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们的女主人公甘冒奇险制订了一个计划
要为世界消除几种不必要的错觉
“紫荆”号向北的航程顺风顺水，原本只要十天就能抵达目的地，但事实上却用了两倍的时间，因为希泽基亚·克里奇坚持攻击和劫掠他遇到的每艘商船。这些血腥的攻击却常常是无利可图的。在这一个月他攻击的七艘大帆船和双桅帆船中，只有一艘载有贵重货物，却是丝绸和香料，而不是黄金。如果真有艾伯塔斯磁力黄金探测机这种东西，詹妮特想，这些可悲的海盗一定会弄上一台。
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她认为这个计划既实用又巧妙），等“紫荆”号抵达港口，本杰明会让海盗把她和威廉送回栗树街的联排别墅。一旦确认他的家人安全了，本杰明就会带着克里奇和鲍尔温来到他在市场街的阁楼，从他的“魔法石”（他的磁力最强的磁石样本）上砍下一块碎片，把这个碎片插进一个软木塞，并让鲍尔温把这个新的“黄金探测机”拿回“紫荆”号上去测试。等到大副确认了这个设备的真实性，本杰明就会把克里奇引见给威廉·基思爵士。在大度地原谅了基思违背诺言而没给本杰明推荐信的错误之后，本杰明会高兴地告诉他，有一群挥金如土的海盗正准备把他们的真金白银花费在当地的市场上。这个时候，基思肯定会向克里奇和他的手下保证，费城是一个欢迎海盗的城市。
不过，等到“紫荆”号在费城的港口中下锚的时候，本杰明已经有了另一个更巧妙的计划，不仅能拯救他的爱人和孩子，更能将克里奇一伙绳之以法，但在它成为既定事实之前，詹妮特并不知道计划的这个重大调整。这个新计划的关键在于本杰明十分准确地假设海盗船长想不到他的俘虏居然会游泳。（在十八世纪，绝大部分船员都不会游泳。他们认为，一旦发生船难，就该简单地溺水而死，而永远不要死于更痛苦的干渴、暴晒或葬身鱼腹。）午夜过后，本杰明偷偷地溜下床铺，穿上他的刺鼠皮外套，顺着锚链滑下船，游了一英里，到达市场街码头，然后向西疾奔了十二个街区，像落汤鸡一样浑身发抖，来到布罗德大街最大的别墅。进到门厅之后，他从仆人那里得知现在宾夕法尼亚的总督不再是威廉·基思，但这个变故并没有动摇他的决心。基思的继任者，是一位神气活现的英国少校，叫作帕特里克·戈登。在叫醒了他之后，本杰明说服了这位新总督忽略他那蓬乱的大胡子和湿透的古怪服装，而是把注意力放在关键的事实上——有一艘海盗船正停在港口里，要是戈登少校行动迅速的话，他就能抓住在西班牙美洲大陆最臭名昭著的海盗头子。
在一个小时之内，一队英国士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紫荆”号。一艘小艇由本杰明指挥，另一艘由戈登少校指挥，第三艘则由费城卫戍部队的威尔科特斯上尉率领。他们包围了海盗船，然后从东边开始进攻，从而打了海盗一个措手不及。于是，在破晓后不久，詹妮特就被一阵吵杂声惊醒了。她听见刀剑碰撞声、手枪声、骨头折断声、身体跌倒声、尖叫声、呐喊声、哭声、叫骂声，以及枪子打进木头或肉里的声音。她紧紧抱住威廉，让他的脸紧紧靠在她的胸前，从而让他看不到那场战斗的景象。当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不知所措的时候，她透过舱室的小窗向外望去，看到了像印第安人对黑弗里尔的进攻一样可怕的混战。不过，这一次，混战的结果并不是让詹妮特失去了自由，而是恰恰相反——她安全获救，和本杰明和威廉一起，在两名穿着红色军服的下士的护送下，登上了市场街码头。
“你这个猪头莽夫！”当本杰明登上码头的时候，她火冒三丈，“你这个愚蠢的混蛋！我们没被杀死真是个奇迹！”
“你在恭维我，克朗普顿太太，我还不知道世界真的有什么奇迹。”本杰明说，把克里奇的地图紧紧握在手中。在混战当中，他设法拿到了这份地图，履行了他对埃宾诺斯·姆本巴的承诺。“不过，我的计算倒是十分准确——五十名士兵轻而易举就干掉了十六个海盗。”
“答应我，先生——你再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卷入与海盗的战斗了！”
他把地图仔仔细细地折好，放进他的衣袋里：“结局好才最重要。”
“但结局并不好，因为今天你证明了自己是一个鲁莽的混蛋！”她喊：“你应该找到你的‘自我节制表’，把每个格子都涂黑！我很生气！”
在这场战斗之后的几天里，《美洲水星周报》用巨幅版面报道了海盗在费城的覆灭，并着重报道了戈登总督对于“紫荆”号的突袭，以及他随后将希泽基亚·克里奇的金子献给英国王室的光荣事迹。其中最扣人心弦的故事讲述了克里奇的命运。根据《水星周报》的报道，在士兵们把海盗船长和他的手下押往胡桃街监狱的路上，威尔科特斯上尉沉溺于一种极为恶毒的文学批评手段——在克里奇的手稿上抹上牛粪。盛怒之下的作者不知怎么挣脱了押解他的士兵，从威尔科特斯上尉的手中夺回了手稿。一名吓坏了的下士，误判了当时的情况，开枪击中了克里奇的两眼之间。
他们把海盗船长，同他那满是错别字的手稿一起，埋葬在教堂墓地之外，一个没有墓碑的墓穴里。
克里奇的死，带给了我们什么寓意么？詹妮特不能肯定。她只知道，与人们传统的印象不同的是，这位海盗现在属于为保卫一本书而献出生命的一小部分人类中的一个。
尽管在这些日子里，她对克里奇渐渐产生了好感，但她与本杰明之间的矛盾却日渐加深。“犯错者为人，谅错者为神。”亚历山大·蒲柏
在《论批评》（Essay on Criticism）中写道——这是詹妮特相当赞同的两条相互联系的原则。要是本不是那么易于犯错的人该多好，而且她也不是一个神。经过十足的努力，她终于可以在想起“紫荆”号战斗的时候不再责骂他了，但新的争吵很快填补了这一空白。他们为新的天花接痘术的有效性争吵（詹妮特支持这种疗法，而本杰明却认为应该小心）；他们为避雷针争吵（詹妮特认为这种技术还有待证明，而本杰明却认为应该迅速而普遍地推广）；他们为神性争吵（她认为万能的主是亚里士多德哲学中的原动者，而本杰明却认为他是自然神中无限智慧的钟表匠）；他们为各个殖民地之间更大程度的政治统一的需要而争吵（她反对这个概念，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支持它）。他们甚至为把谁的住所作为他们永远的住宅而争吵。本杰明认为他们应该住在他位于市场街的住宅，而詹妮特认为他们该住在她的联排别墅中，更干净，更大，而且能更好地保护他们的隐私。在他们回到费城一个月后，他们仍然住在各自的住所里。这种情况让詹妮特觉得两个住所都不是她的家。
“你必须尝试理解，我住在我的阁楼里觉得很舒服，”本杰明说，“我只想和我的科学仪器待在一起。”
“那我们只需要把那些仪器整理好，把它们向南搬两个街区。”
“它们也许会被打坏的。”
“那我们在它们周围铺上稻草，就像我们保护巴纳比的标本一样。”
“这个过程中充满了风险。”他说。
“天啊，本，为什么我们不管商量什么——我们该住在哪个屋檐之下，该不该安装避雷针——我们都要以争吵告终呢？”
在思考了整整十四天之后，她终于对这个谜团有了一个简单而巧妙的解决方案。在他们思想的最深处，他们希望摆脱对方。不管他知道不知道，本杰明已经让人难以呼吸。他那“我只想和我的科学仪器待在一起”的愿望无疑是真的，但他的潜台词是他不想和一个婴儿待在一起，因为他不想成为他的父亲，他不想和一个女人待在一起，因为她的年龄超过了他的两倍——不久之后，没有他的帮助，这个女人也许连汤匙或夜壶都拿不起来。但詹妮特，同样感到压抑，痛苦地肩负着一种她无法忍受的责任。她并不想在将来成为本杰明的负担。
当她第一次告诉本杰明他们已经变成彼此脖子上的磨石的时候，他宣称他对她的爱就像尼玛库克人的一片玉米地一样成熟而真实，他永远不会答应和她分手。当她第二次提出这件事时，他哭得像一个孩子，一想到失去她他就伤心万分。她第三次提起磨石的时候，他觉得这种比喻很贴切，结果伤了她的心。
“唉，我必须同意你的话，”他说，沉重地叹了口气，“多年以来，我们的人生不可避免地交织在一起，就像波斯地毯上的丝线，但现在这两根线必须分开了。”
“永远不要再交织在一起。”她说，她的喉咙像扭伤的脚踝一样肿胀。
他们正在格伦瑟书店翻找箱子，但没有找到牛顿所说的关于无形粒子的论文。这部著作要么是不存在，要么就是还没有跨过大西洋。几码之外，威廉正在和店主的猫一起玩。他在空中挥舞着一截风筝线，逗得小猫用后腿站了起来。
“啊，詹妮，我们在这件事上为什么非要这么理性呢？”本杰明说，“快，说些疯话、傻话都好。”
“不，亲爱的本，我不会这么做。”她说，用袖子擦干泪水。
“我求求你。”
“这次显然我们该彼此放手了。这对我们彼此都是一种慷慨的姿态。”
“并非慷慨——只是实际，”他说，“我们必须现在就一刀两断，趁我们还有决心这样去做。”
她从最近的书箱里找出了一本落满灰尘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四开本：“来吧，我的情郎，让我们在莎士比亚最伟大的爱情悲剧面前，庄严地发誓，永远地断绝我们之间的关系，”她把本杰明的右手放在书上，然而把她自己的右手也放在上面，“以我所崇拜、尊敬和珍爱的一切，我庄严发誓……说啊，先生。”
“以我所崇拜、尊敬和珍爱的一切，我庄严发誓……”
“我还给本杰明·富兰克林他应得的时间和自由，让他能种花草、做实验、交圣贤、扰国君、屠恶龙……”
“我还给詹妮特·斯特恩·克朗普顿她应得的时间和自由，让她能种花草、做实验、交圣贤、扰国君、屠恶龙……”
他哽咽地说完誓言，然后静静地悲叹着，转身走开，悄悄地去陪伴威廉和那只用两只脚走路的猫。 他们之间的分手誓言在第二天生效：两个独立的人生，各自住在自己的居所里。而小威廉则住在他妈妈的联排别墅中，只在周六和周日去拜访父亲的阁楼。她和本杰明偶尔还会享受男女之爱，但随着过去的每个月，这云雨之欢的次数也变得越来越少。渐渐地，她的眼泪变少了，她的梦变长了。她意识到，从她去三一学院找牛顿之后，她第一次做了件极为高尚的事情，而这件事的新奇经验伴她度过了一个个悲惨的夜晚。
在1728年那闷热的夏天，两位科学家都挣扎在破产的边缘。詹妮特的财产都随着“常青树”号一起沉入了海底。到秋天时，他们的前途露出了曙光。起初，塞缪尔·凯默对本杰明和宾夕法尼亚的前总督之间的秘密联盟耿耿于怀，因此拒绝雇用他。但一个可怕的任命落在了凯默的头上——为新泽西印刷纸币——而他意识到只有靠本杰明那敏锐的头脑、不屈的勤勉精神和在伦敦受到的训练，才能让他按时完成工作。同时，詹妮特重新布置了她的客厅，并刊登了家庭教师的广告。没过多长时间，费城最富裕的几家人就委任她来教导他们的孩子。她把她从伊泽贝尔姨妈那里学到的知识教给这些孩子们——书法、天文、几何、光学、拉丁语——但她缺少玛林盖特庄园女主人的耐心。在她的九个学生中，只有一个孩子表现出了超常的聪明，露西·鲁克，一个贵格会的女孩。她对微观世界的绘制，尤其是那些小虫和水塘中的微生物，就像邓斯坦画的马头石岬一样栩栩如生。
她的教学工作占用了她半天时间。威廉占用了她另外的半天时间。但她仍然挤出时间和本杰明一起推进“重大论证”的写作进度——她准备将这本书叫作《世界的自足性：论巫术为什么不存在》。尽管她仍然虔诚地相信自己的论证过程，但写作过程并没有给她带来丝毫乐趣，而本杰明也同样毫无灵感。虽然这本书具有挑战性的主题和简洁有力的行文，但他们想象不出，一个普通的国会议员能坐下来，仔细地阅读其中的每一页内容。最可能的结果是，那些贵族以及在众议院的议员们会把这篇论文转给皇家学会。但它不会被移交给受人尊敬的哈雷博士（毕竟，他已经七十四岁高龄了，无疑如风中残烛，去日无多），而会落在某些年轻的鬼神论者手中——这些人只会急着寻找这本书的缺点和破绽。但詹妮特和本杰明还是坚持写作，在《圣经联邦报》关于邓斯坦和他的手下“向大批滋生于我们的马萨诸塞海岸的万帕诺亚格和纳拉干西特异教徒开战”的报道的刺激下，甚至在圣诞节和新年都没有休息。
在6月底，凯默印刷所收到了一个邮包。其中装了一百多份旧《伦敦日报》，有些甚至是两年前的报纸。在1727年4月3日的大幅标题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艾萨克·牛顿爵士——帝国骑士、皇家造币厂总管、皇家学会主席——于十三天前在肯辛顿逝世，并在西敏寺举行了极为隆重的葬礼。报纸上满是对牛顿的悼念，包括哈雷博士、彭伯顿博士，以及著名的法国哲人伏尔泰的悼词。但詹妮特却非常讨厌蒲柏先生赞颂这位逝去的几何学家所用的几乎完美无瑕的对句：“自然与自然法则都隐藏在暗夜里。上帝说：‘要有牛顿！’于是一切都亮了！”
牛顿的逝世让詹妮特悲喜交加。作为理性的信徒和自足性假设的发明者，她为造物以来最伟大的智者的逝世而感到悲伤。但她又高兴地想到，再不用回到英国，被迫恳求这个疯子在国会面前推荐她那推翻鬼神学的证明了。
她对于手稿的最后一连串努力不仅没有更好地阐明她的观点，反而加重了她对本杰明的不满。与他曾经立下的誓言相反——“富兰克林和克朗普顿，共同推翻巫术法案！”——他这些日子里的主要目标不是战胜那些猎巫人，而是将他自己转变为美洲最出色的印刷工。他的野心已经暴露无余：飞快的、显著的、受之无愧的崛起。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塞缪尔·凯默那飞快的、显著的、罪有应得的滑向毁灭。尽管靠着给新泽西印刷钞票赚了一大笔钱，但凯默在几周之内就把这笔钱挥霍得一干二净。有一段时间，他靠着发行一份新的周报——《宾夕法尼亚新闻报》——似乎恢复了他的好运气，但这份事业最终也失败了。这时，本杰明提出用三百英镑买下这份报纸和印刷所，穷困潦倒的凯默立刻答应了这笔交易。本杰明从他那出身名门的朋友休·梅雷迪思的父亲那里借来了这笔钱。从此以后，凯默跑到了巴巴多斯，以躲避他的众多债主。
除了他对《周报》的痴迷之外，本杰明还把越来越多的时间用在“共图社”上。这是一个自我提升和互助团体，由本杰明和他的十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成立。尽管詹妮特因为“共图社”对《世界的自足性》的危害而嘲笑这个小团体，但她发现它的到来并不完全是一场灾难，因为其中的成员恰好包括约翰·塔克思，一位棕色皮肤的印第安人，印第安名字叫尼·南安塔克思。他那沉思的表情让她想起了壮年时的奥科玛卡。令人惊讶的是，约翰·塔克思也是一位尼玛库克人。更惊人的是，他也来自科科凯霍姆部落。
在与约翰·塔克思第一次见面时，詹妮特努力让他相信，尽管她是被尼玛库克人绑架到科科凯霍姆部落的，但她并不嫌弃那野蛮的过去。事实是，只要她能继续“重大论证”的写作，她宁愿生活在树林里，穿着兽皮或羽衣。约翰·塔克思最终相信她对他没有恶意，开始讲述他的故事，并非常高兴能够再次使用阿尔冈昆语。
并不令人惊奇的是，与詹妮特来到费城的经历相比，南安塔克思来到这个大都市的故事同样曲折而离奇。他只有九岁的时候，一场天花夺走了他的双亲。这个孤儿之后就在村子里的传教士，耶稣会的皮埃尔·德蒙的资助和教育下长大成人。德蒙神父让他离开了他的部落，改了名字，加入了罗马天主教。他和德蒙神父一起把“唯一的正教”传播给各处的印第安人。在幸福的五年时光中，德蒙神父和约翰·塔克思走遍了梅里马克河以南、沙欣河以西的阿尔冈昆人的土地，不仅向尼玛库克人传教，还包括波卡塞特人、塞科奈特人、尼普玛克人、阿布纳基人和万帕诺亚格人。在此期间，神父教他那年轻的养子学习古代的语言。他的教学能力如此强大，不久之后，约翰·塔克思就能用拉丁语和圣托马斯·阿奎那交谈了。
后来，在一位阿布纳基酋长对德蒙神父的传教事业的暴力干预下，梦想成为近代圣保罗的约翰·塔克思，他的传教生涯突然结束了。这位酋长用一把短柄斧子砍掉了神父的脑袋，并威胁要是约翰·塔克思不放弃他的天主教，就用同样的方式对付他。但约翰·塔克思的神父生前曾经告诉他，任何抛弃了神圣教会的人都下地狱。出于对这可怕噩运的恐惧，他立刻逃出了阿布纳基部落，并一路来到了波士顿。虽然他一路顺风地到达了波士顿，但他很快就陷入了穷困潦倒的境地。因为，尽管他的学识足以充当那些清教徒富裕家庭的孩子的家庭教师，但这些家庭的父母既嫌弃他的尼玛库克血统，又排斥他的天主教信仰。幸运的是，他偶然间听说了费城的社会思潮，也听说了重视宽容的贵格派天主教徒的惊人故事。所以他南下来到了这座“兄弟之爱的城市”。结识了本杰明，加入了“共图社”后，他很快成了富兰克林和梅雷迪思印刷所的工头助理。在他的伙伴那理性而宽容的自然神论的影响下，他甚至抛弃了天主教的信仰。
近年来，约翰·塔克思已经重新建立了与科科凯霍姆部落的联系，定期与他的祖母康纳姆通信。康纳姆是已故的米埃库姆斯的妹妹，现在成为了部落的大酋长。在西方定居者的诱骗之下不断西迁，近来尼玛库克人在胡希克河谷建立了他们的种植园。在原来的六个部落中，现在只剩下三个部落：科科凯霍姆、莫斯库格和沃塔克库。显然在库纳姆的信中不会提到哈桑，那个精通草药的巫女；不会提到普索，詹妮特曾经的小叔子；不会提到卡博格，在天花夺去他的生母后，那个被詹妮特哺育过的男孩。不过，非常幸运的是，康纳姆常常提到的印第安人，正是詹妮特最渴望了解他命运的那个人——她的第一任丈夫，奥科玛卡。在康纳姆的信中，奥科玛卡对白人的仇恨近来已经达到了顶点。到现在为止，他还不能在自己身边召集起一支军队，但大酋长担心不久的将来，奥科玛卡就会带人去袭击一座英国城镇。而这样的行动必然激起灾难性的反击。
“在给你祖母的下一封信里，”詹妮特告诉约翰·塔克思，“我希望你能帮一个逃亡的农妇传递一个消息。”
“愿意效劳。”
“这个消息是这样的，‘告诉奥科玛卡，他的韦奎丝希姆还深深地爱着他、想着他。而她希望他不要傻到去与英国定居者开战。’”
“恕我直言，我不太相信你的话就能平息奥科玛卡的愤怒，”约翰·塔克思回答，“但我仍然会在信中加上这几句话。帮助一个试图阻止我的族人即将面临的灾难的人，这是我最起码该做的。”
到年底的时候，詹妮特悲哀地意识到，“重大论证”的写作只能由她一个人来完成了。当她指责本杰明的不告而别时，他回答说：“如果由你那独特而辛辣的笔调来独立完成这部论文，那么终稿一定会表现出更高的美学价值。”
“那我认为要是封面上没有你的名字，这部作品也一定会表现出更高的美学价值。”
“正如你所希望的，”他说，“这个主题完全成熟于你的脑中，这些文字大部分来自你的笔下。我不能在这部论文上署名。”
尽管詹妮特对本杰明的退出感到深深地不满，但她无法拒绝他提出免费为她发表这部作品的建议。他完全能负担起这样的慈善事业。在他的管理下，富兰克林和梅雷迪思印刷所的业务蒸蒸日上。《宾夕法尼亚新闻报》已经变成日报，并在宾夕法尼亚、德拉瓦和新泽西拥有数百名订阅者，在英国本岛也有数十名订阅者。和她之前的《论亚里士多德的四元素如何能够证明元素精灵并不存在》一样，她认为她需要印刷三百本书，但她还是想不出用什么妙计，哪怕诱骗也好，能让一位国会议员读这本书。
在1730年4月15日，本杰明的新布劳印刷机印出了第一本书的第一份印张。詹妮特检视着封面，虽然她的双眼还在检查着拼写错误，但内心早已陶醉于它那庄严的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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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自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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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巫术为什么是一种不可能存在的犯罪
经过艾萨克·牛顿爵士之《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所论证
包括读者可亲身实践的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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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亲身调查的结晶
自然科学家
J.S.克朗普顿
“这样使用牛顿的名字，我是不是在自欺欺人？”她问本杰明，“我的行为是否有些绝望的意味？”
“没错，”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但为了理性而绝望，”他飞快地补充道，“总比为了绝望而理性要强。”
他正准备阐述这个崭新的格言，但她没有听到他的话，因为她的脑中正在疯狂地酝酿着一个主意。像这样重大的决策，在过去往往只有当她在斯古吉尔河里游泳，或在阿梅基岛的海边散步时才会想到。
“天啊，我想到了！”她喊，心跳加速，“我想到我们怎么能让议员们留意到我的书了！”
“怎么做，朋友？快告诉我。”
“这是一个像魔鬼般狡猾的主意。”
“快说出来！”
“我们要安排一场女巫审判，让我那该受诅咒的弟弟作为指控人。不是他在猎巫现场的那种蹩脚的临时法庭，而是一种全面地、公开地测试恶魔假设，就在费城这里审判，”在她发明了艾伯塔斯磁力黄金探测机之后，她的心还没跳得如此快过，“那么，本，听听我的计划。在审判的每一天，你都要在《新闻报》上进行报道，讲述审判中的每一个转折，设法迷住你在伦敦的那些订阅者。在陪审团提交判决之后，每个国会议员都会想知道我怎么让他们相信我是无辜的，于是他们就会立刻打开他的《世界的自足性》。”
“我一定是耳朵出了毛病，克朗普顿太太，因为我听到你说你要站上被告席。”
“当然是我，来扮演女巫的角色。”
“你因为我和希泽基亚·克里奇交锋而叱责我，但你现在却要去和魔鬼本人交锋？”
“正是如此，先生，但是除了其中所包含的危险外，我难道不是想出了一个巧妙至极的计划吗？”
他从她的手里接过印张，大步走进干稿室。她紧跟在后面，闻着印刷墨水那辛辣而富有权威性的香味。
“巧妙至极？”他悲叹，“极为巧妙？天啊，是极为疯狂，而且毫无意义。不，詹妮，我不会让你像你说的那样冒险。”
“我必须这么做，先生。”
“你难道不明白，你的生命对我而言，甚至比我自己的还要重要。”
“难道你不明白，哪个月邓斯坦和他那发疯的老婆不杀死几个无辜的新英格兰原住民？我有责任去阻止他们。这是我的灵魂的需求。”
整整五分钟，本杰明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从绳子上摘下十几张干透的印张——一本初级语法课本的开头几页——从而为《世界的自足性》腾出地方。
“你的灵魂。”他重复着她的话。
“我的灵魂。”
他一边叹着气，一边把詹妮特的作品的第一张印张夹在绳子上。“很好，亲爱的。穿上你最黑的衣服，骑上你最快的长扫帚，召唤一千条毒蛇到你家门口。但要小心别让你的计策直接把你送上了绞刑架。我不会让你得到了灵魂，却失去了这个世界——这没有什么可讨价还价的。” 当詹妮特谋划她那消灭马萨诸塞猎巫人的计划时，她不可避免地想到她和本杰明被困在孤岛上时所设下的无数动物陷阱。她多次想象着像对付一只掉进陷阱的刺鼠一样对付埃比盖尔·斯特恩，剥掉她的皮囊，把她的肉和骨头炖得滚烂。每次这种幻想出现在詹妮特的脑海中时，她都畏缩于它的残忍，但她又陶醉于它那残忍的公正。“盯住你的猎物，亲爱的科学家，”她告诫自己，“这不是去消灭埃比盖尔这个人，而是要消灭一个行业。”
尽管新英格兰的猎巫人比任何刺鼠都要聪明，但詹妮特的计策也比任何陷阱都要巧妙。她的开局策略是将三十本《世界的自足性》邮寄给乔治国王的诸位大臣，把其余的二百七十本寄给杰出的国会议员们。（免费送书的主意让本杰明极为焦虑，所以他马上又印刷了三百本，让埃弗拉姆先生和格伦瑟先生以每本八先令的价格出售。）她的下一步棋是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她用了半天才想好她的新名字，丽贝卡·韦伯斯特。“丽贝卡”是为了纪念在塞勒姆村不幸的丽贝卡·勒斯。而“韦伯斯特”是为了向约翰·韦伯斯特和他的《所谓巫术之展示》致敬。在《所谓巫术之展示》中，约翰·韦伯斯特对巫术勇敢地提出了质疑，但在科学论证上却是蹩脚的。她选择地处西北的玛纳扬克作为作战基地。这个村庄坐落在斯古吉尔河和威萨伊肯河之间肥沃的楔形地带上。
玛纳扬克村的村民擅长栽种亚麻。他们从附近的德国村镇学会了这种作物的正确种植方法。但他们只是一群朴实的农民，因此非常适合詹妮特的计划。按照她对这个村庄的特点的估计，如果一个新搬来的寡妇举止粗俗，言谈古怪，种一些奇怪的花，并且崇拜异教的神，那么用不了多长时间，她的邻居就会告发她。
在寻找了整整一个星期之后，她终于为她的计划找到了一个理想的“犯罪地点”。那是位于隐士路和漆树巷交叉路口边的一个荒废而破旧的养鸡场。谷仓已经成了野猫的客栈，很容易与女巫的宠灵联系起来。更适合的是房子旁边那肥沃的黑土地，很适合种乌头、曼陀罗、曼德拉草、天仙子，以及其他肯定会引起当地村民怀疑的植物。
“我要租你的房子。”她告诉这个养鸡场的主人。他是一位退休的威尔士船长，据说曾经靠着从巴巴多斯进口朗姆酒发过几次财，但最后又落得两手空空。
威廉显然必须立刻搬去和本杰明一起住，以免有一天他早晨醒来的时候看到他的妈妈被抓进监狱。一开始，詹妮特不知道怎么让威廉为她的长期失踪做好准备。但后来约翰·塔克思提醒她别忘了“皮塔基斯”。这是一句阿尔冈昆语，意为每个出门在外的尼玛库克人每四年都要回去探望自己的部落。而约翰·塔克思不久之后也将遵循这个风俗习惯。因为威廉总是对詹妮特在印第安人部落里的生活经历很着迷，于是她决定告诉他，该是她去“皮塔基斯”的时候了，从现在到明年早春，她都会在马萨诸塞，和尼玛库克人一起生活，种玉米，织毯子。当她向威廉说起这个故事时，她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在她的九个学生中传播了同样的谎言。能教导你的孩子是我的荣幸，她告诉每个母亲，甚至是那些差生的母亲，但现在我的血液和传统在召唤我。
一想到他们的孩子会住在本杰明那不利于健康的阁楼里，就让詹妮特非常担心。所以，当她知道本杰明的房主托马斯·戈弗雷决定举家搬到新泽西，并把整套住宅租给本杰明的时候，她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过，德博拉·里德小姐（她的妈妈在杉树街开了一家寄宿公寓）将会和本杰明一起住在市场街大厦的消息就不让她那么高兴了。虽然在内心里，詹妮特已经为这种事做好了准备——如果不让他找别的女人，那她为什么还要和他分手呢？——但它其实让她心痛不已。里德小姐无疑是个可爱的人，但她大概永远也不会计算抛物线轨道或发动一场消灭愚昧的战争。
詹妮特在一个星期五下午签订了租约，并在下一个星期一搬进了新居，准备在玛纳扬克的村民面前让自己成为村子里最邪恶的怪人。她一进入这个角色就立刻意识到，丽贝卡·韦伯斯特的邪教必须恪守“中庸之道”——这个寡妇可以举行一些神秘的仪式，但她不应该牵涉进任何恶魔崇拜的行为，以免陪审团感到必须把她送上绞刑架，而不管她的“罪行”是不是符合恶魔假设。所以，当韦伯斯特太太的邻居们每天傍晚从他们的田地或店铺里走回家的时候，他们就会看到她围着高高的石冢跳着狂欢舞蹈。他们看到她在雷暴天气放风筝，在她谷仓的野猫面前练习咒语，并种了一园子古怪的植物。但他们从来没有看到她杀死一只山羊，献祭给魔鬼，或在撒旦的祭坛上奠酒。
还没等关于寡妇韦伯斯特的传言在玛纳扬克流传开，本杰明就率领着《宾夕法尼亚新闻报》杀入了这场猜迷游戏。为了不久的将来，他暗中叮嘱他的雇员们，这家报纸要奉行一种对于皇家总督的亲善政策，不时赞颂他攻击海盗船的勇气。除了对于帕特里克·戈登的赞扬之外，《新闻报》每周会发表一封公开信。信的作者是埃比尼泽·特伦查德。但詹妮特认为这些信一定都是富兰克林的大作，是塞伦斯·杜古德之后最引人注目的骗局。她带着会心的微笑，一口气读完了特伦查德先生的第一封信。
致《新闻报》的诸位作者：
我写这封信，是为了让你们知晓：我，作为一位上了岁数的科学家，曾经在哈佛学院里钻研学术。但走南闯北让我更多地了解了大自然的规律。我最近关于所谓的巫术有了一些发现。我可不想写一本厚书来论述这个问题，所以通过贵报来表达我的观点。
在敬爱的读者们回答说费城人可没有那些古旧的迷信之前，让我先告诉你们——在玛纳扬克村，现在就有传言说某个生活在漆树巷的寡妇已经和魔鬼签订了契约。换句话说，我们将很快看到宾夕法尼亚的第一场女巫审判。而作为这场女巫审判的法律依据的国会法案，同样在1692年的塞勒姆审巫案中把十九名所谓的恶魔崇拜者送上了绞架。但这个悲剧性的事件并没有阻止宾夕法尼亚众议院，他们在十二年前批准了这项法案。
我本人关于“恶魔假设”的看法，近来落在了理性的怀疑主义所能企及的最高点上。而我认为这种情况在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功于J.S.克朗普顿那可敬的著作——《世界的自足性》。如果我的推荐哪怕能让一位《新闻报》的订阅者去购买这本引人注目的作品（在埃弗拉姆书店和格伦瑟书店均有销售，每本8先令，亦可邮购），我写的这封短信就非常值得了。
您最谦卑的仆人
滨海大街的海员学者
埃比尼泽·特伦查德先生
1730年9月19日
在扮演了丽贝卡·韦伯斯特整整五个星期之后，詹妮特终于发现了她的邻居们变得越来越恐惧的迹象：她的谷仓被一场无名火烧了，一只负鼠被吊死在她最高的栗子树上，一张写着《圣经》经文的纸被钉在她的前门上（“人偏向交鬼的和行巫术的，随他们行邪淫，我要向那人变脸，把他从民中剪除”）。不过，唉，没有一个村民提出正式的控告。尽管没有人喜欢玛纳扬克村的女巫，但显然也没有人希望看到她进监狱。
当她向本杰明述说这个村子的自鸣得意时，他立刻找来了“共图社”中第二聪明的成员，诗人及记者尼古拉斯·斯卡尔。他的足智多谋完全不亚于本杰明。在11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斯卡尔先生从玛纳扬克村的蜡烛制造商劳伦斯·艾丁斯那里租了一间房子。到傍晚的时候，他已经让这个轻信的傻瓜相信自己的痛风正是遭受“邪术”的一个例子。两天后，斯卡尔先生又去拜访了艾丁斯先生的外甥女，伊丽莎白·贾勒特，并很快让这位女裁缝相信她孩子的肚子疝气是因为邪灵作祟。星期五，艾丁斯先生和贾勒特太太去找了当地的太平绅士，赫伯特·布莱索，向他提出了他们怀疑韦伯斯特太太施行巫术的理由。于是，在当天下午，詹妮特的农舍就在这位新上任的地方治安官那巨大的敲门声中颤抖着。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吗？”当她把他让进客厅时，他问。布莱索先生是一个面色焦黄而迟钝的年轻人，不超过二十五岁，一缕小胡子像休眠的毛毛虫一样趴在他的嘴唇上面。
“不，我不知道。”她说。
“你的邻居们指控你是一名女巫，”他的音调几乎充满了歉意，“所以我不得不逮捕你。”
“我对巫术这种事情可毫不知情。”她抗议着。
“你的指控者们可不这么说。”
布莱索先生允许她封好做饭用的火，熄灭火炉，闩上箱子，关好百叶窗，并锁好门。他给她的手腕带上钢铁手铐，就像抓到白人妇女俘虏的尼玛库克人，带着她沿着花园里小径走出去。他们走过了一丛曼陀罗，詹妮特还没来得及摘取它的果实。旁边的一株乌头也处于同样被忽略的状态。到现在为止，这场戏都在按她的“剧本”上演。但她仍然感到一种说不清楚的不安感——她感到她所控制的这场佳构剧已经达到了它的高潮。她惊醒了一条沉睡的龙——对于“邪术”那古老的恐惧，只有上帝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有什么样的结果在等着她。
玛纳扬克村的监牢位于斯古吉尔河的东岸，是一座简陋的石头建筑，其中布莱索先生的办公室位于一楼。而地牢本身，像一座巨大的深深地挖进河岸中的坟墓。治安官把詹妮特交给狱吏，虎背熊腰的马修·诺克斯。他的脸上带着杜松子酒的红晕，嘴里也能闻到同样的酒气。诺克斯先生递给她一件粗麻布罩衫，并指指一个折叠的棉布屏风，让她在它那有限的屏障下换衣服。
换上狱服之后，詹妮特跟着诺克斯先生顺时针走下螺旋形的楼梯。他们停在一个由火把照明的岩穴中。这里拥有三间安装着铁门的牢室。每间牢室之间由砖墙分隔。这个地方由一个密闭的铜火炉和它那配套的砖制烟囱供暖。这个奇妙的装置就像一个巨大的泥人胸膛中跳动的笛卡儿式心脏主宰着这条走廊。左手边的牢室里站着一个身材短小的中年男人。他那冰冷的眼睛和通红的鼻子散发着丹麦般的寒气。右手边的牢室里关着一个老太婆。她那又老又丑的样子易于被人们当作巫婆——但詹妮特很肯定，不会再有第二场女巫审判了。诺克斯先生把她关进中间的牢室里，只有比利·斯里普芬格的小屋的一半大。室内空空如此，只有一个大水罐和一张铺着草垫的松木小床。砖墙上长满了苔藓，就像随意涂沫的绿色灰泥。一个巨大的蜘蛛网挂在天花板上，两个被捕获的蛀虫在网中央挣扎着。
等狱吏把牢室锁好并离开之后，詹妮特没用多长时间就发现，各个监室之间可以非常方便地通话。她的狱友们进行了自我介绍。他们分别是伊迪丝·夏基和西里尔·特平。
“那你就是那个被指控使用妖术的女人。”夏基太太说。
“没错。”詹妮特说。她的麻布狱服让她浑身发痒。
“那我可是女巫最亲切的狱友了。别让我头发掉光或皮肤长疱啊。”
“对我的这项指控是毫无根据的。”詹妮特说。
“太好了，真巧！”夏基太太说，“我的案子也一样，除了有一些流言蜚语说我从市场回家的时候，恰好撞见我的丈夫和女仆正赤身裸体地躺在谷仓里，做一些苟且勾当。他们说我抓起犁，用犁板把他们的脑袋打开了花。那我问你，韦伯斯特太太，像我这样的老太婆怎么能举起那么大的铁块呢？”
“说实话，这真是个谜。”詹妮特说。
“去他姥姥的，我真是连你们两个娘们都比不上！”特平先生叫道，“你们俩，一个的罪名是打出了丈夫的脑子，另一个是巫婆，而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偷。”他停下来，打了两个喷嚏，接着说：“呃，也不是太普通。我可比普通的小偷强多啦。我原本只是个偷鸡贼，但很快我开始偷山羊，接着是绵羊。而我正在打一些马匹的主意的时候，他们却说我偷了佩尔蒂先生的牛。”
“我只能说费城的司法系统太不像话了，”詹妮特说，“我们都进了监牢，可我们都像圣女日南斐法一样清白。”
她躺在草垫上，充分舒展开全身担惊受怕的筋骨，稻草就像印度苦行僧床上的，钉子一样扎着她的后背和大腿。此时此刻，她最盼望的莫过于真的成为一名女巫——当然，其中的一种：不是长着酒糟鼻子和烂牙的可鄙的老太婆，而是精力旺盛的魔女，豢养着地狱里的所有妖精。而这些妖精都急着把它们的女主人救出这牢室，把她带到小威廉的身边，再带着他们两个人飞到木星那未被发现的最温暖、最肥沃的卫星上。
随着在牢里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詹妮特高兴地发现，她的看守们的彬彬有礼足以补偿这粗陋不堪的居住环境。尽管按照传统，布莱索先生应该为他的犯人们提供恶劣的饮食条件，但他却保证他们的水是干净的，他们的豌豆面包是新鲜的，他们的奶酪没有霉斑。他让那黄铜火炉一天到晚燃烧着。但最好的是，他并不限制探监，因此詹妮特和本杰明每天都能见面。
同时，诺克斯先生，为她带来每期《宾夕法尼亚新闻报》，以及关于她的案子的日常公告。他告诉詹妮特，布莱索先生近来已经请求他在新泽西的同行，芒特霍利的亚伯拉罕·波洛克的帮助。在10月末，波洛克已经对一位叫作加布里埃尔·托菲的通魔嫌疑犯进行了验巫测试。他的方法是让犯人站在一个原本用来称粮食的天平上，并用镇上的《圣经》作为他的配重——因为人们一般认为巫师和巫婆比普通的肉体凡胎要轻得多，所以他们才能坐着长柄扫帚或干草叉飞起来。让波洛克先生大失所望的是，托菲先生的身体让那些《圣经》飞起来整整五英尺高。所以这位治安官不得不放了他。但不知为什么，这件事让波洛克先生作为一位能干的鬼神学家在当地声名大振。
既然诺克斯先生早已告诉了詹妮特发生在芒特霍利的事情，所以当布莱索先生在一天清晨走进地牢，宣称当天他的一位同事要对她进行验巫测试时，詹妮特丝毫不感到吃惊。在中午，诺克斯先生用他兄弟的小渔船带着詹妮特横渡过特拉华河，然后用雇来的马车把她送到了波洛克先生那狭窄的办公室。室内的每个水平的表面上都放满了契约、遗嘱和合同。治安官坐在办公桌后面，用夸张的动作签署着一张张逮捕令，就像一个音乐大师在指挥着乐队演奏最后的狂暴乐章。他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有着暗黄色的肤色，在前额有一道明显的伤疤。在詹妮特看来，他不像法律的化身，而更像是希泽基亚·克里奇海盗船上的叛徒，正伪装成了一名法官。
在整个讯问阶段，詹妮特都很镇静，有意激起波洛克的怀疑，但同时又让他捉摸不透。他问她为什么让那么多野猫住在她的谷仓里。而她回答：“那是老鼠把这些猫引来的，不是我。”——这既不是无辜的辩护，也不是粗鲁的顶撞，而似乎介于两者之间。当他要求她背诵主祷文时，她故意把“愿你的国降临”和“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颠倒了过来，然后冷静地解释说她是从一个老牧师那里学会的主祷文。而这位老牧师总是不断地涂改他的经文。当他问她是否在花园里种了一些乌头和曼德拉草（这些事情已经传到他这里）以及她是不是打算捣碎这些植物来制作“飞油”（一种致幻剂）或春药（它们最臭名昭著的应用）时，她含糊地回答道：“一个小地方的治安官怎么会知道乌头和曼德拉草那数不清的应用呢？”
波洛克接着把她送进了他的三个强壮的妹妹那充满敌意的拥抱中，让她们检查她的皮肤。从这时起，就像加布里埃尔·托菲让《圣经》飞起来一样突然，这场审问向着不利于詹妮特的方向急转直下。当诺克斯先生不自在地盯着自己的鞋尖的时候，波洛克却带着淫荡的快乐看着热闹。三姐妹先脱掉詹妮特的麻布狱服，再刮净她的体毛——头发、腋毛、腿毛、阴毛——然后开始检查。她们的手指就像盲眼而愚蠢的幼虫般一寸寸地爬过她的皮肤。就在詹妮特再也忍受不了这份羞辱的时候，大姐姐报告说在嫌疑人的脖子上发现了一个可疑的赘疣。波洛克走上前去，用一根钢针扎了一下这个赘疣，立刻宣布它其中没有血管。他说的是真话，因为詹妮特几乎没有感到他的针尖。
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波洛克和他的妹妹们给詹妮特重新穿上她的麻布狱服，让她就像胎儿一样弯下腰，然后用皮带把她的手腕和脚踝绑在一起。当诺克斯指责他们没有理由这样虐待詹妮特时，波洛克为他提供了他最喜欢的食物——没加水的杜松子酒。没用多长时间，这个狱吏就躺在了地板上，唱着“利利布勒罗”。
芒特霍利的猎巫者们把被五花大绑的犯人放上一辆马车，来到特拉华河边，就像渔夫卸下一网鳕鱼般把詹妮特扔在了花岗岩码头上。詹妮特趴在地上，寒冷的天气让她浑身发抖，潮湿的石头噬咬着她那赤裸的胳臂和暴露的膝盖。三姐妹在她的腰间绑上一根粗绳子。波洛克毫无警告地弯下腰，挥起拳头，打在詹妮特的肚子上，强迫她吐出空气。在她还没来得及再吸进半口空气时，他利索地把她扔下了码头。
她掉进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水面在她周围破碎，就像她掉进了一座大教堂的玻璃窗。被水所吞没，她沉了下去，却被那根结实的绳子拉扯着、约束着。河水灌进她的鼻子，让整个鼻腔都感到火辣辣的疼。那这就是她们所经历的、所忍受的，伊泽贝尔·莫布雷、苏珊·狄根丝，以及其他所有人——这有害的酸液，液体的火焰。她睁开眼睛，看着特拉华河那打着旋涡的墨绿色河水。她的气管在痉挛。她的胸膛像砖头一样压紧。但她仍然沉下去，更深，更深。一种噪音像大炮轰鸣般在她的脑袋里炸响，而她很快意识到那是她自己心脏的跳动声。
那根绳子突然拉紧，现在她开始浮上去，越来越高，直到她终于感到一阵风吹在她的脸上。她贪婪地呼吸着傍晚的空气，就像本杰明的真空泵抽出瓶子里的空气一样，强迫自己把这空气吸进身体里。
“特拉华河唾弃了你，”波洛克宣布，把她向岸边拉过去，“我必须告诉大陪审团这个事实。”
“我差点淹死！”她喊，牙齿格格打战，“是那绳子让我浮了上来。”
猎巫人们把她拽上码头。“不，韦伯斯特太太，”波洛克坚持道，“你像恶魔一样浮起来！”
“是那根绳子！”
四天后，波各克向临时大陪审团提交了他的发现。这场听证会的召开具有极为重大的必要性。与之相比，似乎金星凌日都变得不值一提，而平方反比方程也可有可无。而詹妮特却把整场审判视为一场闹剧。这一切似乎只是为了给埃比尼泽·特伦查德最好的文章提供素材。
致《新闻报》的诸位作者：
上个星期二，我又去了玛纳扬克村。在那里，我见证了在村民以及芒特霍利的治安官的作证之后，大陪审团驳回了对丽贝卡·韦伯斯特的起诉状。在整场听证会中，韦伯斯特太太都恭敬地坐在一旁的长椅上，像祈祷一样低着头。
在这周的信中，我想告诉大家一个鲜为人知的事实。早在四十年前，国王陛下的枢密院已经批准在马萨诸塞成立了一个叫作“净化委员会”的组织，其中包括一个叫作邓斯坦·斯特恩的所谓“皇家猎巫人”，以及他的三名手下。远非从事“净化”这个词所指的神圣工作，这些恶棍做的就是处死了两百多个无辜的人，其中大多数是当地的印第安人。
面对斯特恩先生的罪恶团伙对于法律的亵渎，宾夕法尼亚的善良人们该如何抗争呢？我的回答如下：我们必须督促戈登总督向他在马萨诸塞的同行请求，让这些可疑的鬼神学家来到费城，并用他们的方法来指控丽贝卡·韦伯斯特。在这样做的过程中，我肯定，他们那些骗人的把戏，会完全暴露无遗。要是斯特恩先生和他的手下拒绝接手这个案子，那我只能认为，这个“净化委员会”有很多东西见不得人，并且心虚得很。
您最谦卑的仆人
滨海大街的海员学者
埃比尼泽·特伦查德先生
1730年9月19日
在这份“挑战书”发表之后的第二个星期日，本杰明高兴地向詹妮特转告他和帕特里克·戈登总督最近的一次谈话。作为一个并不热忱于玄学事务的实用主义者，甚至在《新闻报》把他塑造成海盗事件里的英雄之前，这种总督就已经对巫术法案一直抱着暧昧的敌对态度。而现在，为了奖赏本杰明的恭维，他更成为了护卫丽贝卡·韦伯斯特的虔诚的十字军骑士。戈登对埃比尼泽·特伦查德近日发表的信件深表赞同，并已经要求马萨诸塞的贝尔彻总督派他的净化委员会南下，来接手玛纳扬克村审巫案。戈登特别指定由刚成立的高等刑事法庭来审判被告人。这一法庭将由出名公正的马尔科姆·克雷斯韦尔法官负责。与塞勒姆法庭不同的是，陪审团不仅会倾听对嫌疑人的指控，也会聆听认为她无辜的辩护。而且，克雷斯韦尔将允许韦伯斯特太太为自己辩护，只要有一位富有技巧和谨慎的辩护律师来引导她的陈词。
詹妮特不禁注意到，尽管有着这些好消息，但本杰明的眉宇之间却笼罩着一阵阴云。
“你为什么烦恼，先生？”
“亲爱的詹妮特，现在结束这场危险的游戏还不晚。”他的胸膛紧紧地抵着她牢房的铁栅栏，铁条上的尘垢在他的白色荷兰衬衫上印出垂直的四条印记。“让我们告诉布莱索治安官，你只是在扮演一个女巫——你这样做是为了让特伦查德写文章去批判那些新英格兰的猎巫者——而现在这场恶作剧已经成功了，你希望重新回到人类社会。”
“但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
“最大的好处就是保证你不会被送上绞刑架。”
她从她的小床上抽出一把稻草，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似乎要把这些稻草压成粉末。“听我说，亲爱的本。我毕生都在追求推翻巫术法案。只有看到它被撕成碎片，我的灵魂才能得到安宁。”
本杰明发出了一声抗议，这声音介于怒吼与悲叹之间：“我昨晚睡得不好，克朗普顿太太，前天晚上也一样。”
“我无法接受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
“我在想，我以后还能不能睡个好觉。” 在4月的最后一个下午，当本杰明坐在印刷车间准备起草埃比尼泽·特伦查德最新的文章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整个人生似乎都是颠倒的。一般人在开办一家企业时，都会先获得资金，然后购买设备，但本杰明却恰恰相反，仅仅靠着一个著名的恶棍的几句空话，他就两手空空地漂洋过海去购买印刷设备。按正常的顺序，一个人会先娶一个妻子，然后才有情人。而本杰明却颠倒了这正常的顺序，先和詹妮特私通了很长时间，然后才迎娶了德博拉·里德。至于婚姻本身，他也再一次违反了传统。按传统，在赢得了一个女人的芳心之后，他应该让她解除任何现存的婚姻关系，然后才能娶她为妻。然而，德博拉那一事无成的丈夫，制陶工人约翰·罗杰斯，却为了避债而远走他乡，永远不会回来签署离婚契约。于是他们两人只好简单地搬到一起同居。
尽管他对他的新娘感到无尽的钟爱，但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份感情中少了一份爱慕。在他的内心深处，特洛伊的海伦永远是詹妮特·斯特恩·克朗普顿。但詹妮特是一个疯狂的女人，一个异教的复仇女神。她的眼睛总是盯着某个只有她自己才能看到的星辰，哪怕这星辰正走向自我毁灭。而他只想成为一个成功的印刷商，一个能干的科学家，而德博拉会全心全意地支持他的理想。
他用笔蘸了蘸墨水，把笔尖放在纸上，却写不出一个字来。当天的重大新闻是贝尔彻总督宣布，他将命令他的净化委员会前往宾夕法尼亚，并揭露丽贝卡·韦伯斯特作为女巫的真面目。对于虚构的埃比尼泽·特伦查德，这个消息应该作为一种绝对的成功而公之于众。不过，特伦查德的真实创造者，却为了来自马萨诸塞的公告而心烦意乱。现在看起来已经无法避免邓斯坦·斯特恩进入这个案子。这正是詹妮特所深深期待的，但也是本杰明所深深恐惧的。他放下他的笔，陷入了深思。
黄铜铃铛响了一声，门开了，一个年轻人大步走进印刷车间。他穿着紫色丝绸制服，披着毛皮衬里的披肩，头上的假发上撒着香粉。他走到本杰明身边，宣布他的主人希望与这家印刷所的主人谈谈——以本杰明那有限的法语所理解的意思大致如此。
“Je m'appelle Delvaux. Êtes-vous bien Monsieur Franklin？”（我叫德尔沃。您是富兰克林先生吗？）
“Oui, c'est moi.”本杰明回答。（对，是我。）
“Mon Maître,Charles Louis de Secondat, Baron de la Brè-de et de Montesquieu, souhaite s'entretenir avec vous. Il attend votre réponse dans sa carrosse.”（我的主人，夏尔·德·塞孔达，孟德斯鸠男爵很想见见您。他正在马车里等候您的答复。）
结交贵族往往是一个好主意，本杰明相信。没错，贵族世袭制是他最厌恶的制度之一，但富兰克林与梅雷迪思印刷所总是欢迎潜在的赞助者。“Informez votre maître que je serais heureux de le voir, mais j'espèrequ'il parle anglais.”（告诉你的主人，我乐于与他见面，但我希望他会说英语。）
“我的主人的确会说英语，”德尔沃改用英语，带着一丝嘲笑回答，“还会意大利语、德语、匈牙利语和土耳其语。”
等德尔沃出门之后，本杰明意识到他的主人一定就是写了那本著名的讽刺小说《波斯人信札》的孟德斯鸠男爵。他在十年前匿名发表了这部作品。但在本杰明旅居伦敦期间，他又突然站出来承认自己就是《波斯人信札》的作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绝不会有第二个法国人叫作夏尔·德·塞孔达，孟德斯鸠男爵。《波斯人信札》借助导游郁斯贝克和他年轻的朋友黎加（两位虚构的游历欧洲的波斯人）之间的来往信件，表面上似乎构成了一部东方习俗的编年史（尤其是那迷人的一夫多妻的制度），而事实上却控诉了法国社会所滋生的罪恶。多么有趣的自负！这位杰出的作家究竟为什么要来找《宾夕法尼亚新闻报》的小编辑呢？
他很快就见到了他的客人，一个刚过四十岁的男子，气质高贵，目光敏锐，有着如鹰喙般高大的鼻梁。本杰明恭敬地点了点头，说：“我必须首先声明，我的孟德斯鸠大人，《波斯人信札》是我在薄伽丘先生的《十日谈》之后读到的最尖刻的讽刺小说。”
新月般的笑容绽现在孟德斯鸠的脸上。“富兰克林先生，谢谢你，”他回答，信步走到新布劳印刷机边，“但我必须承认，我不认为你们美国人是《波斯人信札》的热心读者。”与他的贴身男仆相比，男爵穿着朴素，言谈举止有着谦逊的风度。“我更愿意将你们视为新伊甸园中的朴素住民。”
“无论如何，我们在几代人之前就已经抛弃了茹毛饮血的生活和熊皮绑腿，”本杰明说，“当然，我的书桌上仍然摆着一把易洛魁人的斧头，以免一头野猪或一个不守规矩的保守党人来祸害市场街。”
孟德斯鸠解开他那洒过香水的围巾，用它轻轻擦去自己额头的汗珠。“我那本轻浮的小说真的带给你快乐了么？”
“我的嘴都笑疼了。”
男爵开始解释，虽然他并不否定《波斯人信札》的成功，但他希望他未来作品的主题将比他那“乡下人的癖好”具有更重大的意义。为了这一目的，他开始游历欧洲与新世界，记录自己的观察，收集相关的素材——法律、审判记录、罪犯的悔过信，甚至一些刑具——从而让自己有一天能写出一本关于政府和法律的更伟大的书。他已经去过了奥地利、匈牙利、意大利和英格兰，而现在他来到了美国。
“我在伦敦的时候，”孟德斯鸠说，“两位美国作家让我倾心——自然科学家J.S.克朗普顿和埃比尼泽·特伦查德，受到女巫指控的丽贝卡·韦伯斯特的守护者。因为你是这两个人的出版商，所以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他们的下落。”
“你能保守特伦查德的地址的秘密吗？我能信赖你吗？”本杰明问。
“Je serai très discret.”（我会非常小心的。）
“要想找到这个记者，您只要看看鼻子前面一码远的地方，因为埃比尼泽·特伦查德正是在下。”
“厉害！”孟德斯鸠钦佩地鞠了一躬，几乎让他的假发掉了下来。“啊，特伦查德先生，能结识您让我非常荣幸。”他的目光停在了擦版台上放着的十几本《世界的自足性》。“这是我们高贵的克朗普顿先生的书！”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书，把它放在胸前，“大自然的规律真正驳斥了恶魔假设。”
“我必须请您永远不要泄露关于J.S.克朗普顿的信息。”
“Naturellement.”（当然。）
“你保证？”
“Oui.”（对。）
“那我要告诉你这个克朗普顿是个女人。”
“Sapristi!”（见鬼！）
“她也是我最亲密的朋友。”
男爵的眉毛抬得都快要碰到他的假发了。
“而且，她是韦伯斯特案件的起诉人，邓斯坦·斯特恩的姐姐。”
“Mon Dieu!”（老天！）
“最有趣的是，”本杰明说，把扫帚放回它惯常的角落，“J.S.克朗普顿和丽贝卡·韦伯斯特是同一个人。”
“Incroyable!”（难以置信！）
本杰明注意到印刷机下面的碎屑，开始有条不紊地把这些垃圾扫进煤筐里，一边向男爵讲述詹妮特那有勇无谋的计划。他还忍不住加上自己的评论，“她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而且这种情况让他“比我所能想象得更痛苦”。
“一个勇敢的女人，”孟德斯鸠把书放回台面上，“我真诚地希望她的审判能给予那些残暴的猎巫人以致命一击。你看，富兰克林先生，我是一个极为热爱自由的人——难道你不是吗？”
“是。”本杰明说，挥舞着手中的扫帚扫去了擦版台下面的蜘蛛网。
“但我也相信——而且我认为我们在这件事情上有着同样的看法——我相信每个人的自由必须受到其国家颁布的，预防专制和独裁的法律的限制。”
本杰明停止打扫，摇了摇头。“我常常信任国会，而不是国王。不过，虽然我们制定了法律，难道法律不也塑造了我们？而我们难道不是法律的产物？”
“法律的产物！精辟！好的法律使人向善，坏的法律伤害所有人——不仅那些违反法律的人，也包括那些遵守法律的人。”孟德斯鸠把《世界的自足性》紧紧地抱在胸前，解释说这些结论是他在担任波尔多高等法院院长时形成的。
“那你不仅是一个讽刺小说作家，还是一位法学家？”本杰明说。
“法学家，没错，”孟德斯鸠回答，“我能够熟练地书写法律，但我甚至能更熟练地书写关于法律的各种事情，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关于贵国的政府制度，我最佩服的就是对法制的极度尊重。三权分立，相互制约。国会来制定法律，政府负责管理法律，而司法系统负责解释法律。”
事实上，英国司法系统远比孟德斯鸠所想象的要混乱和阴暗得多，但本杰明并不希望给他的客人讲解英国宪法的缺点。他的脑子中想到了另一个主意。这很可能是在他意识到闪电一定是天空的放电现象之后的最伟大的主意。
“男爵先生，我有一个提议。让我大胆地请您从站在我面前的这一刻起，就成为克朗普顿太太最好的律师。”
“你想让我为你的朋友辩护？”
“对。”
“这不可能。两天后，我就要乘船去拉布列德。我会在那和我的家人团聚。”
“您说您善于创造法律，但我为您提供一个更重大的机会——去创造历史！”
“或者去出尽洋相，”孟德斯鸠说，“你的克朗普顿太太是明智的，但陪审团不是。她很容易输掉这场官司。”
本杰明唱起他最喜欢的歌谣，《利德斯河谷的骑士》，在屋里画了一个椭圆，上墨台是一个焦点，擦版台是另一个焦点。“男爵，您在法国有很多敌人……”
“你怎么知道？”
“一个人要是写了像《波斯人信札》这样辛辣讽刺的小说，那么其他人一定会说他背叛了教会和国家。我问您，先生，除了推翻一项邪恶的英国法律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能证明你是一位忠诚的法国人呢？”
“富兰克林先生，你是一个非常雄辩的人，”孟德斯鸠说，“也许你该亲自为克朗普顿太太辩护。”
“先生，只有一个法学家才能胜任这个案子。”
男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摘下自己的假发，用拇指肚擦过额头。“你知道我的叔叔曾经对我怎么说么？‘我们生活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夏尔，而我们的天职就是充分地利用它。’很好，富兰克林先生，你把我说服了，我会接手你朋友的案子。”
“Vous ne regretterez pas cette decision.”（这个决定不会让你后悔的。）
“我认为，通过推翻英国的巫术法案，我们也许能顺便摧毁全欧洲类似的法律，”孟德斯鸠说，“因为这个世界从未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抛弃人类思想中的那些可怕的糟粕。”如果各地的善良人们都能响应这次“革命”，他详细地阐释道，那么他们的后代会认为这“革命”令他们大大受益。而这些感激的后代会把这个世纪视为一个勇气的时代，一个革新的时代，一个理性的时代。
＊＊＊
理性，我毫不怀疑，将永远在我的感情世界中占据着崇高的地位。但我不得不承认，我对理性思考得越多，就越不能肯定究竟什么是理性。所有人都同意孟德斯鸠的《波斯人信札》和伏尔泰的《憨第德》概括了一个理性的时代（即使这两本小说看彼此不顺眼，他们的作者也是一样），但这不能否认理性是西方文明中最令人困惑的思想之一。
《女巫之槌》是一本违背理性的书吗？许多意志实体都会回答是。但如果我们所说的“理性”指的是一种有序的呈现形式（依附于被曲解的亚里士多德哲学），那么《女巫之槌》的确是一本无比“理性”的作品。第三帝国是一种违背理性的事业吗？如果我们考虑到它的新异教主义、神秘学者的胡言乱语、“鲜血与土地”的口号，以及狂想家的优生学，是的，毋庸置疑。不过，纳粹分子着手处理他们事务的方式又只能说是理性的。
你知道我想要说什么。不管理性的履历上有什么污点，但“天启”也有很多问题亟待澄清。就算我同意人们已经尝试过理性并发现了诸多问题（但我其实认为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我也仍然要为启蒙运动叫好，因为启蒙运动让人们注意到“天启”的双手上早已沾染了太多的鲜血，该是时候创造另一种不同的形而上学了。
但我承认对理性的神化是错误的。《数学原理》不会为理性本身辩护——未受控制的理性、脱缰的理性、为了理性的理性。我率先提出了，与宽容、熟思和怀疑（如果我是人类，我会把这三元素称为人文主义）脱节的理性主义不会把人类带向乌托邦，而只会走上断头台。
1794年的夏天，在本书所叙述的事件过去六十多年后，我决定，作为一本诚实的书，应该去观察和收集关于未受束缚的理性的第一手资料。为了来到大革命中的法国，我爬进了贝努瓦·克莱蒙特的意识中。作为一名天主教的教士，民众救赎委员会已经宣判了他的罪行。虽然已经过去了两个世纪，但我仍然能回忆起那些细节：地牢里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的狱友们那惊恐的脸庞（他们中有许多人还是孩子），我手腕和脚踝上的镣铐的重负。
那天是6月25日，恐怖达到了高潮。在最近几周内，委员会已经抛弃了所有正当法定诉讼程序的伪装。只要出现在罗伯斯庇尔
的法庭面前就已经证明你同情保皇党人，并阴谋破坏大革命。
我刚刚做完弥撒，用污水做圣血，用烂梨做圣体，但没有人从这场弥撒中得到些许慰藉。这时，六名守卫来了，带着手枪和长矛。他们有一份名单。我的名字在上面，还有其他九个人。
守卫们把我们带到外面，把我们推进一辆死囚押送车，然后他们自己也登上车，用他们的手枪对着我们的胸膛。随着车夫鞭子的脆响声，马车向前移动了。当我们走近大革命的宫殿时，我们闻到了人血那刺鼻的味道。很快，我们听到农民们一边醉醺醺地唱着小调，一边催促刽子手们快点干完他们杀人的工作。接着，我们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断头台刀片急冲下来的吼叫声。
我那《数学原理》的元神被惊呆了。这就是对理性的热爱所带来的结果吗？我的詹妮特去拥抱启蒙运动那永远理性的梦想错了吗？在女巫法庭和民众救赎委员会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我们走进恶臭的广场。因为我是当天下午唯一准备被处死的教士，暴民们要求第一个砍下我的脑袋。“杀了那个教士！”他们喊，“现在就杀了他！”一个守卫把我从囚车上拽下来。当我登上断头台的时候，刽子手懒散地转动着曲柄，升起断头刀和旁边的吊锤，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像一个水手在升起船锚。守卫们让我趴在马架上，并把脑袋伸进轭套里。带着弧线的搁头台上满是鲜血。我盯着眼前的布篮子。它同样浸满了鲜血。我向远处望去，看见一辆马车上堆满了没有头的尸体和没有身体的头颅。一个穿着棕色皮围裙的胖子站在马旁边，等着接收我的尸体。
“圣断头台彩票的总监们高兴地宣布最新的获奖者——贝努瓦·克莱蒙特神父！”刽子手告诉观众们。这个笑话他们已经听过一千遍了，但他们仍然笑了。
我为自己做了临终忏悔，然后呕吐在篮子里。刽子手按下了落刀的按钮。当刀片沿着凹槽轰鸣着冲下来的时候，整个断头台都在颤抖。我感到脖子突然一凉，似乎有人把一个雪球扔在了我的后颈上。在这惊人的一瞬间，无限短暂却又不可思议地漫长，我体验到了四肢瘫痪的恐惧。非常奇怪的是，我意识到我的头滚进到篮子里，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坠落感？——不，这不是艾萨克·牛顿的时刻，因为要想体验到重力，你需要身体和大脑，你需要骨骼、四肢、肌肉和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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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使徒彼得在他那激动人心的第一封信中写道，“他的美荣，都像草上的花。”每当净化委员会用火而不是绞索除掉一个恶魔崇拜者的时候，邓斯坦·斯特恩就会深深地体会到彼得言语中的真谛。把一个女巫那草芥般的血肉变成灰烬是多么轻松的一件事啊！你把她绑在火刑柱上，点燃柴堆。不到一个小时，就只剩下骨头了。“草必枯干，花必凋谢。惟有主的道是永存的。”
他发出信号，净化委员会开始行动，如精确的钟表般击败恶魔。当塞缪尔·帕里斯检查绑在那个万帕诺亚格女人手腕上的绳索时，埃比盖尔举起钢斧，向她的头骨狠狠一击。趁这女巫失去了意识的工夫，埃比盖尔和牧师一起把她的身体抬上干草垛，放在草垛的顶部。
在这些日子里，只要邓斯坦拿起一张报纸，他就会意识到他生活在一个具有前所未有的独创性的年代：华伦海特
的水银温度计、洛姆的捻丝机、瑞欧莫的炼钢公式、哈里森的“烤架式”钟摆、哈德利的八分仪。这种人类智慧的爆发让他感到沮丧。人们不再仅仅靠着培根式哲学活着。前一段时间，马萨诸塞众议院在公文中通知皇家猎巫人，出于体面，他应该在火刑之前先扼死他的犯人。而他本能地拒绝接受这个建议，断言盲目地拥护革新是一种有害的冲动。只有在乔纳森·科温提醒邓斯坦早在一百年前就有在火刑前掐死犯人的传统（事实上，邓斯坦自己的姨妈在她那著名的科尔切斯特死刑中就差一点接受了这样的恩惠）之后，他才缓和下来，接受了这个政策。
可怜的老乔纳森，在两个多月前死去了，成为胸膜炎和“邪术”的又一个受害者。邓斯坦对葬礼的记忆仍然历历在目，帕里斯教士朗读了死去的法官最喜欢的经文——雅歌。耶稣通过这虔诚的情歌归纳了他的教会的种种美德。“你的牙齿如一群母羊，洗净上来。”而教会的确有非凡的利齿。“你的唇好像一条朱红线，你的嘴也秀美。”还有一张优美的嘴。“你的两乳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还有无与伦比的胸膛。
邓斯坦摘下他的牛皮手套，走上干草堆，用他的手指掐住那个晕过去的万帕诺亚格女人的咽喉。他默数了两百个数，让她那异教徒的肺排光了空气。这女巫不动弹了。他松开手，从妻子手中接过火炬，把它插进干草堆里，就像把推弹杆插入一门大炮的炮口。干草没用多长时间就变成了一堆篝火，冒着浓烟，喷溅着火星。
“今天早上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埃比盖尔对邓斯坦说，“我想我们可以和柯卡尔迪猎巫联盟交换猎巫人。他们把他们最能干的猎巫人派到我们这里，而我们把我舅舅派到苏格兰。”
“这是一个好主意，斯特恩太太。我会立刻和我们的苏格兰弟兄们商量这件事。”
显然，邓斯坦在掐那个女人的脖子时没有用上足够的力量。至少，当那个巫婆跳下干草堆的时候，他得到了这样的结论。她的衣服着了火，头发就像是一个冒火的帽子。她尖叫着穿过树林，向她村庄的方向跑去。其他异教徒可能在仓促之间难以认出她来，因为她已经失去了一切特征，变成了一个会走动的人形火球。
“天啊，我们的犯人跑了！”埃比盖尔喊。
“啊，我多希望乔纳森能在这！”帕里斯先生喊，“他的眼睛不会放过一丝逃跑的迹象！”
一场引人入胜的奇景，但邓斯坦却无心欣赏。他脑子里正想着今天早上从波士顿寄来的邮包，里面装着费城大陪审团在审问一个叫作丽贝卡·韦伯斯特的女巫嫌疑犯时所取得的二十八份证词（其中最主要的是一个新泽西的地方治安官，亚伯拉罕·波洛克的证词），还有一封贝尔彻总督的信，要求净化委员会接手韦伯斯特太太的案子。原则上，邓斯坦愿意在宾夕法尼亚一展身手。但他对于这个案子还有很多疑问。而他很高兴总督建议他们两人下周一在波士顿面谈。
带着典型的热心，万能的主现在安排了一个全副武装的万帕诺亚格猎鹿人出现在一棵树的后面，审视着局势，并了解了这个全身着火的女巫的痛苦。这名勇士端起毛瑟枪，冲女巫开了一枪，把一颗子弹打进了她的脑袋。这个垂死的印第安女人从一条小溪的岸边栽了下去，掉进水里，蒸腾起一阵嘶嘶作响的烟雾。
邓斯坦和乔纳森·贝尔彻之前只见过一面。皇家猎巫人正在把一口袋割下来的拇指交给贝尔彻的私人秘书、一本正经的皮奇先生的时候，总督本人走进门厅，嘴里咬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陶制长烟斗。他向皮奇先生要了一个打火匣，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甚至都没向邓斯坦点点头。通过这次见面，邓斯坦认为总督是一个冷酷而自私的人。因此，当贝尔彻先生在他们周一见面时友好地握住邓斯坦的手并用一种恭敬的语气说话时，邓斯坦感到非常高兴。
“近来，我已经向陛下的枢密院赞扬了你们长期而忠诚的服务。”总督说，带着邓斯坦走进他位于崔蒙特街的办公室。办公室宽敞、整洁而明亮，有着镶木地板和直棂窗户。贝尔彻先生脸盘宽大，身型肥胖，看起来颇像邓斯坦两周前在马沙文雅岛看到的海牛。“波士顿的教士们也怀着同样的感激之情。我多次听到清教牧师断言，我们行省的繁荣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你们在印第安野蛮人中所做的工作。我必须承认，我对你们的职业抱着一种复杂的矛盾情感，但这与我们今天早晨的话题无关。”
随着总督的手势，邓斯坦坐在一张铺着红色天鹅绒的华丽的椅子上。他打开他的小提箱，拿出他的勤奋工作的最新证据，一个粗呢口袋，里面装着四个万帕诺亚格人那烧焦的拇指。“既然教士们看重我们的工作，但他们仍然希望我们在宾夕法尼亚花上一个月的时间？”
“在这件事上，我让他们别无选择，因为韦伯斯特的案子近来已经趋于复杂了，”贝尔彻说，“在美洲有极个别人想利用这次机会，发起推翻巫术法案的倡议。乔治国王可不想让伟大的国会传统以这种形式受到攻击。你明白吗？”
“是的，我的总督大人。”
“甚至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一伙由无神论者和自由思想家组成的团伙正在策划阴谋颠覆我们所谈到的法律。我所指的是一份傲慢的报纸，《宾夕法尼亚新闻报》。这家报纸每周都发表信件攻击各处的女巫法庭。而且，戈登总督已经任命马尔科姆·克雷斯韦尔法官负责这个案子。这个人因给予被告人太多可疑的好处而出名。”
“形势严峻啊！”
“正因为如此……”贝尔彻坐在一张豪华长沙发椅上，“我要给你一张王牌。而我希望你能好好地利用这张牌。”
贝尔彻解释道，六个月前，戈登总督组织了一次军事行动，捉住了臭名昭著的西印度海盗头子希泽基亚·克里奇。据贝尔彻的探子报告，戈登把克里奇的财宝留下了一部分，然后把其余的部分送给皇室。
“这可是欺君之罪。”邓斯坦说。
“欺君大罪，但也是我们的幸运，”贝尔彻说，“这些日子，一个人只要在戈登的耳边说‘塔克誓章’，而他就会给这个人任何他想要的恩惠。”
“塔克誓章？”
“一个叫作诺亚·塔克的陆军下士做了一份非常可怕的证词。而宾夕法尼亚的总督希望不惜一切代价保守这个秘密。”
“‘任何他想要的恩惠’？比如说……用一个不那么同情魔鬼的法官来替换克雷斯韦尔？”
“你很聪明，斯特恩先生。恰好塞勒姆村的约翰·霍桑法官最近去了费城。他想劝说他那爱好航海的侄子放弃大海而进入教会。”
“难道就是和我们已故的亲爱的科温一起住在塞勒姆的霍桑法官？”
“就是那个人。”
“霍桑还能审理案子吗？”
贝尔彻点点头，兴致勃勃地笑了。“他已经八十九岁了，但他仍然像犹太勇士基甸的剑一样锋利。当我通报这个案子的时候，他坚持说他强壮得能把魔鬼摔倒在地。”
“听到这些消息真是让人高兴。”邓斯坦身子前探，把那个粗呢袋子放在总督那枫木的办公桌上。
“你会在卡罗威尔街的克丽平太太的公寓里找到这位好法官。”贝尔彻站起身，走到邓斯坦身边，就像医生拍打着新生儿一样，带着善意的热情拍打着邓斯坦的后背。“等我下次回肯辛顿宫的时候，我是否可以向陛下保证，费城法院会做出对韦伯斯特太太不利的判决？”
“绝对可以。”
“你的辛苦会收到应得的回报。枢密院已经指示我，如果这件事能够得到顺利解决，就给你们的委员会两百英镑。”
“我们猎巫并不是为了金钱，先生，但我永远不会否认金钱对于猎巫来说是一种有用的物件。”
贝尔彻皱起眉头，充满怀疑地指着那个粗呢袋子问：“这是什么？”
“拇指，我的总督大人。”
“这又是从哪来的？”
“女巫的拇指。一共四个。”
“你把它们放在我的桌子上干什么？”
“这还不清楚么？”
“不。”
“它们是您计算我们委员会的薪金的基础。”
“把它们拿走。”
“如你所愿。”
“快把它们拿走。”
“当然。”邓斯坦说，飞快地拿走了那个袋子。
“我是一个俗人，斯特恩先生。永远别再把拇指放在我的桌子上。” 5月20日下午，邓斯坦和他的手下披上他们最黑的清教徒斗篷，锁好他们在弗雷明汉的房子，启程去波士顿。第二天早晨，他们登上了一条向南的单桅帆船，“幻火”号。船长是安格斯·莫里，一个喋喋不休的加尔文教徒，也是《圣经联邦报》的忠诚读者。他像对待旅行中的王子或巡回演出中的莎士比亚剧团一样对待这些新英格兰的猎巫人。莫里船长有着无限的慷慨。他让这些鬼神学家住着最好的舱室，早餐给他们吃小鳕鱼，中午吃煮牛肉，并送给他们两磅巴巴多斯糖。
在海上航行了四天，并经历了在曼哈顿岛的一次中途停留以及也许是恶魔掀起的一场可怕的风暴之后，“幻火”号沿着特拉华河逆流而上，抵达港口。邓斯坦第一个下了船，带着埃比盖尔和帕里斯先生走进这个散发着恶臭，像一锅沸腾的汤一样混乱的栗树街码头。通过观察人们的衣着和对话，他发现费城不仅挤满了贵格会教徒，也有着来自十几个欧洲城市的渣滓。那么多令人讨厌的苏格兰人，还有肮脏的德国人、可疑的威尔士人、丑恶的荷兰人、变节的法国人。要不是他有责任去保卫巫术法案，他会立刻离开这个该死的殖民地，带着他的人回到波士顿去。
他们的第一件事，他决定——甚至比找到住处、找到霍桑法官或勒索戈登总督还要重要——去探视丽贝卡·韦伯斯特，并确认那个新泽西治安官报告的恶魔标记。如果对韦伯斯特太太的指控是错误的，那该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情！不仅邓斯坦希望把他的猎巫范围扩大到宾夕法尼亚的野心落了空，而且也意味着三个猎巫人白白来到了这个不得体的城市。
他们路过了一个露天的蔬菜市场，然后穿过另一个类似的渔市，然后走进一个叫作“修士的提灯”的酒馆。空气中漂浮着凝滞的烟雾。这烟雾中混合了啤酒的清香、烟叶的味道和人的臭气。鬼神学家们飞快地吃完了他们的午餐——油炸比目鱼、炖萝卜和苹果酒——然后爬上一辆向北的客车。到三点钟的时候，他们到了玛纳扬克村监狱，找到了当地的治安官。
起初，年轻的赫伯特·布莱索不相信这些满身臭汗、筋疲力尽的旅客就是著名的马萨诸塞湾净化委员会。哪怕在埃比盖尔打开牛皮工具包，抽出帕拉塞尔苏斯三叉戟和真相面具之后，仍然没能打消他的疑虑。直到邓斯坦拿出了净化委员会最新版的执照，上面盖有枢密院的大印和贝尔彻总督的签名，布莱索的疑心才烟消云散了。
在邓斯坦的催促下，布莱索叫来他的狱吏，一个叫作诺克斯的臃肿的酒鬼，并命令他把韦伯斯特太太带来。诺克斯下到地牢里，很快把犯人带来了。那是一个身材高挑、面容清秀的中年女子，可惜被剃光了头发，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麻布狱服，手腕上绑着粗粗的绳索。
“下午好，亲爱的弟弟。”她说。
“难以置信！”帕里斯教士喊。
“老天爷！”埃比盖尔喊。
一阵痛苦的寒战扫过邓斯坦的皮肤，似乎一千个猎巫学徒正在用验巫针测试他的每个毛孔。他发着抖，向后退去。她在沙欣河桥上谴责他早已是久远的往事。一道道皱纹已经无声地爬上了她的皮肤。而且她在亚伯拉罕·波洛克的剃刀下失去了大部分头发，但邓斯坦立刻认出了这个犯人的身份。耶稣基督啊！究竟是耶和华那不可预测的天意还是邪恶的梅菲斯特的计划让詹妮特出现在他的面前？
“上帝不容嘲弄！”他尖叫着。他从埃比盖尔手中夺过三叉戟，上下挥舞，就像一个教士在妖怪的面前挥舞着耶稣受难像。“上帝不容嘲弄！”
“这个自称为丽贝卡·韦伯斯特的妇人其实是我丈夫的姐姐。”埃比盖尔向布莱索解释。
“他姐姐？”治安官倒吸一口凉气。“你对这份指控怎么说？”他问犯人。
“我要说，我为姓斯特恩而感到羞耻，便高兴地把它改成了韦伯斯特。”詹妮特回答。
“那这个鬼神学家真的是你的弟弟？”布莱索问。
“我们是从同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犯人说，“但我多么希望不是这样。”
埃比盖尔撇着嘴对詹妮特一笑。一般情况下，只有在天使贾斯廷赐予她一个受到女巫污染的村庄的名字时，她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织你的蜘蛛网吧，一直织到世界末日，异教的婊子，但净化委员会才不上当。丈夫，我建议我们向戈登总督揭露这场闹剧，然后回波士顿去。”
回波士顿？不，邓斯坦想。贵族们也许会玩阴谋诡计，但恶魔的意图却从来都是显而易见的。魔鬼选择詹妮特·斯特恩而不是其他自由思想的异教徒作为他在宾夕法尼亚的主要代理人，显然是想让可怕的著名猎巫人邓斯坦·斯特恩无法参与到詹妮特的“邪术”最终可能招致的任何官司中去——因为这个猎巫人，肯定像其他猎巫人一样，不愿意起诉自己的亲姐姐。
“愚蠢的魔鬼！”邓斯坦喊道。
“愚蠢的魔鬼！”帕里斯先生附和着。
愚蠢的魔鬼。这魔鬼多么不了解他的敌人的头脑——多么不了解皇家猎巫人的心灵！
“斯特恩太太，这不是闹剧，”邓斯坦说，“因为根据亚伯拉罕·波洛克的证词，我姐姐的确和魔鬼签订了契约。”他停了停，等着犯人去反驳他，但她只是翻着眼睛看着天花棚上的大梁。他紧紧攥住手中的三叉戟，走到女巫身边。“波洛克先生提到你的脖子上有一个恶魔的赘疣。我现在要确认他的发现。”
詹妮特低哼了一声作为回答，但她不得不歪过她的脑袋，让邓斯坦能够看到那个赘疣。他用三叉戟的中齿压住了那个疣子。没到五秒钟，他的手开始发抖。
“这是魔鬼的吻——我能感觉到！”
“你什么也没感觉到，除了你那上了年纪的手指的自然抽搐。”詹妮特说。
埃比盖尔用她的手掌扫过犯人那略呈红色的发茬。“你那黄皮肤的丈夫呢？他把你从他的妻妾中赶出来了？”
“波洛克还提到对韦伯斯特太太进行了冷水测试，”邓斯坦说，仍然用三叉戟的齿尖压着赘疣的顶部，“帕里斯先生，你愿意帮我再进行一下这个实验吗？”
“我们可以在斯古吉尔河进行测试。”牧师点点头说。
但在他们能把詹妮特带走之前，一个完全出乎他们意料的异教的干预出现了。赫伯特·布莱索走上前来，像苍鹰抓住鸽子的翅膀一样，从邓斯坦的手中夺过了三叉戟。
“我担心犯人和指控人之间的血缘关系会导致司法上的混乱，”布莱索说，用他的小眼睛盯着邓斯坦，“斯特恩先生，你不能继续对韦伯斯特太太进行验巫测试。显然法庭必须让其他验巫人来替代你。”
“你以为就因为她是我的亲戚，我就不能消灭这个女巫吗？哈！我的父亲就曾经找到了他的亲妻妹勾结魔鬼的证据！”邓斯坦抓住三叉戟，把它从布莱索的手中夺了过来，“你不必烦恼，年轻的法学家。等我明天面见戈登总督的时候，我会高兴地告诉他我和犯人之间的血缘关系。”
“到那时候，总督就会命令你别插手这个案子。”布莱索说。
只要我在见面的时候说“塔克誓章”就不会，邓斯坦想。“时间不早啦，”他告诉布莱索，然后突然转向他的姐姐，像他对付其他魔鬼的新娘一样猛地抓住她，“听好了，韦伯斯特太太。就算异教徒苏格拉底本人从地狱上来为你辩护，你也逃脱不了上绞架的命运。”
“我不需要圣人做我的律师，因为‘理性’在我的一边。”詹妮特说。
邓斯坦转身面向他的同伙，带着他们走向门口，用三叉戟轻轻敲打着每个猎巫人。“什么是理性？”他用一种相当滑稽的语气问。
“《圣经》里可没提到它。”帕里斯教士回答。
“理性，是古老的天主教经院哲学家们非常喜欢的一种思维习惯，”埃比盖尔平静地说，“但今天没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新英格兰猎巫人对于玛纳扬克村监狱那喧闹而多事的拜访，在詹妮特的内心里激起了一股乐观情绪，而不是这些猎巫人所期望的恐惧。这三个猎巫人显然让赫伯特·布莱索很不高兴。而决定着她的命运的大陪审团同样也会讨厌他们，似乎也是一个合理的假设。
“我必须承认，韦伯斯特太太，”治安官说，“在你的弟弟到来之前，我还怀疑过你可能是女巫，但我感受到了净化委员会的邪恶。从今天起，我打算让你的牢房变成一个舒适的地方。”
“你是说我可以有一张真正的床？”她问。
“还有羽毛床垫。”布莱索先生说。
“一件亚麻衬衫换掉这身烂衣服？”
“如果你愿意。”
“墨水、笔、纸和一张书桌？”
“可以。”
“不管什么时候有人来看我，我都可以请诺克斯先生让他进来。”
布莱索先生点点头说：“我会在我的职能范围内为你的探访者提供一切便利。”
在接下来的四天里，治安官很好地落实了他的承诺，尽量改善她的居住环境而争取不会让公众怀疑他受到了她的蛊惑。一对德比夏椅搬进了她的牢房，正赶上她和她的律师的第一次见面。
这场见面还没进行多长时间，詹妮特就发现夏尔·德·孟德斯鸠已经设法超越了他那贵族的血统，具有质朴而亲切的气质。虽然带着羽毛装饰的礼帽，穿着丝绸马甲，围着喷着香水的领巾，并且拥有贵族血统，但他在这污秽的牢房里却毫不拘束。而她相信，就算坐在之前那个没被打扫过的牢房里，他一样会毫不在意的。
“你写了一本杰出的书，韦伯斯特太太，而我打算把它作为我们辩护的核心，”他边说边从他的皮箱里取出一本《世界的自足性》，“等在法庭上向你提问时，我会让你谈一谈加速度、振荡、折射性，以及其他定理。从而让陪审员们认识到这个宇宙遵循着大自然的规律，而不是魔鬼的幻影。”
“先生，看来你已经充分理解了我的观点。”她在她那由石头和钢铁组成的狭小牢房里踱来踱去：十二英尺宽，只有十二英尺——哪怕布莱索先生的善意也无能无力。
“加速度、振荡、折射性，”夏基太太在她的牢房里喊着，“等我的案子开庭以后，我要告诉法官我从来没有用犁头打我的丈夫，因为这不符合自然规律。”
“我也打算这么干，”特平先生说，“你说我偷了佩尔蒂先生的牛，阁下？显然你对折射率一无所知。”
“邻居们，我希望你们能闭嘴，谢谢了。”詹妮特说。
“他们并不妨碍我们，”孟德斯鸠把他的《世界的自由性》放在她的手中，“我希望你能在这本书上给我签个名。”
她走到书桌边，拿起羽毛笔，用笔尖蘸了蘸墨水，然后打开这本书，用她从伊泽贝尔姨妈那里学会的弧线黑体字在扉页上用法语写道：赠夏尔·德·塞孔达……致以我所有的敬意……詹妮特·斯特恩·克朗普顿。“耶稣基督，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一本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当然，除了你在魔鬼的契书上签字的那次，”孟德斯鸠发出一声简短而愉快的笑声，然后马上变得严肃起来，“我带来了好消息和坏消息。”
“先告诉我坏消息。”
“三天前，出于不明原因，马尔科姆·克雷斯韦尔法官退出了这个案子。”
“呸！”詹妮特说，“那谁顶替了他？”
“约翰·霍桑。”
“塞勒姆审巫案里的霍桑？”
“就是那个无赖。”
她手中的笔突然间变得像帕拉塞尔苏斯三叉戟一样古怪而邪恶。“我们的计划已经遭到了沉重一击。”
“沉重一击，没错，但还不足以致命。”
“我现在想听听好消息。”
“根据富兰克林先生的那些血性小伙子的报告，整个费城都在支持你，”孟德斯鸠说，“要是霍桑胆敢缩减你的辩护，从旁听席发出的呐喊足以让整个法庭颤抖，正像约书亚的呼喊震塌了耶利哥的城墙。”
“非常好。”她把笔放在一边，吹干墨水，把书还给孟德斯鸠。
从楼梯上的阴影中，一个男人喊道：“命运女神难道缺少微笑吗，亲爱的詹妮？”一个熟悉的声音，因上了年纪而粗哑，却仍然响亮，“看来一个老朋友来到费城了。”
在走下楼梯的人群正中，是布莱索先生，拿着一支打开了保险的手枪。诺克斯先生走在他的后面，拿着一大串铁钥匙，就像一个堕落天使拿着他那被剥夺的光环。而排头的第一个，穿着破烂而满是灰尘的外衣，走着的是——詹妮特眨着眼睛，一下，两下，然后大声地吞了吞口水——巴纳比·卡文迪什！
“这个乞丐坚持要见你。”治安官说。
惊喜之情，像冯·格里克静电球的电火花一样击中了詹妮特。“他不是乞丐，而是我幼时最宝贵的伙伴！啊，巴纳比，亲爱的朋友，你再一次死而复生了！”
“我打算在我的余生里一直保持这样的习惯。”他说。
看到治安官点点头，诺克斯就打开了牢门，并领着巴纳比走进了詹妮特的牢房。她和这个江湖骗子整整拥抱了一分钟。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汗味、稻草味和霉味组成了一种古怪的辛辣香味。
“我上一次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她告诉困惑的孟德斯鸠，“他正和‘常青树’号一起沉入海底。”
“那真是一场可怕的风暴，”巴纳比扶扶他那在海滩中同样幸免于难的眼镜，“但我从行李箱里拿出了‘莱姆湾渔娃’和‘双头女孩’，两臂各夹一个，从而能一直浮在水面上。在海神的怀抱里躺了二三十个小时之后，一艘过路的葡萄牙双桅帆船把我们救了上来。”
“卡文迪什博士是奇闻怪事博物馆的馆长。”詹妮特向孟德斯鸠解释。
“从女人子宫里诞生的两个最惊人的怪物救了我的命。”巴纳比说。
“他们住在瓶子里。”詹妮特说。
“那是波义耳先生的浮力定律救了你。”孟德斯鸠告诉巴纳比，在他的脸前摇晃着《世界的自足性》。
“没错，我的大人。”巴纳比说。
“不过，有人会说他的救命恩人其实是那些胎儿标本，”诺克斯说，“这样一个标本曾经治好了我爷爷的疱疹。”
“韦伯斯特太太，等你下周出庭的时候，你一定要避免提到卡文迪什博士的这些怪物，拜托，”孟德斯鸠说，“我们必须让我们的观点远离那些农民的迷信。”
“你的话有道理，男爵先生，”巴纳比说，“尽管我个人并不支持农民的迷信，但在过去的五十年里，我正是靠着这种迷信过活。”他从孟德斯鸠的手中接过那本书。“如果埃比尼泽·特伦查德说得没错，詹妮，你已经证明了巫术并不存在，而且把它写在了这本书里。啊，但这个世界真的需要这样的书吗？这是我要问你的问题。”
“大多数人对玄学都漠不关心。”布莱索叹着气说。
“我更喜欢看海盗故事。”诺克斯说。
“大多数人是漠不关心，”孟德斯鸠说，“但他们的法律并非如此。我向你保证，卡文迪什博士，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我们文明的最伟大的各种法律之书正在伸出手来，把韦伯斯特太太的‘重大论证’纳入它们共同的胸怀。”
“作为一个抵制迷信的人，你却深信书籍拥有头脑和灵魂。”巴纳比说。
“我的一生都在书籍中度过，”孟德斯鸠说，“我深深地相信它们拥有灵魂。”
“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家伙，”巴纳比把《世界的自足性》还给男爵，“但我能肯定的是，你想救我的詹妮，但我希望你了解你的敌人。这些猎巫人可都是铁做的。”
“我敢打赌，他们从来没和一个法国法学家打过交道。”孟德斯鸠说。
巴纳比摸摸自己的右太阳穴。“要是我的‘双头女孩’在这儿，那她右边的头会说：‘我非常相信詹妮的律师。’”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左太阳穴。“可是她左边那个邪恶的脑袋会接着说：‘我非常害怕詹妮的弟弟。’”
“我们倒不用害怕邓斯坦，而是应该害怕他那恶毒的妻子，”詹妮特说，从书桌上拿起笔，“因为，我的弟弟有帕拉塞尔苏斯三叉戟、验巫针，以及其他哲学主张，但埃比盖尔只有她脑子里的疯狂。”她吹了吹羽毛，想着怎样的数学公式才能描述这羽毛精致的形状。“我相信，各位先生，我能看透这个女人的脑子，那里面没有理性的思维，而只有燧石和浆糊。”
“愿上帝保佑你，先生。”布莱索对孟德斯鸠说。
“愿上帝保佑韦伯斯特太太。”男爵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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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荆”号向北的航程顺风顺水，原本只要十天就能抵达目的地，但事实上却用了两倍的时间，因为希泽基亚·克里奇坚持攻击和劫掠他遇到的每艘商船。这些血腥的攻击却常常是无利可图的。在这一个月他攻击的七艘大帆船和双桅帆船中，只有一艘载有贵重货物，却是丝绸和香料，而不是黄金。如果真有艾伯塔斯磁力黄金探测机这种东西，詹妮特想，这些可悲的海盗一定会弄上一台。
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她认为这个计划既实用又巧妙），等“紫荆”号抵达港口，本杰明会让海盗把她和威廉送回栗树街的联排别墅。一旦确认他的家人安全了，本杰明就会带着克里奇和鲍尔温来到他在市场街的阁楼，从他的“魔法石”（他的磁力最强的磁石样本）上砍下一块碎片，把这个碎片插进一个软木塞，并让鲍尔温把这个新的“黄金探测机”拿回“紫荆”号上去测试。等到大副确认了这个设备的真实性，本杰明就会把克里奇引见给威廉·基思爵士。在大度地原谅了基思违背诺言而没给本杰明推荐信的错误之后，本杰明会高兴地告诉他，有一群挥金如土的海盗正准备把他们的真金白银花费在当地的市场上。这个时候，基思肯定会向克里奇和他的手下保证，费城是一个欢迎海盗的城市。
不过，等到“紫荆”号在费城的港口中下锚的时候，本杰明已经有了另一个更巧妙的计划，不仅能拯救他的爱人和孩子，更能将克里奇一伙绳之以法，但在它成为既定事实之前，詹妮特并不知道计划的这个重大调整。这个新计划的关键在于本杰明十分准确地假设海盗船长想不到他的俘虏居然会游泳。（在十八世纪，绝大部分船员都不会游泳。他们认为，一旦发生船难，就该简单地溺水而死，而永远不要死于更痛苦的干渴、暴晒或葬身鱼腹。）午夜过后，本杰明偷偷地溜下床铺，穿上他的刺鼠皮外套，顺着锚链滑下船，游了一英里，到达市场街码头，然后向西疾奔了十二个街区，像落汤鸡一样浑身发抖，来到布罗德大街最大的别墅。进到门厅之后，他从仆人那里得知现在宾夕法尼亚的总督不再是威廉·基思，但这个变故并没有动摇他的决心。基思的继任者，是一位神气活现的英国少校，叫作帕特里克·戈登。在叫醒了他之后，本杰明说服了这位新总督忽略他那蓬乱的大胡子和湿透的古怪服装，而是把注意力放在关键的事实上——有一艘海盗船正停在港口里，要是戈登少校行动迅速的话，他就能抓住在西班牙美洲大陆最臭名昭著的海盗头子。
在一个小时之内，一队英国士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紫荆”号。一艘小艇由本杰明指挥，另一艘由戈登少校指挥，第三艘则由费城卫戍部队的威尔科特斯上尉率领。他们包围了海盗船，然后从东边开始进攻，从而打了海盗一个措手不及。于是，在破晓后不久，詹妮特就被一阵吵杂声惊醒了。她听见刀剑碰撞声、手枪声、骨头折断声、身体跌倒声、尖叫声、呐喊声、哭声、叫骂声，以及枪子打进木头或肉里的声音。她紧紧抱住威廉，让他的脸紧紧靠在她的胸前，从而让他看不到那场战斗的景象。当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不知所措的时候，她透过舱室的小窗向外望去，看到了像印第安人对黑弗里尔的进攻一样可怕的混战。不过，这一次，混战的结果并不是让詹妮特失去了自由，而是恰恰相反——她安全获救，和本杰明和威廉一起，在两名穿着红色军服的下士的护送下，登上了市场街码头。
“你这个猪头莽夫！”当本杰明登上码头的时候，她火冒三丈，“你这个愚蠢的混蛋！我们没被杀死真是个奇迹！”
“你在恭维我，克朗普顿太太，我还不知道世界真的有什么奇迹。”本杰明说，把克里奇的地图紧紧握在手中。在混战当中，他设法拿到了这份地图，履行了他对埃宾诺斯·姆本巴的承诺。“不过，我的计算倒是十分准确——五十名士兵轻而易举就干掉了十六个海盗。”
“答应我，先生——你再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卷入与海盗的战斗了！”
他把地图仔仔细细地折好，放进他的衣袋里：“结局好才最重要。”
“但结局并不好，因为今天你证明了自己是一个鲁莽的混蛋！”她喊：“你应该找到你的‘自我节制表’，把每个格子都涂黑！我很生气！”
在这场战斗之后的几天里，《美洲水星周报》用巨幅版面报道了海盗在费城的覆灭，并着重报道了戈登总督对于“紫荆”号的突袭，以及他随后将希泽基亚·克里奇的金子献给英国王室的光荣事迹。其中最扣人心弦的故事讲述了克里奇的命运。根据《水星周报》的报道，在士兵们把海盗船长和他的手下押往胡桃街监狱的路上，威尔科特斯上尉沉溺于一种极为恶毒的文学批评手段——在克里奇的手稿上抹上牛粪。盛怒之下的作者不知怎么挣脱了押解他的士兵，从威尔科特斯上尉的手中夺回了手稿。一名吓坏了的下士，误判了当时的情况，开枪击中了克里奇的两眼之间。
他们把海盗船长，同他那满是错别字的手稿一起，埋葬在教堂墓地之外，一个没有墓碑的墓穴里。
克里奇的死，带给了我们什么寓意么？詹妮特不能肯定。她只知道，与人们传统的印象不同的是，这位海盗现在属于为保卫一本书而献出生命的一小部分人类中的一个。
尽管在这些日子里，她对克里奇渐渐产生了好感，但她与本杰明之间的矛盾却日渐加深。“犯错者为人，谅错者为神。”亚历山大·蒲柏
在《论批评》（Essay on Criticism）中写道——这是詹妮特相当赞同的两条相互联系的原则。要是本不是那么易于犯错的人该多好，而且她也不是一个神。经过十足的努力，她终于可以在想起“紫荆”号战斗的时候不再责骂他了，但新的争吵很快填补了这一空白。他们为新的天花接痘术的有效性争吵（詹妮特支持这种疗法，而本杰明却认为应该小心）；他们为避雷针争吵（詹妮特认为这种技术还有待证明，而本杰明却认为应该迅速而普遍地推广）；他们为神性争吵（她认为万能的主是亚里士多德哲学中的原动者，而本杰明却认为他是自然神中无限智慧的钟表匠）；他们为各个殖民地之间更大程度的政治统一的需要而争吵（她反对这个概念，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支持它）。他们甚至为把谁的住所作为他们永远的住宅而争吵。本杰明认为他们应该住在他位于市场街的住宅，而詹妮特认为他们该住在她的联排别墅中，更干净，更大，而且能更好地保护他们的隐私。在他们回到费城一个月后，他们仍然住在各自的住所里。这种情况让詹妮特觉得两个住所都不是她的家。“你必须尝试理解，我住在我的阁楼里觉得很舒服，”本杰明说，“我只想和我的科学仪器待在一起。”
“那我们只需要把那些仪器整理好，把它们向南搬两个街区。”
“它们也许会被打坏的。”
“那我们在它们周围铺上稻草，就像我们保护巴纳比的标本一样。”
“这个过程中充满了风险。”他说。
“天啊，本，为什么我们不管商量什么——我们该住在哪个屋檐之下，该不该安装避雷针——我们都要以争吵告终呢？”
在思考了整整十四天之后，她终于对这个谜团有了一个简单而巧妙的解决方案。在他们思想的最深处，他们希望摆脱对方。不管他知道不知道，本杰明已经让人难以呼吸。他那“我只想和我的科学仪器待在一起”的愿望无疑是真的，但他的潜台词是他不想和一个婴儿待在一起，因为他不想成为他的父亲，他不想和一个女人待在一起，因为她的年龄超过了他的两倍——不久之后，没有他的帮助，这个女人也许连汤匙或夜壶都拿不起来。但詹妮特，同样感到压抑，痛苦地肩负着一种她无法忍受的责任。她并不想在将来成为本杰明的负担。
当她第一次告诉本杰明他们已经变成彼此脖子上的磨石的时候，他宣称他对她的爱就像尼玛库克人的一片玉米地一样成熟而真实，他永远不会答应和她分手。当她第二次提出这件事时，他哭得像一个孩子，一想到失去她他就伤心万分。她第三次提起磨石的时候，他觉得这种比喻很贴切，结果伤了她的心。
“唉，我必须同意你的话，”他说，沉重地叹了口气，“多年以来，我们的人生不可避免地交织在一起，就像波斯地毯上的丝线，但现在这两根线必须分开了。”
“永远不要再交织在一起。”她说，她的喉咙像扭伤的脚踝一样肿胀。
他们正在格伦瑟书店翻找箱子，但没有找到牛顿所说的关于无形粒子的论文。这部著作要么是不存在，要么就是还没有跨过大西洋。几码之外，威廉正在和店主的猫一起玩。他在空中挥舞着一截风筝线，逗得小猫用后腿站了起来。
“啊，詹妮，我们在这件事上为什么非要这么理性呢？”本杰明说，“快，说些疯话、傻话都好。”
“不，亲爱的本，我不会这么做。”她说，用袖子擦干泪水。
“我求求你。”
“这次显然我们该彼此放手了。这对我们彼此都是一种慷慨的姿态。”
“并非慷慨——只是实际，”他说，“我们必须现在就一刀两断，趁我们还有决心这样去做。”
她从最近的书箱里找出了一本落满灰尘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四开本：“来吧，我的情郎，让我们在莎士比亚最伟大的爱情悲剧面前，庄严地发誓，永远地断绝我们之间的关系，”她把本杰明的右手放在书上，然而把她自己的右手也放在上面，“以我所崇拜、尊敬和珍爱的一切，我庄严发誓……说啊，先生。”
“以我所崇拜、尊敬和珍爱的一切，我庄严发誓……”
“我还给本杰明·富兰克林他应得的时间和自由，让他能种花草、做实验、交圣贤、扰国君、屠恶龙……”
“我还给詹妮特·斯特恩·克朗普顿她应得的时间和自由，让她能种花草、做实验、交圣贤、扰国君、屠恶龙……”
他哽咽地说完誓言，然后静静地悲叹着，转身走开，悄悄地去陪伴威廉和那只用两只脚走路的猫。
在1728年那闷热的夏天，两位科学家都挣扎在破产的边缘。詹妮特的财产都随着“常青树”号一起沉入了海底。到秋天时，他们的前途露出了曙光。起初，塞缪尔·凯默对本杰明和宾夕法尼亚的前总督之间的秘密联盟耿耿于怀，因此拒绝雇用他。但一个可怕的任命落在了凯默的头上——为新泽西印刷纸币——而他意识到只有靠本杰明那敏锐的头脑、不屈的勤勉精神和在伦敦受到的训练，才能让他按时完成工作。同时，詹妮特重新布置了她的客厅，并刊登了家庭教师的广告。没过多长时间，费城最富裕的几家人就委任她来教导他们的孩子。她把她从伊泽贝尔姨妈那里学到的知识教给这些孩子们——书法、天文、几何、光学、拉丁语——但她缺少玛林盖特庄园女主人的耐心。在她的九个学生中，只有一个孩子表现出了超常的聪明，露西·鲁克，一个贵格会的女孩。她对微观世界的绘制，尤其是那些小虫和水塘中的微生物，就像邓斯坦画的马头石岬一样栩栩如生。
她的教学工作占用了她半天时间。威廉占用了她另外的半天时间。但她仍然挤出时间和本杰明一起推进“重大论证”的写作进度——她准备将这本书叫作《世界的自足性：论巫术为什么不存在》。尽管她仍然虔诚地相信自己的论证过程，但写作过程并没有给她带来丝毫乐趣，而本杰明也同样毫无灵感。虽然这本书具有挑战性的主题和简洁有力的行文，但他们想象不出，一个普通的国会议员能坐下来，仔细地阅读其中的每一页内容。最可能的结果是，那些贵族以及在众议院的议员们会把这篇论文转给皇家学会。但它不会被移交给受人尊敬的哈雷博士（毕竟，他已经七十四岁高龄了，无疑如风中残烛，去日无多），而会落在某些年轻的鬼神论者手中——这些人只会急着寻找这本书的缺点和破绽。但詹妮特和本杰明还是坚持写作，在《圣经联邦报》关于邓斯坦和他的手下“向大批滋生于我们的马萨诸塞海岸的万帕诺亚格和纳拉干西特异教徒开战”的报道的刺激下，甚至在圣诞节和新年都没有休息。
在6月底，凯默印刷所收到了一个邮包。其中装了一百多份旧《伦敦日报》，有些甚至是两年前的报纸。在1727年4月3日的大幅标题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艾萨克·牛顿爵士——帝国骑士、皇家造币厂总管、皇家学会主席——于十三天前在肯辛顿逝世，并在西敏寺举行了极为隆重的葬礼。报纸上满是对牛顿的悼念，包括哈雷博士、彭伯顿博士，以及著名的法国哲人伏尔泰的悼词。但詹妮特却非常讨厌蒲柏先生赞颂这位逝去的几何学家所用的几乎完美无瑕的对句：“自然与自然法则都隐藏在暗夜里。上帝说：‘要有牛顿！’于是一切都亮了！”
牛顿的逝世让詹妮特悲喜交加。作为理性的信徒和自足性假设的发明者，她为造物以来最伟大的智者的逝世而感到悲伤。但她又高兴地想到，再不用回到英国，被迫恳求这个疯子在国会面前推荐她那推翻鬼神学的证明了。
她对于手稿的最后一连串努力不仅没有更好地阐明她的观点，反而加重了她对本杰明的不满。与他曾经立下的誓言相反——“富兰克林和克朗普顿，共同推翻巫术法案！”——他这些日子里的主要目标不是战胜那些猎巫人，而是将他自己转变为美洲最出色的印刷工。他的野心已经暴露无余：飞快的、显著的、受之无愧的崛起。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塞缪尔·凯默那飞快的、显著的、罪有应得的滑向毁灭。尽管靠着给新泽西印刷钞票赚了一大笔钱，但凯默在几周之内就把这笔钱挥霍得一干二净。有一段时间，他靠着发行一份新的周报——《宾夕法尼亚新闻报》——似乎恢复了他的好运气，但这份事业最终也失败了。这时，本杰明提出用三百英镑买下这份报纸和印刷所，穷困潦倒的凯默立刻答应了这笔交易。本杰明从他那出身名门的朋友休·梅雷迪思的父亲那里借来了这笔钱。从此以后，凯默跑到了巴巴多斯，以躲避他的众多债主。
除了他对《周报》的痴迷之外，本杰明还把越来越多的时间用在“共图社”上。这是一个自我提升和互助团体，由本杰明和他的十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成立。尽管詹妮特因为“共图社”对《世界的自足性》的危害而嘲笑这个小团体，但她发现它的到来并不完全是一场灾难，因为其中的成员恰好包括约翰·塔克思，一位棕色皮肤的印第安人，印第安名字叫尼·南安塔克思。他那沉思的表情让她想起了壮年时的奥科玛卡。令人惊讶的是，约翰·塔克思也是一位尼玛库克人。更惊人的是，他也来自科科凯霍姆部落。
在与约翰·塔克思第一次见面时，詹妮特努力让他相信，尽管她是被尼玛库克人绑架到科科凯霍姆部落的，但她并不嫌弃那野蛮的过去。事实是，只要她能继续“重大论证”的写作，她宁愿生活在树林里，穿着兽皮或羽衣。约翰·塔克思最终相信她对他没有恶意，开始讲述他的故事，并非常高兴能够再次使用阿尔冈昆语。
并不令人惊奇的是，与詹妮特来到费城的经历相比，南安塔克思来到这个大都市的故事同样曲折而离奇。他只有九岁的时候，一场天花夺走了他的双亲。这个孤儿之后就在村子里的传教士，耶稣会的皮埃尔·德蒙的资助和教育下长大成人。德蒙神父让他离开了他的部落，改了名字，加入了罗马天主教。他和德蒙神父一起把“唯一的正教”传播给各处的印第安人。在幸福的五年时光中，德蒙神父和约翰·塔克思走遍了梅里马克河以南、沙欣河以西的阿尔冈昆人的土地，不仅向尼玛库克人传教，还包括波卡塞特人、塞科奈特人、尼普玛克人、阿布纳基人和万帕诺亚格人。在此期间，神父教他那年轻的养子学习古代的语言。他的教学能力如此强大，不久之后，约翰·塔克思就能用拉丁语和圣托马斯·阿奎那
交谈了。后来，在一位阿布纳基酋长对德蒙神父的传教事业的暴力干预下，梦想成为近代圣保罗的约翰·塔克思，他的传教生涯突然结束了。这位酋长用一把短柄斧子砍掉了神父的脑袋，并威胁要是约翰·塔克思不放弃他的天主教，就用同样的方式对付他。但约翰·塔克思的神父生前曾经告诉他，任何抛弃了神圣教会的人都下地狱。出于对这可怕噩运的恐惧，他立刻逃出了阿布纳基部落，并一路来到了波士顿。虽然他一路顺风地到达了波士顿，但他很快就陷入了穷困潦倒的境地。因为，尽管他的学识足以充当那些清教徒富裕家庭的孩子的家庭教师，但这些家庭的父母既嫌弃他的尼玛库克血统，又排斥他的天主教信仰。幸运的是，他偶然间听说了费城的社会思潮，也听说了重视宽容的贵格派天主教徒的惊人故事。所以他南下来到了这座“兄弟之爱的城市”。结识了本杰明，加入了“共图社”后，他很快成了富兰克林和梅雷迪思印刷所的工头助理。在他的伙伴那理性而宽容的自然神论的影响下，他甚至抛弃了天主教的信仰。
近年来，约翰·塔克思已经重新建立了与科科凯霍姆部落的联系，定期与他的祖母康纳姆通信。康纳姆是已故的米埃库姆斯的妹妹，现在成为了部落的大酋长。在西方定居者的诱骗之下不断西迁，近来尼玛库克人在胡希克河谷建立了他们的种植园。在原来的六个部落中，现在只剩下三个部落：科科凯霍姆、莫斯库格和沃塔克库。显然在库纳姆的信中不会提到哈桑，那个精通草药的巫女；不会提到普索，詹妮特曾经的小叔子；不会提到卡博格，在天花夺去他的生母后，那个被詹妮特哺育过的男孩。不过，非常幸运的是，康纳姆常常提到的印第安人，正是詹妮特最渴望了解他命运的那个人——她的第一任丈夫，奥科玛卡。在康纳姆的信中，奥科玛卡对白人的仇恨近来已经达到了顶点。到现在为止，他还不能在自己身边召集起一支军队，但大酋长担心不久的将来，奥科玛卡就会带人去袭击一座英国城镇。而这样的行动必然激起灾难性的反击。
“在给你祖母的下一封信里，”詹妮特告诉约翰·塔克思，“我希望你能帮一个逃亡的农妇传递一个消息。”
“愿意效劳。”
“这个消息是这样的，‘告诉奥科玛卡，他的韦奎丝希姆还深深地爱着他、想着他。而她希望他不要傻到去与英国定居者开战。’”
“恕我直言，我不太相信你的话就能平息奥科玛卡的愤怒，”约翰·塔克思回答，“但我仍然会在信中加上这几句话。帮助一个试图阻止我的族人即将面临的灾难的人，这是我最起码该做的。”
到年底的时候，詹妮特悲哀地意识到，“重大论证”的写作只能由她一个人来完成了。当她指责本杰明的不告而别时，他回答说：“如果由你那独特而辛辣的笔调来独立完成这部论文，那么终稿一定会表现出更高的美学价值。”
“那我认为要是封面上没有你的名字，这部作品也一定会表现出更高的美学价值。”
“正如你所希望的，”他说，“这个主题完全成熟于你的脑中，这些文字大部分来自你的笔下。我不能在这部论文上署名。”
尽管詹妮特对本杰明的退出感到深深地不满，但她无法拒绝他提出免费为她发表这部作品的建议。他完全能负担起这样的慈善事业。在他的管理下，富兰克林和梅雷迪思印刷所的业务蒸蒸日上。《宾夕法尼亚新闻报》已经变成日报，并在宾夕法尼亚、德拉瓦和新泽西拥有数百名订阅者，在英国本岛也有数十名订阅者。和她之前的《论亚里士多德的四元素如何能够证明元素精灵并不存在》一样，她认为她需要印刷三百本书，但她还是想不出用什么妙计，哪怕诱骗也好，能让一位国会议员读这本书。
在1730年4月15日，本杰明的新布劳印刷机印出了第一本书的第一份印张。詹妮特检视着封面，虽然她的双眼还在检查着拼写错误，但内心早已陶醉于它那庄严的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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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自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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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巫术为什么是一种不可能存在的犯罪
经过艾萨克·牛顿爵士之《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所论证
包括读者可亲身实践的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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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亲身调查的结晶
自然科学家
J.S.克朗普顿
“这样使用牛顿的名字，我是不是在自欺欺人？”她问本杰明，“我的行为是否有些绝望的意味？”
“没错，”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但为了理性而绝望，”他飞快地补充道，“总比为了绝望而理性要强。”
他正准备阐述这个崭新的格言，但她没有听到他的话，因为她的脑中正在疯狂地酝酿着一个主意。像这样重大的决策，在过去往往只有当她在斯古吉尔河里游泳，或在阿梅基岛的海边散步时才会想到。
“天啊，我想到了！”她喊，心跳加速，“我想到我们怎么能让议员们留意到我的书了！”
“怎么做，朋友？快告诉我。”
“这是一个像魔鬼般狡猾的主意。”
“快说出来！”
“我们要安排一场女巫审判，让我那该受诅咒的弟弟作为指控人。不是他在猎巫现场的那种蹩脚的临时法庭，而是一种全面地、公开地测试恶魔假设，就在费城这里审判，”在她发明了艾伯塔斯磁力黄金探测机之后，她的心还没跳得如此快过，“那么，本，听听我的计划。在审判的每一天，你都要在《新闻报》上进行报道，讲述审判中的每一个转折，设法迷住你在伦敦的那些订阅者。在陪审团提交判决之后，每个国会议员都会想知道我怎么让他们相信我是无辜的，于是他们就会立刻打开他的《世界的自足性》。”
“我一定是耳朵出了毛病，克朗普顿太太，因为我听到你说你要站上被告席。”
“当然是我，来扮演女巫的角色。”
“你因为我和希泽基亚·克里奇交锋而叱责我，但你现在却要去和魔鬼本人交锋？”
“正是如此，先生，但是除了其中所包含的危险外，我难道不是想出了一个巧妙至极的计划吗？”
他从她的手里接过印张，大步走进干稿室。她紧跟在后面，闻着印刷墨水那辛辣而富有权威性的香味。
“巧妙至极？”他悲叹，“极为巧妙？天啊，是极为疯狂，而且毫无意义。不，詹妮，我不会让你像你说的那样冒险。”
“我必须这么做，先生。”
“你难道不明白，你的生命对我而言，甚至比我自己的还要重要。”
“难道你不明白，哪个月邓斯坦和他那发疯的老婆不杀死几个无辜的新英格兰原住民？我有责任去阻止他们。这是我的灵魂的需求。”
整整五分钟，本杰明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从绳子上摘下十几张干透的印张——一本初级语法课本的开头几页——从而为《世界的自足性》腾出地方。
“你的灵魂。”他重复着她的话。
“我的灵魂。”
他一边叹着气，一边把詹妮特的作品的第一张印张夹在绳子上。“很好，亲爱的。穿上你最黑的衣服，骑上你最快的长扫帚，召唤一千条毒蛇到你家门口。但要小心别让你的计策直接把你送上了绞刑架。我不会让你得到了灵魂，却失去了这个世界——这没有什么可讨价还价的。”
尽管新英格兰的猎巫人比任何刺鼠都要聪明，但詹妮特的计策也比任何陷阱都要巧妙。她的开局策略是将三十本《世界的自足性》邮寄给乔治国王的诸位大臣，把其余的二百七十本寄给杰出的国会议员们。（免费送书的主意让本杰明极为焦虑，所以他马上又印刷了三百本，让埃弗拉姆先生和格伦瑟先生以每本八先令的价格出售。）她的下一步棋是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她用了半天才想好她的新名字，丽贝卡·韦伯斯特。“丽贝卡”是为了纪念在塞勒姆村不幸的丽贝卡·勒斯。而“韦伯斯特”是为了向约翰·韦伯斯特和他的《所谓巫术之展示》致敬。在《所谓巫术之展示》中，约翰·韦伯斯特对巫术勇敢地提出了质疑，但在科学论证上却是蹩脚的。她选择地处西北的玛纳扬克作为作战基地。这个村庄坐落在斯古吉尔河和威萨伊肯河之间肥沃的楔形地带上。
玛纳扬克村的村民擅长栽种亚麻。他们从附近的德国村镇学会了这种作物的正确种植方法。但他们只是一群朴实的农民，因此非常适合詹妮特的计划。按照她对这个村庄的特点的估计，如果一个新搬来的寡妇举止粗俗，言谈古怪，种一些奇怪的花，并且崇拜异教的神，那么用不了多长时间，她的邻居就会告发她。
在寻找了整整一个星期之后，她终于为她的计划找到了一个理想的“犯罪地点”。那是位于隐士路和漆树巷交叉路口边的一个荒废而破旧的养鸡场。谷仓已经成了野猫的客栈，很容易与女巫的宠灵联系起来。更适合的是房子旁边那肥沃的黑土地，很适合种乌头、曼陀罗、曼德拉草、天仙子，以及其他肯定会引起当地村民怀疑的植物。
“我要租你的房子。”她告诉这个养鸡场的主人。他是一位退休的威尔士船长，据说曾经靠着从巴巴多斯进口朗姆酒发过几次财，但最后又落得两手空空。
威廉显然必须立刻搬去和本杰明一起住，以免有一天他早晨醒来的时候看到他的妈妈被抓进监狱。一开始，詹妮特不知道怎么让威廉为她的长期失踪做好准备。但后来约翰·塔克思提醒她别忘了“皮塔基斯”。这是一句阿尔冈昆语，意为每个出门在外的尼玛库克人每四年都要回去探望自己的部落。而约翰·塔克思不久之后也将遵循这个风俗习惯。因为威廉总是对詹妮特在印第安人部落里的生活经历很着迷，于是她决定告诉他，该是她去“皮塔基斯”的时候了，从现在到明年早春，她都会在马萨诸塞，和尼玛库克人一起生活，种玉米，织毯子。当她向威廉说起这个故事时，她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在她的九个学生中传播了同样的谎言。能教导你的孩子是我的荣幸，她告诉每个母亲，甚至是那些差生的母亲，但现在我的血液和传统在召唤我。
一想到他们的孩子会住在本杰明那不利于健康的阁楼里，就让詹妮特非常担心。所以，当她知道本杰明的房主托马斯·戈弗雷决定举家搬到新泽西，并把整套住宅租给本杰明的时候，她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过，德博拉·里德小姐（她的妈妈在杉树街开了一家寄宿公寓）将会和本杰明一起住在市场街大厦的消息就不让她那么高兴了。虽然在内心里，詹妮特已经为这种事做好了准备——如果不让他找别的女人，那她为什么还要和他分手呢？——但它其实让她心痛不已。里德小姐无疑是个可爱的人，但她大概永远也不会计算抛物线轨道或发动一场消灭愚昧的战争。
詹妮特在一个星期五下午签订了租约，并在下一个星期一搬进了新居，准备在玛纳扬克的村民面前让自己成为村子里最邪恶的怪人。她一进入这个角色就立刻意识到，丽贝卡·韦伯斯特的邪教必须恪守“中庸之道”——这个寡妇可以举行一些神秘的仪式，但她不应该牵涉进任何恶魔崇拜的行为，以免陪审团感到必须把她送上绞刑架，而不管她的“罪行”是不是符合恶魔假设。所以，当韦伯斯特太太的邻居们每天傍晚从他们的田地或店铺里走回家的时候，他们就会看到她围着高高的石冢跳着狂欢舞蹈。他们看到她在雷暴天气放风筝，在她谷仓的野猫面前练习咒语，并种了一园子古怪的植物。但他们从来没有看到她杀死一只山羊，献祭给魔鬼，或在撒旦的祭坛上奠酒。
还没等关于寡妇韦伯斯特的传言在玛纳扬克流传开，本杰明就率领着《宾夕法尼亚新闻报》杀入了这场猜迷游戏。为了不久的将来，他暗中叮嘱他的雇员们，这家报纸要奉行一种对于皇家总督的亲善政策，不时赞颂他攻击海盗船的勇气。除了对于帕特里克·戈登的赞扬之外，《新闻报》每周会发表一封公开信。信的作者是埃比尼泽·特伦查德。但詹妮特认为这些信一定都是富兰克林的大作，是塞伦斯·杜古德之后最引人注目的骗局。她带着会心的微笑，一口气读完了特伦查德先生的第一封信。
致《新闻报》的诸位作者：
我写这封信，是为了让你们知晓：我，作为一位上了岁数的科学家，曾经在哈佛学院里钻研学术。但走南闯北让我更多地了解了大自然的规律。我最近关于所谓的巫术有了一些发现。我可不想写一本厚书来论述这个问题，所以通过贵报来表达我的观点。
在敬爱的读者们回答说费城人可没有那些古旧的迷信之前，让我先告诉你们——在玛纳扬克村，现在就有传言说某个生活在漆树巷的寡妇已经和魔鬼签订了契约。换句话说，我们将很快看到宾夕法尼亚的第一场女巫审判。而作为这场女巫审判的法律依据的国会法案，同样在1692年的塞勒姆审巫案中把十九名所谓的恶魔崇拜者送上了绞架。但这个悲剧性的事件并没有阻止宾夕法尼亚众议院，他们在十二年前批准了这项法案。
我本人关于“恶魔假设”的看法，近来落在了理性的怀疑主义所能企及的最高点上。而我认为这种情况在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功于J.S.克朗普顿那可敬的著作——《世界的自足性》。如果我的推荐哪怕能让一位《新闻报》的订阅者去购买这本引人注目的作品（在埃弗拉姆书店和格伦瑟书店均有销售，每本8先令，亦可邮购），我写的这封短信就非常值得了。
您最谦卑的仆人
滨海大街的海员学者
埃比尼泽·特伦查德先生
1730年9月19日
在扮演了丽贝卡·韦伯斯特整整五个星期之后，詹妮特终于发现了她的邻居们变得越来越恐惧的迹象：她的谷仓被一场无名火烧了，一只负鼠被吊死在她最高的栗子树上，一张写着《圣经》经文的纸被钉在她的前门上（“人偏向交鬼的和行巫术的，随他们行邪淫，我要向那人变脸，把他从民中剪除”）。不过，唉，没有一个村民提出正式的控告。尽管没有人喜欢玛纳扬克村的女巫，但显然也没有人希望看到她进监狱。
当她向本杰明述说这个村子的自鸣得意时，他立刻找来了“共图社”中第二聪明的成员，诗人及记者尼古拉斯·斯卡尔。他的足智多谋完全不亚于本杰明。在11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斯卡尔先生从玛纳扬克村的蜡烛制造商劳伦斯·艾丁斯那里租了一间房子。到傍晚的时候，他已经让这个轻信的傻瓜相信自己的痛风正是遭受“邪术”的一个例子。两天后，斯卡尔先生又去拜访了艾丁斯先生的外甥女，伊丽莎白·贾勒特，并很快让这位女裁缝相信她孩子的肚子疝气是因为邪灵作祟。星期五，艾丁斯先生和贾勒特太太去找了当地的太平绅士，赫伯特·布莱索，向他提出了他们怀疑韦伯斯特太太施行巫术的理由。于是，在当天下午，詹妮特的农舍就在这位新上任的地方治安官那巨大的敲门声中颤抖着。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吗？”当她把他让进客厅时，他问。布莱索先生是一个面色焦黄而迟钝的年轻人，不超过二十五岁，一缕小胡子像休眠的毛毛虫一样趴在他的嘴唇上面。
“不，我不知道。”她说。
“你的邻居们指控你是一名女巫，”他的音调几乎充满了歉意，“所以我不得不逮捕你。”
“我对巫术这种事情可毫不知情。”她抗议着。
“你的指控者们可不这么说。”
布莱索先生允许她封好做饭用的火，熄灭火炉，闩上箱子，关好百叶窗，并锁好门。他给她的手腕带上钢铁手铐，就像抓到白人妇女俘虏的尼玛库克人，带着她沿着花园里小径走出去。他们走过了一丛曼陀罗，詹妮特还没来得及摘取它的果实。旁边的一株乌头也处于同样被忽略的状态。到现在为止，这场戏都在按她的“剧本”上演。但她仍然感到一种说不清楚的不安感——她感到她所控制的这场佳构剧已经达到了它的高潮。她惊醒了一条沉睡的龙——对于“邪术”那古老的恐惧，只有上帝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有什么样的结果在等着她。
玛纳扬克村的监牢位于斯古吉尔河的东岸，是一座简陋的石头建筑，其中布莱索先生的办公室位于一楼。而地牢本身，像一座巨大的深深地挖进河岸中的坟墓。治安官把詹妮特交给狱吏，虎背熊腰的马修·诺克斯。他的脸上带着杜松子酒的红晕，嘴里也能闻到同样的酒气。诺克斯先生递给她一件粗麻布罩衫，并指指一个折叠的棉布屏风，让她在它那有限的屏障下换衣服。
换上狱服之后，詹妮特跟着诺克斯先生顺时针走下螺旋形的楼梯。他们停在一个由火把照明的岩穴中。这里拥有三间安装着铁门的牢室。每间牢室之间由砖墙分隔。这个地方由一个密闭的铜火炉和它那配套的砖制烟囱供暖。这个奇妙的装置就像一个巨大的泥人胸膛中跳动的笛卡儿式心脏主宰着这条走廊。左手边的牢室里站着一个身材短小的中年男人。他那冰冷的眼睛和通红的鼻子散发着丹麦般的寒气。右手边的牢室里关着一个老太婆。她那又老又丑的样子易于被人们当作巫婆——但詹妮特很肯定，不会再有第二场女巫审判了。诺克斯先生把她关进中间的牢室里，只有比利·斯里普芬格的小屋的一半大。室内空空如此，只有一个大水罐和一张铺着草垫的松木小床。砖墙上长满了苔藓，就像随意涂沫的绿色灰泥。一个巨大的蜘蛛网挂在天花板上，两个被捕获的蛀虫在网中央挣扎着。
等狱吏把牢室锁好并离开之后，詹妮特没用多长时间就发现，各个监室之间可以非常方便地通话。她的狱友们进行了自我介绍。他们分别是伊迪丝·夏基和西里尔·特平。
“那你就是那个被指控使用妖术的女人。”夏基太太说。
“没错。”詹妮特说。她的麻布狱服让她浑身发痒。
“那我可是女巫最亲切的狱友了。别让我头发掉光或皮肤长疱啊。”
“对我的这项指控是毫无根据的。”詹妮特说。
“太好了，真巧！”夏基太太说，“我的案子也一样，除了有一些流言蜚语说我从市场回家的时候，恰好撞见我的丈夫和女仆正赤身裸体地躺在谷仓里，做一些苟且勾当。他们说我抓起犁，用犁板把他们的脑袋打开了花。那我问你，韦伯斯特太太，像我这样的老太婆怎么能举起那么大的铁块呢？”
“说实话，这真是个谜。”詹妮特说。
“去他姥姥的，我真是连你们两个娘们都比不上！”特平先生叫道，“你们俩，一个的罪名是打出了丈夫的脑子，另一个是巫婆，而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偷。”他停下来，打了两个喷嚏，接着说：“呃，也不是太普通。我可比普通的小偷强多啦。我原本只是个偷鸡贼，但很快我开始偷山羊，接着是绵羊。而我正在打一些马匹的主意的时候，他们却说我偷了佩尔蒂先生的牛。”
“我只能说费城的司法系统太不像话了，”詹妮特说，“我们都进了监牢，可我们都像圣女日南斐法一样清白。”
她躺在草垫上，充分舒展开全身担惊受怕的筋骨，稻草就像印度苦行僧床上的，钉子一样扎着她的后背和大腿。此时此刻，她最盼望的莫过于真的成为一名女巫——当然，其中的一种：不是长着酒糟鼻子和烂牙的可鄙的老太婆，而是精力旺盛的魔女，豢养着地狱里的所有妖精。而这些妖精都急着把它们的女主人救出这牢室，把她带到小威廉的身边，再带着他们两个人飞到木星那未被发现的最温暖、最肥沃的卫星上。
随着在牢里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詹妮特高兴地发现，她的看守们的彬彬有礼足以补偿这粗陋不堪的居住环境。尽管按照传统，布莱索先生应该为他的犯人们提供恶劣的饮食条件，但他却保证他们的水是干净的，他们的豌豆面包是新鲜的，他们的奶酪没有霉斑。他让那黄铜火炉一天到晚燃烧着。但最好的是，他并不限制探监，因此詹妮特和本杰明每天都能见面。
同时，诺克斯先生，为她带来每期《宾夕法尼亚新闻报》，以及关于她的案子的日常公告。他告诉詹妮特，布莱索先生近来已经请求他在新泽西的同行，芒特霍利的亚伯拉罕·波洛克的帮助。在10月末，波洛克已经对一位叫作加布里埃尔·托菲的通魔嫌疑犯进行了验巫测试。他的方法是让犯人站在一个原本用来称粮食的天平上，并用镇上的《圣经》作为他的配重——因为人们一般认为巫师和巫婆比普通的肉体凡胎要轻得多，所以他们才能坐着长柄扫帚或干草叉飞起来。让波洛克先生大失所望的是，托菲先生的身体让那些《圣经》飞起来整整五英尺高。所以这位治安官不得不放了他。但不知为什么，这件事让波洛克先生作为一位能干的鬼神学家在当地声名大振。
既然诺克斯先生早已告诉了詹妮特发生在芒特霍利的事情，所以当布莱索先生在一天清晨走进地牢，宣称当天他的一位同事要对她进行验巫测试时，詹妮特丝毫不感到吃惊。在中午，诺克斯先生用他兄弟的小渔船带着詹妮特横渡过特拉华河，然后用雇来的马车把她送到了波洛克先生那狭窄的办公室。室内的每个水平的表面上都放满了契约、遗嘱和合同。治安官坐在办公桌后面，用夸张的动作签署着一张张逮捕令，就像一个音乐大师在指挥着乐队演奏最后的狂暴乐章。他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有着暗黄色的肤色，在前额有一道明显的伤疤。在詹妮特看来，他不像法律的化身，而更像是希泽基亚·克里奇海盗船上的叛徒，正伪装成了一名法官。
在整个讯问阶段，詹妮特都很镇静，有意激起波洛克的怀疑，但同时又让他捉摸不透。他问她为什么让那么多野猫住在她的谷仓里。而她回答：“那是老鼠把这些猫引来的，不是我。”——这既不是无辜的辩护，也不是粗鲁的顶撞，而似乎介于两者之间。当他要求她背诵主祷文时，她故意把“愿你的国降临”和“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颠倒了过来，然后冷静地解释说她是从一个老牧师那里学会的主祷文。而这位老牧师总是不断地涂改他的经文。当他问她是否在花园里种了一些乌头和曼德拉草（这些事情已经传到他这里）以及她是不是打算捣碎这些植物来制作“飞油”（一种致幻剂）或春药（它们最臭名昭著的应用）时，她含糊地回答道：“一个小地方的治安官怎么会知道乌头和曼德拉草那数不清的应用呢？”
波洛克接着把她送进了他的三个强壮的妹妹那充满敌意的拥抱中，让她们检查她的皮肤。从这时起，就像加布里埃尔·托菲让《圣经》飞起来一样突然，这场审问向着不利于詹妮特的方向急转直下。当诺克斯先生不自在地盯着自己的鞋尖的时候，波洛克却带着淫荡的快乐看着热闹。三姐妹先脱掉詹妮特的麻布狱服，再刮净她的体毛——头发、腋毛、腿毛、阴毛——然后开始检查。她们的手指就像盲眼而愚蠢的幼虫般一寸寸地爬过她的皮肤。就在詹妮特再也忍受不了这份羞辱的时候，大姐姐报告说在嫌疑人的脖子上发现了一个可疑的赘疣。波洛克走上前去，用一根钢针扎了一下这个赘疣，立刻宣布它其中没有血管。他说的是真话，因为詹妮特几乎没有感到他的针尖。
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波洛克和他的妹妹们给詹妮特重新穿上她的麻布狱服，让她就像胎儿一样弯下腰，然后用皮带把她的手腕和脚踝绑在一起。当诺克斯指责他们没有理由这样虐待詹妮特时，波洛克为他提供了他最喜欢的食物——没加水的杜松子酒。没用多长时间，这个狱吏就躺在了地板上，唱着“利利布勒罗”。
芒特霍利的猎巫者们把被五花大绑的犯人放上一辆马车，来到特拉华河边，就像渔夫卸下一网鳕鱼般把詹妮特扔在了花岗岩码头上。詹妮特趴在地上，寒冷的天气让她浑身发抖，潮湿的石头噬咬着她那赤裸的胳臂和暴露的膝盖。三姐妹在她的腰间绑上一根粗绳子。波洛克毫无警告地弯下腰，挥起拳头，打在詹妮特的肚子上，强迫她吐出空气。在她还没来得及再吸进半口空气时，他利索地把她扔下了码头。
她掉进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水面在她周围破碎，就像她掉进了一座大教堂的玻璃窗。被水所吞没，她沉了下去，却被那根结实的绳子拉扯着、约束着。河水灌进她的鼻子，让整个鼻腔都感到火辣辣的疼。那这就是她们所经历的、所忍受的，伊泽贝尔·莫布雷、苏珊·狄根丝，以及其他所有人——这有害的酸液，液体的火焰。她睁开眼睛，看着特拉华河那打着旋涡的墨绿色河水。她的气管在痉挛。她的胸膛像砖头一样压紧。但她仍然沉下去，更深，更深。一种噪音像大炮轰鸣般在她的脑袋里炸响，而她很快意识到那是她自己心脏的跳动声。
那根绳子突然拉紧，现在她开始浮上去，越来越高，直到她终于感到一阵风吹在她的脸上。她贪婪地呼吸着傍晚的空气，就像本杰明的真空泵抽出瓶子里的空气一样，强迫自己把这空气吸进身体里。
“特拉华河唾弃了你，”波洛克宣布，把她向岸边拉过去，“我必须告诉大陪审团这个事实。”
“我差点淹死！”她喊，牙齿格格打战，“是那绳子让我浮了上来。”
猎巫人们把她拽上码头。“不，韦伯斯特太太，”波洛克坚持道，“你像恶魔一样浮起来！”
“是那根绳子！”
四天后，波各克向临时大陪审团提交了他的发现。这场听证会的召开具有极为重大的必要性。与之相比，似乎金星凌日都变得不值一提，而平方反比方程也可有可无。而詹妮特却把整场审判视为一场闹剧。这一切似乎只是为了给埃比尼泽·特伦查德最好的文章提供素材。
致《新闻报》的诸位作者：
上个星期二，我又去了玛纳扬克村。在那里，我见证了在村民以及芒特霍利的治安官的作证之后，大陪审团驳回了对丽贝卡·韦伯斯特的起诉状。在整场听证会中，韦伯斯特太太都恭敬地坐在一旁的长椅上，像祈祷一样低着头。
在这周的信中，我想告诉大家一个鲜为人知的事实。早在四十年前，国王陛下的枢密院已经批准在马萨诸塞成立了一个叫作“净化委员会”的组织，其中包括一个叫作邓斯坦·斯特恩的所谓“皇家猎巫人”，以及他的三名手下。远非从事“净化”这个词所指的神圣工作，这些恶棍做的就是处死了两百多个无辜的人，其中大多数是当地的印第安人。
面对斯特恩先生的罪恶团伙对于法律的亵渎，宾夕法尼亚的善良人们该如何抗争呢？我的回答如下：我们必须督促戈登总督向他在马萨诸塞的同行请求，让这些可疑的鬼神学家来到费城，并用他们的方法来指控丽贝卡·韦伯斯特。在这样做的过程中，我肯定，他们那些骗人的把戏，会完全暴露无遗。要是斯特恩先生和他的手下拒绝接手这个案子，那我只能认为，这个“净化委员会”有很多东西见不得人，并且心虚得很。
您最谦卑的仆人
滨海大街的海员学者
埃比尼泽·特伦查德先生
1730年9月19日
在这份“挑战书”发表之后的第二个星期日，本杰明高兴地向詹妮特转告他和帕特里克·戈登总督最近的一次谈话。作为一个并不热忱于玄学事务的实用主义者，甚至在《新闻报》把他塑造成海盗事件里的英雄之前，这种总督就已经对巫术法案一直抱着暧昧的敌对态度。而现在，为了奖赏本杰明的恭维，他更成为了护卫丽贝卡·韦伯斯特的虔诚的十字军骑士。戈登对埃比尼泽·特伦查德近日发表的信件深表赞同，并已经要求马萨诸塞的贝尔彻总督派他的净化委员会南下，来接手玛纳扬克村审巫案。戈登特别指定由刚成立的高等刑事法庭来审判被告人。这一法庭将由出名公正的马尔科姆·克雷斯韦尔法官负责。与塞勒姆法庭不同的是，陪审团不仅会倾听对嫌疑人的指控，也会聆听认为她无辜的辩护。而且，克雷斯韦尔将允许韦伯斯特太太为自己辩护，只要有一位富有技巧和谨慎的辩护律师来引导她的陈词。
詹妮特不禁注意到，尽管有着这些好消息，但本杰明的眉宇之间却笼罩着一阵阴云。
“你为什么烦恼，先生？”
“亲爱的詹妮特，现在结束这场危险的游戏还不晚。”他的胸膛紧紧地抵着她牢房的铁栅栏，铁条上的尘垢在他的白色荷兰衬衫上印出垂直的四条印记。“让我们告诉布莱索治安官，你只是在扮演一个女巫——你这样做是为了让特伦查德写文章去批判那些新英格兰的猎巫者——而现在这场恶作剧已经成功了，你希望重新回到人类社会。”
“但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
“最大的好处就是保证你不会被送上绞刑架。”
她从她的小床上抽出一把稻草，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似乎要把这些稻草压成粉末。“听我说，亲爱的本。我毕生都在追求推翻巫术法案。只有看到它被撕成碎片，我的灵魂才能得到安宁。”
本杰明发出了一声抗议，这声音介于怒吼与悲叹之间：“我昨晚睡得不好，克朗普顿太太，前天晚上也一样。”
“我无法接受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
“我在想，我以后还能不能睡个好觉。”
尽管他对他的新娘感到无尽的钟爱，但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份感情中少了一份爱慕。在他的内心深处，特洛伊的海伦永远是詹妮特·斯特恩·克朗普顿。但詹妮特是一个疯狂的女人，一个异教的复仇女神。她的眼睛总是盯着某个只有她自己才能看到的星辰，哪怕这星辰正走向自我毁灭。而他只想成为一个成功的印刷商，一个能干的科学家，而德博拉会全心全意地支持他的理想。
他用笔蘸了蘸墨水，把笔尖放在纸上，却写不出一个字来。当天的重大新闻是贝尔彻总督宣布，他将命令他的净化委员会前往宾夕法尼亚，并揭露丽贝卡·韦伯斯特作为女巫的真面目。对于虚构的埃比尼泽·特伦查德，这个消息应该作为一种绝对的成功而公之于众。不过，特伦查德的真实创造者，却为了来自马萨诸塞的公告而心烦意乱。现在看起来已经无法避免邓斯坦·斯特恩进入这个案子。这正是詹妮特所深深期待的，但也是本杰明所深深恐惧的。他放下他的笔，陷入了深思。
黄铜铃铛响了一声，门开了，一个年轻人大步走进印刷车间。他穿着紫色丝绸制服，披着毛皮衬里的披肩，头上的假发上撒着香粉。他走到本杰明身边，宣布他的主人希望与这家印刷所的主人谈谈——以本杰明那有限的法语所理解的意思大致如此。
“Je m'appelle Delvaux. Êtes-vous bien Monsieur Franklin？”（我叫德尔沃。您是富兰克林先生吗？）
“Oui, c'est moi.”本杰明回答。（对，是我。）
“Mon Maître,Charles Louis de Secondat, Baron de la Brè-de et de Montesquieu, souhaite s'entretenir avec vous. Il attend votre réponse dans sa carrosse.”（我的主人，夏尔·德·塞孔达，孟德斯鸠男爵很想见见您。他正在马车里等候您的答复。）
结交贵族往往是一个好主意，本杰明相信。没错，贵族世袭制是他最厌恶的制度之一，但富兰克林与梅雷迪思印刷所总是欢迎潜在的赞助者。“Informez votre maître que je serais heureux de le voir, mais j'espèrequ'il parle anglais.”（告诉你的主人，我乐于与他见面，但我希望他会说英语。）
“我的主人的确会说英语，”德尔沃改用英语，带着一丝嘲笑回答，“还会意大利语、德语、匈牙利语和土耳其语。”
等德尔沃出门之后，本杰明意识到他的主人一定就是写了那本著名的讽刺小说《波斯人信札》的孟德斯鸠男爵。他在十年前匿名发表了这部作品。但在本杰明旅居伦敦期间，他又突然站出来承认自己就是《波斯人信札》的作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绝不会有第二个法国人叫作夏尔·德·塞孔达，孟德斯鸠男爵。《波斯人信札》借助导游郁斯贝克和他年轻的朋友黎加（两位虚构的游历欧洲的波斯人）之间的来往信件，表面上似乎构成了一部东方习俗的编年史（尤其是那迷人的一夫多妻的制度），而事实上却控诉了法国社会所滋生的罪恶。多么有趣的自负！这位杰出的作家究竟为什么要来找《宾夕法尼亚新闻报》的小编辑呢？
他很快就见到了他的客人，一个刚过四十岁的男子，气质高贵，目光敏锐，有着如鹰喙般高大的鼻梁。本杰明恭敬地点了点头，说：“我必须首先声明，我的孟德斯鸠大人，《波斯人信札》是我在薄伽丘先生的《十日谈》之后读到的最尖刻的讽刺小说。”
新月般的笑容绽现在孟德斯鸠的脸上。“富兰克林先生，谢谢你，”他回答，信步走到新布劳印刷机边，“但我必须承认，我不认为你们美国人是《波斯人信札》的热心读者。”与他的贴身男仆相比，男爵穿着朴素，言谈举止有着谦逊的风度。“我更愿意将你们视为新伊甸园中的朴素住民。”
“无论如何，我们在几代人之前就已经抛弃了茹毛饮血的生活和熊皮绑腿，”本杰明说，“当然，我的书桌上仍然摆着一把易洛魁人的斧头，以免一头野猪或一个不守规矩的保守党人来祸害市场街。”
孟德斯鸠解开他那洒过香水的围巾，用它轻轻擦去自己额头的汗珠。“我那本轻浮的小说真的带给你快乐了么？”
“我的嘴都笑疼了。”
男爵开始解释，虽然他并不否定《波斯人信札》的成功，但他希望他未来作品的主题将比他那“乡下人的癖好”具有更重大的意义。为了这一目的，他开始游历欧洲与新世界，记录自己的观察，收集相关的素材——法律、审判记录、罪犯的悔过信，甚至一些刑具——从而让自己有一天能写出一本关于政府和法律的更伟大的书。他已经去过了奥地利、匈牙利、意大利和英格兰，而现在他来到了美国。
“我在伦敦的时候，”孟德斯鸠说，“两位美国作家让我倾心——自然科学家J.S.克朗普顿和埃比尼泽·特伦查德，受到女巫指控的丽贝卡·韦伯斯特的守护者。因为你是这两个人的出版商，所以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他们的下落。”
“你能保守特伦查德的地址的秘密吗？我能信赖你吗？”本杰明问。
“Je serai très discret.”（我会非常小心的。）
“要想找到这个记者，您只要看看鼻子前面一码远的地方，因为埃比尼泽·特伦查德正是在下。”
“厉害！”孟德斯鸠钦佩地鞠了一躬，几乎让他的假发掉了下来。“啊，特伦查德先生，能结识您让我非常荣幸。”他的目光停在了擦版台上放着的十几本《世界的自足性》。“这是我们高贵的克朗普顿先生的书！”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书，把它放在胸前，“大自然的规律真正驳斥了恶魔假设。”
“我必须请您永远不要泄露关于J.S.克朗普顿的信息。”
“Naturellement.”（当然。）
“你保证？”
“Oui.”（对。）
“那我要告诉你这个克朗普顿是个女人。”
“Sapristi!”（见鬼！）
“她也是我最亲密的朋友。”
男爵的眉毛抬得都快要碰到他的假发了。
“而且，她是韦伯斯特案件的起诉人，邓斯坦·斯特恩的姐姐。”
“Mon Dieu!”（老天！）
“最有趣的是，”本杰明说，把扫帚放回它惯常的角落，“J.S.克朗普顿和丽贝卡·韦伯斯特是同一个人。”
“Incroyable!”（难以置信！）
本杰明注意到印刷机下面的碎屑，开始有条不紊地把这些垃圾扫进煤筐里，一边向男爵讲述詹妮特那有勇无谋的计划。他还忍不住加上自己的评论，“她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而且这种情况让他“比我所能想象得更痛苦”。
“一个勇敢的女人，”孟德斯鸠把书放回台面上，“我真诚地希望她的审判能给予那些残暴的猎巫人以致命一击。你看，富兰克林先生，我是一个极为热爱自由的人——难道你不是吗？”
“是。”本杰明说，挥舞着手中的扫帚扫去了擦版台下面的蜘蛛网。
“但我也相信——而且我认为我们在这件事情上有着同样的看法——我相信每个人的自由必须受到其国家颁布的，预防专制和独裁的法律的限制。”
本杰明停止打扫，摇了摇头。“我常常信任国会，而不是国王。不过，虽然我们制定了法律，难道法律不也塑造了我们？而我们难道不是法律的产物？”
“法律的产物！精辟！好的法律使人向善，坏的法律伤害所有人——不仅那些违反法律的人，也包括那些遵守法律的人。”孟德斯鸠把《世界的自足性》紧紧地抱在胸前，解释说这些结论是他在担任波尔多高等法院院长时形成的。
“那你不仅是一个讽刺小说作家，还是一位法学家？”本杰明说。
“法学家，没错，”孟德斯鸠回答，“我能够熟练地书写法律，但我甚至能更熟练地书写关于法律的各种事情，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关于贵国的政府制度，我最佩服的就是对法制的极度尊重。三权分立，相互制约。国会来制定法律，政府负责管理法律，而司法系统负责解释法律。”
事实上，英国司法系统远比孟德斯鸠所想象的要混乱和阴暗得多，但本杰明并不希望给他的客人讲解英国宪法的缺点。他的脑子中想到了另一个主意。这很可能是在他意识到闪电一定是天空的放电现象之后的最伟大的主意。
“男爵先生，我有一个提议。让我大胆地请您从站在我面前的这一刻起，就成为克朗普顿太太最好的律师。”
“你想让我为你的朋友辩护？”
“对。”
“这不可能。两天后，我就要乘船去拉布列德。我会在那和我的家人团聚。”
“您说您善于创造法律，但我为您提供一个更重大的机会——去创造历史！”
“或者去出尽洋相，”孟德斯鸠说，“你的克朗普顿太太是明智的，但陪审团不是。她很容易输掉这场官司。”
本杰明唱起他最喜欢的歌谣，《利德斯河谷的骑士》，在屋里画了一个椭圆，上墨台是一个焦点，擦版台是另一个焦点。“男爵，您在法国有很多敌人……”
“你怎么知道？”
“一个人要是写了像《波斯人信札》这样辛辣讽刺的小说，那么其他人一定会说他背叛了教会和国家。我问您，先生，除了推翻一项邪恶的英国法律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能证明你是一位忠诚的法国人呢？”
“富兰克林先生，你是一个非常雄辩的人，”孟德斯鸠说，“也许你该亲自为克朗普顿太太辩护。”
“先生，只有一个法学家才能胜任这个案子。”
男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摘下自己的假发，用拇指肚擦过额头。“你知道我的叔叔曾经对我怎么说么？‘我们生活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夏尔，而我们的天职就是充分地利用它。’很好，富兰克林先生，你把我说服了，我会接手你朋友的案子。”
“Vous ne regretterez pas cette decision.”（这个决定不会让你后悔的。）
“我认为，通过推翻英国的巫术法案，我们也许能顺便摧毁全欧洲类似的法律，”孟德斯鸠说，“因为这个世界从未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抛弃人类思想中的那些可怕的糟粕。”如果各地的善良人们都能响应这次“革命”，他详细地阐释道，那么他们的后代会认为这“革命”令他们大大受益。而这些感激的后代会把这个世纪视为一个勇气的时代，一个革新的时代，一个理性的时代。
＊＊＊
理性，我毫不怀疑，将永远在我的感情世界中占据着崇高的地位。但我不得不承认，我对理性思考得越多，就越不能肯定究竟什么是理性。所有人都同意孟德斯鸠的《波斯人信札》和伏尔泰的《憨第德》概括了一个理性的时代（即使这两本小说看彼此不顺眼，他们的作者也是一样），但这不能否认理性是西方文明中最令人困惑的思想之一。
《女巫之槌》是一本违背理性的书吗？许多意志实体都会回答是。但如果我们所说的“理性”指的是一种有序的呈现形式（依附于被曲解的亚里士多德哲学），那么《女巫之槌》的确是一本无比“理性”的作品。第三帝国是一种违背理性的事业吗？如果我们考虑到它的新异教主义、神秘学者的胡言乱语、“鲜血与土地”的口号，以及狂想家的优生学，是的，毋庸置疑。不过，纳粹分子着手处理他们事务的方式又只能说是理性的。
你知道我想要说什么。不管理性的履历上有什么污点，但“天启”也有很多问题亟待澄清。就算我同意人们已经尝试过理性并发现了诸多问题（但我其实认为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我也仍然要为启蒙运动叫好，因为启蒙运动让人们注意到“天启”的双手上早已沾染了太多的鲜血，该是时候创造另一种不同的形而上学了。
但我承认对理性的神化是错误的。《数学原理》不会为理性本身辩护——未受控制的理性、脱缰的理性、为了理性的理性。我率先提出了，与宽容、熟思和怀疑（如果我是人类，我会把这三元素称为人文主义）脱节的理性主义不会把人类带向乌托邦，而只会走上断头台。
1794年的夏天，在本书所叙述的事件过去六十多年后，我决定，作为一本诚实的书，应该去观察和收集关于未受束缚的理性的第一手资料。为了来到大革命中的法国，我爬进了贝努瓦·克莱蒙特的意识中。作为一名天主教的教士，民众救赎委员会已经宣判了他的罪行。虽然已经过去了两个世纪，但我仍然能回忆起那些细节：地牢里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的狱友们那惊恐的脸庞（他们中有许多人还是孩子），我手腕和脚踝上的镣铐的重负。
那天是6月25日，恐怖达到了高潮。在最近几周内，委员会已经抛弃了所有正当法定诉讼程序的伪装。只要出现在罗伯斯庇尔
的法庭面前就已经证明你同情保皇党人，并阴谋破坏大革命。我刚刚做完弥撒，用污水做圣血，用烂梨做圣体，但没有人从这场弥撒中得到些许慰藉。这时，六名守卫来了，带着手枪和长矛。他们有一份名单。我的名字在上面，还有其他九个人。
守卫们把我们带到外面，把我们推进一辆死囚押送车，然后他们自己也登上车，用他们的手枪对着我们的胸膛。随着车夫鞭子的脆响声，马车向前移动了。当我们走近大革命的宫殿时，我们闻到了人血那刺鼻的味道。很快，我们听到农民们一边醉醺醺地唱着小调，一边催促刽子手们快点干完他们杀人的工作。接着，我们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断头台刀片急冲下来的吼叫声。
我那《数学原理》的元神被惊呆了。这就是对理性的热爱所带来的结果吗？我的詹妮特去拥抱启蒙运动那永远理性的梦想错了吗？在女巫法庭和民众救赎委员会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我们走进恶臭的广场。因为我是当天下午唯一准备被处死的教士，暴民们要求第一个砍下我的脑袋。“杀了那个教士！”他们喊，“现在就杀了他！”一个守卫把我从囚车上拽下来。当我登上断头台的时候，刽子手懒散地转动着曲柄，升起断头刀和旁边的吊锤，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像一个水手在升起船锚。守卫们让我趴在马架上，并把脑袋伸进轭套里。带着弧线的搁头台上满是鲜血。我盯着眼前的布篮子。它同样浸满了鲜血。我向远处望去，看见一辆马车上堆满了没有头的尸体和没有身体的头颅。一个穿着棕色皮围裙的胖子站在马旁边，等着接收我的尸体。
“圣断头台彩票的总监们高兴地宣布最新的获奖者——贝努瓦·克莱蒙特神父！”刽子手告诉观众们。这个笑话他们已经听过一千遍了，但他们仍然笑了。
我为自己做了临终忏悔，然后呕吐在篮子里。刽子手按下了落刀的按钮。当刀片沿着凹槽轰鸣着冲下来的时候，整个断头台都在颤抖。我感到脖子突然一凉，似乎有人把一个雪球扔在了我的后颈上。在这惊人的一瞬间，无限短暂却又不可思议地漫长，我体验到了四肢瘫痪的恐惧。非常奇怪的是，我意识到我的头滚进到篮子里，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坠落感？——不，这不是艾萨克·牛顿的时刻，因为要想体验到重力，你需要身体和大脑，你需要骨骼、四肢、肌肉和血肉。
＊＊＊
“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使徒彼得在他那激动人心的第一封信中写道，“他的美荣，都像草上的花。”每当净化委员会用火而不是绞索除掉一个恶魔崇拜者的时候，邓斯坦·斯特恩就会深深地体会到彼得言语中的真谛。把一个女巫那草芥般的血肉变成灰烬是多么轻松的一件事啊！你把她绑在火刑柱上，点燃柴堆。不到一个小时，就只剩下骨头了。“草必枯干，花必凋谢。惟有主的道是永存的。”
他发出信号，净化委员会开始行动，如精确的钟表般击败恶魔。当塞缪尔·帕里斯检查绑在那个万帕诺亚格女人手腕上的绳索时，埃比盖尔举起钢斧，向她的头骨狠狠一击。趁这女巫失去了意识的工夫，埃比盖尔和牧师一起把她的身体抬上干草垛，放在草垛的顶部。
在这些日子里，只要邓斯坦拿起一张报纸，他就会意识到他生活在一个具有前所未有的独创性的年代：华伦海特
的水银温度计、洛姆的捻丝机、瑞欧莫的炼钢公式、哈里森的“烤架式”钟摆、哈德利的八分仪。这种人类智慧的爆发让他感到沮丧。人们不再仅仅靠着培根式哲学活着。前一段时间，马萨诸塞众议院在公文中通知皇家猎巫人，出于体面，他应该在火刑之前先扼死他的犯人。而他本能地拒绝接受这个建议，断言盲目地拥护革新是一种有害的冲动。只有在乔纳森·科温提醒邓斯坦早在一百年前就有在火刑前掐死犯人的传统（事实上，邓斯坦自己的姨妈在她那著名的科尔切斯特死刑中就差一点接受了这样的恩惠）之后，他才缓和下来，接受了这个政策。可怜的老乔纳森，在两个多月前死去了，成为胸膜炎和“邪术”的又一个受害者。邓斯坦对葬礼的记忆仍然历历在目，帕里斯教士朗读了死去的法官最喜欢的经文——雅歌。耶稣通过这虔诚的情歌归纳了他的教会的种种美德。“你的牙齿如一群母羊，洗净上来。”而教会的确有非凡的利齿。“你的唇好像一条朱红线，你的嘴也秀美。”还有一张优美的嘴。“你的两乳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还有无与伦比的胸膛。
邓斯坦摘下他的牛皮手套，走上干草堆，用他的手指掐住那个晕过去的万帕诺亚格女人的咽喉。他默数了两百个数，让她那异教徒的肺排光了空气。这女巫不动弹了。他松开手，从妻子手中接过火炬，把它插进干草堆里，就像把推弹杆插入一门大炮的炮口。干草没用多长时间就变成了一堆篝火，冒着浓烟，喷溅着火星。
“今天早上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埃比盖尔对邓斯坦说，“我想我们可以和柯卡尔迪猎巫联盟交换猎巫人。他们把他们最能干的猎巫人派到我们这里，而我们把我舅舅派到苏格兰。”
“这是一个好主意，斯特恩太太。我会立刻和我们的苏格兰弟兄们商量这件事。”
显然，邓斯坦在掐那个女人的脖子时没有用上足够的力量。至少，当那个巫婆跳下干草堆的时候，他得到了这样的结论。她的衣服着了火，头发就像是一个冒火的帽子。她尖叫着穿过树林，向她村庄的方向跑去。其他异教徒可能在仓促之间难以认出她来，因为她已经失去了一切特征，变成了一个会走动的人形火球。
“天啊，我们的犯人跑了！”埃比盖尔喊。
“啊，我多希望乔纳森能在这！”帕里斯先生喊，“他的眼睛不会放过一丝逃跑的迹象！”
一场引人入胜的奇景，但邓斯坦却无心欣赏。他脑子里正想着今天早上从波士顿寄来的邮包，里面装着费城大陪审团在审问一个叫作丽贝卡·韦伯斯特的女巫嫌疑犯时所取得的二十八份证词（其中最主要的是一个新泽西的地方治安官，亚伯拉罕·波洛克的证词），还有一封贝尔彻总督的信，要求净化委员会接手韦伯斯特太太的案子。原则上，邓斯坦愿意在宾夕法尼亚一展身手。但他对于这个案子还有很多疑问。而他很高兴总督建议他们两人下周一在波士顿面谈。
带着典型的热心，万能的主现在安排了一个全副武装的万帕诺亚格猎鹿人出现在一棵树的后面，审视着局势，并了解了这个全身着火的女巫的痛苦。这名勇士端起毛瑟枪，冲女巫开了一枪，把一颗子弹打进了她的脑袋。这个垂死的印第安女人从一条小溪的岸边栽了下去，掉进水里，蒸腾起一阵嘶嘶作响的烟雾。
邓斯坦和乔纳森·贝尔彻之前只见过一面。皇家猎巫人正在把一口袋割下来的拇指交给贝尔彻的私人秘书、一本正经的皮奇先生的时候，总督本人走进门厅，嘴里咬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陶制长烟斗。他向皮奇先生要了一个打火匣，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甚至都没向邓斯坦点点头。通过这次见面，邓斯坦认为总督是一个冷酷而自私的人。因此，当贝尔彻先生在他们周一见面时友好地握住邓斯坦的手并用一种恭敬的语气说话时，邓斯坦感到非常高兴。
“近来，我已经向陛下的枢密院赞扬了你们长期而忠诚的服务。”总督说，带着邓斯坦走进他位于崔蒙特街的办公室。办公室宽敞、整洁而明亮，有着镶木地板和直棂窗户。贝尔彻先生脸盘宽大，身型肥胖，看起来颇像邓斯坦两周前在马沙文雅岛看到的海牛。“波士顿的教士们也怀着同样的感激之情。我多次听到清教牧师断言，我们行省的繁荣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你们在印第安野蛮人中所做的工作。我必须承认，我对你们的职业抱着一种复杂的矛盾情感，但这与我们今天早晨的话题无关。”
随着总督的手势，邓斯坦坐在一张铺着红色天鹅绒的华丽的椅子上。他打开他的小提箱，拿出他的勤奋工作的最新证据，一个粗呢口袋，里面装着四个万帕诺亚格人那烧焦的拇指。“既然教士们看重我们的工作，但他们仍然希望我们在宾夕法尼亚花上一个月的时间？”
“在这件事上，我让他们别无选择，因为韦伯斯特的案子近来已经趋于复杂了，”贝尔彻说，“在美洲有极个别人想利用这次机会，发起推翻巫术法案的倡议。乔治国王可不想让伟大的国会传统以这种形式受到攻击。你明白吗？”
“是的，我的总督大人。”
“甚至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一伙由无神论者和自由思想家组成的团伙正在策划阴谋颠覆我们所谈到的法律。我所指的是一份傲慢的报纸，《宾夕法尼亚新闻报》。这家报纸每周都发表信件攻击各处的女巫法庭。而且，戈登总督已经任命马尔科姆·克雷斯韦尔法官负责这个案子。这个人因给予被告人太多可疑的好处而出名。”
“形势严峻啊！”
“正因为如此……”贝尔彻坐在一张豪华长沙发椅上，“我要给你一张王牌。而我希望你能好好地利用这张牌。”
贝尔彻解释道，六个月前，戈登总督组织了一次军事行动，捉住了臭名昭著的西印度海盗头子希泽基亚·克里奇。据贝尔彻的探子报告，戈登把克里奇的财宝留下了一部分，然后把其余的部分送给皇室。
“这可是欺君之罪。”邓斯坦说。
“欺君大罪，但也是我们的幸运，”贝尔彻说，“这些日子，一个人只要在戈登的耳边说‘塔克誓章’，而他就会给这个人任何他想要的恩惠。”
“塔克誓章？”
“一个叫作诺亚·塔克的陆军下士做了一份非常可怕的证词。而宾夕法尼亚的总督希望不惜一切代价保守这个秘密。”
“‘任何他想要的恩惠’？比如说……用一个不那么同情魔鬼的法官来替换克雷斯韦尔？”
“你很聪明，斯特恩先生。恰好塞勒姆村的约翰·霍桑法官最近去了费城。他想劝说他那爱好航海的侄子放弃大海而进入教会。”
“难道就是和我们已故的亲爱的科温一起住在塞勒姆的霍桑法官？”
“就是那个人。”
“霍桑还能审理案子吗？”
贝尔彻点点头，兴致勃勃地笑了。“他已经八十九岁了，但他仍然像犹太勇士基甸的剑一样锋利。当我通报这个案子的时候，他坚持说他强壮得能把魔鬼摔倒在地。”
“听到这些消息真是让人高兴。”邓斯坦身子前探，把那个粗呢袋子放在总督那枫木的办公桌上。
“你会在卡罗威尔街的克丽平太太的公寓里找到这位好法官。”贝尔彻站起身，走到邓斯坦身边，就像医生拍打着新生儿一样，带着善意的热情拍打着邓斯坦的后背。“等我下次回肯辛顿宫的时候，我是否可以向陛下保证，费城法院会做出对韦伯斯特太太不利的判决？”
“绝对可以。”
“你的辛苦会收到应得的回报。枢密院已经指示我，如果这件事能够得到顺利解决，就给你们的委员会两百英镑。”
“我们猎巫并不是为了金钱，先生，但我永远不会否认金钱对于猎巫来说是一种有用的物件。”
贝尔彻皱起眉头，充满怀疑地指着那个粗呢袋子问：“这是什么？”
“拇指，我的总督大人。”
“这又是从哪来的？”
“女巫的拇指。一共四个。”
“你把它们放在我的桌子上干什么？”
“这还不清楚么？”
“不。”
“它们是您计算我们委员会的薪金的基础。”
“把它们拿走。”
“如你所愿。”
“快把它们拿走。”
“当然。”邓斯坦说，飞快地拿走了那个袋子。
“我是一个俗人，斯特恩先生。永远别再把拇指放在我的桌子上。”
在海上航行了四天，并经历了在曼哈顿岛的一次中途停留以及也许是恶魔掀起的一场可怕的风暴之后，“幻火”号沿着特拉华河逆流而上，抵达港口。邓斯坦第一个下了船，带着埃比盖尔和帕里斯先生走进这个散发着恶臭，像一锅沸腾的汤一样混乱的栗树街码头。通过观察人们的衣着和对话，他发现费城不仅挤满了贵格会教徒，也有着来自十几个欧洲城市的渣滓。那么多令人讨厌的苏格兰人，还有肮脏的德国人、可疑的威尔士人、丑恶的荷兰人、变节的法国人。要不是他有责任去保卫巫术法案，他会立刻离开这个该死的殖民地，带着他的人回到波士顿去。
他们的第一件事，他决定——甚至比找到住处、找到霍桑法官或勒索戈登总督还要重要——去探视丽贝卡·韦伯斯特，并确认那个新泽西治安官报告的恶魔标记。如果对韦伯斯特太太的指控是错误的，那该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情！不仅邓斯坦希望把他的猎巫范围扩大到宾夕法尼亚的野心落了空，而且也意味着三个猎巫人白白来到了这个不得体的城市。
他们路过了一个露天的蔬菜市场，然后穿过另一个类似的渔市，然后走进一个叫作“修士的提灯”的酒馆。空气中漂浮着凝滞的烟雾。这烟雾中混合了啤酒的清香、烟叶的味道和人的臭气。鬼神学家们飞快地吃完了他们的午餐——油炸比目鱼、炖萝卜和苹果酒——然后爬上一辆向北的客车。到三点钟的时候，他们到了玛纳扬克村监狱，找到了当地的治安官。
起初，年轻的赫伯特·布莱索不相信这些满身臭汗、筋疲力尽的旅客就是著名的马萨诸塞湾净化委员会。哪怕在埃比盖尔打开牛皮工具包，抽出帕拉塞尔苏斯三叉戟和真相面具之后，仍然没能打消他的疑虑。直到邓斯坦拿出了净化委员会最新版的执照，上面盖有枢密院的大印和贝尔彻总督的签名，布莱索的疑心才烟消云散了。
在邓斯坦的催促下，布莱索叫来他的狱吏，一个叫作诺克斯的臃肿的酒鬼，并命令他把韦伯斯特太太带来。诺克斯下到地牢里，很快把犯人带来了。那是一个身材高挑、面容清秀的中年女子，可惜被剃光了头发，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麻布狱服，手腕上绑着粗粗的绳索。
“下午好，亲爱的弟弟。”她说。
“难以置信！”帕里斯教士喊。
“老天爷！”埃比盖尔喊。
一阵痛苦的寒战扫过邓斯坦的皮肤，似乎一千个猎巫学徒正在用验巫针测试他的每个毛孔。他发着抖，向后退去。她在沙欣河桥上谴责他早已是久远的往事。一道道皱纹已经无声地爬上了她的皮肤。而且她在亚伯拉罕·波洛克的剃刀下失去了大部分头发，但邓斯坦立刻认出了这个犯人的身份。耶稣基督啊！究竟是耶和华那不可预测的天意还是邪恶的梅菲斯特
的计划让詹妮特出现在他的面前？“上帝不容嘲弄！”他尖叫着。他从埃比盖尔手中夺过三叉戟，上下挥舞，就像一个教士在妖怪的面前挥舞着耶稣受难像。“上帝不容嘲弄！”
“这个自称为丽贝卡·韦伯斯特的妇人其实是我丈夫的姐姐。”埃比盖尔向布莱索解释。
“他姐姐？”治安官倒吸一口凉气。“你对这份指控怎么说？”他问犯人。
“我要说，我为姓斯特恩而感到羞耻，便高兴地把它改成了韦伯斯特。”詹妮特回答。
“那这个鬼神学家真的是你的弟弟？”布莱索问。
“我们是从同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犯人说，“但我多么希望不是这样。”
埃比盖尔撇着嘴对詹妮特一笑。一般情况下，只有在天使贾斯廷赐予她一个受到女巫污染的村庄的名字时，她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织你的蜘蛛网吧，一直织到世界末日，异教的婊子，但净化委员会才不上当。丈夫，我建议我们向戈登总督揭露这场闹剧，然后回波士顿去。”
回波士顿？不，邓斯坦想。贵族们也许会玩阴谋诡计，但恶魔的意图却从来都是显而易见的。魔鬼选择詹妮特·斯特恩而不是其他自由思想的异教徒作为他在宾夕法尼亚的主要代理人，显然是想让可怕的著名猎巫人邓斯坦·斯特恩无法参与到詹妮特的“邪术”最终可能招致的任何官司中去——因为这个猎巫人，肯定像其他猎巫人一样，不愿意起诉自己的亲姐姐。
“愚蠢的魔鬼！”邓斯坦喊道。
“愚蠢的魔鬼！”帕里斯先生附和着。
愚蠢的魔鬼。这魔鬼多么不了解他的敌人的头脑——多么不了解皇家猎巫人的心灵！
“斯特恩太太，这不是闹剧，”邓斯坦说，“因为根据亚伯拉罕·波洛克的证词，我姐姐的确和魔鬼签订了契约。”他停了停，等着犯人去反驳他，但她只是翻着眼睛看着天花棚上的大梁。他紧紧攥住手中的三叉戟，走到女巫身边。“波洛克先生提到你的脖子上有一个恶魔的赘疣。我现在要确认他的发现。”
詹妮特低哼了一声作为回答，但她不得不歪过她的脑袋，让邓斯坦能够看到那个赘疣。他用三叉戟的中齿压住了那个疣子。没到五秒钟，他的手开始发抖。
“这是魔鬼的吻——我能感觉到！”
“你什么也没感觉到，除了你那上了年纪的手指的自然抽搐。”詹妮特说。
埃比盖尔用她的手掌扫过犯人那略呈红色的发茬。“你那黄皮肤的丈夫呢？他把你从他的妻妾中赶出来了？”
“波洛克还提到对韦伯斯特太太进行了冷水测试，”邓斯坦说，仍然用三叉戟的齿尖压着赘疣的顶部，“帕里斯先生，你愿意帮我再进行一下这个实验吗？”
“我们可以在斯古吉尔河进行测试。”牧师点点头说。
但在他们能把詹妮特带走之前，一个完全出乎他们意料的异教的干预出现了。赫伯特·布莱索走上前来，像苍鹰抓住鸽子的翅膀一样，从邓斯坦的手中夺过了三叉戟。
“我担心犯人和指控人之间的血缘关系会导致司法上的混乱，”布莱索说，用他的小眼睛盯着邓斯坦，“斯特恩先生，你不能继续对韦伯斯特太太进行验巫测试。显然法庭必须让其他验巫人来替代你。”
“你以为就因为她是我的亲戚，我就不能消灭这个女巫吗？哈！我的父亲就曾经找到了他的亲妻妹勾结魔鬼的证据！”邓斯坦抓住三叉戟，把它从布莱索的手中夺了过来，“你不必烦恼，年轻的法学家。等我明天面见戈登总督的时候，我会高兴地告诉他我和犯人之间的血缘关系。”
“到那时候，总督就会命令你别插手这个案子。”布莱索说。
只要我在见面的时候说“塔克誓章”就不会，邓斯坦想。“时间不早啦，”他告诉布莱索，然后突然转向他的姐姐，像他对付其他魔鬼的新娘一样猛地抓住她，“听好了，韦伯斯特太太。就算异教徒苏格拉底本人从地狱上来为你辩护，你也逃脱不了上绞架的命运。”
“我不需要圣人做我的律师，因为‘理性’在我的一边。”詹妮特说。
邓斯坦转身面向他的同伙，带着他们走向门口，用三叉戟轻轻敲打着每个猎巫人。“什么是理性？”他用一种相当滑稽的语气问。
“《圣经》里可没提到它。”帕里斯教士回答。
“理性，是古老的天主教经院哲学家们非常喜欢的一种思维习惯，”埃比盖尔平静地说，“但今天没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我必须承认，韦伯斯特太太，”治安官说，“在你的弟弟到来之前，我还怀疑过你可能是女巫，但我感受到了净化委员会的邪恶。从今天起，我打算让你的牢房变成一个舒适的地方。”
“你是说我可以有一张真正的床？”她问。
“还有羽毛床垫。”布莱索先生说。
“一件亚麻衬衫换掉这身烂衣服？”
“如果你愿意。”
“墨水、笔、纸和一张书桌？”
“可以。”
“不管什么时候有人来看我，我都可以请诺克斯先生让他进来。”
布莱索先生点点头说：“我会在我的职能范围内为你的探访者提供一切便利。”
在接下来的四天里，治安官很好地落实了他的承诺，尽量改善她的居住环境而争取不会让公众怀疑他受到了她的蛊惑。一对德比夏椅搬进了她的牢房，正赶上她和她的律师的第一次见面。
这场见面还没进行多长时间，詹妮特就发现夏尔·德·孟德斯鸠已经设法超越了他那贵族的血统，具有质朴而亲切的气质。虽然带着羽毛装饰的礼帽，穿着丝绸马甲，围着喷着香水的领巾，并且拥有贵族血统，但他在这污秽的牢房里却毫不拘束。而她相信，就算坐在之前那个没被打扫过的牢房里，他一样会毫不在意的。
“你写了一本杰出的书，韦伯斯特太太，而我打算把它作为我们辩护的核心，”他边说边从他的皮箱里取出一本《世界的自足性》，“等在法庭上向你提问时，我会让你谈一谈加速度、振荡、折射性，以及其他定理。从而让陪审员们认识到这个宇宙遵循着大自然的规律，而不是魔鬼的幻影。”
“先生，看来你已经充分理解了我的观点。”她在她那由石头和钢铁组成的狭小牢房里踱来踱去：十二英尺宽，只有十二英尺——哪怕布莱索先生的善意也无能无力。
“加速度、振荡、折射性，”夏基太太在她的牢房里喊着，“等我的案子开庭以后，我要告诉法官我从来没有用犁头打我的丈夫，因为这不符合自然规律。”
“我也打算这么干，”特平先生说，“你说我偷了佩尔蒂先生的牛，阁下？显然你对折射率一无所知。”
“邻居们，我希望你们能闭嘴，谢谢了。”詹妮特说。
“他们并不妨碍我们，”孟德斯鸠把他的《世界的自由性》放在她的手中，“我希望你能在这本书上给我签个名。”
她走到书桌边，拿起羽毛笔，用笔尖蘸了蘸墨水，然后打开这本书，用她从伊泽贝尔姨妈那里学会的弧线黑体字在扉页上用法语写道：赠夏尔·德·塞孔达……致以我所有的敬意……詹妮特·斯特恩·克朗普顿。“耶稣基督，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一本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当然，除了你在魔鬼的契书上签字的那次，”孟德斯鸠发出一声简短而愉快的笑声，然后马上变得严肃起来，“我带来了好消息和坏消息。”
“先告诉我坏消息。”
“三天前，出于不明原因，马尔科姆·克雷斯韦尔法官退出了这个案子。”
“呸！”詹妮特说，“那谁顶替了他？”
“约翰·霍桑。”
“塞勒姆审巫案里的霍桑？”
“就是那个无赖。”
她手中的笔突然间变得像帕拉塞尔苏斯三叉戟一样古怪而邪恶。“我们的计划已经遭到了沉重一击。”
“沉重一击，没错，但还不足以致命。”
“我现在想听听好消息。”
“根据富兰克林先生的那些血性小伙子的报告，整个费城都在支持你，”孟德斯鸠说，“要是霍桑胆敢缩减你的辩护，从旁听席发出的呐喊足以让整个法庭颤抖，正像约书亚的呼喊震塌了耶利哥的城墙。”
“非常好。”她把笔放在一边，吹干墨水，把书还给孟德斯鸠。
从楼梯上的阴影中，一个男人喊道：“命运女神难道缺少微笑吗，亲爱的詹妮？”一个熟悉的声音，因上了年纪而粗哑，却仍然响亮，“看来一个老朋友来到费城了。”
在走下楼梯的人群正中，是布莱索先生，拿着一支打开了保险的手枪。诺克斯先生走在他的后面，拿着一大串铁钥匙，就像一个堕落天使拿着他那被剥夺的光环。而排头的第一个，穿着破烂而满是灰尘的外衣，走着的是——詹妮特眨着眼睛，一下，两下，然后大声地吞了吞口水——巴纳比·卡文迪什！
“这个乞丐坚持要见你。”治安官说。
惊喜之情，像冯·格里克静电球的电火花一样击中了詹妮特。“他不是乞丐，而是我幼时最宝贵的伙伴！啊，巴纳比，亲爱的朋友，你再一次死而复生了！”
“我打算在我的余生里一直保持这样的习惯。”他说。
看到治安官点点头，诺克斯就打开了牢门，并领着巴纳比走进了詹妮特的牢房。她和这个江湖骗子整整拥抱了一分钟。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汗味、稻草味和霉味组成了一种古怪的辛辣香味。
“我上一次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她告诉困惑的孟德斯鸠，“他正和‘常青树’号一起沉入海底。”
“那真是一场可怕的风暴，”巴纳比扶扶他那在海滩中同样幸免于难的眼镜，“但我从行李箱里拿出了‘莱姆湾渔娃’和‘双头女孩’，两臂各夹一个，从而能一直浮在水面上。在海神的怀抱里躺了二三十个小时之后，一艘过路的葡萄牙双桅帆船把我们救了上来。”
“卡文迪什博士是奇闻怪事博物馆的馆长。”詹妮特向孟德斯鸠解释。
“从女人子宫里诞生的两个最惊人的怪物救了我的命。”巴纳比说。
“他们住在瓶子里。”詹妮特说。
“那是波义耳先生的浮力定律救了你。”孟德斯鸠告诉巴纳比，在他的脸前摇晃着《世界的自足性》。
“没错，我的大人。”巴纳比说。
“不过，有人会说他的救命恩人其实是那些胎儿标本，”诺克斯说，“这样一个标本曾经治好了我爷爷的疱疹。”
“韦伯斯特太太，等你下周出庭的时候，你一定要避免提到卡文迪什博士的这些怪物，拜托，”孟德斯鸠说，“我们必须让我们的观点远离那些农民的迷信。”
“你的话有道理，男爵先生，”巴纳比说，“尽管我个人并不支持农民的迷信，但在过去的五十年里，我正是靠着这种迷信过活。”他从孟德斯鸠的手中接过那本书。“如果埃比尼泽·特伦查德说得没错，詹妮，你已经证明了巫术并不存在，而且把它写在了这本书里。啊，但这个世界真的需要这样的书吗？这是我要问你的问题。”
“大多数人对玄学都漠不关心。”布莱索叹着气说。
“我更喜欢看海盗故事。”诺克斯说。
“大多数人是漠不关心，”孟德斯鸠说，“但他们的法律并非如此。我向你保证，卡文迪什博士，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我们文明的最伟大的各种法律之书正在伸出手来，把韦伯斯特太太的‘重大论证’纳入它们共同的胸怀。”
“作为一个抵制迷信的人，你却深信书籍拥有头脑和灵魂。”巴纳比说。
“我的一生都在书籍中度过，”孟德斯鸠说，“我深深地相信它们拥有灵魂。”
“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家伙，”巴纳比把《世界的自足性》还给男爵，“但我能肯定的是，你想救我的詹妮，但我希望你了解你的敌人。这些猎巫人可都是铁做的。”
“我敢打赌，他们从来没和一个法国法学家打过交道。”孟德斯鸠说。
巴纳比摸摸自己的右太阳穴。“要是我的‘双头女孩’在这儿，那她右边的头会说：‘我非常相信詹妮的律师。’”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左太阳穴。“可是她左边那个邪恶的脑袋会接着说：‘我非常害怕詹妮的弟弟。’”
“我们倒不用害怕邓斯坦，而是应该害怕他那恶毒的妻子，”詹妮特说，从书桌上拿起笔，“因为，我的弟弟有帕拉塞尔苏斯三叉戟、验巫针，以及其他哲学主张，但埃比盖尔只有她脑子里的疯狂。”她吹了吹羽毛，想着怎样的数学公式才能描述这羽毛精致的形状。“我相信，各位先生，我能看透这个女人的脑子，那里面没有理性的思维，而只有燧石和浆糊。”
“愿上帝保佑你，先生。”布莱索对孟德斯鸠说。
“愿上帝保佑韦伯斯特太太。”男爵回答。
- 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1688-1744）：十八世纪英国最伟大的诗人。
- 圣托马斯·阿奎那（St.Thomas Aquinas，约1225-1274）：中世纪经院哲学家和神学家，死后被封为天使博士。
- 马克西米连·罗伯斯庇尔（Maximilien Robespierre，1758-1794）：法国大革命时期政治家，是雅各宾派的实际首脑及独裁者。
- 丹尼尔·加布里埃尔·华伦海特（Daniel Gabriel Fahrenheit，1686-1736）：德国物理学家、工程师，华氏温标的创立者。
- 瑞尼·瑞欧莫（Rene Reaumur，1683-1757）：法国科学家。
- 约翰·哈里森（John Harrison，1693-1776）：自学有成的英国钟表匠，发明了经线仪。
- 约翰·哈德利（John Hadley，1682-1744）：英国数学家和发明家，天才机械师。
- 梅菲斯托费勒斯（Mephistopheles），简称梅菲斯特（Mephisto）：最初于文献上出现是在浮士德传说中作为邪灵的名字，此后在其他作品成为代表恶魔的定型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