用虚体造就了救世主，而也用这种物质造就了这个宇宙。而正是这种物质，让物体之间的“超距作用”得以实现，让物体之间的相互引力永远遵循平方反比定律。没错，正是这样！神秘主义战无不胜！事实上，正是在这个世界上无处不在的以太造就了耶稣的圣体。而臭名昭著的天主教会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一事实——他们还想把救世主与在数学上极为荒谬的三位一体联结起来。圣三一——呸！三位一体=3=1=3——胡说！哪怕剑桥最差的低年级学生也不会提出如此荒唐的等式。
在这张蓝色纸张的下方，他写下“重力媒介=以太即耶稣”，然后把笔放在书写垫板上，靠坐在轮椅上，闭上了眼睛。阳光照在他的眼睛上，照亮了血管，让他的眼前一片血红。
他在黄昏时醒来。鸟不鸣，风不扰。护理员现在应该已经走了——哈哈：他马上就可以随意支配自己的身体了。他眨眨眼，看着他眼前的写字垫板。“以太即耶稣”。不，他不是在做梦。在入睡前，他已经破解了那无形的重力媒介。
不过，他不得不将他的胜利部分归功于两周前他收到的一本小册子。在本杰明·富兰克林的《信仰之实与宗教之道》的众多亮点中，最让牛顿欣赏的是“全知全能的主已造就了众多生物和‘神’，它们比人类要高等得多，它们比我们能更好地理解上帝的完美，并回报给上帝更理性、更辉煌的赞颂”这个理念。如果没有富兰克林对不朽媒介的假定，牛顿还会不会想到耶稣圣体就是重力之因这个概念？他难以回答这个问题。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当富兰克林晚上来吃饭的时候，“以太即耶稣”绝不会是他们讨论的话题之一。尽管他知道，这个年轻的费城人就是一个萌芽中的威廉·莱布尼茨，急于篡取并不属于他的发现的功劳。
莱布尼茨——呸！尽管这个恶棍已经死了九年，但每当牛顿想到他的时候仍然忍不住气得发抖。这个老冒牌货凭着多么膨胀的虚荣心，多么不知羞耻的狂妄，居然胆敢去剽窃牛顿独立发明的“流数术”？没错，莱布尼茨求最大值和最小值的方法的确具有其原创性，并且他把他剽窃而来的东西称之为“微积分”，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个匪徒豢养了一批四处乱窜的谄媚者，而这些喽啰无疑把剑桥所发掘的新几何学透露给了他们的主子。
这个世界只能有一个定理之王——为什么莱布尼茨拒绝看清这一点？一山不容二虎——这世界还有比这还简单的道理吗？
当然，如果上天挑选一个人去揭开这个宇宙最神秘的面纱，那么这个人应该对上天的任命尽忠职守。作为上帝的基督和成为一个彻底的神完全是两码事。随时随地远离追随者的崇拜与赞美，远离人们的奉承与谄媚，牛顿很少把自己看作是一个造物主式的人物。事实上，在他担任皇家造币厂的主管的二十五年中，以及在那之前作为典狱长的五年中，他都非常谨慎地对待自己手中决定生死的权力。没错，在大多数案子里，他都把铸造假币的罪犯送上了绞刑架，因为在货币重铸时期，这些作奸犯科的家伙差一点就让英国走向了破产。甚至在今天，他们仍然是金融系统的脸上那溃烂的脓包。但偶尔他也会手下留情，尤其在案子中的罪犯表现出各种真正的摇尾乞怜时。
他呷了一口冰冷的咖啡，把莱布尼茨从他的脑子里洗去，再次回到他的思考当中。他现在发现，“以太即耶稣”的主要性质之一，是它很可能在宏观和微观中都同样发挥作用。“宏观和微观”，他在一张黄色的纸上写道——黄色代表着假设。“原子和星辰”，他补充。但在他能够仔细斟酌这个推论之前，加尼·斯洛克姆，弗利特河畔最得力的告密者，像屁股着火般跑了进来。
“你好，艾萨克爵士！比利·斯里普芬格发着高烧，在他的小屋里卧床不起，而他想告诉我们关于卡利班的所有事情！我让他的老婆记下他的胡言乱语，因为他随时都有可能断气！”
牛顿的心脏似乎突然跳出了他的身体，只有在他从轮椅中站了起来之后，他的心脏才回到胸骨后面的老地方。“干得好，先生！”他敲了四次铃，从而通知蒙克里夫赶快过来。“斯里普芬格先生想要什么回报？”
“三十英镑，因为他的老婆露西可能要变成一个老寡妇了！”斯洛克姆说。
“好，这钱我出了！”他乐于拿出两倍的钱数，只要能挖出斯里普芬格所知道的事实——迄今仍在伦敦活动的最大的伪币团伙，卡利班·埃代普斯的每个成员的姓名和下落。
蒙克里夫喘着粗气，大惑不解地出现在门廊里。
“去取我的钱杖，”牛顿说，把纸笔和书写垫板放在一边，“然后把我的钱包装满钱，告诉帕丁把马套好，我们今晚必须去弗利特河。”
“但今晚你要和富兰克林先生和他的姐姐共进晚餐。”
“去他的富兰克林！去他的姐姐！我们要乘车去特别行政区！”
当蒙克里夫飞快地冲进庄园的时候，牛顿凝视着那张黄纸。“宏观与微观”、“原子与星辰”。揭示组成这个宇宙的神秘物质是重要的，但拯救英国经济也同样重要。如果运气好，他能够在天亮前回来，继续思考这些观点，在一周内完成它们的论证。如果他的直觉没错，“以太即耶稣”最终会成为他最伟大的发现。在十年之内，自然科学家们就会把最高的赞美之辞献给这个辉煌的发现——甚至超过几何学家对欧几里得的崇拜，超过工程师对微分的重视，超过炼金术士对他最奇妙的炼金元素——水银的珍爱。
＊＊＊
水星，是个问题。金星、火星、土星、木星——从太阳系诞生起，这些顺从的行星总是遵循它们可预测的凹槽，一丝不苟地服从着由开普勒发现，被牛顿进一步精确的定律。但水星却有它自己的想法。每绕太阳公转一圈，它都不会回到原来的起点。我父亲知道这一点。他的同代人也知道这一点。但由于水星靠近太阳，难以观测，所以大家都将这种偏离轨道的现象归咎于观测误差。
随着岁月变迁，观测手段变得越来越精确，人们再也不满足于这个借口。等到杰出而年轻的专利局文员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出场的时候，天文学家们已经知道水星的近日点，也就是它最靠近的那个点，在每世纪会发生547角秒的进动。在考虑到各个已知行星的引力对水星运行的干扰作用后，物理学家能运用我父亲的力学解释其中的531秒，但仍然有43秒无法解释。
爱因斯坦并没有畏缩。事实上，他“热爱”这额外43角秒的近日点进动，因为他知道它们会屈服于他关于翘曲时空的独特理论。他着手研究，然后，你们瞧，他的公式不仅解释了水星的乖张，而且它们适用于他所能想象得到的所有参照体系。
你们看，对于爱因斯坦而言，参照系是非常重要的。当伊泽贝尔·莫布雷吩咐我亲爱的詹妮特通过实验验证伽利略的同一加速度定律时——假设不考虑空气阻力，一颗炮弹和一条鳕鱼同时下落，那么它们会同时到达地面——老师和学生都没有完全理解这个现象完全的特异性。但爱因斯坦注意到了。在1907年的一天，他坐在瑞士专利局的办公室里，突然意识到如果鳕鱼在下落过程中只注意到了那枚同样下落的炮弹，那么它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正在一个引力场中运动着。直到落地之前，事实上，这条鱼完全拥有坚称自己是静止的权利。
爱因斯坦后来把这个瞬间称为“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
从他合理地解释了水星的近日点进动的那一刻起，世界上精明的科学家们就意识到爱因斯坦的物理注定将彻底颠覆牛顿的宇宙。早在1905年，爱因斯坦就凭直觉认识到，任何能够假定处于静止状态的物体都无法超过光的真空速度。爱因斯坦不仅为麦克斯韦
的电磁动力学解开了以太框架的枷锁，而且他对于任何物体都无法超越光速的假设（狭义相对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但那是另一个故事）让他有理由抛弃我父亲对绝对时空那有些令人讨厌的着迷（牛顿他自己以及他的竞争对手都有些讨厌）。通过将狭义相对论与那条坠落的鱼的故事结合在一起，爱因斯坦在1915年为这个世界贡献了他的伟大发现——广义相对论。在这种全新的、勇敢的几何学中，爱因斯坦提出引力场的弯曲是由于宇宙中存在的质量而引起的：行星、恒星、埃佛勒斯峰、非洲象、相扑运动员、厨房水槽。在广义相对论的国度中，引力不再是引起“超距作用”的神秘而不可解释的“力”。与其说一颗给定的行星服从某种神秘的引力，不如说这颗行星仍然在沿着参考系中所允许的最短路线在前进：时空中的测地线路径。
一种被广泛接受的说法是，父亲的万有引力体系实际上只是爱因斯坦宇宙中的一种“特殊情况”。当我第一次听说这种说法时，我的反应是本能的抗拒。“这就像是在说希腊萨莫色雷斯岛的胜利女神不过是变质岩的一种特殊情况。”我对开普勒的《世界的和谐》说。但多年后，我变得更成熟了。首先，爱因斯坦的定理显然是正确的。（的确，闲得难受的物理学家偶尔貌似诱导出超过186000英里秒速屏障的光脉冲，从而使这个该死的东西似乎在出发前就到达了，但专家认为狭义相对论仍旧前景光明。）其次，就算我是“特殊情况”，我也是非常重要的“特殊情况”。在许多重要场合，牛顿的物理定律仍然发挥着作用。我的第二版中的月球力学主宰着阿波罗登月时代的NASA所使用的每台计算机的心脏与灵魂。如果你是1969年这场划时代的登月活动的监督者，那么你的手头根本不需要其他技术手册，有《数学原理》就够了。
所以，我和相对论言归于好了。好吧，当然，每个人对爱因斯坦都有一种和蔼的毛绒绒的感觉，而往往把我的父亲看作一个带着傻乎乎的假发的严厉的疯子。但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会注意到，当E=mc2最终杀死了177 000名日本公民时，F=ma却让你在冬夜里滑过一个结冰的湖面，让你迎着风滑向对岸的热巧克力。
在相对论崛起的几年后，我的自负遭受了第二轮打击。物理学家们自物质的表面探寻得越深，我这经过大肆吹嘘的决定论不适用于亚原子层面的事实就越清楚。预测基本粒子的行为需要一种完全不同的力学。关键在于概率学而不是因果论。随着1927年维尔纳·海森堡发现了著名的不确定性原理，这种可悲的事态便达到了顶峰。不确定性原理，也就是说，你无法同时获知一个给定粒子的动量和位置。而我必须补充一点：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亚原子世界中，粒子的动量和位置是一对相互影响的量。而认为这种不准确是由于测量行为所固有的干扰则是一种常见的误解。
我是一个传统主义者，而我根本不关心什么量子物理学。双狭缝问题，一个单一的电子飞过两个相邻的狭缝时会发生干涉现象，这真是吓死我了。我同样不喜欢薛定谔的猫悖论，因为它要求那个可怜的动物同时既是活的，又是死的。多么古怪啊！没错，多亏那些高雅的量子方程，你们人类现在有了电视（但我认为在《复仇者》之后，整件事情就走下坡路了），手机（让你能够走过一片盛开着绚丽野花的地方却浑然不知），以及个人电脑（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地盯着电脑屏幕，控制论绝望的人生）。但微积分却让你们把一个人送上了月球！运用微积分，你们能建造金门大桥！
顺便说一句，莱布尼茨是对的——他的确完全靠自己发明了微积分。但我的父亲根本听不进去。在他们对于微积分的发明权那长达四十年的争执的顶峰时期，他指定了一个所谓的委员会来“客观地”解决这个争端。这个委员会所提交的报告——《书信集》（Commercium Epistolicum），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偏见和倾向性。难怪莱布尼茨阵营嘲笑它。随后多年中，两位几何学家的门徒不断投入这场争执，最终造成了欧洲知识分子的一次分裂。一代又一代盲目爱国的英国数学家拒绝使用莱布尼茨那更优越的微积分体系，从而对本国的科学发展造成了巨大的损害。而与此同时，由于莱布尼茨微积分体系的明晰和优美，它很快便征服了整个欧洲大陆。
尽管如此，我仍然敬畏我的父亲。他总是带给我惊讶。早在任何人听说爱因斯坦的几百年前，他就开始梦想大统一理论，梦想有一天同一组方程式能涵盖从彗星轨道到原子内部的一切现象。当然，他想通过“以太即耶稣”把微观世界与宏观世界结合在一起的最后尝试可以说有些疯狂，但他之前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显示出他的深邃思想和高瞻远瞩。“众所周知，那些宏观物体通过这些力相互影响，而我想不出微观物体的相互作用为什么不受这些力的影响。”他在我的第二版中的《总释》中写道。
当代物理学家说GUT，“大统一理论”（Grand Unified Theory）。他们寻求TOE，万物理论（Theory of Everything）。而我认为有一天，通过实验与偶然发现、争吵与合作的某种恰当组合，人们必将发现这样的终极理论。而到那时候，我希望他们记得，这场漫长的征途并非开始于爱因斯坦或海森堡、并非开始于马克斯·普朗克
或恩里科·费米、并非开始于尼尔斯·玻尔或约翰·惠勒或史蒂芬·霍金，而是开始于伟大的艾萨克·牛顿爵士。
＊＊＊
牛顿与英语版的《数学原理》上的肖像并不十分相像——这正是詹妮特在牛顿的马车房里，终于站在这个八十高龄的几何学家面前的印象。而这一时刻，距离她上一次在三一学院错把胡克当作牛顿，已经过去了三十五年。牛顿正在监督一位仆人飞快地把两匹马套在一辆马车上。牛顿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的皱纹要比肖像上更深，他的面颊比肖像上更胖。但他无疑就是画中的牛顿。她绝不会弄错他那鹰钩鼻子、圆圆的下巴，以及那双敏锐的黑曜石般的眼睛。
“富兰克林先生，我发现你的神学论文非常引人入胜，”牛顿说，用他那血管暴起的手握住本杰明伸出的手掌，“说实话，偶尔会显露出一些多神论的倾向，但那并非你的本意。”
“实际上那正是我的本意。”本杰明说。
“我想你有些夸张了，我亲爱的弟弟。”詹妮特赶忙插嘴说。
牛顿向詹妮特阴沉地皱了皱眉头，但他却用亲切的语气对她说：“要是我去美洲殖民地，我一定非常乐意参观你的奇闻怪事博物馆。”
“我必须向您坦白，我对科学的热爱也包括您的流数术，”她说，“就像代达罗斯让他的儿子的双臂变成了翅膀，您也赋予了欧几里得的几何以飞翔的能力。”
牛顿再次对她怒目而视：“我想起了这个故事，代达罗斯的实验最后是以悲剧收场的。”
“我真是打错了比方。”她说，心里抽动了一下。
“大多数比喻都并不贴切。如果你是一位自然科学家，克朗普顿太太，钻研数学吧，只有在数学中，万物才会呈现它们的本来面貌。”
那忙乱的仆人——一个眉毛浓黑的叫作帕丁的胖子，终于套好了马车，宣布马车随时可以载着牛顿进城。
“对不起，艾萨克爵士，”本杰明说，“但我以为我们要在你的庄园里共进晚餐。”
“我们不能吃晚餐了，年轻的富兰克林，我有急事要去弗利特河。”
第二名仆人，面色惨白，拿着一个柳枝篮子和一把多节的黑李木杖出现了。“您的钱杖，先生。”他说，带着大法官在加冕仪式上把剑送给国王般的郑重把那武器递给了牛顿。
“对不起，艾萨克爵士，”詹妮特说，“但我们只想今晚和您谈谈。”
“对不起，克朗普顿太太。我有公务在身。”
“求求您，把我们一起带上吧。我和我的弟弟横穿整个大西洋只想见上伟大的牛顿一面。”
几何学家皱起了眉头，搔了搔他的脑袋，弄歪了他的假发。一只蚊子立刻叮在他露出的一只耳朵上。他用手抓住了它，搓着他的双手，把蚊子碾得粉碎。“如果你们坚持，那就上车吧，”他从仆人手中接过篮子，挎在他的手臂上，“但我要警告你们。我们可是要去夜探假币团伙，你们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要是我们在走回梅菲尔区的路上遇上一伙盗贼，我们也有可能丧命的。”她说。
“也许我们可以改在明天会面。”本杰明建议说。
除非他马上就要被铸私币的杀了，她想。“别乱说，弟弟——我们才不会笨到放弃这次邀请呢。”她转身面朝牛顿，抚摸着他那红色大衣的袖子。“我常常注意到您作为皇家铸币厂的主管的巡访。”她接过他的篮子，爬进车厢。“假如您没有成为世界上最成功的科学家……”她把篮子放在车厢地板上，“那您早就成为了一位令人敬畏的将军。”
“谦虚要我忽略你的观点，”牛顿说，扶正了他的假发，“但诚实又让我不能去反对它。”
本杰明叹了口气，爬上车，坐在詹妮特身边。牛顿上车坐在他们对面，正像三一学院大门上挥舞着大理石权杖的享利八世般故作威武地挥舞着他的木杖。很快第四个人加入了他们，一个叫作加尼·斯洛克姆的无赖，满脸堆笑地介绍自己是牛顿的线人和保镖。这个恶棍身上散发着杜松子酒和欺诈的味道，但插在他腰带上的银色手枪的反光却让詹妮特感到心中安慰。
“亲爱的姐姐，我真希望我能预知我们将要冒怎样的风险。”本杰明低声说。
“亲爱的弟弟，我也是。”她回答。
牛顿吩咐帕丁赶快出发。帕丁答应着关上了车门，飞快地登上了车夫的位置。当马车快速驶出庄园的时候，詹妮特轻拂牛顿摇晃的膝盖，说：“多年之前，我已故的姨妈，伊泽贝尔·莫布雷，伊普斯威奇的玛林盖特庄园的女主人，收到过您的一封信。你在信中说你已经证明恶魔是不存在的。”
“恶魔？”牛顿说，立刻火冒三丈。“恶魔？要说恶魔那可是骗子笛卡儿的领域啊。”
“我的姨妈以为你的论证来自于亚里士多德的四大元素，但我意识到古希腊的四大元素早已为更现代的化学所取代了。”
“与其说这些靠不住的法国人和死了上千年的希腊人，还不如让我们谈谈上帝。你们不认为三位一体是一个荒谬的概念吗？三等于一，一等于三——呸！”
“这个等式缺乏一致性。”本杰明说，点了点头。
“我宁愿喝从阿姆斯特丹运来的麦芽酒，也不愿意听罗马的神学说教。”牛顿说。
“我们在谈一封信。”詹妮特说。
“是你在说一封信。”牛顿说。
“你还记得您和我姨妈的书信往来吗？”詹妮特问，“你告诉她，巫术只存在于人们的幻想中。”
牛顿的自尊仿佛受到了伤害：“别和我说巫术，克朗普顿太太！一个卑贱却对我怀恨在心的科学家，曾经试图在科尔切斯特审巫案中冒充我，以便损害我的名誉。我花了五百镑出版了一本小册子揭露了他的骗局——顺便也揭露了他的其他道德污点。”
马车驶过肯辛顿路，路过海德公园的边缘，擦过海德公园那由笔直的篱笆和装饰性的灌木组成的翠绿围墙。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詹妮特决定不要再提科尔切斯特，以免牛顿在偶然间发现胡克正是在她的请求下出现在巡回法庭上的。她只是说：“我想向国会提交一个强有力的论证，以推翻詹姆斯一世的巫术法案。如果您能证明邪灵是不存在的，求您公开您的计算，从而可以拯救许多无辜的灵魂。”
“告诉我，克朗普顿太太，你难道不认为给一个灵魂打上无辜或有罪的标签有些自以为是吗？”牛顿从他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小的皮面的《圣经》。“《圣经》认为我们天生就是有罪的，只是靠着救世主的慈悲，人们才免于天谴。”
“在我的一生中，我已经扔了许多‘第一块石头’，”她点点头说，“但还远不及那些可怕的猎巫人的数量。”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与其把《圣经》看作寓言，远不如把《圣经》看作预言更有用处。在读了伟大的神秘主义学者约瑟夫·米堤的书后，我就得到了一个对事业极有帮助的方法。”
“我感兴趣的是您关于女巫的计算。”詹妮特说。
“我的什么计算？”
“女巫。”
“我问你的是，什么计算？”
“女巫——w-i-t-c-h。”
“我发现拼字不是你的特长，克朗普顿太太，”牛顿说，“但我们所讨论的是预言。富兰克林先生，你听说过米堤先生吗？”
“这位绅士是不是提出过，对于《圣经》中说到的‘天’，我们必须按‘年’来理解？”本杰明问。
“的确如此，”牛顿向本杰明充满敬意地点了点头，“不过，由于他对于历法一无所知，所以他的直觉缺乏准确性，于是我完成了他的工作。根据牛顿－米堤公式，《圣经》中的一天，等于现在的三百五十四天，再加上六小时。”
詹妮特体内同时打了两个结，一个堵住了她的喉咙，另一个阻塞她的肚肠。牛顿为什么对她的请求充耳不闻？难道她又遇到了一个假牛顿？
牛顿转身对他的保镖说：“先生，我快要饿死了。”
斯洛克姆从柳枝篮子里拿出一块小小的白色桌布，铺在他的膝盖上。接着他拿起了一张巨大的馅饼。饼上流淌着各种油汁，布满了大块的烤牛肉和炖羊肉。他就像一个可爱的孩子般把饼放在他的腿上。
“这是一顿名副其实的大餐，”本杰明说，“但我一口也不要，因为我是一个素食主义者。”他从马甲里拿出一个绿色的大苹果。“我吃这个就够了。”
“你真是非常古怪，年轻的富兰克林。”牛顿说。
“我刚刚听到一只孔雀说鹦鹉太爱打扮？”斯洛克姆说。
“斯洛克姆先生，你已经越过了亲密的界线。”牛顿说。
这个无赖咧开嘴乐了，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像梅里马克河的鲑鱼一样巨大而闪亮的刀。“艾萨克爵士，你是我们中的几何学家。但我保证我不用量角器和卡尺就能把这张饼分成三份。”
“那就试试吧。”牛顿说。
斯洛克姆把刀插在饼的中央，然后把饼切成不等的三份。他把一份给了牛顿，另一份递给詹妮特，把最大的一块留给他自己，然后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深棕色的麦芽酒酒壶，壶口塞着软木塞，壶身上的标签上印着“福瑟吉尔酒店”的字样。
詹妮特强迫自己咬了一口馅饼。当马车沿着皮卡迪利大街疾驶时，她再次对牛顿说：“就在我们说话的功夫，远在美洲，我的糊涂弟弟，皇家猎巫人，仍然从事着他的勾当。我恳求您能去国会，抨击巫术法案。”
牛顿贪婪地吞吃着馅饼，一言不发。“我常常嫉妒那些猎巫人，”他终于说话了，“他们有把女巫吊到河水里的验巫绳，有验巫针，有帕拉塞尔苏斯三叉戟，但要想抓住一个铸币犯，上帝却不给我任何工具，只能凭借我这精明的头脑。”
斯洛克姆拔下酒壶上的塞子：“我们这些日子可抓了不少老鼠，不是吗？艾萨克爵士？”
“我尤其记着臭名昭著的威廉·查洛纳，”牛顿说，用他那漆黑的眼珠看着本杰明，“我训练了一条流浪狗，让它能够嗅出铸币犯所使用的劣质金属的气味，而靠着这条优秀的猎犬，我找到这个匪徒的老窝。”他逐个舔着自己的手指。“在查洛纳上绞刑架的前一天夜里，他给我写了一封信，求我饶了他的性命。而我在回信中写道：‘唉，我必须拒绝你的请求，先生，因为地狱迫切需要你的铸币才能，因为他们的货币总是着火。’”
斯洛克姆不禁大笑起来，本杰明礼貌地笑了几声，詹妮特一声不吭。
“那是多么壮观的死刑啊！”斯洛克姆直接把一品脱麦芽酒倒进了自己的肚子，“他们把他吊在泰伯恩刑场的绞架上，再把窒息的他放下来，剖开他的肚子，掏出他的内脏。”
在几分钟内，马车隆隆地驶过沙夫茨伯里大街，之后帕丁驱马向东驶上霍尔本大街。詹妮特和本杰明默默交换着愤怒的眼神。牛顿却在解释如何运用他的体系探寻天启的暧昧、耶利米的谜语以及但以理的预言。
“但以理告诉我们，基督的敌人将统治1290天，也就是说，按照牛顿－米堤公式，1194年，”牛顿说，“因为罗马天主教在公元609年达到其顶峰，所以我们可以断言犹太民族会在1803年重建以色列。”
詹妮特觉得自己就像“没有壳的海龟”，极为脆弱，穿过一片布满荆棘和坎坷的土地。1725年的詹妮特早已不再是1688年的詹妮特。她又多么天真地盼望，1725年的牛顿仍然是1688年的牛顿呢？这位几何学家很可能从未亲眼目睹过他的姨妈被活活烧死，或他的女儿死于天花。但他无疑也受到了命运女神的粗暴对待。这世界正是如此。
“类似的推断，让我们可以知道，在犹太复国和基督再临之间有49年时间，”牛顿说，“因此，我们可以断定基督再临是在1948年。”
“我真希望我能在那儿。”斯洛克姆说。
“读《圣经》，虔诚祈祷，摒弃罗马天主教，而你会在那儿的，斯洛克姆先生，我向上帝发誓，你会在那儿的。” 伦敦这个傍晚看起来格外阴郁，因为蒙蒙的迷雾，以及成千上万烟囱冒出的炊烟早已笼罩了整个城市。帕丁把车停在霍尔本大街那狭窄的街口处。再往前走，便是横跨在弗利特河（从汉普斯特德发源，直至黑衣修士桥，最终把它的臭水注入泰晤士河的那条著名的臭水沟）上的一座石桥。走进夜色之中，詹妮特呼吸了一口浓稠的空气，然后随着本杰明、牛顿和斯洛克姆一起走下大理石台阶，沿着弗利特河的西岸向前走去。这河水真像巫婆的药水，她想，煮着蝾螈的眼睛、青蛙的脚趾和水蛇肉片。在他们左侧，耸立着弗立特监狱那高大的狱墙——牛顿介绍着，这监狱毁于一场大火，在重建时规模扩大了一倍，“伦敦的罪恶比过去翻了一番”。在他们周围，狱墙之外，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特别行政区
。这位几何学家继续介绍道，在这些狭小但并不冷漠的区域中，生活着那些罪行较轻的罪犯——皮条客、教唆犯、放高利贷者、游手好闲的恶棍——他们获准不受打扰地居住在这里，“只要他们能补偿他们的准监狱看守们为了将他们放任不管而做出的努力”。
在弗利特街的十字路口，他们遇到了五六个妓女。她们喝着杜松子酒，说着粗俗的笑话，为即将在科芬园和林肯因河广场度过的漫漫长夜做着准备。斯洛克姆从腰间拔出一支手枪。这些荡妇就像一群几内亚母鸡突然看到了狐狸一样四散奔逃。
“最近我非常荣幸地读到了您的《数学原理》的英文版，”本杰明说，和牛顿并肩走着，“我能说万有引力是一个人能想到的最美丽的想法吗？”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看我，”牛顿回答，“但在我自己看来，我不过就像是在海滩上玩耍的孩子……”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梦幻般的诗意，甚至盖过了特别行政区的喧闹和叮当声，“……而我不过是找到了一些更光滑的鹅卵石或更漂亮的贝壳，在我前面，还有着浩瀚的真理之海等着人们去探索。”
“像您这样的名人居然如些谦虚，真是令人钦佩之至。”本杰明说。
“胡克不过发现了一些普通的贝壳，”牛顿说，“莱布尼茨连贝壳和鸽子屎都分不清，佛兰斯蒂德甚至连海滩都没到。”
他们沿着弗利特街向西走去。这真是詹妮特经历过的最令人作呕的散步。空气中弥漫着酒气，还有烂菜叶、烂鱼和人类粪便的臭味。老鼠就像马里波恩公园里的野兔一样四处乱蹿。但最让她惊讶的是牛顿的表情。他的脸上充满了纵情的欢乐。显然他抓住一个伪币犯就像解一道微分方程一样迅速。
“请允许我介绍一个关于电的理论，”本杰明对牛顿说，“我相信冯·格里克静电球所产生的电火花与闪电是由同样的物质组成的。二者的相似性不仅在于它们都发光，还在于它们那极快的运动、发出爆裂声、曲折的运动路径，以及趋向于金属。您认为呢，艾萨克爵士？”
“如果你为这种统一性而着迷，年轻的富兰克林，你该知道，我即将出版的下一本书将会详细探讨把这个世界上的无形粒子结合在一起的神秘力量。这本书甚至会比我的《原理》更重大，比我的《光学》更杰出。”
他们来到了白衣修士街。牛顿领着他们向南走了二十多步，然后停在一座拱门前。他靠在阴影里，用他的手杖敲打着橡木门。“开门，托坦太太！给皇家造币厂的主管开门！”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假冒的，教授？”一个嘶哑的女性声音喊道。
“因为我的钱包里装着三十英镑银币！”
门开了，门后露出了一个弯腰驼背、肥胖臃肿、牙齿几乎掉光的老太太。她手里举着一支点燃的牛脂蜡烛。
“晚上好，托坦太太，”牛顿说，“请让我介绍富兰克林先生和他的姐姐，克朗普顿太太。他们两人都来自费城。”
“你好，露西。”斯洛克姆说，手里仍然挥舞着他的手枪。
“我们很高兴认识你。”本杰明说。
露西·托顿看了看这两个费城人，脸上露出一丝讥笑，并冷淡地说：“荣幸之至。”她把她那阴冷的目光锁定在牛顿身上：“啊，教授，今天真是我这辈子最糟糕的一天。”
她引领客人们走过狭窄的走廊，来到一个令人窒息的小屋。屋里只有一把椅子和几个倒置的醋桶。桶上放置着蜡烛的残根和铁锅。在角落里放着一个掏空了棉絮的床垫。床垫上躺着一个大块头男人。他裹着深色的“被子”，浑身发抖，不断呻吟着。
“我按你的吩咐做了，加尼……”托坦太太用手抓住斯洛克姆手枪的枪管，把这个讨厌的东西从她的胸口移开，“把他关于卡利班的胡言乱语都记了下来。”
“求求你，让我看看你记的东西。”牛顿说。
“除非你给我的比利做临终祝福，我才给你看。”托坦太太说。
“临终祝福？”
“这些日子，那些教士都不敢来弗利特街，但我想几何学家的祝福也能凑合。”
牛顿深深地耸了耸肩，把他的木杖靠在一个桶边，然后跟着托坦太太走到床垫边。詹妮特也走向这个垂死的人。床垫发出一阵阵刺鼻的霉臭味。在烛光的照耀下，她看到比利·斯里普芬格的“被子”原来是一件绿色大衣，到处都是破洞，仿佛这件大衣的前主人是在枪林弹雨中死去的。他的脸，无情而令人生畏，几乎让人想起莎士比亚式的堕落，正如埃古、克劳迪斯和摩尔人亚伦的混合体。
带着显然的不适，牛顿跪在这破烂的尸床边。“那么，比利·斯里普芬格，你这个精明的老恶棍，看起来你就要去见造世主了，”他说，“你活着的时候没为主的荣耀做过多少贡献，而是把你的精力浪费在伪造和滥交上，但在临死之前你帮助拯救了皇家造币厂，万能的主为此必将奖赏你，哪怕从其他方面来看这事情也许有些不太光彩。”
牛顿尴尬地站直了身体。
“谢谢你，教授，”托坦太太说，两眼因盈满泪花而闪闪发亮，“你的祝福快要把我这个穷寡妇感动哭了。”
也许，在这个陌生的临终病房中，詹妮特最想不到的就是看到她所熟悉的死胎标本——但它的确就在那里：“莱姆湾渔娃”。就在斯里普芬格脚边，漂浮在他的大瓶子里。她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你怎么了，姐姐？”本杰明问。
“我一会儿告诉你。”那肯定是卡文迪什博士的标本。因为在英格兰绝不会有两件这样的标本。
斯里普芬格的呻吟声变得更响了，但仍然未能进入言语的范畴。
托坦太太打开一个汤锅的锅盖，从里面拿出一个杜松子酒瓶。瓶里有一卷纸，用绳子束着，就像一剂远古的魔药随着漫长的时间而凝固成了块状。“要是这不值三十英镑……”她把这瓶子递给牛顿，“……那地狱也会结霜了。”
牛顿从瓶中取出那卷纸，带上他的眼镜。“斯洛克姆先生，趁我研究这份文件的功夫，你可以拿起我的钱杖，行使你作为一个爱国者的职责，”他指着火炉边墙壁上一处奇形怪状的灰泥痕迹，“斯里普芬格先生显然把他的作品藏在这墙里了。”
“不对，教授！”托坦太太抗议着，“比利放在那里面的可是真钱！”
“艾萨克爵士，您的双眼就像您的《光学》一样敏锐。”本杰明说。
在托坦太太那刺耳的反对声中，斯洛克姆抓起牛顿的钱杖，双手抓紧手柄，锤击着那处可疑的墙壁。土豆大小的灰泥四处飞落。他再次锤击了墙壁三次，打出了一个三角帽大小的洞。用绳子整齐地捆扎着的十几捆纸币滚落在地板上。
“这些钱可都是真钱！”托坦太太哭叫着。
斯洛克姆冷笑了一声，打开炉门，开始把这些钱堆在火炉里。
“住手，加尼！”托坦太太喊，“你要毁掉的可是我一辈子的积蓄呀！”
“不，太太，他要毁掉的不过是一堆废纸。这些废纸就像南海公司的股票一样毫无价值。这股票让我亏了两万英镑！”牛顿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火绒盒，把它递给斯洛克姆，然后继续对本杰明说着他的笑话，“南海公司的董事们得到了他们应得的下场，因为大肆贿赂国会而被长期拘押在伦敦塔中。贵族们拿回了他们的钱，平民们也一样。从此，两院开始着手模糊政府债券与公司股票之间的区别。”
“我求求你，加尼！”托坦太太喊，“我给你跪下了！”
“我听说过这个南海泡沫事件，”本杰明说，“南海公司的经理们以为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结果会对他们有利，以为战败的腓力五世会把西班牙的西印度殖民地的独家贸易权拱手送给英国。”
牛顿向本杰明肯定地点了点头：“等到腓力五世做出截然相反的决定后，这些经理们开始拒绝参与任何商业活动。”
“没错，你也许会在那些钱里找到一两张可疑的钞票，”托坦太太让步了，“但其余的钞票就像圣安德鲁的修面盆一样货真价实！”
“艾萨克爵士，我被弄糊涂了，”詹妮特说，“要是南海公司不做生意，那为什么大家都以为它的股票值钱呢？”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当时我满心想的都是钱财，早已忘记了我的数学。”牛顿坦白说，一边仔细研究着那张加利班党徒的名单。
斯洛克姆不为托坦太太的哀求所动，在把所有的钞票都放进炉膛之后，在它们周围洒满火绒，开始兴高采烈地用铁击打着火石。
“不，加尼！”托坦太太尖叫着。
一个火星出现了，落在那小小的纸堆上。
“加尼！”
“要是你再不闭嘴，”牛顿告诉那个新寡妇，“你就得不到我拿来的三十英镑，那可是真正的英镑。”
托坦太太皱了皱眉头，闭上嘴，把她的屁股放在了屋子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
詹妮特凝视着火炉。看着那些假币在火焰中颤抖着变成黑色的纸灰。她对它们的女主人说：“我对你的死胎标本很感兴趣。”
“你想买它吗？”托坦太太高兴地回答，但立刻变了口气。“在我亲爱的比利就要在我眼前死去的时候……”她装出一副凄凉的表情，“你怎么胆敢提出和我做买卖？”
“原谅我的鲁莽。”詹妮特说。
“你出一英镑，这东西就归你了。虽然这个快死的傻瓜当初花了三基尼。”托坦太太站起来，慢慢走到床垫边。“比利的妈妈，一个自作聪明的老太婆，让比利相信这个死胎能给他带来好运。所以，等那个标本贩子去年开业的时候，比利抢先去买下了这个死胎，”她拽了拽大衣，让它几乎盖住了她丈夫的下巴，“但正像你看到的，这该死的渔娃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
牛顿清了清喉咙，摘掉他的眼镜，带着法官把杀人犯送上绞刑架般的严肃，宣布托坦太太的名单是真实可靠的，有着珍贵的价值。他给了那个女人三十英镑，然后命令斯洛克姆护送这两位费城人回到他们的住所。
“要是您愿意，艾萨克爵士，”本杰明说，“我希望我们能继续讨论那些光滑的鹅卵石或漂亮的贝壳。”
“改天吧，”牛顿把那张纸重新卷起来，放进他的衣袋，“现在我和市长大人必须制定一个逮捕加利班党徒的计划。”
“亲爱的姐姐，无论是今晚，还是以后，我担心皇家造币厂的主管都不会给我们任何证明恶魔并不存在的证据。”本杰明说。
“看起来是这样。”詹妮特说，沉重地叹了口气。
“恶魔，”牛顿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重复这个字眼，他抓起他的钱杖，走到火炉边，拨动着比利·斯里普芬格的假币的灰烬，“恶魔，恶魔，恶魔……”
“我很乐于买下你的标本，太太，”詹妮特告诉托坦太太，“但你得先告诉我它原本所属于的那个博物馆的地址。”
“虽然这个怪物值一英镑，但它之前的地址值两倍的价钱。”托坦太太说。
“我都买下——地址和渔娃。”詹妮特把三英镑放在托坦太太的手心里。詹妮特的这三英镑带给这个老太婆的快乐似乎不亚于牛顿的三十英镑。而这份快乐的原因无疑可以追溯到弗利特街那可悲的生存之道。
“你该去‘月亮马戏团’，在下泰晤士街，过了桥就是。”托坦太太说。
“那么，我告辞了，”牛顿把钱杖夹在他的腋下，“年轻的富兰克林，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会解释我怎么通过《以西结书》推断出所罗门神庙的平面图的。这份图纸让我得到了天主教失败以及阿里乌斯派胜利的准确日期，让我得到了把人类送到月球的机制，以及审判日的日期。克朗普顿太太，你显然是个聪明的女子，但你必须放弃你对魔法的痴迷，以免哪天有位治安官把你当作女巫抓起来。再会。”
带着鲁珀特·昆斯在国王剧院的舞台上的神气劲，牛顿转身九十度，大踏步地走出了小屋。
“我真弄不明白这个人。”本杰明说。
“我在想谁又能弄明白呢。”詹妮特说。
“我认识这个小眼睛的疯子有二十年了，”斯洛克姆说，“但他对我仍然是一个谜。” 午夜之后，比利·斯里普芬格发出了最后一声尖锐的嘶叫（这让詹妮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尼玛库克婆娘擦刮海狸皮背面的声音），然后就咽了气。詹妮特、本杰明和牛顿的保镖又陪着托坦太太度过了一个小时，听着她那时而暴怒时而悲伤的哀歌。
“忠诚于婚姻从来不是他的专长，我告诉你们，”她说，“有时这个死鬼甚至把他的一个狐狸精带回家来。但奇怪的是这些女人都喜欢我。有一半时候，比利还没等坐下就已经醉得人事不省。之后我就和那个婊子一起快快乐乐地度过整个夜晚，喝着杜松子酒，讲着故事。”
“从我和妓女有限的交往来看，我会说她们都很健谈，”本杰明说，“因为肉体上的滥交导致了她们精神上的饥饿。”
“这就像自然科学家往往是优秀的爱人……”詹妮特爱抚着本杰明的臂膀，“因为他们的好奇心迫使他们在爱神阿佛洛狄特的王国中探索得愈来愈深。”
等詹妮特得到了那件死胎标本之后，本杰明送给托坦太太一方绣花手绢作为礼物。接着这两个费城人就在加尼·斯洛克姆那好战的举止和拔出的手枪的保护下，向梅菲尔区走去。
深夜的伦敦，詹妮特深深地知道，正像中午的伦敦一样演出着一出热闹的戏剧。只不过，在这个舞台上的演员，不再是职员、银行商、乞丐、小贩和店主，而是娼妓、赌徒、酒鬼、水手和小偷。在步行回到亚当巷的漫长路途中，斯洛克姆向他们讲述着他和牛顿追捕伪币犯的冒险，更加重了这危险重重的氛围。显然这个恶棍和牛顿是一对理想的搭档。首先，牛顿会通过一连串杰出的逻辑推理找出伪造货币的罪犯的下落。接着斯洛克姆就会登场了。于是，那罪犯只剩下了两种选择——要么走上被告席，要么让一颗子弹射进自己的脑袋。
“无法解释之力等于神秘之力，”等他们和斯洛克姆分手后，詹妮特低声说，“神秘之力等于恶魔之力。这其中的破绽在哪里呢？”
“我们会找到它的，”当他们登上他们房间的楼梯时，他说，“哪怕牛顿不为我们照亮道路，我们也会找到这神圣的破绽。”
“在火刑柱上，我姨妈喊着：‘亚里士多德！’她喊：‘元素！’然后她说出了古希腊的四大元素。”
“也许你听到的不过是一个被吓疯了的女人的疯话。”本杰明说。
“有可能，没错。但我仍然相信在临死的时候，她看到了推翻鬼神论的论证方法，但她找不到言语来表达，只能说‘土、空气、火和水’。”
詹妮特和本杰明睡了一上午，在两点半离开了梅菲尔区。装在大瓶子里的“渔娃”被詹妮特包裹在一条羊毛围巾里，藏在她的外套下面，看起来她就像是怀孕了。在“金驴”咖啡馆，两个费城人休息了一会，享用了一些咖啡和蛋糕，然后同意今晚一起去国王剧院。他们将知道瑞秋会不会跟他们一起横渡大西洋——他们几天后就要出发了。詹妮特和她那“无疑美丽的女儿”在分别十年后再度重逢——本杰明觉得这真是最令人惊讶的奇迹了，而他“极为急切而兴奋地想见到她”。
“老实说，”詹妮特说，“虽然我想让瑞秋和我们一起上船，但我总是忍不住想起，与我相比，她和你的年龄更相近。”
“我明白你的意思，宝贝。相信我，我可不想破坏你们之间的母女关系——这就像去涂污一张早已有了太多空白的答卷。”
“要是瑞秋把你从我这里抢走了，那就不是什么‘空白’，那会是宇宙结构的破裂。”
“我相信，克朗普顿太太，处在我这个位置上的人没有理由去选女儿而放弃母亲，那就像一个放鹰人放弃了游隼而选择灰背隼。”
“看着我的眼睛，英俊的本。看着我的眼睛说：‘韦奎丝希姆，我真心实意地爱你。’”
“韦奎丝希姆，”他给了她一个美妙的微笑，“继续转，继续转。克朗普顿太太。我们会让它一点点变亮的。” 当本杰明小跑着去完成在帕尔默印刷所的最后一项工作（给英国反奴隶制协会印刷的一份小册子）时，詹妮特正带着她的“渔娃”走在下泰晤士街上。她走下一连串残破的大理石台阶，走进了桥下那昏暗的世界。托坦太太没有骗她：三个帆布大帐篷——红色、黄色、绿色——横卧在水边，就像三支巨大的厢式风筝在等待着风。其中，绿色的大帐篷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着：“卡文迪什奇闻怪事博物馆——观赏大自然的疏漏的视觉盛宴。”
她的心在胸膛里急速地跳动着。她用肘部推开了帘门，走进了帐篷，把“渔娃”放在地板上。在黑暗中，她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个老熟人，“巴思的鸟孩”，在一盏鲸油灯的照耀下，正放在一个展示台上。它的目光满载着它那惯有的急切，穿过这玻璃笼子，飞上了天空。随着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这浑身长满羽毛的死胎的兄弟姊妹都来欢迎她了。“斯梅西克的哲学家”看起来还像以前一样睿智，“坦布里奇韦尔斯吸血鬼”似乎在它那吸血的行当中混得不错，而“德罗伊特威奇的时母”仍然保持着神性的气质，只是那“双头女孩”看起来有些憔悴而疲倦，似乎她太执迷于与另一个自己的争执了。
博物馆里没有客人，只有一位带着红色假发，身穿绿色礼服大衣的耄耋老人，蹲在“双头女孩”的瓶子前，用一块抹布擦拭着。
“卡文迪什博士？”
“正是。”
“卡文迪什博士，是我啊，詹妮特·斯特恩。”
“谁？”
“你的斯特恩小姐。”
馆长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斯特恩小姐？詹妮特·斯特恩？”
“是我啊。”
“我不相信。”
“那你会相信我是阿多雷米高爵爷，地狱之国的首席大臣最钟爱的孩子吗？”
巴纳比·卡文迪什慢慢明白了她的这句话的含义，猛然爆发出一声快乐的叫喊，把她抱在他的胸前：“啊，我最亲爱的斯特恩小姐，这个成熟的女人真的是你吗？”
“我对这个变化可有着非常充分的理由。”
“在我的想象里，你永远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
“我还以为你肯定把我忘了，”她说，渐渐地把她记忆中那个年轻的巴纳比·卡文迪什和这个满脸皱纹的老人统一起来，“你就像是死而复活了。”
“在风湿病发作的日子里，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他放开双臂，带上眼镜，带着布商检查一匹布料的认真劲，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告诉我，斯特恩小姐——詹妮特——你完成你的‘重大论证’了吗？”
“唉，这件事还没有完成，但我相信最关键的论证就在眼前了。”带着柏勒罗丰骑上他那心爱的珀加索斯时那崇敬的爱，她用手臂轻轻拥着巴纳比的肩头，带着他走向从帐篷门帘缝隙间射进的阳光所形成的方尖碑。“也许你还记得，我们在科尔切斯特分别之前，我答应过你，会把我路上遇到的怪胎标本都带给你，”她走向“渔娃”，一下子掀开了围巾，“Voilà！”（瞧！）
“老天，这是我最好的水生怪物！这是我最喜欢的鱼形奇观！”快乐的馆长亲吻着她的脸颊，“要是我那算命的老伙伴说今天我会有两次重聚，先是一位朋友，再是一个标本，我还会以为他得失心疯了。”
“我在白衣修士街的托坦寡妇家找到了我们的‘渔娃’。”
“这么说，老斯里普芬格终于体面地抛弃了他的老婆？”
“说来话长。不如我们晚上一起吃饭，讲讲各自的经历。”
“哈！”卡文迪什说，“我的怪物有多丑陋，你的主意就有多么完美。”接着，他带着她去参观他新收集到的标本。在这场参观中，詹妮特发现这三心二意的大自然后来又给英格兰带来了“图克斯伯里的龟婴”（它从那驼背的双肩中探出小小的脑袋）和“纽盖特猪孩”（一个肉球，只是在北极点上长了两只眼睛，而在球体下方长了一排脚趾）。但这些藏品中的明珠当属“骑士桥的阴阳人”，赤裸裸地展示了两种畸形的生殖器。带着沉重的心情，巴纳比告诉詹妮特，“伯恩的独眼巨人”、“福克斯顿的魔口”和“苏塞克鼠婴”在很久之前都离开了这个大家庭，就在他不得不把“渔娃”卖给斯里普芬格的困难时期。但他立刻指出，多亏“渔娃”回来了，这些死胎标本的总数又达到了原本的十个。
接着，馆长坚持带詹妮特去拜访他那专研魔术的同事，费宗达。这位魔术师原本是西印度的一个奴隶，但在年轻时获得了法国贵族的资助，从而得到了解放，并在一个个法国城堡里进行演出。巴纳比和詹妮特来到红色的大帐篷。帐篷上挂着的牌子写着：“戏法与魔术奇观，整点演出。”尽管现在正好是四点整，但所有的座位都空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坐在一张橡木桌子边。他的皮肤就像火药一样黑，戴着蓝色丝绸的穆斯林头巾。他正在排练一个魔术。在他面前放着三个注满清水的透明玻璃碗，而他用一支玻璃权杖分别敲击这三个碗。在这魔杖的影响下，第一个碗变成了一枚冰球；第二个碗里的水沸腾起来，就像被放在了炉子上；而第三个碗里出现了一群深红色的小鱼。
“请让我给你介绍一个我的老熟人，”巴纳比对费宗达说，“詹妮特·斯特恩，过去是东安格利亚最聪明的小女孩，现在是美洲殖民地中最杰出的女人。”
“Je suis enchanté”费宗达说，和蔼地鞠了一躬。（很高兴见到你。）
“Et moi aussi.”詹妮特回答。（我也是。）
魔术师站起身，突然怪笑一声，迅速从詹妮特的耳后取出一个鸡蛋。
“Merveilleux！”她说。（太奇妙了！）
他双手一拍，那个鸡蛋就像一个爆裂的气泡般“啪”的一声消失了。
巴纳比接着带詹妮特去了黄色的帐篷，“预言家吉比勒斯”的地盘——“用水晶球、纸牌、骨头和手相算命”。但这个斜视的预言家那斑驳的皮肤和没有牙齿的下巴让詹妮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图克斯伯里的龟婴”。他懒洋洋地躺在一张土耳其地毯上，身边胡乱地堆放着托勒密的《占星四书》（Quadripartite）、古德·波那提
的《论天文》（Astronomica Tractaus）、约翰·梅普雷特的《运盘》（The Dial of Destiny），以及其他十几本占星著作。吉比勒斯并没有站起来，而是向詹妮特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并拙劣地笑了笑。
“请让我预测你的命运。”他说，右手五指张开，放在自己的胸膛上。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上面缀满了五角星。“我不要钱。”
“唉，我近来变得对所有鬼神之类的东西都不太感兴趣，”她说，“不管你要不要钱，我都不会是一位满意的顾客。”
“你可不能小瞧我朋友的礼物，”巴纳比轻声劝告詹妮特，“通过他的占星术，吉比勒斯成功地预言了1665年的大瘟疫和詹姆斯二世的逊位。”
“好吧，但他预言这些事情是在它们发生前还是之后？”
“我向你保证，夫人，我精于占卜之道，”吉比勒斯说，“我能使用油蜡占卜术算命——也就是说，靠烛油滴在水面上的形状来算命，我还会使用宝石占卜术，就是通过烛光在宝石表面的反射占卜，还有光环占卜术，通过把盐撒进火里，更不用说植物占卜法，通过观察一个被施了魔法的洋葱的生产。不过，至于你，看看手相就足够了，把手攥成拳头，伸到这边来。”
詹妮特忍不住露出怀疑的笑容，但她还是按照预言家的话做了。吉比勒斯一个个地掰开她的手指，仔细研究着她的手掌。
“五条重要的线，”他说，“每个人都有这五条线，心脏线、头脑线、生命线、命运线和婚姻线。它们构成的几何图形揭示了一切——角度与缺口，弧线与交叉。让我们看看命运女神在你的手掌上说了什么。”
“对不起，吉比勒斯先生，”她说，“但如果这些线揭示了我的命运，那么逻辑上它们也说明了我的过去，因为我已经四十五岁了，已经度过了大半个人生。我请你告诉巴纳比关于我的爱情和丈夫等等的难忘经历，因为这会构成对你的体系的一次有趣测试。”
“别淘气，詹妮。”巴纳比提醒说。
“以圣阿加莎的名义，我接受你的挑战！”吉比勒斯喊。他凝视着詹妮特的手掌：“我能看出你曾经……嫁给一个男人……他，嗯……航海弧。一个船长，也许？”
“没错，千真万确！”詹妮特说，“我亲爱的丹尼尔——他的水手都叫他思罗格莫顿船长，‘俄巴底亚’号战舰的船长。”
“啊！”巴纳比说。
“但，唉，他已经去世了。”吉比勒斯说。
“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中，我亲爱的思罗格莫顿和他的船一起葬身大海。”詹妮特说。
“给你留下了一个孩子……一个儿子。”吉比勒斯说。
“我的小伙子，霍雷肖！”
“啊，詹妮，我不知道你经历了如此可怕的噩运。”巴纳比说。
“在你的儿子成年之后，你把精力用在了……园艺上，”吉比勒斯说，“即使在今天，你的屋舍周围也盛开着各种各样的鲜花。”
“风信子和长寿花！”她把一个基尼放在预言家的手里，“我不该怀疑你的才华，先生。看在你让我如此开心的分上，求你接受这点报酬吧。”
带着他的同事们的祝福，巴纳比把一块“晚餐时间”的牌子放在卡文迪什博物馆的外面，然后带着詹妮特穿过大街来到皮蒂福格饭店。在整整两个小时中，他们着迷地倾听着彼此的冒险经历，只不过与詹妮特的遭遇相比——塞勒姆审巫案、黑弗里尔大火、在尼玛库克部落的生活、贝拉之死、瑞秋的离去，以及与本杰明·富兰克林那炙热如火的爱情，当然，还有前一天晚上与艾萨克·牛顿爵士那疯狂的冒险——巴纳比草草成立马戏团并濒临倒闭的故事就显得有些苍白了。她说了三次才让巴纳比相信，他们带到科尔切斯特巡回法庭上的那个人其实是已故的罗伯特·胡克，也用了同样多的次数才让他相信真正的牛顿就像他的冒充者一样毫无用处。
“原来吉比勒斯说的不是真的，这真让我松了一口气，”他说，“老天，我一直以为他是和我一样机敏的骗子呢，感谢上帝，看来我真是高看他了。”
“现在，我怕我们必须再次分别了，因为我击败我弟弟的唯一希望是让他在他自己的土地上蒙羞。”
“我给你出个主意，”巴纳比抽着他的黏土烟斗，“就算不是吉比勒斯，我也看出该趁早关掉我们的马戏团，这让我在想，我的那些怪物能不能在美洲殖民地找到观众呢？”
她喝光了她剩下的咖啡，然后思考着馆长的问题。宾夕法尼亚的巴纳比？一个好主意。在她的阵营里，已经有了杰出的本杰明·富兰克林，而很快（上帝保佑）瑞秋也会加入，如果再加上这个了不起的江湖骗子，那她就能组织起一个反净化委员会了。
“说实话，我还没听说过美洲有过奇闻怪事博物馆呢。”她说。
“那么那块土地属于巴纳比·卡文迪什喽？”
“完全正确。”
“在你的船上给我留个铺位，亲爱的詹妮，我要作为将‘骑士桥的阴阳人’带到美洲的人而声名大振了。” 当黄昏把它那淡灰色的大衣笼罩在伦敦城上空时，她离开了皮蒂福格饭店，向特鲁里街走去。她兴奋地想象着巴纳比、瑞秋、本杰明和她自己，齐聚在费城的某间密室里，在烛光的照耀下密谋如何消灭新英格兰的猎巫人。她在七点半到达国王剧院。本杰明在门厅等着她。他华丽地穿了一件镶金边的紫色丝绸西服，带了一顶栗子色的假发。
“天啊，你比伊斯坦布尔的皮条客穿得还要鲜艳，”她说，“你一定会给我女儿留下深刻的印象。”
“凭上帝发誓，我穿得这么华丽，只想要取悦你，而不是年轻的瑞秋！”
趁他排队买票的功夫，詹妮特来到配角演员的化妆间。她用了整整一分钟来研究这纷乱的景象。穿着各式便服的五个女演员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忙着穿上戏服和化妆。但她们中没有瑞秋。
一个嘴唇丰厚、脸上长着一颗美人痣的丰满女人向詹妮特走来，向她暧昧地笑了笑。
“你是克朗普顿太太？”
“对。”在绝望的剧痛中，她意识到这个女人穿着瑞秋扮演过的女侍者的服装。
“这封信是给你的。”这个女演员从她的胸口拿出了一个封着的信封。
詹妮特接过信封，用颤抖的手指抽出瑞秋的信。
亲爱的克朗普顿太太：
发生了一些糟糕的事情，让我无法亲自与你告别。昨晚，在再一次忍受了昆斯先生那好色的乞求之后，我永远地退出了特鲁里街剧团。加斯坦说我的法语说得非常好（这是从我那讨厌的继母那里获得的恩惠之一），所以我决心去法兰西帝国碰碰运气。等到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早已在横渡海峡的途中。请你明白，不管你提出什么理由，也别想骗我跟你们一起到美洲殖民地去。
祝好
瑞秋·克朗普顿
1725年7月23日
她又读了一遍信，但那些字词拒绝呈现出另一种意思。她读了第三遍。这残酷的讯息依旧。等她读第四遍的时候，眼中的泪花早已让她看不清纸上的字母。
“如果你今晚留下来，”那女演员说，“你会看到我扮演贝蒂和沃伍德太太两个角色。”
詹妮特擦干眼泪，然后沿着楼梯回到门厅。本杰明正在欣赏一张大幅海报，预告即将上演的新剧，约翰·盖的“纽盖特的田园诗”——《乞者的歌剧》（The Beggar's Opera）。在读完瑞秋的信后，本杰明说：“啊，亲爱的，虽然你当初可能忽视了她，但她不该这样伤你的心。”
“莎士比亚说得好，”她说，“孩子的忘恩负义比毒蛇的牙还要尖利。”
“我马上去把票退了。”
她抓住他那高雅的袖子，揉搓着袖口的金边。“不，本，我觉得《如此世道》正是我此刻所需要的良药。”
“那我们走，亲爱的。”
他们随同一群来晚的观众一起走进剧院的大厅，及时找到了他们的座位，还赶上那无耻而好色的昆斯先生背诵开场白。随着喜剧开场，演员们各司其职，詹妮特意识到她观看这场演出的决定无疑是正确的。因为，就在国王剧院的舞台上——就在那，站着伊泽贝尔姨妈。那位女演员是爱丽丝·舒特。她所扮演的角色是米拉曼特太太，在伦敦所有时髦女性中最动人、最聪明、最高雅的一个。
她妙语连珠：“人美丽，并非因为有人爱慕；正如人聪颖，并非因为有人随声附和——它们只不过反映了我们的容貌和言谈。”就像伊泽贝尔·莫布雷，她不允许别人把她不当回事。“就算我处在婚姻的边缘，”她告诉她未来的丈夫，“我也希望你会乞求我，就像我正摇摆在修道院的门口，一只脚已经跨过了门槛。”她还告诉那新郎，除非她在婚姻中享有充分的自由，否则她根本不会和他结婚。“我要有与友人交往的自由；我要有信件来往的自由，而不会受到你的质问和刁难；我不需要被迫和我不喜欢的聪明人交谈，就因为他们是你的熟人；我不需要被迫去结识那些傻瓜，就因为他们是你的亲戚。”
除了美貌与智慧并存之外，米拉曼特太太还有另一个引人注目的特点。那就是她是一个有着独立意志的女人。在她看来，妥协便是失败，而那些与整个世界背道而驰的人必将对整个世界作出贡献。
詹妮特捏了捏本杰明的手说：“很可能从一开始，牛顿就没有证明恶魔并不存在的证据。”
“同意。”他低声说。
“安静，你们俩。”坐在詹妮特左边的一个苍白的女人说。
“所以，我们也算有所进展，”詹妮特说，“至少我们现在到达了起跑线，而不是在它后面。”
坐在她前面的是一个穿着红色军装，带着白色假发的上尉。他转过头，怒声道：“闭嘴，你这个乱喷口水的母牛。”
詹妮特不再出声。那些人说得没错。她有些失礼了。但一回到美洲，她就要重新放开她的喉咙。哪怕她的敌人像雅各宾党人一样，割掉她的舌头，她也会拿起一支笔来抨击他们。哪怕他们切掉她的手，她就用牙齿咬着笔来战斗。哪怕他们拔掉她的牙齿，她也会找到一位聪明而勇敢的医生，外科医生中的牛顿，求他为她装上舌头、手和牙齿，还有一颗新的强壮的心脏，母狮或母马的心脏，从而让它能够连续跳上一千年，或者直到理性重新征服人们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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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没有预见到随之而来的结果
为了隐瞒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至于引起他人的非议，本杰明建议在横穿大西洋和住在伦敦时，他们应该伪装成一个中年妇女带着她那热爱科学的儿子。但詹妮特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无礼的主意。“如果我们伪装成母子，”她说，“我在和你上床时就不能不把自己想象成即将和俄狄浦斯做爱的伊俄卡斯特
。”本杰明并不希望他们之间的关系因神话中的乱伦而趋于复杂化，因此收回了自己的建议。而詹妮特说服了他：她可以伪装成一个采购新标本的“奇迹贩子”，和她同父异母的弟弟一起旅行。因此他们就以这种姐弟的身份预订了“伦敦希望”号双桅帆船的船票，准备在1724年11月5日出发，在圣诞节抵达英格兰。这场旅程从一开始就屡遭挫折。当詹妮特和本杰明到达藤蔓街码头时，才发现他们所预订的一等舱的铺位已经被来自特伦顿的汉密尔顿先生和来自威明顿的拉塞尔先生占用了。售票员拒绝道歉，声称富兰克林先生和他的姐姐早就该想到会有“高尚绅士”（汉密尔顿是新泽西的律师，拉塞尔是马里兰铁制品工厂的厂主）占用他们的铺位。结果，詹妮特和本杰明不得不和其他二十四位乘客一起住在统舱里，睡在吊床上，而唯一保障个人隐私的东西只有分隔男女区之间的一张半透明的亚麻布帘。只有利用“伦敦希望”号上一些无人的角落，这对科学家才能实现男欢女爱：一次是在供应室的一堆帆布上面，还有一次是在货舱的六大桶烟草种子后面。
对詹妮特而言，比他们那可怜的住处更糟的是她那翻腾的肚肠。自从三十五年前她随父亲渡过大西洋之后，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对海洋的风浪更加敏感了。她每天起床后都要到主甲板走一走，然后不得不在她的吊床上度过两个钟头，喝着治疗晕船的药茶。这茶来自于船上的一个熟人的私人储备——托马斯·德纳姆，一个亲切和蔼的贵格派商人。他和汉密尔顿先生、拉塞尔先生同样住在一等舱。在横穿大西洋的途中，她的情况略有改观。这与其说是药茶的作用，不如说归功于本杰明的精心照顾。他总是陪伴在她身边，随时准备用亲吻来安抚她的情绪，用凉水来擦洗她的前额，并为她朗读笛福先生
那关于船难和幸存的浪漫故事——《鲁宾逊漂流记》。第三个也是最糟的噩运发生在他们的旅程快要接近终点的时候。本杰明恳求船长——一个叫作伯特伦·安尼思的坏脾气的雅各宾派党人——请求他允许他在船上的邮包里寻找基思总督为他签署的公文。基思总督之前答应把这份文件放在船上。安尼思船长冷冷地看着他，不满地吸着烟斗，喷出烟雾和怒气，然后带着本杰明和詹妮特来到甲板以下的一个棚屋大小的阴暗舱室里。在舱室内，帆布下，塞满了上千份邮件。接下来的搜寻花了大约两个小时，翻找着一份份要寄给主教、律师、法官、医生、烟草商、股票经纪人和布商的邮件，但没有一封信是写给伦敦印刷所的。
“也许我该送给基思先生一份‘完美模版’，”本杰明说，“增加一个叫‘细心’的新格子。”
当天下午，当她和她的情郎在德纳姆先生的陪伴下在后甲板散步的时候，詹妮特提到本杰明在伦敦的前途堪忧，来自威廉·基思爵士的一封推荐信神秘地失踪了。还没等詹妮特说完，德纳姆先生就开始指责这位总督的性格，解释说在所有关于金钱的事务上基思都是一个臭名昭著的骗子。来自威廉·基思爵士的一封推荐信不过是“一种低劣而自相矛盾的东西”，因为这个人毫无信用可言。
本杰明对这个挫折毫不在乎。他打算在某家伦敦印刷所中找个印刷工人的职位，从而掌握最新的英国印刷技术。他说，通过这么做，他也许能够精通印刷技术。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某个“诚实而有原则的基思”会资助他创业。德纳姆先生赞同他的想法，认为他的计划值得一试，并补充说他乐于向他的朋友塞缪尔·帕尔默推荐本杰明。帕尔默在巴塞洛缪街附近开了一家印刷所。
这时詹妮特大胆问德纳姆先生是否认识艾萨克·牛顿。
“不，但我与亨利·彭伯顿
相熟。而彭伯顿和这个杰出的人有来往，”这个贵格派绅士回答，“要是你愿意，克朗普顿太太，等我们一上岸，我就介绍你去见这位彭伯顿博士。”“我万分高兴你能帮我引见，”她说，因为晕船的恶心感而气喘吁吁，“因为我必须尽早见到牛顿先生。”
“我不敢说他还愿意接见拜访者。但据说，作为一名八十二岁的老人，他还是相当矍铄的，”德纳姆先生说，“牛顿现在是一名骑士了，更不用说他是皇家学会的主席和皇家造币厂的主管，他的阿里乌斯派的信仰让他失去了教授的职位。”
“从计算彗星到铸造硬币——这真是相当大的降职呢。”本杰明说。
“在我看来，由他掌管皇家造币厂倒是一种福气，”德纳姆先生说，“要是艾萨克爵士没有监督世纪之交时那场声势浩大的货币重铸活动，我们的国家今天也许就会像爱尔兰一样穷。”
詹妮特第一次听说牛顿保护了英格兰免于破产，而她高兴地发现他的威望正处于顶峰。如果她真的能说服他公开发表对巫术法案的谴责，那么这个法案也许在4月春雨到来之前就会被推翻了。
“我一直无法确定上帝是否支持我的计划，”她对本杰明说，“但现在至少伟大的牛顿即将加入我们的阵营了。”
“对于创造和拯救，我听说上帝是最卓越的人物，”他回答，“不过，说到对于纯理性观点的论证，我肯定你所期盼的艾萨克爵士才是最拿手的。”
詹妮特和本杰明找了整整一天，终于在梅菲尔区的亚当巷找到了住处。每周只要五先令。但詹妮特发现他们的女房东，一个养了七只猫的天主教寡妇，对他们所宣称的姐弟关系疑心重重。而他们蹦蹦跳跳上楼的匆忙劲肯定加重了这个女人的疑心。要是威尔科特斯太太接下来把她那好奇的耳朵贴在卧室的门上，那么狂欢的呼吸声间杂着“扩大重叠面积”和“继续转！继续转！”的叫喊声肯定会可耻地证实她的怀疑。
与威廉·基思爵士相比，托马斯·德纳姆的确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当詹妮特和本杰明当晚到达“小文人之笔”餐馆时，德纳姆先生早已坐在桌边，带来了一封给本杰明的推荐信，并和亨利·彭伯顿一起喝着麦芽酒。彭伯顿是一个饶舌而充满活力的年轻医生。在詹妮特看来，他那圆滚滚的身躯正是对本杰明那健壮身材的拙劣模仿。不过，在当晚的聊天中，詹妮特发现彭伯顿显然的确和牛顿保持着朋友（甚至是子女）般的亲密关系。彭伯顿已经在《哲学会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并顺道推翻了莱布尼茨关于自由落体的几项原则。（显然，要想让牛顿高兴，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已故的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看起来像个傻子）唉，但说到“艾萨克爵士愿意和一位来路不明的印刷工，还有一个学术可疑的馆长谈话”时，彭伯顿的语气可没那么自信。不过，他答应尽量“让那个老巫师感兴趣”。詹妮特那个晚上睡得很香，相信这位颇有能力的彭伯顿一定会让他们见到牛顿先生。
两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但彭伯顿却毫无消息。詹妮特简直是度日如年，似乎地球固定在了一个古老的星象仪中，而这个星象仪的齿轮却因岁月的尘土而无法转动。更糟的是，哪怕走出梅菲尔区几步远，她就会发现鬼神论仍旧昌盛，门徒仍然众多。在她对海德公园的第一次游览中，一位叫克里斯托弗·沃勒的饶舌的清教徒圣人，把他关于镇压恶魔崇拜的最新布道册子送给了她。一周后，在弓街，一个衣裳褴褛的流浪儿卖给了她一张大字报，上面记述着在亚伯丁的一场女巫审判。在莱缪尔书店里，她发现了一本赞美柯卡尔迪猎巫联盟的小册子，就像他们是一伙富有魅力的匪帮。在逐兔巷的一个货摊，她偶然发现了一张被人扔掉的《伦敦日报》，在其中的倒数第二版上报道了马萨诸萨净化委员会在布伦特里处决一名巫师的故事。每次这样的遭遇仿佛都会让她失了魂，泄了劲，迈着“活死人”般的迟钝步伐回到亚当巷。
另一件事让她的阴郁心情更加趋于恶化，那就是本杰明在帕尔默印刷所的工作每天要占用他十四个小时。要是他们缺钱，那她也不会为了他总不在家而生气，但她带来了她的全部积蓄。的确，托拜厄斯还没有寄来夏秋两季的生活费（霍斯法尔兹先生，一个坏脾气的老保守党人，也无法解释这个现象）。不过，两个季度的生活费，只有六十英镑，而她和本杰明拥有大约八百英镑。
她最终开始发牢骚了——“我们做爱比哈雷彗星的出现都要罕见呢”——而本杰明的回答让她大吃一惊。帕尔默先生给他安排了一个耗费了他所有时间的挑战，让他设计并制造一台机器。通过这台机器，工人们只要按下一个键，就可以从架子上取下一个铅字模，并把它放进字盘中。
“你可以想象得到，”他说，“这个野心勃勃的计划贪婪地吞掉了我所有的时间。”
这场争吵是理智的，而之后的许多个星期中，她都尽量克制自己的不快。直到一天下午，她在本杰明的衣柜里找一面镜子（她自己的镜子打碎了），偶然间发现了一摞题为《信仰之实与宗教之道》的小册子，署名为“印刷工与自然科学家，本杰明·富兰克林”。她的脑子中本能地形成了一些责怪，包括“我还不如你关于宗教的废话重要？”以及“能在宗教上花费几个小时，也不愿跟我呆上一分钟！”但当她开始阅读这本《信仰之实与宗教之道》时，她立刻发现自己仿佛就站在她所崇拜的本杰明面前。
“既然我等凡夫俗子无法想象时空之无穷，”他写道，“我必须说全知全能的上帝并不需要我们的崇拜和赞美，而他是无限高于这些行为的。”这个口气谦逊却又自以为洞悉神的想法的大胆思想家是谁呀？能和这样一个完美的年轻人相恋的女人真是幸运。詹妮特把这些小册子放回原来的地方，决心遵循本杰明“完美模版”中的第四守则，宽容。
她的眼前仿佛渐渐地拉开了一道帘布，而她看到她此刻的处境并不能说非常糟糕。毕竟，她身体健康，头脑清醒，感官敏锐，钱包充实，而在她的门口有着她所梦想的城市——她曾经像女王狄多
渴望埃涅阿斯一样渴望的伦敦。无论她走到哪里，无论什么时候——剧院、广场、市集、咖啡馆、音乐厅、盛开着紫罗兰的花园——她都在打听巴纳比·卡文迪什的消息。一些伦敦人回忆说在1709年的冬集上看到过那些瓶装的怪胎。（泰晤士河自1684年起首次冻得结实，从而自然形成了一条散步便道。便道两边挤满了卖宠物的、玩杂耍的、变魔术的、唱歌卖艺的和用水晶球算命的摊位），但没有人知道卡文迪什博物馆现在是否还在营业。除非幸运女神突然眷顾詹妮特，否则她找到那个江湖骗子的机会只能在极小和非常小之间。
正像她所期待的，伦敦让她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但这个地方仍然逃避她的声音。对于伦敦有着各式的比喻。伦敦是一个嗡嗡作响的蜂房，充满了狂乱和喧哗吗？没错。它是一个巨大的冯·格里克静电球，不断地旋转，用它的电荷吸引外界的微小物体吗？的确。它是路边的尸体，秃鹫在它上空盘旋，苍蝇绕着它飞来飞去，爬满了蛆虫，散发着臭气吗？正是。
伦敦到处是公园和纪念碑，桥梁和教堂，日夜叫卖的小贩，斗熊和赛车。但对于詹妮特而言，只有一件事最重要——这里是马洛、琼森和莎士比亚的城市。她常在两个地方看戏，一个是大法院街的菲尔兹剧院，另一个是特鲁里街的国王剧院。她不喜欢柯莱·西柏
和理查德·斯蒂尔的新剧作。这些剧作充其量只是略微有趣，却充斥着道学说教和做作的感情。幸好那些王政复辟时期的伟大喜剧还会常常重演。在她去看戏的头两个月中，她恰好赶上了威彻利热情洋溢的《乡下女人》（The Country Wife）、康格里夫辛辣的讽刺剧《以爱还爱》（Love for Love）、法奎尔讽刺而高雅的《情郎计》（The Beaux' Stratagem），以及这些剧作中最有趣的，盖的《婚后三小时》（Three Hours After Marriage），剧中那位自大的科学家弗塞尔博士，显然正是以牛顿为原型的。一天晚上，詹妮特看了德莱顿的《一切为了爱》（All for Love），鲁珀特·昆斯在剧中扮演马克·安东尼。她回到亚当巷的时候，发现本杰明处于一种复杂的情绪之中，既忧虑，又气愤，还有些高兴。
“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一直瞒着你，”他坦白说，“五个星期前，彭伯顿博士来到帕尔默印刷所，告诉我牛顿先生已经拒绝与我们会面。”
一股炽热的怒气在詹妮特的胸中沸腾。“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个坏消息？”
“我怕你会伤心。”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告诉我呢？”
“事情突然发生了转机。似乎在收到了坏消息之后，彭伯顿给牛顿看了我在午餐时间自娱自乐写的一篇神学论文。牛顿显然非常欣赏我的观点，于是他邀请我们在周五共进晚餐。”
“啊，本，这真是个好消息。我非常想看看你的这篇文章……”她感到胸中升起一股挖苦之意，即将喷涌而出，“因为我正打算写这样一篇文章。”
“真的？”
“我要探讨，上帝作为全知全能的神，并不期望我们的崇拜和赞美。”
“天啊，克朗普顿太太，你的看法和我一模一样！”他突然明白过来，“你不是碰巧看到我放在衣柜里的小册子了吧？”
“我可没这么说。”她冷冷地说。
“你一定是看到了。”
“牛顿最初拒绝我们的时候，你就该告诉我。”
“的确如此，克朗普顿太太。”
“英俊的本，为了保护我，你可以打败地狱中所有的妖怪，打败乔治的龙和阿波罗的巨蟒，但你不能向我隐瞒真相。”
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后，她感到自己的怒气消散了。她吻了吻他的脸颊。“我才不会为这样的小挫折而烦恼。当你还在为这样的小事担心的时候，国会已经吞下了邓斯坦的长篇大论，”她说，“如果我们运气不坏，那么在这个月底前，英国立法者就会以他们最富有同情心的耳朵去倾听牛顿推翻鬼神学的论证。”
“之后我们就会出现在马萨诸塞总督的面前，高兴地通知他，他那些合法的猎巫人和铁匠、海盗和娼妓拥有相同的法律地位了。”
“我猜你该准备乘船回家了？”她问。
他点点头，说：“帕尔默先生和我一致认为我那台自动排版机缺乏商业价值。那当然是一台惊人的设备，一连串的齿轮和链子，但在按下按键和铅字被放进字盘之间的时间长度是令人无法接受的。”
“人能比这个机器做得快吗？”她问。
“让我直说吧。要是《伦敦日报》用这台富兰克林排字机来排版路易斯国王的新娘怀孕的报道，那么等字盘排版完成，这个宝宝早已出生、断奶，并学会骑马打猎了。”
虽然经历了三十六个冬天，但石板上的墓志铭仍然可以辨认，只是墓碑上爬满的黄色藤蔓盖住了一些文字。更糟的是，某个放荡不羁的“画家”，在墓字铭下面歪歪扭扭地画上了正在以不同的姿势性交的五对男女。
“亲爱的老师，看来幸运女神最终加入了我们的阵营，”詹妮特喃喃低语，“尽管学生愚笨，但我终于分清了真假牛顿。没错，勇敢的姨妈，两天后，我会和牛顿共进晚餐。而他的论证将会为猎巫的疯狂画上句号。”
她再次翻过罗马城墙，走进教堂，解开头巾，把它浸在那污浊而黏滑的圣水中。她的眼泪像雨点般滴在圣水盘里。回到姨妈的坟前，她用这沾湿的羊毛头巾擦去墓碑上放荡的图画。接着她想拔去那些自大的藤蔓，但它们的根扎得太深，于是她用脚把它们踩倒，直到墓碑上的字迹清晰可辨：
我曾测量苍穹，现在测量幽冥。
灵魂飞向天国，肉体安息土中。
到底什么是灵魂呢？在返回“狐狸与横笛”酒馆的途中，她一直在想。难道真像众多的教士和神学家所断言的，坟墓是通向不朽的大门？她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想到伊泽贝尔姨妈的灵魂也许正在天上的某个地方她又高兴起来。也许，她现在正和约翰尼斯·开普勒在一起，最近两个人在天上开办了一家学院，以便减少无知到仍然相信托勒密
宇宙模型的傻瓜们的数量。在她心中，詹妮特仿佛看到了整个景象。开普勒博士和伊泽贝尔女士在天上管理着一个教室。教室里挤满了红衣主教和教皇们。这个下午，两个导师要求学生们把笔放在羊皮纸上，把“Eppur si muove”抄写一千遍——因为，这是伽利略曾经低声说过的一句传奇般的话语。当时，他正站在宗教法庭之前，遵循《圣经》的基础，让天文学恢复“地心说”，并发誓永远放弃他对于一个不断公转又自转的地球的说法。“Eppur si muove”，伽利略曾经低声说过——“它仍旧转动”。
按照布告板上的介绍，贝蒂的角色，在《如此世道》中的女侍者，由瑞秋·克朗普顿扮演。
瑞秋·克朗普顿？
会是她吗？可能吗？瑞秋·克朗普顿？她亲生的孩子，现在十五岁，已经离开了东印度并登上了伦敦的舞台。
她买了一张票，拿到了一张关于剧情的宣传单。在这份单子上很可能同样提到瑞秋·克朗普顿将扮演女侍者。她跑进剧院正厅。正如往常一样，这大厅让她眼花缭乱，在一盏盏镀金的枝形吊灯上，两千支牛脂蜡烛闪闪发亮，四层包厢如峭壁包围着河谷般三面环立。她跌跌绊绊地挤过二十三排的观众。他们皱起眉头，骂骂咧咧地表达对她迟到的不满。在她还没来得及坐下之前，那些枝形吊灯就缓缓上升到挡光板后，鲁珀特·昆斯打扮得漂漂亮亮，走到绿色天鹅绒幕布之前，开始说开场白。观众们的交谈声从响亮的喧哗到显著的低语再归于安静。
“那些坏运气的傻瓜受到了诅咒，”昆斯先生说道，“尤其是那些舞文弄墨的傻瓜，叫作诗人的，运气最糟。因为命运女神让他们成了傻瓜，然后又抛弃了他们。”
观众们发出一阵欣赏的窃笑。一个摇摇晃晃的醉汉从正厅后排的观众席上站了起来，把吃了一半的苹果扔上了舞台。但和他在一起的其他醉汉很快训斥了他，而开场白的其余部分——剧作者那狡猾的自嘲，无惊无险地展开了。
昆斯先生迈着大步下了台。幕布升起。两个年轻人，米拉贝尔先生和费内尔先生，坐在巧克力店的一张小桌子边，玩着扑克。米拉贝尔先生心烦意乱，玩得很糟，但为了让朋友高兴，他愿意把这场游戏继续玩下去。
费内尔拒绝了朋友的提议：“输家的冷淡让赢家的快乐荡然无存。我再不会和一个毫不在乎自己的坏运气的人玩牌，正如我不会向一个毫不在乎自己的名节的女人求爱。”
观众们赞许地窃笑起来，没有人比后排的那些野蛮人笑得更厉害了。
费内尔发现他的巧克力盘子空了，便把盘子砰地摔在桌子上。听到巨大的响声，一位女侍者走了进来。从这个时候起，詹妮特就全然忘记了康格里夫的世界，而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扮演贝蒂的年轻女孩身上。
在天的主啊，就是她！岁月变迁，她那圆圆的脸庞已经变长了，变成了福斯特牧师的《圣经》那劣质插图上的圣母玛利亚的鹅蛋脸。她的五官仍旧清秀，但她的头发变成了黑色，而她的身形显然已经发育成熟。
在整个第一幕中，瑞秋只有一句台词。米拉贝尔问：“贝蒂，现在几点了？”而瑞秋回答：“该是做晚祷的时候了，先生。”在第二幕里，瑞秋的台词仅限于“是的，您有什么事？”，之后是“他在旁边的房间”，接着是“先生，马车停下来了”，最后是“他们走了，先生，非常生气”。
在第二幕结束时，詹妮特仔细研究了这场剧的宣传单。因为第二幕是发生在圣詹姆斯公园，而第三、四、五幕都完全发生在威什弗特女士的住所。换句话说，作为巧克力店的女侍者，显然已经没有瑞秋出场的机会了。
不顾其他观众的鄙夷，她从二十三排挤了出来，然后沿着走廊走进休息室。她匆匆经过了一个写着“观众止步”的牌子，走下阴暗的楼梯，沿着走廊找到了一个显然为扮演女侍者、洗碗姑娘、卖鱼妇以及其他小角色的女演员们预留的化妆间。房间里挂满了镜子。每块镜子都配有黄铜镜框。在镜子的旁边摆满了一层层燃烧的蜡烛。瑞秋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一块镜子前的长椅上，正用一块湿布擦掉她脸上的胭脂。室内还有其他三名女演员。她们一边叽叽喳喳地聊着天，一边配合着她们的发型师。
“晚上好，克朗普顿小姐。”詹妮特说，在门口停下脚步。
瑞秋瞥了她的客人一眼：“我认识你吗，太太？”
“天啊，女儿，我是你的亲生妈妈啊。”
“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可笑。”
“大约二十年前，我嫁给了你的父亲，邮政局长托拜厄斯，从而把我的姓从斯特恩变成了克朗普顿。”
瑞秋的脸抽搐了一下，却没有说话。她转过身，继续面对镜子卸妆，擦掉脸上的白粉，就像詹妮特在上午擦掉伊泽贝尔墓碑上的下流画作。“如果你是我的亲生妈妈，那你也是在我小时候狠心抛下我的那个女人。”
“要不是你爸爸把你拐走，我们才不会分离。”詹妮特说，向前走了两步。
镜子里映出了瑞秋的面孔，那紧皱的眉头里仿佛充满了无尽的怀疑：“呸，我敢保证，你就是一个骗子，想骗走你以为我所拥有的财富。”
“如果我的誓言不足以让你满意，那问我问题吧，问那些只有你的母亲才能回答的问题。”
擦净自己的面颊之后，瑞秋开始擦拭自己的额头。“问题？没错，很好。在费城，我爸爸雇用了一个女仆……”
“她叫内莉·亚当斯。”
镜子中的怀疑面容变成了惊讶的表情：“我妈妈在一种不寻常的环境中度过了她的青春……”
“你肯定是想说我在马萨诸塞湾的那些黄皮肤的野蛮人中度过的日子。我给你讲过许多印第安人的故事：狡猾乌鸦的故事、贪婪箭猪的寓言、海龟的冒险……”
“没有壳的海龟。”瑞秋打断了她的话。她的声音里既充满了震惊，也充满了痛苦。映在镜中的表情从惊讶转变为困惑，再变成愤怒，最后是轻蔑。“你说我爸爸把我拐走。你说得也许没错。但似乎你从来没有试着去找我。我爸爸常说，你总是过于自负，而不屑给予我单纯的母爱。”
“为了科学研究而抛下你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大的错事。没有一天我不为此而感到羞耻。”
“没有一天我不为此而感到讽刺。”
詹妮特耸耸肩，说：“瑞秋，难道你就不能正视我的眼睛吗？”
“要是我想看背叛的目光，我只要去找昆斯先生就好了……”瑞秋靠近镜子，让镜子中充满了她的怒容，“他答应我，只要我跟他上床，他就把米拉曼特太太的角色给我。”
詹妮特感到她的胸腹之间仿佛有一个坚硬的、炙热的冯·格里克静电球在旋转：“啊，我亲爱的女儿，答应我别去靠近那个流氓！你还这么年轻，别让那个恶棍玷污了你的清白！”
“我太年轻了，还不能演米拉曼特太太。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倒真愿意用我的清白换一个主角来演。”瑞秋站起身，转了一百度。詹妮特现在能直接看到她的面孔。这张脸上的愤怒比镜中的映像还要激烈得多。
詹妮特轻轻拉住女儿的胳臂：“把你的经历告诉我，孩子。我想知道这一切。”
瑞秋畏缩了一下，却并没有抽回胳膊：“你真是我顽固的母亲？”
“千真万确。”
“我必须承认，伦敦没有多少富有同情心的听众。”
“只要你愿意，我会全神贯注地倾听你说的每一个字。”
瑞秋即将讲述的这场闹剧在阳光中开场，却坠入黑暗之中，在灰色而朦胧的清晨结束。带着强烈的欢乐，她先讲述了她在印度的最初四年，充满了珠宝、大象、猴子、鲜花、合欢树，还有多得天堂都装不下的诸神。她的家庭教师对她非常好。而瑞秋很快发现佩尔蒂埃小姐就像是一位真正的妈妈。唉，她的父亲很少留在马德拉斯。作为东印度邮政总监，他必须不断从一个定居地旅行到下一个定居地，但他回家的时候总会带来芳香的油膏和迷人的布匹。
等到佩尔蒂埃小姐接受了托拜厄斯的求婚之后，瑞秋的悲惨遭遇就开始了。尽管瑞秋为她父亲的婚事感到无比开心，但托拜厄斯的新太太患上了忧郁症，使她就像变了一个人。她以前作为家庭教师时有多么和蔼可亲，现在作为一个后母就有多么狠毒。克劳德特·佩尔蒂埃·克朗普顿根本不关心瑞秋的吃喝，不断地骂她，经常打她。
就在瑞秋的坏运气似乎变得不能再糟的时候，1722年那炎热的夏天横扫亚洲，带来了一场堪比百年前的黑死病的大瘟疫。这场瘟疫不仅带走了在英国新教学校里瑞秋最喜欢的教士，也带走了送给过她一只猫鼬的相邻的印度老妇人，最后，带走了她亲爱的父亲。
让詹妮特万分懊恼的是，托拜厄斯的死讯在她心里并没有激起一丝一毫的悲伤，她产生的是冷静的推断。他的死解释了她为什么没有收到她最近的两笔生活费。
“他是一个正派而慷慨的人。”詹妮特说。
“他是个傻瓜，但我爱他，”瑞秋说，侧身走回镜子前，“所以在印度我没有了任何牵挂。从印度到英格兰花了我九个月的时间。在这九个月中，我见识了这个世界的丑恶。只是靠了上帝的保佑，我才能带着我的头脑、我的体面、我的舞台梦安然抵达伦敦。直到一小时前，我还从未在一个伦敦观众前表演过，我不得不承认登台所带给我的兴奋感要远远超过亲生母亲突然出现在我这个‘孤儿’面前所带给我的快乐。”
“你的血管里流淌着表演天赋，孩子。下一次我们见面时，我会告诉你我曾经如何扮演过一个魔鬼的随从，但现在我必须告诉你，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化妆间的。”
“恐怕我对你的事迹丝毫不感兴趣。”
“我想，你会发现它们就像贪婪箭猪的寓言一样有趣。”
瑞秋用一件带着灯笼袖的塔夫绸直裙换下了女侍者那破烂的细纹棉布连衣裙。趁着瑞秋换衣服的功夫，詹妮特讲述了她的故事，从伊泽贝尔给她的挑战，到她两次试图推翻鬼神学的失败，到她与一个宾夕法尼亚印刷工人的恋情，到她即将与艾萨克·牛顿爵士的合作。
“老天，克朗普顿太太，”瑞秋等詹妮特说完之后说，“似乎除了我们的身上流淌着相同的血液之外，我们之间有没一点相似之处。我对科学猜想或费城的印刷工都毫无兴趣。”
“求求你，先不要急着下结论。我相信我们会成为好朋友。”
“我住在伦敦，而你会追随你那两手沾满油墨的情郎。”
“我承认你是一个有天赋的女演员，但这个行当已经埋没了许多像你一样优秀的女孩子，”詹妮特说，“求求你，富兰克林先生有着光辉的前途。跟我们一起去新大陆吧，而我们会在一起幸福生活。”
“呸，克朗普顿太太。要是一个人到了中年还没找到他的好运气，那么他这一辈子很可能也找不到它了。”
“啊，但你看，我的本还没到三十岁。”
瑞秋把一件羊毛披肩围在她的紧身上衣上，向门口走去。“那他二十九岁？二十八？真令人惊讶，但我仍然怀疑他的前途。这个人到底多大？”
“十九岁。”
“什么？”
“十九岁。到明年1月份就满二十岁了。”
“十九岁？十九岁？你是在我面前炫耀你的放荡堕落吗？”
“我根本不想在你面前炫耀什么。我只想邀请你和我们一起坐船去美洲——只要等我把牛顿的论证提交给国会。”
“你的建议对我毫无吸引力。我打赌在整个宾夕法尼亚连一个像样的剧团都没有。”
“那你就成立一个，亲爱的瑞秋。”
让詹妮特意想不到的是，她的女儿似乎没有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瑞秋刺耳地叹了一口气，撇了撇嘴，靠着门框说：“周六晚上再来吧，到时候再给你答复。”她径直走进走廊。“但我现在必须跟你告别了，因为我要和我的加斯顿去看一场斗鸡。要是以你为榜样，他还应该是襁褓中的孩子……”随着她走进阴影，她提高了嗓门，“但其实他留着大胡子。”
今天上帝同样给了牛顿灵感。随着肯辛顿宫时近中午，牛顿意识到他已经可以解答难题中的难题——在整个宇宙中，万有引力究竟以何种形式发挥作用？他只要坐在他门廊里的椅子上，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牛顿憎恨他的轮椅。医生让他坐在这个带遮阳篷的可怕的二轮战车上。但他甚至更憎恨医生。尽管他承认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治愈他松弛的括约肌和经常复发的肾结石，但显然英格兰的医生们也不知道治疗这些疾病的方法，显然这个讨厌的轮椅对他的病情毫无帮助。事实上，靠他自己的经验也许更有希望排下一块石头（排下结石的过程往往不会带来太大痛苦，感谢上帝）——只要在他的花园里精神抖擞地转上一圈，而不是在这个该死的轮椅上干坐着。当然，如果他现在试图去花园里散步，只会激起与他的护理员那令人筋疲力尽的争执。不过，等到埃斯诺尔特先生回家后，牛顿就能为所欲为了。保养你的双腿的最好办法就是使用它们。
他喝了一口温热的咖啡，挪了挪他的屁股，然后向他的导师——上帝——敞开了心扉。
通过在多年前用万有引力替代了笛卡儿学派的漩涡说，牛顿已经让自己遭到了神秘学的谴责。而他的敌人现在仍然不断地诋毁他。但现在他看到了一条出路。他会假定无处不在的以太并非笛卡儿学派所主张的以太，尤其，不是荒唐的“无形却实际存在”的等离子体，而是游走于人类感官边缘的一种神圣的非物质媒介。可知的虚体——这显然是个难以理解和论证的概念，也许甚至是自相矛盾的，但对于力学的弥赛亚来说，它不过像证明毕达哥拉斯定理一样简单。
他让铃响了三次，从而通知蒙克里夫送来纸、笔、墨水瓶和书写垫板。仆人马上出现了，一言不发，因为当艾萨克爵士思考时，没有人胆敢打破这份安静。蒙克里夫把文具放在他主人的膝盖上，就离开了。
这些纸分成各种颜色：其中绿色用于想象，粉色用于概念，黄色用于假设，蓝色用于事实。牛顿挑了一张蓝色的纸，给他的羽毛笔蘸上墨水，然后写道：
人=可见实体
耶稣=可见虚体
上帝=不可见虚体
没错！他已经嗅到了真相的气息！耶稣基督，正代表着处于万能的主那不可知的本质与人类那熟悉的血肉之躯之间的独特物质。上帝不仅用虚体造就了救世主，而也用这种物质造就了这个宇宙。而正是这种物质，让物体之间的“超距作用”得以实现，让物体之间的相互引力永远遵循平方反比定律。没错，正是这样！神秘主义战无不胜！事实上，正是在这个世界上无处不在的以太造就了耶稣的圣体。而臭名昭著的天主教会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一事实——他们还想把救世主与在数学上极为荒谬的三位一体联结起来。圣三一——呸！三位一体=3=1=3——胡说！哪怕剑桥最差的低年级学生也不会提出如此荒唐的等式。
在这张蓝色纸张的下方，他写下“重力媒介=以太即耶稣”，然后把笔放在书写垫板上，靠坐在轮椅上，闭上了眼睛。阳光照在他的眼睛上，照亮了血管，让他的眼前一片血红。
他在黄昏时醒来。鸟不鸣，风不扰。护理员现在应该已经走了——哈哈：他马上就可以随意支配自己的身体了。他眨眨眼，看着他眼前的写字垫板。“以太即耶稣”。不，他不是在做梦。在入睡前，他已经破解了那无形的重力媒介。
不过，他不得不将他的胜利部分归功于两周前他收到的一本小册子。在本杰明·富兰克林的《信仰之实与宗教之道》的众多亮点中，最让牛顿欣赏的是“全知全能的主已造就了众多生物和‘神’，它们比人类要高等得多，它们比我们能更好地理解上帝的完美，并回报给上帝更理性、更辉煌的赞颂”这个理念。如果没有富兰克林对不朽媒介的假定，牛顿还会不会想到耶稣圣体就是重力之因这个概念？他难以回答这个问题。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当富兰克林晚上来吃饭的时候，“以太即耶稣”绝不会是他们讨论的话题之一。尽管他知道，这个年轻的费城人就是一个萌芽中的威廉·莱布尼茨，急于篡取并不属于他的发现的功劳。
莱布尼茨——呸！尽管这个恶棍已经死了九年，但每当牛顿想到他的时候仍然忍不住气得发抖。这个老冒牌货凭着多么膨胀的虚荣心，多么不知羞耻的狂妄，居然胆敢去剽窃牛顿独立发明的“流数术”？没错，莱布尼茨求最大值和最小值的方法的确具有其原创性，并且他把他剽窃而来的东西称之为“微积分”，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个匪徒豢养了一批四处乱窜的谄媚者，而这些喽啰无疑把剑桥所发掘的新几何学透露给了他们的主子。
这个世界只能有一个定理之王——为什么莱布尼茨拒绝看清这一点？一山不容二虎——这世界还有比这还简单的道理吗？
当然，如果上天挑选一个人去揭开这个宇宙最神秘的面纱，那么这个人应该对上天的任命尽忠职守。作为上帝的基督和成为一个彻底的神完全是两码事。随时随地远离追随者的崇拜与赞美，远离人们的奉承与谄媚，牛顿很少把自己看作是一个造物主式的人物。事实上，在他担任皇家造币厂的主管的二十五年中，以及在那之前作为典狱长的五年中，他都非常谨慎地对待自己手中决定生死的权力。没错，在大多数案子里，他都把铸造假币的罪犯送上了绞刑架，因为在货币重铸时期，这些作奸犯科的家伙差一点就让英国走向了破产。甚至在今天，他们仍然是金融系统的脸上那溃烂的脓包。但偶尔他也会手下留情，尤其在案子中的罪犯表现出各种真正的摇尾乞怜时。
他呷了一口冰冷的咖啡，把莱布尼茨从他的脑子里洗去，再次回到他的思考当中。他现在发现，“以太即耶稣”的主要性质之一，是它很可能在宏观和微观中都同样发挥作用。“宏观和微观”，他在一张黄色的纸上写道——黄色代表着假设。“原子和星辰”，他补充。但在他能够仔细斟酌这个推论之前，加尼·斯洛克姆，弗利特河畔最得力的告密者，像屁股着火般跑了进来。
“你好，艾萨克爵士！比利·斯里普芬格发着高烧，在他的小屋里卧床不起，而他想告诉我们关于卡利班的所有事情！我让他的老婆记下他的胡言乱语，因为他随时都有可能断气！”
牛顿的心脏似乎突然跳出了他的身体，只有在他从轮椅中站了起来之后，他的心脏才回到胸骨后面的老地方。“干得好，先生！”他敲了四次铃，从而通知蒙克里夫赶快过来。“斯里普芬格先生想要什么回报？”
“三十英镑，因为他的老婆露西可能要变成一个老寡妇了！”斯洛克姆说。
“好，这钱我出了！”他乐于拿出两倍的钱数，只要能挖出斯里普芬格所知道的事实——迄今仍在伦敦活动的最大的伪币团伙，卡利班·埃代普斯的每个成员的姓名和下落。
蒙克里夫喘着粗气，大惑不解地出现在门廊里。
“去取我的钱杖，”牛顿说，把纸笔和书写垫板放在一边，“然后把我的钱包装满钱，告诉帕丁把马套好，我们今晚必须去弗利特河。”
“但今晚你要和富兰克林先生和他的姐姐共进晚餐。”
“去他的富兰克林！去他的姐姐！我们要乘车去特别行政区！”
当蒙克里夫飞快地冲进庄园的时候，牛顿凝视着那张黄纸。“宏观与微观”、“原子与星辰”。揭示组成这个宇宙的神秘物质是重要的，但拯救英国经济也同样重要。如果运气好，他能够在天亮前回来，继续思考这些观点，在一周内完成它们的论证。如果他的直觉没错，“以太即耶稣”最终会成为他最伟大的发现。在十年之内，自然科学家们就会把最高的赞美之辞献给这个辉煌的发现——甚至超过几何学家对欧几里得的崇拜，超过工程师对微分的重视，超过炼金术士对他最奇妙的炼金元素——水银的珍爱。
＊＊＊
水星，是个问题。金星、火星、土星、木星——从太阳系诞生起，这些顺从的行星总是遵循它们可预测的凹槽，一丝不苟地服从着由开普勒发现，被牛顿进一步精确的定律。但水星却有它自己的想法。每绕太阳公转一圈，它都不会回到原来的起点。我父亲知道这一点。他的同代人也知道这一点。但由于水星靠近太阳，难以观测，所以大家都将这种偏离轨道的现象归咎于观测误差。
随着岁月变迁，观测手段变得越来越精确，人们再也不满足于这个借口。等到杰出而年轻的专利局文员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出场的时候，天文学家们已经知道水星的近日点，也就是它最靠近的那个点，在每世纪会发生547角秒的进动。在考虑到各个已知行星的引力对水星运行的干扰作用后，物理学家能运用我父亲的力学解释其中的531秒，但仍然有43秒无法解释。
爱因斯坦并没有畏缩。事实上，他“热爱”这额外43角秒的近日点进动，因为他知道它们会屈服于他关于翘曲时空的独特理论。他着手研究，然后，你们瞧，他的公式不仅解释了水星的乖张，而且它们适用于他所能想象得到的所有参照体系。
你们看，对于爱因斯坦而言，参照系是非常重要的。当伊泽贝尔·莫布雷吩咐我亲爱的詹妮特通过实验验证伽利略的同一加速度定律时——假设不考虑空气阻力，一颗炮弹和一条鳕鱼同时下落，那么它们会同时到达地面——老师和学生都没有完全理解这个现象完全的特异性。但爱因斯坦注意到了。在1907年的一天，他坐在瑞士专利局的办公室里，突然意识到如果鳕鱼在下落过程中只注意到了那枚同样下落的炮弹，那么它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正在一个引力场中运动着。直到落地之前，事实上，这条鱼完全拥有坚称自己是静止的权利。
爱因斯坦后来把这个瞬间称为“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
从他合理地解释了水星的近日点进动的那一刻起，世界上精明的科学家们就意识到爱因斯坦的物理注定将彻底颠覆牛顿的宇宙。早在1905年，爱因斯坦就凭直觉认识到，任何能够假定处于静止状态的物体都无法超过光的真空速度。爱因斯坦不仅为麦克斯韦
的电磁动力学解开了以太框架的枷锁，而且他对于任何物体都无法超越光速的假设（狭义相对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但那是另一个故事）让他有理由抛弃我父亲对绝对时空那有些令人讨厌的着迷（牛顿他自己以及他的竞争对手都有些讨厌）。通过将狭义相对论与那条坠落的鱼的故事结合在一起，爱因斯坦在1915年为这个世界贡献了他的伟大发现——广义相对论。在这种全新的、勇敢的几何学中，爱因斯坦提出引力场的弯曲是由于宇宙中存在的质量而引起的：行星、恒星、埃佛勒斯峰、非洲象、相扑运动员、厨房水槽。在广义相对论的国度中，引力不再是引起“超距作用”的神秘而不可解释的“力”。与其说一颗给定的行星服从某种神秘的引力，不如说这颗行星仍然在沿着参考系中所允许的最短路线在前进：时空中的测地线路径。一种被广泛接受的说法是，父亲的万有引力体系实际上只是爱因斯坦宇宙中的一种“特殊情况”。当我第一次听说这种说法时，我的反应是本能的抗拒。“这就像是在说希腊萨莫色雷斯岛的胜利女神不过是变质岩的一种特殊情况。”我对开普勒的《世界的和谐》说。但多年后，我变得更成熟了。首先，爱因斯坦的定理显然是正确的。（的确，闲得难受的物理学家偶尔貌似诱导出超过186000英里秒速屏障的光脉冲，从而使这个该死的东西似乎在出发前就到达了，但专家认为狭义相对论仍旧前景光明。）其次，就算我是“特殊情况”，我也是非常重要的“特殊情况”。在许多重要场合，牛顿的物理定律仍然发挥着作用。我的第二版中的月球力学主宰着阿波罗登月时代的NASA所使用的每台计算机的心脏与灵魂。如果你是1969年这场划时代的登月活动的监督者，那么你的手头根本不需要其他技术手册，有《数学原理》就够了。
所以，我和相对论言归于好了。好吧，当然，每个人对爱因斯坦都有一种和蔼的毛绒绒的感觉，而往往把我的父亲看作一个带着傻乎乎的假发的严厉的疯子。但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会注意到，当E=mc2最终杀死了177 000名日本公民时，F=ma却让你在冬夜里滑过一个结冰的湖面，让你迎着风滑向对岸的热巧克力。
在相对论崛起的几年后，我的自负遭受了第二轮打击。物理学家们自物质的表面探寻得越深，我这经过大肆吹嘘的决定论不适用于亚原子层面的事实就越清楚。预测基本粒子的行为需要一种完全不同的力学。关键在于概率学而不是因果论。随着1927年维尔纳·海森堡
发现了著名的不确定性原理，这种可悲的事态便达到了顶峰。不确定性原理，也就是说，你无法同时获知一个给定粒子的动量和位置。而我必须补充一点：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亚原子世界中，粒子的动量和位置是一对相互影响的量。而认为这种不准确是由于测量行为所固有的干扰则是一种常见的误解。我是一个传统主义者，而我根本不关心什么量子物理学。双狭缝问题，一个单一的电子飞过两个相邻的狭缝时会发生干涉现象，这真是吓死我了。我同样不喜欢薛定谔
的猫悖论，因为它要求那个可怜的动物同时既是活的，又是死的。多么古怪啊！没错，多亏那些高雅的量子方程，你们人类现在有了电视（但我认为在《复仇者》之后，整件事情就走下坡路了），手机（让你能够走过一片盛开着绚丽野花的地方却浑然不知），以及个人电脑（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地盯着电脑屏幕，控制论绝望的人生）。但微积分却让你们把一个人送上了月球！运用微积分，你们能建造金门大桥！顺便说一句，莱布尼茨是对的——他的确完全靠自己发明了微积分。但我的父亲根本听不进去。在他们对于微积分的发明权那长达四十年的争执的顶峰时期，他指定了一个所谓的委员会来“客观地”解决这个争端。这个委员会所提交的报告——《书信集》（Commercium Epistolicum），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偏见和倾向性。难怪莱布尼茨阵营嘲笑它。随后多年中，两位几何学家的门徒不断投入这场争执，最终造成了欧洲知识分子的一次分裂。一代又一代盲目爱国的英国数学家拒绝使用莱布尼茨那更优越的微积分体系，从而对本国的科学发展造成了巨大的损害。而与此同时，由于莱布尼茨微积分体系的明晰和优美，它很快便征服了整个欧洲大陆。
尽管如此，我仍然敬畏我的父亲。他总是带给我惊讶。早在任何人听说爱因斯坦的几百年前，他就开始梦想大统一理论，梦想有一天同一组方程式能涵盖从彗星轨道到原子内部的一切现象。当然，他想通过“以太即耶稣”把微观世界与宏观世界结合在一起的最后尝试可以说有些疯狂，但他之前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显示出他的深邃思想和高瞻远瞩。“众所周知，那些宏观物体通过这些力相互影响，而我想不出微观物体的相互作用为什么不受这些力的影响。”他在我的第二版中的《总释》中写道。
当代物理学家说GUT，“大统一理论”（Grand Unified Theory）。他们寻求TOE，万物理论（Theory of Everything）。而我认为有一天，通过实验与偶然发现、争吵与合作的某种恰当组合，人们必将发现这样的终极理论。而到那时候，我希望他们记得，这场漫长的征途并非开始于爱因斯坦或海森堡、并非开始于马克斯·普朗克
或恩里科·费米、并非开始于尼尔斯·玻尔或约翰·惠勒或史蒂芬·霍金，而是开始于伟大的艾萨克·牛顿爵士。＊＊＊
牛顿与英语版的《数学原理》上的肖像并不十分相像——这正是詹妮特在牛顿的马车房里，终于站在这个八十高龄的几何学家面前的印象。而这一时刻，距离她上一次在三一学院错把胡克当作牛顿，已经过去了三十五年。牛顿正在监督一位仆人飞快地把两匹马套在一辆马车上。牛顿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的皱纹要比肖像上更深，他的面颊比肖像上更胖。但他无疑就是画中的牛顿。她绝不会弄错他那鹰钩鼻子、圆圆的下巴，以及那双敏锐的黑曜石般的眼睛。
“富兰克林先生，我发现你的神学论文非常引人入胜，”牛顿说，用他那血管暴起的手握住本杰明伸出的手掌，“说实话，偶尔会显露出一些多神论的倾向，但那并非你的本意。”
“实际上那正是我的本意。”本杰明说。
“我想你有些夸张了，我亲爱的弟弟。”詹妮特赶忙插嘴说。
牛顿向詹妮特阴沉地皱了皱眉头，但他却用亲切的语气对她说：“要是我去美洲殖民地，我一定非常乐意参观你的奇闻怪事博物馆。”
“我必须向您坦白，我对科学的热爱也包括您的流数术，”她说，“就像代达罗斯
让他的儿子的双臂变成了翅膀，您也赋予了欧几里得的几何以飞翔的能力。”牛顿再次对她怒目而视：“我想起了这个故事，代达罗斯的实验最后是以悲剧收场的。”
“我真是打错了比方。”她说，心里抽动了一下。
“大多数比喻都并不贴切。如果你是一位自然科学家，克朗普顿太太，钻研数学吧，只有在数学中，万物才会呈现它们的本来面貌。”
那忙乱的仆人——一个眉毛浓黑的叫作帕丁的胖子，终于套好了马车，宣布马车随时可以载着牛顿进城。
“对不起，艾萨克爵士，”本杰明说，“但我以为我们要在你的庄园里共进晚餐。”
“我们不能吃晚餐了，年轻的富兰克林，我有急事要去弗利特河。”
第二名仆人，面色惨白，拿着一个柳枝篮子和一把多节的黑李木杖出现了。“您的钱杖，先生。”他说，带着大法官在加冕仪式上把剑送给国王般的郑重把那武器递给了牛顿。
“对不起，艾萨克爵士，”詹妮特说，“但我们只想今晚和您谈谈。”
“对不起，克朗普顿太太。我有公务在身。”
“求求您，把我们一起带上吧。我和我的弟弟横穿整个大西洋只想见上伟大的牛顿一面。”
几何学家皱起了眉头，搔了搔他的脑袋，弄歪了他的假发。一只蚊子立刻叮在他露出的一只耳朵上。他用手抓住了它，搓着他的双手，把蚊子碾得粉碎。“如果你们坚持，那就上车吧，”他从仆人手中接过篮子，挎在他的手臂上，“但我要警告你们。我们可是要去夜探假币团伙，你们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要是我们在走回梅菲尔区的路上遇上一伙盗贼，我们也有可能丧命的。”她说。
“也许我们可以改在明天会面。”本杰明建议说。
除非他马上就要被铸私币的杀了，她想。“别乱说，弟弟——我们才不会笨到放弃这次邀请呢。”她转身面朝牛顿，抚摸着他那红色大衣的袖子。“我常常注意到您作为皇家铸币厂的主管的巡访。”她接过他的篮子，爬进车厢。“假如您没有成为世界上最成功的科学家……”她把篮子放在车厢地板上，“那您早就成为了一位令人敬畏的将军。”
“谦虚要我忽略你的观点，”牛顿说，扶正了他的假发，“但诚实又让我不能去反对它。”
本杰明叹了口气，爬上车，坐在詹妮特身边。牛顿上车坐在他们对面，正像三一学院大门上挥舞着大理石权杖的享利八世般故作威武地挥舞着他的木杖。很快第四个人加入了他们，一个叫作加尼·斯洛克姆的无赖，满脸堆笑地介绍自己是牛顿的线人和保镖。这个恶棍身上散发着杜松子酒和欺诈的味道，但插在他腰带上的银色手枪的反光却让詹妮特感到心中安慰。
“亲爱的姐姐，我真希望我能预知我们将要冒怎样的风险。”本杰明低声说。
“亲爱的弟弟，我也是。”她回答。
牛顿吩咐帕丁赶快出发。帕丁答应着关上了车门，飞快地登上了车夫的位置。当马车快速驶出庄园的时候，詹妮特轻拂牛顿摇晃的膝盖，说：“多年之前，我已故的姨妈，伊泽贝尔·莫布雷，伊普斯威奇的玛林盖特庄园的女主人，收到过您的一封信。你在信中说你已经证明恶魔是不存在的。”
“恶魔？”牛顿说，立刻火冒三丈。“恶魔？要说恶魔那可是骗子笛卡儿的领域啊。”
“我的姨妈以为你的论证来自于亚里士多德的四大元素，但我意识到古希腊的四大元素早已为更现代的化学所取代了。”
“与其说这些靠不住的法国人和死了上千年的希腊人，还不如让我们谈谈上帝。你们不认为三位一体是一个荒谬的概念吗？三等于一，一等于三——呸！”
“这个等式缺乏一致性。”本杰明说，点了点头。
“我宁愿喝从阿姆斯特丹运来的麦芽酒，也不愿意听罗马的神学说教。”牛顿说。
“我们在谈一封信。”詹妮特说。
“是你在说一封信。”牛顿说。
“你还记得您和我姨妈的书信往来吗？”詹妮特问，“你告诉她，巫术只存在于人们的幻想中。”
牛顿的自尊仿佛受到了伤害：“别和我说巫术，克朗普顿太太！一个卑贱却对我怀恨在心的科学家，曾经试图在科尔切斯特审巫案中冒充我，以便损害我的名誉。我花了五百镑出版了一本小册子揭露了他的骗局——顺便也揭露了他的其他道德污点。”
马车驶过肯辛顿路，路过海德公园的边缘，擦过海德公园那由笔直的篱笆和装饰性的灌木组成的翠绿围墙。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詹妮特决定不要再提科尔切斯特，以免牛顿在偶然间发现胡克正是在她的请求下出现在巡回法庭上的。她只是说：“我想向国会提交一个强有力的论证，以推翻詹姆斯一世的巫术法案。如果您能证明邪灵是不存在的，求您公开您的计算，从而可以拯救许多无辜的灵魂。”
“告诉我，克朗普顿太太，你难道不认为给一个灵魂打上无辜或有罪的标签有些自以为是吗？”牛顿从他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小的皮面的《圣经》。“《圣经》认为我们天生就是有罪的，只是靠着救世主的慈悲，人们才免于天谴。”
“在我的一生中，我已经扔了许多‘第一块石头’
，”她点点头说，“但还远不及那些可怕的猎巫人的数量。”“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与其把《圣经》看作寓言，远不如把《圣经》看作预言更有用处。在读了伟大的神秘主义学者约瑟夫·米堤
的书后，我就得到了一个对事业极有帮助的方法。”“我感兴趣的是您关于女巫的计算。”詹妮特说。
“我的什么计算？”
“女巫。”
“我问你的是，什么计算？”
“女巫——w-i-t-c-h。”
“我发现拼字不是你的特长，克朗普顿太太，”牛顿说，“但我们所讨论的是预言。富兰克林先生，你听说过米堤先生吗？”
“这位绅士是不是提出过，对于《圣经》中说到的‘天’，我们必须按‘年’来理解？”本杰明问。
“的确如此，”牛顿向本杰明充满敬意地点了点头，“不过，由于他对于历法一无所知，所以他的直觉缺乏准确性，于是我完成了他的工作。根据牛顿－米堤公式，《圣经》中的一天，等于现在的三百五十四天，再加上六小时。”
詹妮特体内同时打了两个结，一个堵住了她的喉咙，另一个阻塞她的肚肠。牛顿为什么对她的请求充耳不闻？难道她又遇到了一个假牛顿？
牛顿转身对他的保镖说：“先生，我快要饿死了。”
斯洛克姆从柳枝篮子里拿出一块小小的白色桌布，铺在他的膝盖上。接着他拿起了一张巨大的馅饼。饼上流淌着各种油汁，布满了大块的烤牛肉和炖羊肉。他就像一个可爱的孩子般把饼放在他的腿上。
“这是一顿名副其实的大餐，”本杰明说，“但我一口也不要，因为我是一个素食主义者。”他从马甲里拿出一个绿色的大苹果。“我吃这个就够了。”
“你真是非常古怪，年轻的富兰克林。”牛顿说。
“我刚刚听到一只孔雀说鹦鹉太爱打扮？”斯洛克姆说。
“斯洛克姆先生，你已经越过了亲密的界线。”牛顿说。
这个无赖咧开嘴乐了，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像梅里马克河的鲑鱼一样巨大而闪亮的刀。“艾萨克爵士，你是我们中的几何学家。但我保证我不用量角器和卡尺就能把这张饼分成三份。”
“那就试试吧。”牛顿说。
斯洛克姆把刀插在饼的中央，然后把饼切成不等的三份。他把一份给了牛顿，另一份递给詹妮特，把最大的一块留给他自己，然后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深棕色的麦芽酒酒壶，壶口塞着软木塞，壶身上的标签上印着“福瑟吉尔酒店”的字样。
詹妮特强迫自己咬了一口馅饼。当马车沿着皮卡迪利大街疾驶时，她再次对牛顿说：“就在我们说话的功夫，远在美洲，我的糊涂弟弟，皇家猎巫人，仍然从事着他的勾当。我恳求您能去国会，抨击巫术法案。”
牛顿贪婪地吞吃着馅饼，一言不发。“我常常嫉妒那些猎巫人，”他终于说话了，“他们有把女巫吊到河水里的验巫绳，有验巫针，有帕拉塞尔苏斯三叉戟，但要想抓住一个铸币犯，上帝却不给我任何工具，只能凭借我这精明的头脑。”
斯洛克姆拔下酒壶上的塞子：“我们这些日子可抓了不少老鼠，不是吗？艾萨克爵士？”
“我尤其记着臭名昭著的威廉·查洛纳，”牛顿说，用他那漆黑的眼珠看着本杰明，“我训练了一条流浪狗，让它能够嗅出铸币犯所使用的劣质金属的气味，而靠着这条优秀的猎犬，我找到这个匪徒的老窝。”他逐个舔着自己的手指。“在查洛纳上绞刑架的前一天夜里，他给我写了一封信，求我饶了他的性命。而我在回信中写道：‘唉，我必须拒绝你的请求，先生，因为地狱迫切需要你的铸币才能，因为他们的货币总是着火。’”
斯洛克姆不禁大笑起来，本杰明礼貌地笑了几声，詹妮特一声不吭。
“那是多么壮观的死刑啊！”斯洛克姆直接把一品脱麦芽酒倒进了自己的肚子，“他们把他吊在泰伯恩刑场的绞架上，再把窒息的他放下来，剖开他的肚子，掏出他的内脏。”
在几分钟内，马车隆隆地驶过沙夫茨伯里大街，之后帕丁驱马向东驶上霍尔本大街。詹妮特和本杰明默默交换着愤怒的眼神。牛顿却在解释如何运用他的体系探寻天启的暧昧、耶利米的谜语以及但以理的预言。
“但以理告诉我们，基督的敌人将统治1290天，也就是说，按照牛顿－米堤公式，1194年，”牛顿说，“因为罗马天主教在公元609年达到其顶峰，所以我们可以断言犹太民族会在1803年重建以色列。”
詹妮特觉得自己就像“没有壳的海龟”，极为脆弱，穿过一片布满荆棘和坎坷的土地。1725年的詹妮特早已不再是1688年的詹妮特。她又多么天真地盼望，1725年的牛顿仍然是1688年的牛顿呢？这位几何学家很可能从未亲眼目睹过他的姨妈被活活烧死，或他的女儿死于天花。但他无疑也受到了命运女神的粗暴对待。这世界正是如此。
“类似的推断，让我们可以知道，在犹太复国和基督再临之间有49年时间，”牛顿说，“因此，我们可以断定基督再临是在1948年。”
“我真希望我能在那儿。”斯洛克姆说。
“读《圣经》，虔诚祈祷，摒弃罗马天主教，而你会在那儿的，斯洛克姆先生，我向上帝发誓，你会在那儿的。”
。这位几何学家继续介绍道，在这些狭小但并不冷漠的区域中，生活着那些罪行较轻的罪犯——皮条客、教唆犯、放高利贷者、游手好闲的恶棍——他们获准不受打扰地居住在这里，“只要他们能补偿他们的准监狱看守们为了将他们放任不管而做出的努力”。在弗利特街的十字路口，他们遇到了五六个妓女。她们喝着杜松子酒，说着粗俗的笑话，为即将在科芬园和林肯因河广场度过的漫漫长夜做着准备。斯洛克姆从腰间拔出一支手枪。这些荡妇就像一群几内亚母鸡突然看到了狐狸一样四散奔逃。
“最近我非常荣幸地读到了您的《数学原理》的英文版，”本杰明说，和牛顿并肩走着，“我能说万有引力是一个人能想到的最美丽的想法吗？”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看我，”牛顿回答，“但在我自己看来，我不过就像是在海滩上玩耍的孩子……”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梦幻般的诗意，甚至盖过了特别行政区的喧闹和叮当声，“……而我不过是找到了一些更光滑的鹅卵石或更漂亮的贝壳，在我前面，还有着浩瀚的真理之海等着人们去探索。”
“像您这样的名人居然如些谦虚，真是令人钦佩之至。”本杰明说。
“胡克不过发现了一些普通的贝壳，”牛顿说，“莱布尼茨连贝壳和鸽子屎都分不清，佛兰斯蒂德甚至连海滩都没到。”
他们沿着弗利特街向西走去。这真是詹妮特经历过的最令人作呕的散步。空气中弥漫着酒气，还有烂菜叶、烂鱼和人类粪便的臭味。老鼠就像马里波恩公园里的野兔一样四处乱蹿。但最让她惊讶的是牛顿的表情。他的脸上充满了纵情的欢乐。显然他抓住一个伪币犯就像解一道微分方程一样迅速。
“请允许我介绍一个关于电的理论，”本杰明对牛顿说，“我相信冯·格里克静电球所产生的电火花与闪电是由同样的物质组成的。二者的相似性不仅在于它们都发光，还在于它们那极快的运动、发出爆裂声、曲折的运动路径，以及趋向于金属。您认为呢，艾萨克爵士？”
“如果你为这种统一性而着迷，年轻的富兰克林，你该知道，我即将出版的下一本书将会详细探讨把这个世界上的无形粒子结合在一起的神秘力量。这本书甚至会比我的《原理》更重大，比我的《光学》更杰出。”
他们来到了白衣修士街。牛顿领着他们向南走了二十多步，然后停在一座拱门前。他靠在阴影里，用他的手杖敲打着橡木门。“开门，托坦太太！给皇家造币厂的主管开门！”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假冒的，教授？”一个嘶哑的女性声音喊道。
“因为我的钱包里装着三十英镑银币！”
门开了，门后露出了一个弯腰驼背、肥胖臃肿、牙齿几乎掉光的老太太。她手里举着一支点燃的牛脂蜡烛。
“晚上好，托坦太太，”牛顿说，“请让我介绍富兰克林先生和他的姐姐，克朗普顿太太。他们两人都来自费城。”
“你好，露西。”斯洛克姆说，手里仍然挥舞着他的手枪。
“我们很高兴认识你。”本杰明说。
露西·托顿看了看这两个费城人，脸上露出一丝讥笑，并冷淡地说：“荣幸之至。”她把她那阴冷的目光锁定在牛顿身上：“啊，教授，今天真是我这辈子最糟糕的一天。”
她引领客人们走过狭窄的走廊，来到一个令人窒息的小屋。屋里只有一把椅子和几个倒置的醋桶。桶上放置着蜡烛的残根和铁锅。在角落里放着一个掏空了棉絮的床垫。床垫上躺着一个大块头男人。他裹着深色的“被子”，浑身发抖，不断呻吟着。
“我按你的吩咐做了，加尼……”托坦太太用手抓住斯洛克姆手枪的枪管，把这个讨厌的东西从她的胸口移开，“把他关于卡利班的胡言乱语都记了下来。”
“求求你，让我看看你记的东西。”牛顿说。
“除非你给我的比利做临终祝福，我才给你看。”托坦太太说。
“临终祝福？”
“这些日子，那些教士都不敢来弗利特街，但我想几何学家的祝福也能凑合。”
牛顿深深地耸了耸肩，把他的木杖靠在一个桶边，然后跟着托坦太太走到床垫边。詹妮特也走向这个垂死的人。床垫发出一阵阵刺鼻的霉臭味。在烛光的照耀下，她看到比利·斯里普芬格的“被子”原来是一件绿色大衣，到处都是破洞，仿佛这件大衣的前主人是在枪林弹雨中死去的。他的脸，无情而令人生畏，几乎让人想起莎士比亚式的堕落，正如埃古、克劳迪斯和摩尔人亚伦
的混合体。带着显然的不适，牛顿跪在这破烂的尸床边。“那么，比利·斯里普芬格，你这个精明的老恶棍，看起来你就要去见造世主了，”他说，“你活着的时候没为主的荣耀做过多少贡献，而是把你的精力浪费在伪造和滥交上，但在临死之前你帮助拯救了皇家造币厂，万能的主为此必将奖赏你，哪怕从其他方面来看这事情也许有些不太光彩。”
牛顿尴尬地站直了身体。
“谢谢你，教授，”托坦太太说，两眼因盈满泪花而闪闪发亮，“你的祝福快要把我这个穷寡妇感动哭了。”
也许，在这个陌生的临终病房中，詹妮特最想不到的就是看到她所熟悉的死胎标本——但它的确就在那里：“莱姆湾渔娃”。就在斯里普芬格脚边，漂浮在他的大瓶子里。她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你怎么了，姐姐？”本杰明问。
“我一会儿告诉你。”那肯定是卡文迪什博士的标本。因为在英格兰绝不会有两件这样的标本。
斯里普芬格的呻吟声变得更响了，但仍然未能进入言语的范畴。
托坦太太打开一个汤锅的锅盖，从里面拿出一个杜松子酒瓶。瓶里有一卷纸，用绳子束着，就像一剂远古的魔药随着漫长的时间而凝固成了块状。“要是这不值三十英镑……”她把这瓶子递给牛顿，“……那地狱也会结霜了。”
牛顿从瓶中取出那卷纸，带上他的眼镜。“斯洛克姆先生，趁我研究这份文件的功夫，你可以拿起我的钱杖，行使你作为一个爱国者的职责，”他指着火炉边墙壁上一处奇形怪状的灰泥痕迹，“斯里普芬格先生显然把他的作品藏在这墙里了。”
“不对，教授！”托坦太太抗议着，“比利放在那里面的可是真钱！”
“艾萨克爵士，您的双眼就像您的《光学》一样敏锐。”本杰明说。
在托坦太太那刺耳的反对声中，斯洛克姆抓起牛顿的钱杖，双手抓紧手柄，锤击着那处可疑的墙壁。土豆大小的灰泥四处飞落。他再次锤击了墙壁三次，打出了一个三角帽大小的洞。用绳子整齐地捆扎着的十几捆纸币滚落在地板上。
“这些钱可都是真钱！”托坦太太哭叫着。
斯洛克姆冷笑了一声，打开炉门，开始把这些钱堆在火炉里。
“住手，加尼！”托坦太太喊，“你要毁掉的可是我一辈子的积蓄呀！”
“不，太太，他要毁掉的不过是一堆废纸。这些废纸就像南海公司的股票一样毫无价值。这股票让我亏了两万英镑！”牛顿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火绒盒，把它递给斯洛克姆，然后继续对本杰明说着他的笑话，“南海公司的董事们得到了他们应得的下场，因为大肆贿赂国会而被长期拘押在伦敦塔中。贵族们拿回了他们的钱，平民们也一样。从此，两院开始着手模糊政府债券与公司股票之间的区别。”
“我求求你，加尼！”托坦太太喊，“我给你跪下了！”
“我听说过这个南海泡沫事件，”本杰明说，“南海公司的经理们以为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结果会对他们有利，以为战败的腓力五世会把西班牙的西印度殖民地的独家贸易权拱手送给英国。”
牛顿向本杰明肯定地点了点头：“等到腓力五世做出截然相反的决定后，这些经理们开始拒绝参与任何商业活动。”
“没错，你也许会在那些钱里找到一两张可疑的钞票，”托坦太太让步了，“但其余的钞票就像圣安德鲁的修面盆一样货真价实！”
“艾萨克爵士，我被弄糊涂了，”詹妮特说，“要是南海公司不做生意，那为什么大家都以为它的股票值钱呢？”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当时我满心想的都是钱财，早已忘记了我的数学。”牛顿坦白说，一边仔细研究着那张加利班党徒的名单。
斯洛克姆不为托坦太太的哀求所动，在把所有的钞票都放进炉膛之后，在它们周围洒满火绒，开始兴高采烈地用铁击打着火石。
“不，加尼！”托坦太太尖叫着。
一个火星出现了，落在那小小的纸堆上。
“加尼！”
“要是你再不闭嘴，”牛顿告诉那个新寡妇，“你就得不到我拿来的三十英镑，那可是真正的英镑。”
托坦太太皱了皱眉头，闭上嘴，把她的屁股放在了屋子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
詹妮特凝视着火炉。看着那些假币在火焰中颤抖着变成黑色的纸灰。她对它们的女主人说：“我对你的死胎标本很感兴趣。”
“你想买它吗？”托坦太太高兴地回答，但立刻变了口气。“在我亲爱的比利就要在我眼前死去的时候……”她装出一副凄凉的表情，“你怎么胆敢提出和我做买卖？”
“原谅我的鲁莽。”詹妮特说。
“你出一英镑，这东西就归你了。虽然这个快死的傻瓜当初花了三基尼。”托坦太太站起来，慢慢走到床垫边。“比利的妈妈，一个自作聪明的老太婆，让比利相信这个死胎能给他带来好运。所以，等那个标本贩子去年开业的时候，比利抢先去买下了这个死胎，”她拽了拽大衣，让它几乎盖住了她丈夫的下巴，“但正像你看到的，这该死的渔娃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
牛顿清了清喉咙，摘掉他的眼镜，带着法官把杀人犯送上绞刑架般的严肃，宣布托坦太太的名单是真实可靠的，有着珍贵的价值。他给了那个女人三十英镑，然后命令斯洛克姆护送这两位费城人回到他们的住所。
“要是您愿意，艾萨克爵士，”本杰明说，“我希望我们能继续讨论那些光滑的鹅卵石或漂亮的贝壳。”
“改天吧，”牛顿把那张纸重新卷起来，放进他的衣袋，“现在我和市长大人必须制定一个逮捕加利班党徒的计划。”
“亲爱的姐姐，无论是今晚，还是以后，我担心皇家造币厂的主管都不会给我们任何证明恶魔并不存在的证据。”本杰明说。
“看起来是这样。”詹妮特说，沉重地叹了口气。
“恶魔，”牛顿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重复这个字眼，他抓起他的钱杖，走到火炉边，拨动着比利·斯里普芬格的假币的灰烬，“恶魔，恶魔，恶魔……”
“我很乐于买下你的标本，太太，”詹妮特告诉托坦太太，“但你得先告诉我它原本所属于的那个博物馆的地址。”
“虽然这个怪物值一英镑，但它之前的地址值两倍的价钱。”托坦太太说。
“我都买下——地址和渔娃。”詹妮特把三英镑放在托坦太太的手心里。詹妮特的这三英镑带给这个老太婆的快乐似乎不亚于牛顿的三十英镑。而这份快乐的原因无疑可以追溯到弗利特街那可悲的生存之道。
“你该去‘月亮马戏团’，在下泰晤士街，过了桥就是。”托坦太太说。
“那么，我告辞了，”牛顿把钱杖夹在他的腋下，“年轻的富兰克林，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会解释我怎么通过《以西结书》推断出所罗门神庙的平面图的。这份图纸让我得到了天主教失败以及阿里乌斯派胜利的准确日期，让我得到了把人类送到月球的机制，以及审判日的日期。克朗普顿太太，你显然是个聪明的女子，但你必须放弃你对魔法的痴迷，以免哪天有位治安官把你当作女巫抓起来。再会。”
带着鲁珀特·昆斯在国王剧院的舞台上的神气劲，牛顿转身九十度，大踏步地走出了小屋。
“我真弄不明白这个人。”本杰明说。
“我在想谁又能弄明白呢。”詹妮特说。
“我认识这个小眼睛的疯子有二十年了，”斯洛克姆说，“但他对我仍然是一个谜。”
“忠诚于婚姻从来不是他的专长，我告诉你们，”她说，“有时这个死鬼甚至把他的一个狐狸精带回家来。但奇怪的是这些女人都喜欢我。有一半时候，比利还没等坐下就已经醉得人事不省。之后我就和那个婊子一起快快乐乐地度过整个夜晚，喝着杜松子酒，讲着故事。”
“从我和妓女有限的交往来看，我会说她们都很健谈，”本杰明说，“因为肉体上的滥交导致了她们精神上的饥饿。”
“这就像自然科学家往往是优秀的爱人……”詹妮特爱抚着本杰明的臂膀，“因为他们的好奇心迫使他们在爱神阿佛洛狄特的王国中探索得愈来愈深。”
等詹妮特得到了那件死胎标本之后，本杰明送给托坦太太一方绣花手绢作为礼物。接着这两个费城人就在加尼·斯洛克姆那好战的举止和拔出的手枪的保护下，向梅菲尔区走去。
深夜的伦敦，詹妮特深深地知道，正像中午的伦敦一样演出着一出热闹的戏剧。只不过，在这个舞台上的演员，不再是职员、银行商、乞丐、小贩和店主，而是娼妓、赌徒、酒鬼、水手和小偷。在步行回到亚当巷的漫长路途中，斯洛克姆向他们讲述着他和牛顿追捕伪币犯的冒险，更加重了这危险重重的氛围。显然这个恶棍和牛顿是一对理想的搭档。首先，牛顿会通过一连串杰出的逻辑推理找出伪造货币的罪犯的下落。接着斯洛克姆就会登场了。于是，那罪犯只剩下了两种选择——要么走上被告席，要么让一颗子弹射进自己的脑袋。
“无法解释之力等于神秘之力，”等他们和斯洛克姆分手后，詹妮特低声说，“神秘之力等于恶魔之力。这其中的破绽在哪里呢？”
“我们会找到它的，”当他们登上他们房间的楼梯时，他说，“哪怕牛顿不为我们照亮道路，我们也会找到这神圣的破绽。”
“在火刑柱上，我姨妈喊着：‘亚里士多德！’她喊：‘元素！’然后她说出了古希腊的四大元素。”
“也许你听到的不过是一个被吓疯了的女人的疯话。”本杰明说。
“有可能，没错。但我仍然相信在临死的时候，她看到了推翻鬼神论的论证方法，但她找不到言语来表达，只能说‘土、空气、火和水’。”
詹妮特和本杰明睡了一上午，在两点半离开了梅菲尔区。装在大瓶子里的“渔娃”被詹妮特包裹在一条羊毛围巾里，藏在她的外套下面，看起来她就像是怀孕了。在“金驴”咖啡馆，两个费城人休息了一会，享用了一些咖啡和蛋糕，然后同意今晚一起去国王剧院。他们将知道瑞秋会不会跟他们一起横渡大西洋——他们几天后就要出发了。詹妮特和她那“无疑美丽的女儿”在分别十年后再度重逢——本杰明觉得这真是最令人惊讶的奇迹了，而他“极为急切而兴奋地想见到她”。
“老实说，”詹妮特说，“虽然我想让瑞秋和我们一起上船，但我总是忍不住想起，与我相比，她和你的年龄更相近。”
“我明白你的意思，宝贝。相信我，我可不想破坏你们之间的母女关系——这就像去涂污一张早已有了太多空白的答卷。”
“要是瑞秋把你从我这里抢走了，那就不是什么‘空白’，那会是宇宙结构的破裂。”
“我相信，克朗普顿太太，处在我这个位置上的人没有理由去选女儿而放弃母亲，那就像一个放鹰人放弃了游隼而选择灰背隼。”
“看着我的眼睛，英俊的本。看着我的眼睛说：‘韦奎丝希姆，我真心实意地爱你。’”
“韦奎丝希姆，”他给了她一个美妙的微笑，“继续转，继续转。克朗普顿太太。我们会让它一点点变亮的。”
她的心在胸膛里急速地跳动着。她用肘部推开了帘门，走进了帐篷，把“渔娃”放在地板上。在黑暗中，她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个老熟人，“巴思的鸟孩”，在一盏鲸油灯的照耀下，正放在一个展示台上。它的目光满载着它那惯有的急切，穿过这玻璃笼子，飞上了天空。随着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这浑身长满羽毛的死胎的兄弟姊妹都来欢迎她了。“斯梅西克的哲学家”看起来还像以前一样睿智，“坦布里奇韦尔斯吸血鬼”似乎在它那吸血的行当中混得不错，而“德罗伊特威奇的时母”仍然保持着神性的气质，只是那“双头女孩”看起来有些憔悴而疲倦，似乎她太执迷于与另一个自己的争执了。
博物馆里没有客人，只有一位带着红色假发，身穿绿色礼服大衣的耄耋老人，蹲在“双头女孩”的瓶子前，用一块抹布擦拭着。
“卡文迪什博士？”
“正是。”
“卡文迪什博士，是我啊，詹妮特·斯特恩。”
“谁？”
“你的斯特恩小姐。”
馆长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斯特恩小姐？詹妮特·斯特恩？”
“是我啊。”
“我不相信。”
“那你会相信我是阿多雷米高爵爷，地狱之国的首席大臣最钟爱的孩子吗？”
巴纳比·卡文迪什慢慢明白了她的这句话的含义，猛然爆发出一声快乐的叫喊，把她抱在他的胸前：“啊，我最亲爱的斯特恩小姐，这个成熟的女人真的是你吗？”
“我对这个变化可有着非常充分的理由。”
“在我的想象里，你永远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
“我还以为你肯定把我忘了，”她说，渐渐地把她记忆中那个年轻的巴纳比·卡文迪什和这个满脸皱纹的老人统一起来，“你就像是死而复活了。”
“在风湿病发作的日子里，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他放开双臂，带上眼镜，带着布商检查一匹布料的认真劲，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告诉我，斯特恩小姐——詹妮特——你完成你的‘重大论证’了吗？”
“唉，这件事还没有完成，但我相信最关键的论证就在眼前了。”带着柏勒罗丰
骑上他那心爱的珀加索斯时那崇敬的爱，她用手臂轻轻拥着巴纳比的肩头，带着他走向从帐篷门帘缝隙间射进的阳光所形成的方尖碑。“也许你还记得，我们在科尔切斯特分别之前，我答应过你，会把我路上遇到的怪胎标本都带给你，”她走向“渔娃”，一下子掀开了围巾，“Voilà！”（瞧！）“老天，这是我最好的水生怪物！这是我最喜欢的鱼形奇观！”快乐的馆长亲吻着她的脸颊，“要是我那算命的老伙伴说今天我会有两次重聚，先是一位朋友，再是一个标本，我还会以为他得失心疯了。”
“我在白衣修士街的托坦寡妇家找到了我们的‘渔娃’。”
“这么说，老斯里普芬格终于体面地抛弃了他的老婆？”
“说来话长。不如我们晚上一起吃饭，讲讲各自的经历。”
“哈！”卡文迪什说，“我的怪物有多丑陋，你的主意就有多么完美。”接着，他带着她去参观他新收集到的标本。在这场参观中，詹妮特发现这三心二意的大自然后来又给英格兰带来了“图克斯伯里的龟婴”（它从那驼背的双肩中探出小小的脑袋）和“纽盖特猪孩”（一个肉球，只是在北极点上长了两只眼睛，而在球体下方长了一排脚趾）。但这些藏品中的明珠当属“骑士桥的阴阳人”，赤裸裸地展示了两种畸形的生殖器。带着沉重的心情，巴纳比告诉詹妮特，“伯恩的独眼巨人”、“福克斯顿的魔口”和“苏塞克鼠婴”在很久之前都离开了这个大家庭，就在他不得不把“渔娃”卖给斯里普芬格的困难时期。但他立刻指出，多亏“渔娃”回来了，这些死胎标本的总数又达到了原本的十个。
接着，馆长坚持带詹妮特去拜访他那专研魔术的同事，费宗达。这位魔术师原本是西印度的一个奴隶，但在年轻时获得了法国贵族的资助，从而得到了解放，并在一个个法国城堡里进行演出。巴纳比和詹妮特来到红色的大帐篷。帐篷上挂着的牌子写着：“戏法与魔术奇观，整点演出。”尽管现在正好是四点整，但所有的座位都空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坐在一张橡木桌子边。他的皮肤就像火药一样黑，戴着蓝色丝绸的穆斯林头巾。他正在排练一个魔术。在他面前放着三个注满清水的透明玻璃碗，而他用一支玻璃权杖分别敲击这三个碗。在这魔杖的影响下，第一个碗变成了一枚冰球；第二个碗里的水沸腾起来，就像被放在了炉子上；而第三个碗里出现了一群深红色的小鱼。
“请让我给你介绍一个我的老熟人，”巴纳比对费宗达说，“詹妮特·斯特恩，过去是东安格利亚最聪明的小女孩，现在是美洲殖民地中最杰出的女人。”
“Je suis enchanté”费宗达说，和蔼地鞠了一躬。（很高兴见到你。）
“Et moi aussi.”詹妮特回答。（我也是。）
魔术师站起身，突然怪笑一声，迅速从詹妮特的耳后取出一个鸡蛋。
“Merveilleux！”她说。（太奇妙了！）
他双手一拍，那个鸡蛋就像一个爆裂的气泡般“啪”的一声消失了。
巴纳比接着带詹妮特去了黄色的帐篷，“预言家吉比勒斯”的地盘——“用水晶球、纸牌、骨头和手相算命”。但这个斜视的预言家那斑驳的皮肤和没有牙齿的下巴让詹妮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图克斯伯里的龟婴”。他懒洋洋地躺在一张土耳其地毯上，身边胡乱地堆放着托勒密的《占星四书》（Quadripartite）、古德·波那提
的《论天文》（Astronomica Tractaus）、约翰·梅普雷特的《运盘》（The Dial of Destiny），以及其他十几本占星著作。吉比勒斯并没有站起来，而是向詹妮特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并拙劣地笑了笑。“请让我预测你的命运。”他说，右手五指张开，放在自己的胸膛上。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上面缀满了五角星。“我不要钱。”
“唉，我近来变得对所有鬼神之类的东西都不太感兴趣，”她说，“不管你要不要钱，我都不会是一位满意的顾客。”
“你可不能小瞧我朋友的礼物，”巴纳比轻声劝告詹妮特，“通过他的占星术，吉比勒斯成功地预言了1665年的大瘟疫和詹姆斯二世的逊位。”
“好吧，但他预言这些事情是在它们发生前还是之后？”
“我向你保证，夫人，我精于占卜之道，”吉比勒斯说，“我能使用油蜡占卜术算命——也就是说，靠烛油滴在水面上的形状来算命，我还会使用宝石占卜术，就是通过烛光在宝石表面的反射占卜，还有光环占卜术，通过把盐撒进火里，更不用说植物占卜法，通过观察一个被施了魔法的洋葱的生产。不过，至于你，看看手相就足够了，把手攥成拳头，伸到这边来。”
詹妮特忍不住露出怀疑的笑容，但她还是按照预言家的话做了。吉比勒斯一个个地掰开她的手指，仔细研究着她的手掌。
“五条重要的线，”他说，“每个人都有这五条线，心脏线、头脑线、生命线、命运线和婚姻线。它们构成的几何图形揭示了一切——角度与缺口，弧线与交叉。让我们看看命运女神在你的手掌上说了什么。”
“对不起，吉比勒斯先生，”她说，“但如果这些线揭示了我的命运，那么逻辑上它们也说明了我的过去，因为我已经四十五岁了，已经度过了大半个人生。我请你告诉巴纳比关于我的爱情和丈夫等等的难忘经历，因为这会构成对你的体系的一次有趣测试。”
“别淘气，詹妮。”巴纳比提醒说。
“以圣阿加莎的名义，我接受你的挑战！”吉比勒斯喊。他凝视着詹妮特的手掌：“我能看出你曾经……嫁给一个男人……他，嗯……航海弧。一个船长，也许？”
“没错，千真万确！”詹妮特说，“我亲爱的丹尼尔——他的水手都叫他思罗格莫顿船长，‘俄巴底亚’号战舰的船长。”
“啊！”巴纳比说。
“但，唉，他已经去世了。”吉比勒斯说。
“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中，我亲爱的思罗格莫顿和他的船一起葬身大海。”詹妮特说。
“给你留下了一个孩子……一个儿子。”吉比勒斯说。
“我的小伙子，霍雷肖！”
“啊，詹妮，我不知道你经历了如此可怕的噩运。”巴纳比说。
“在你的儿子成年之后，你把精力用在了……园艺上，”吉比勒斯说，“即使在今天，你的屋舍周围也盛开着各种各样的鲜花。”
“风信子和长寿花！”她把一个基尼放在预言家的手里，“我不该怀疑你的才华，先生。看在你让我如此开心的分上，求你接受这点报酬吧。”
带着他的同事们的祝福，巴纳比把一块“晚餐时间”的牌子放在卡文迪什博物馆的外面，然后带着詹妮特穿过大街来到皮蒂福格饭店。在整整两个小时中，他们着迷地倾听着彼此的冒险经历，只不过与詹妮特的遭遇相比——塞勒姆审巫案、黑弗里尔大火、在尼玛库克部落的生活、贝拉之死、瑞秋的离去，以及与本杰明·富兰克林那炙热如火的爱情，当然，还有前一天晚上与艾萨克·牛顿爵士那疯狂的冒险——巴纳比草草成立马戏团并濒临倒闭的故事就显得有些苍白了。她说了三次才让巴纳比相信，他们带到科尔切斯特巡回法庭上的那个人其实是已故的罗伯特·胡克，也用了同样多的次数才让他相信真正的牛顿就像他的冒充者一样毫无用处。
“原来吉比勒斯说的不是真的，这真让我松了一口气，”他说，“老天，我一直以为他是和我一样机敏的骗子呢，感谢上帝，看来我真是高看他了。”
“现在，我怕我们必须再次分别了，因为我击败我弟弟的唯一希望是让他在他自己的土地上蒙羞。”
“我给你出个主意，”巴纳比抽着他的黏土烟斗，“就算不是吉比勒斯，我也看出该趁早关掉我们的马戏团，这让我在想，我的那些怪物能不能在美洲殖民地找到观众呢？”
她喝光了她剩下的咖啡，然后思考着馆长的问题。宾夕法尼亚的巴纳比？一个好主意。在她的阵营里，已经有了杰出的本杰明·富兰克林，而很快（上帝保佑）瑞秋也会加入，如果再加上这个了不起的江湖骗子，那她就能组织起一个反净化委员会了。
“说实话，我还没听说过美洲有过奇闻怪事博物馆呢。”她说。
“那么那块土地属于巴纳比·卡文迪什喽？”
“完全正确。”
“在你的船上给我留个铺位，亲爱的詹妮，我要作为将‘骑士桥的阴阳人’带到美洲的人而声名大振了。”
“天啊，你比伊斯坦布尔的皮条客穿得还要鲜艳，”她说，“你一定会给我女儿留下深刻的印象。”
“凭上帝发誓，我穿得这么华丽，只想要取悦你，而不是年轻的瑞秋！”
趁他排队买票的功夫，詹妮特来到配角演员的化妆间。她用了整整一分钟来研究这纷乱的景象。穿着各式便服的五个女演员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忙着穿上戏服和化妆。但她们中没有瑞秋。
一个嘴唇丰厚、脸上长着一颗美人痣的丰满女人向詹妮特走来，向她暧昧地笑了笑。
“你是克朗普顿太太？”
“对。”在绝望的剧痛中，她意识到这个女人穿着瑞秋扮演过的女侍者的服装。
“这封信是给你的。”这个女演员从她的胸口拿出了一个封着的信封。
詹妮特接过信封，用颤抖的手指抽出瑞秋的信。
亲爱的克朗普顿太太：
发生了一些糟糕的事情，让我无法亲自与你告别。昨晚，在再一次忍受了昆斯先生那好色的乞求之后，我永远地退出了特鲁里街剧团。加斯坦说我的法语说得非常好（这是从我那讨厌的继母那里获得的恩惠之一），所以我决心去法兰西帝国碰碰运气。等到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早已在横渡海峡的途中。请你明白，不管你提出什么理由，也别想骗我跟你们一起到美洲殖民地去。
祝好
瑞秋·克朗普顿
1725年7月23日
她又读了一遍信，但那些字词拒绝呈现出另一种意思。她读了第三遍。这残酷的讯息依旧。等她读第四遍的时候，眼中的泪花早已让她看不清纸上的字母。
“如果你今晚留下来，”那女演员说，“你会看到我扮演贝蒂和沃伍德太太两个角色。”
詹妮特擦干眼泪，然后沿着楼梯回到门厅。本杰明正在欣赏一张大幅海报，预告即将上演的新剧，约翰·盖的“纽盖特的田园诗”——《乞者的歌剧》（The Beggar's Opera）。在读完瑞秋的信后，本杰明说：“啊，亲爱的，虽然你当初可能忽视了她，但她不该这样伤你的心。”
“莎士比亚说得好，”她说，“孩子的忘恩负义比毒蛇的牙还要尖利。”
“我马上去把票退了。”
她抓住他那高雅的袖子，揉搓着袖口的金边。“不，本，我觉得《如此世道》正是我此刻所需要的良药。”
“那我们走，亲爱的。”
他们随同一群来晚的观众一起走进剧院的大厅，及时找到了他们的座位，还赶上那无耻而好色的昆斯先生背诵开场白。随着喜剧开场，演员们各司其职，詹妮特意识到她观看这场演出的决定无疑是正确的。因为，就在国王剧院的舞台上——就在那，站着伊泽贝尔姨妈。那位女演员是爱丽丝·舒特。她所扮演的角色是米拉曼特太太，在伦敦所有时髦女性中最动人、最聪明、最高雅的一个。
她妙语连珠：“人美丽，并非因为有人爱慕；正如人聪颖，并非因为有人随声附和——它们只不过反映了我们的容貌和言谈。”就像伊泽贝尔·莫布雷，她不允许别人把她不当回事。“就算我处在婚姻的边缘，”她告诉她未来的丈夫，“我也希望你会乞求我，就像我正摇摆在修道院的门口，一只脚已经跨过了门槛。”她还告诉那新郎，除非她在婚姻中享有充分的自由，否则她根本不会和他结婚。“我要有与友人交往的自由；我要有信件来往的自由，而不会受到你的质问和刁难；我不需要被迫和我不喜欢的聪明人交谈，就因为他们是你的熟人；我不需要被迫去结识那些傻瓜，就因为他们是你的亲戚。”
除了美貌与智慧并存之外，米拉曼特太太还有另一个引人注目的特点。那就是她是一个有着独立意志的女人。在她看来，妥协便是失败，而那些与整个世界背道而驰的人必将对整个世界作出贡献。
詹妮特捏了捏本杰明的手说：“很可能从一开始，牛顿就没有证明恶魔并不存在的证据。”
“同意。”他低声说。
“安静，你们俩。”坐在詹妮特左边的一个苍白的女人说。
“所以，我们也算有所进展，”詹妮特说，“至少我们现在到达了起跑线，而不是在它后面。”
坐在她前面的是一个穿着红色军装，带着白色假发的上尉。他转过头，怒声道：“闭嘴，你这个乱喷口水的母牛。”
詹妮特不再出声。那些人说得没错。她有些失礼了。但一回到美洲，她就要重新放开她的喉咙。哪怕她的敌人像雅各宾党人一样，割掉她的舌头，她也会拿起一支笔来抨击他们。哪怕他们切掉她的手，她就用牙齿咬着笔来战斗。哪怕他们拔掉她的牙齿，她也会找到一位聪明而勇敢的医生，外科医生中的牛顿，求他为她装上舌头、手和牙齿，还有一颗新的强壮的心脏，母狮或母马的心脏，从而让它能够连续跳上一千年，或者直到理性重新征服人们的灵魂。
- 伊俄卡斯特（Jocasta）：古希腊神话中拉伊俄斯之妻，误嫁其亲生子俄狄浦斯后发觉，无地自容，自缢。
- 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1660-1731）：英国小说家、新闻记者、小册子作者。
- 亨利·彭伯顿（Henry Pemberton，1694-1771）：英国医生，文学家。
- 狄多：据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记载。埃涅阿斯与狄多相爱，但因为要去建立未来的罗马，不得不离开迦太基，狄多为此心碎自杀。
- 柯莱·西柏（Colley Cibber，1671-1757）：英国剧作家、诗人、演员经纪人。
- 理查德·斯蒂尔（Richard Steele，1672-1729）：爱尔兰作家、政治家。
- 乔治·法奎尔（George Farquhar，1677-1707）：爱尔兰剧作家。
- 约翰·盖（John Gay，1685-1732）：英国诗人，剧作家。
- 克劳狄乌斯·托勒密（Claudius Ptolemaeus，约90-168）：古希腊数学家、天文学家、地理学家、占星家。托勒密总结了希腊古天文学的成就，写成《天文学大成》十三卷。其中对各种用偏心圆或小轮体系解释天体运动的地心学说给以系统化的论证，后世遂把这种地心体系冠以他的名字，称为托勒密地心体系。
- 詹姆斯·麦克斯韦（James Clerk Maxwell，1831-1879）：英国理论物理学家和数学家。经典电动力学的创始人，统计物理学的奠基人之一。
- 维尔纳·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1901-1976）：德国物理学家，量子力学的创始人之一，“哥本哈根学派”代表性人物。
- 埃尔温·薛定谔（Erwin Schrodinger，1887-1961）：奥地利理论物理学家，量子力学的奠基人之一。
- 马克斯·普朗克（Max Planck，1858-1947）：德国物理学家，量子力学的创始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物理学家之一，于1918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
- 恩里科·费米（Enrico Fermi，1901-1954）：美籍意大利裔物理学家。
- 尼尔斯·玻尔（Niels Bohr，1885-1962）：丹麦物理学家，获得1922年诺贝尔物理学奖。
- 约翰·惠勒（John Wheeler，1911-2008）：美国理论物理学家，也是爱因斯坦晚年的研究伙伴。
- 代达罗斯（Daedalus）是希腊神话中一个著名的工匠，来自雅典，是墨提翁的儿子。代达罗斯后来为克里特岛的国王米诺斯建造了一座迷宫，用于关押半牛半人的怪物弥诺陶洛斯，但是连他自己都逃不出自己所建的迷宫。于是他造出用蜜蜡做成的翅膀，尝试飞出迷宫。他的儿子伊卡洛斯（Icarus）率先飞出，但不幸的，这个翅膀是失败的作品，导致他痛失爱子。
- 指《约翰福音》中的一个故事：文士和法利赛人带着一个行淫时被拿的妇人来，叫她站在当中。就对耶稣说：“夫子，这妇人是正行淫之时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把她怎么样呢？”……耶稣就直起腰来，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他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的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稣一人，还有那妇人仍然站在当中。耶稣就对她说：“妇人，那些人在哪里呢？没有人定你的罪吗？”她说：“主啊，没有。”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
- 约瑟夫·米堤（Joseph Mede，1586-1639）：英国《圣经》学者。
- 特别行政区（Liberty）：指中世纪伦敦的一些自治区域。在这些区域中，王权被撤销，而由“中间领主”负责行政管理。
- 埃古、克劳迪斯和摩尔人亚伦：分别是莎士比亚剧作《奥赛罗》、《哈姆雷特》和《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中的反面人物。
- 柏勒罗丰（Bellerophon）：希腊神话中科林斯的英雄，原名希波诺奥斯。相传他曾想骑着天马珀加索斯飞上奥林波斯，宙斯大发雷霆，使他从马背上摔下来，变得又瞎又瘸，终生到处流浪。
- 古德·波那提（Guido Bonatti）：意大利天文学家、占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