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连串刺激的冒险
包括一场海难，孤岛求生，一块不可思议的磁铁
以及与一伙海盗那危险重重的邂逅
在他们准备离开英格兰的前一天晚上，詹妮特回到月亮马戏团帮巴纳比收拾东西。他们准备了两个大行李箱，在里面铺满破布和稻草，然后把那些瓶装的死胎标本放进去。每个行李箱装五个标本。詹妮特感到自己就像把助产士的工作完全颠倒了过来——他们仿佛正在把胎儿放回子宫，从而让大自然可以重新回炉，修正它们的畸形，除去它们的鳞片和羽毛。
她一直以为，在人们眼中，这些怪物就像幸运符一样会带来好运，却从未想过人们会把它们和魔鬼联系在一起。结果，让她大吃一惊的是，“巴伯克郡”号的大副，矮胖而倔强的阿奇博尔德·艾略特在检查了巴纳比的行李箱后，没有发现老鼠和鸦片，却发现了那些死胎，宣布费格斯船长“宁愿让灾星上船，也不会放过这些可怕的恶魔”。这位大副的预言被证明是完全正确的。当天中午，费格斯船长在本杰明的陪同下到后甲板看了那些标本一眼，就对巴纳比说：“先生，我想你肯定是一位亡灵法师，因为我认为一个人没有什么理由收集这么多地狱之卵。我不会让它们上船的。”
“我亲爱的船长，”巴纳比说，“我很惊讶像您这样见多识广的人竟然不知道死胎标本的医学价值。在中国或波斯，医生在出门给病人看病之前，都会在背包里带上一个死胎。”
“我的朋友说得没错，”詹妮特顺着巴纳比那古老的狡辩继续说道，“只要我一摸到‘骑士桥的阴阳人’的瓶子，我背痛的老毛病就烟消云散了。”
本杰明立刻接道：“上个星期二，我只是抱了抱‘斯梅西克的哲学家’，我的发烧就随同早上的露水一起消失了。”
“治病？”费格斯船长嗤之以鼻，“好吧，我想我们现在就能试试你们的话是真是假，”他走到较近的一个行李箱边，抚摸着里面的“坦布里奇韦尔斯吸血鬼”，“上次去亚速尔群岛的时候，我得了可怕的痛风。虽然已经过了两年，但我仍然能感到那火烧般的疼痛感，就像穿上了‘西班牙靴子’
。”
“您必须理解，先生，它们并不总是马上见效，”巴纳比说，“病人常常要等到第二天的日出。”
詹妮特说：“在很多时候，要过去整整两天，才会……”
“老天爷！”船长喊道，“我在骗自己么？不！疼痛开始减弱了！”他开始更用力地摩擦装着标本的瓶子。“我觉得我的脚就像第一次踢我那粗野的弟弟的卵蛋时一样舒服！”
“‘吸血鬼’总是对痛风特别见效。”巴纳比说。
“吸血鬼的胚胎正是这种疾病的克星。”本杰明说。
费格斯船长把“吸血鬼”从行李箱中抱出来，把这个丑陋的怪胎放在明媚的阳光中。“天啊，这么可怕的瓶子，却有着如此强大的效力。”
詹妮特不知道如何解释船长的疼痛为什么会突然减轻。她怀疑，这代表着牛顿所指的心理作用的另一种形式。正像三十年前，在奥科玛卡的劝说下，她在日冕中看到了妈妈和祖母围坐在篝火边。
“很好，大夫，你可以带上所有这些怪物，”船长把“吸血鬼”重新放进行李箱里，“我们可以用它们来对抗我们遇到的拉肚子或坏血病之类的病症。”
两个小时后，“巴伯克郡”号趁着涨潮，乘着风，沿着泰晤士河顺流而下。与他们从费城出发时相比，这一次并没有什么律师或商人来占用詹妮特和本杰明的舱位，所以他们在彼此的怀抱中消磨了整个下午。她总是同情那些与老男人相爱的女人，因为她们不得不接受爱人那消退的热情。而詹妮特却恰恰相反，总是要满足十九岁的爱人那似乎永无止境的激情。不过，她也让本感到了相互之间的满足感吗？没错，她想，虽然他无疑偶尔会渴望年轻女子的怀抱。尽管她的女儿跑去法国让她有些悲伤，但至少她不必眼睁睁地看着本杰明的一个眼睛盯着他的“完美模板”，而另一只眼睛却留连在瑞秋那曼妙的胴体上。
“啊，本，四十七年的岁月在我的身体上留下了怎样的痕迹啊，”她悲叹着，“重力让我的胸部都下垂了。”
“那只是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有着一对如此健康而结实的乳房。”他说。
“我的脖子上有了这么多皱纹。”
“但你看我的舌头多容易就把它们舔平了。”
“还有我腿上的血管都青筋暴露的。”
“那是一条条完美的绿松石矿脉，蕴含珍贵而稀有的血肉。”
可敬而善意的柔情，毫无疑问——但她仍然担心他有些口是心非。不过，如果他必须歪曲事实的话，这些奉承话无疑要好过那些露骨的谎言。恭维是一种多么高贵的罪行——一个永远游荡在谎言的国度与友好的田野之间的无家可归的朝圣者。
在航行的第三天，她习惯性的晕船又发作了。但这次他们早有准备。前一个周五，本杰明去了塔维斯托克街的几家药店。但一些店主说要用高丽参，另一些人建议用桑椹，还有一些人开出干蚕的药方，个别人提出用玫瑰果茶。本杰明也弄不清到底哪种药方的效果最好，结果把四种药品都买了回来，把它们混合成一种发散着怪味、令人厌恶的药剂。奇怪的是，这种混合药剂非常有效——但不是出于它的药效，她认为，而只是因为她的胃在平常的晕船和由本杰明的秘方所引发的更复杂的恶心间无法做出选择，而陷入了一种麻木的状态。
詹妮特一直想象着本杰明和巴纳比会成为好朋友。而在航行过程中，她的期待完完全全地实现了。这两个男人都有着自然科学家的灵魂，却同时都具备着鲜明的实用主义倾向，都希望把大自然的奥秘转化为极为实用的发明。本杰明近来迷上了电力的潜在应用——正如他相信（尽管牛顿并不看好这个假设）冯·格里克静电球和闪电都能产生这种力。“不久的将来，”他坚持，“这来自天堂的火会变得像牛马一样驯服，稳定而安全地照亮我们的房子、温暖我们的床，并烹调我们的食物。”
在另一方面，巴纳比则关心的是如何在医疗过程中减轻病人的痛苦。借助对于死胎标本的长期保存手段的精通，他非常了解酒精和其他蔬菜汁液的应用，而且他显然即将配制出“全世界所有医生都在寻找的珍贵的万能药，一种广泛有效的止痛药”。如果他的下一轮实验取得成功，他将因为“将接受截肢和割除手术的病人从血淋淋的痛苦地狱拯救到理性医疗的阳光世界中”而被后世铭记。卡文迪什·巴纳比还狡猾地眨了眨眼睛，补充着：“而且会变得像克罗伊斯一样富有。”
到了横渡大西洋的第六周，“巴伯克郡”号吃水线周围的海水开始变得黏稠，就像奶油凝结在搅乳器上。船壳上附着了大片相互纠缠的海藻，仿佛形成了一个随着海水摇荡的绿色大筏子。每个人都关心这件事的发展，因为这些海藻很可能预示着美洲大陆已经不远了。而最高兴的是船上的厨子，一个叫弗里德里希·施文德曼的德国人。凭借他的经验，他知道这些海藻里有着大量叫作“盐水莓子”的红壳虾——一种极为美味的动物，像李子一样多汁而可口。考虑了厨子的建议之后，费格斯船长命令放下一艘小艇。而两个小时后，主甲板上就出现了一堆新收获的海藻，就像农夫场院里的干草堆。
施文德曼先生说得没错。成千上万的“盐水莓子”在这些海藻中蠕动着。憧憬着虾肉蛋糕、虾肉馅饼和虾肉鲜汤，船员立刻开始捉虾，很快船的阶梯上堆满了虾肉大餐的原材料。
看着这些饥饿的水手的工作，本杰明和巴纳比就这些“盐水莓子”的起源形成了势如水火的对立观点。本杰明认为这些虾是一种水生果实，就像树上的苹果和梨，是从这些海藻上长出来的。而巴纳比认为这些植物不过是虾的栖居地。而如此众多的海洋生物，是从虾卵中孵化出来的。最终，詹妮特找到了一个解决这场争论的方法。他们所需要的不过是在一个大盆里放上一簇没有虾的海藻。把盆放在后甲板，然后观察这些植物中是否会生长出“盐水莓子”。印刷工和馆长都很欣赏她所设计的实验的精妙。而他们很快就对这场实验的种种参数达成了共识。如果海藻在十天内没有长出虾，那么本杰明会承认巴纳比的假设是正确的。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厨子用这种“盐水莓子”做出了一道道盛宴，但与厨房事务相比，詹妮特和她的朋友们更关心伟大的育虾实验。每天早晨，他们都会登上后甲板，检查那个液体温床。根据他们前七次的观察，这些海藻似乎本身并不具备生殖能力。
“你准备好承认大自然法庭已经判决你的观点败诉了吗？”巴纳比问本杰明。
“也许今天下午就会一下子长出虾来，”本杰明回答，“也许它们已经长出来了，只是太小，在没有显微镜的帮助下肉眼难以辨别。”
詹妮特皱着眉头说：“你真的这么想吗？”
“事实上……不，”本杰明说，“但既然我的‘完美模板’没有对‘随和’做出任何要求，我觉得我可以随自己的心愿在这件事情上固执己见。” 伟大的育虾实验进行到了第八天——这一天的早晨和往常一样。“巴伯克郡”号就像在瑟彭泰恩湖（伦敦风景之一）上航行的玩具船一样平稳地滑过水面。詹妮特、本杰明和巴纳比登上后甲板，查看他们的实验皿，用手指翻看水藻，借着早晨的日光仔细检查每一片藻叶。突然，一阵狂风掀飞了本杰明的帽子，把它扔进了海里。另一阵风随后而至，同样猛烈，横扫整个甲板，那力道足以掀翻罗盘箱，刮走小艇中的船桨，让船上没有系好的绳索像东印度的眼镜蛇一样跳着舞。
三位实验者本能地退到了后甲板下面的露天货舱里。他们像一窝藏在岩洞里躲避海水的熊一样紧紧抱在一起。到了十点钟的时候，这艘双桅帆船便已经陷入一场暴风雨的掌控之中。
“这一定是这天地之间最强大的力量！”当一道闪电划过那铅灰色的天空时，詹妮特喊，“老天爷，我很难相信如此可怕的天火……”一声震耳的惊雷在天空炸响，“竟然与冯·格里克静电球的电火花有着同样的性质！”
“这是人们常见的直觉，斯特恩小姐，”巴纳比在风暴的颠簸中喊道，“但我认为富兰克林先生的假设是正确的！”
“电火花和大毁灭，昆虫和麋鹿——它们对于上帝都是一样的！”本杰明喊。
“巴伯克郡”号沿着摆线左右摇摆着。这摇晃如此剧烈而不稳定，甚至连牛顿的微分学也解释不了。白浪滔天，让整个大西洋都变成了山羊乳酪的颜色。暴雨如注，在天地之间形成了一张巨大的银帘，标志着一场史诗般的疯狂歌剧的结束。天堂之火再一次照亮了那愤怒的天空，随之而来的雷鸣声让船体咯咯作响。
“我必须把我的那些标本绑好！”巴纳比喊，向更深一层的货舱走去。
“你真是你孩子们的亲生爸爸！”詹妮特喊。
“亲生爸爸，没错，”他说，掀开舱口的盖板，“哪怕我不时会卖掉它们中的一个！”
巴纳比下去后不久，詹妮特向桅杆望去，一幕令人震惊的场景映入她的眼睛。大多数水手都爬到高处，疯狂地挂上顶桅帆和上桅帆。
“他们疯了吗？”她叫着，“他们本该把所有的帆都降下来，而不是在狂风中升帆！”
“我猜船长已经感到有一股更强大的风暴正从东边吹来！”本杰明喊，“他想赶在风暴的前面，以免它追上我们，把我们击得粉碎。”
本杰明的话音未落，他的推测就被立刻证实了。艾略特先生踉踉跄跄地走上了后甲板，雨水灌进了的衣袖。他说船长认为有一股毋庸置疑的风暴正在追赶“巴伯克郡”号，而他们唯一的希望是飞得足够快、足够远，以免这头巨兽追上他们。
“我必须请你帮个忙！”艾略特告诉本杰明，“我的手下都忙着升帆和支撑船体，所以我们缺少人手去排净船上的积水！如果你能去操作左舷的水泵，那么水手长就能负责右舷的水泵！”
“我非常乐意出力，这也是拯救我们自己。”本杰明回答。
“我也一样！”詹妮特告诉艾略特先生。
“这可没有女人能干的活！”大副说。
“跟生孩子的痛苦比起来，”她说，“这活简单就像烤面包一样轻松！”
詹妮特分不清，到底是出于绝望还是气愤，艾略特先生恭敬地鞠了一躬，表示同意。本杰明挽着她的胳膊。他们一起走出货舱，在狂风中艰难地向前行进。主甲板已经变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河流。大浪和雨水冲刷着甲板，让它变得像冰一样滑。但他们最终到达了左舷水泵。两人一前一后抓住杠杆，立刻开始工作——上、下、上、下、上、下，一下接着一下。狂风呼啸。大浪像城墙一样高。雨水像小溪一样流过她的头发、她的脸颊。让她浑身湿透，以至于她感到她的裙子就像锁子甲一样沉重。为了振奋自己的精神，稳定自己的情绪，她想象自己正在凯默印刷所里的一台布劳印刷机边，一张接着一张地印刷着极有说服力的“重大论证”的书稿。
为了保持“巴伯克郡”号浮在水面上，他们拼尽全力压了二十分钟水泵。就在詹妮特提醒本杰明他们似乎陷入了永无休止的循环时，艾略特先生及时出现并证明了她的悲观——船舱里，他说，积水的速度和水泵排水的速度一样快。
“那我们还要接着干吗？”本杰明问。
“对，只要你们还有力气，先生！”艾略特先生说。
“我有！”本杰明说，“你呢，詹妮？”
“继续转，继续转，本！”她说，“我们会让它一点点变亮的。”
当中午来到这片狂风怒号、暗无天日的大西洋时，桅杆突然发出了令人恐惧的声音。随着风暴那低沉的喉音，后桅的顶桅帆被撕成了两半。紧接着，巨大的上桅帆也在猛烈的风暴中屈服了。几秒钟后，前桅的顶桅帆也被撕成了碎片。
“看来我们的船长在和风暴的对抗中已经输了！”詹妮特对本杰明喊。
“他最好赶快降帆，不然我们就要翻船了！”
费格斯船长显然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因为那些船员都从桅杆上爬下来，带着理发师对付那些烂牙一样冷酷的效率，猛地拉松那些系紧的索栓。松开系索座围栏上的所有吊索，让帆在风中烈烈飘舞，就像一支行进中的妖精大军的旗帜。
尽管船长与风暴赛跑的失利表面上有着不祥的预兆，但詹妮特决定只看事情好的一面：船员们，感谢上帝，很快会接管这座水泵。她像一条上了岸的比目鱼一样喘着粗气，特别用力地压了一下杠杆，这时天空的一道闪电照亮了白色海洋上的一座绿色的小岛。这座小岛显得是那么郁郁葱葱，与新泽西的海岸线完全格格不入。她认为风暴已经让这条无助的双桅帆船严重地偏离了航线。
“你看，本！加勒比岛在右舷！”
“岛？”他喊，“我没看见岛！”
“那是加勒比岛！”她喊。
“加勒比？我们不可能向南偏离那么远！你看到的不过是海市蜃楼！”
“我们在加勒比！”
“你看错了！”
就在她正准备为自己的眼睛辩护的时候，这两个费城人的境遇突然急转直下。一个大浪席卷甲板，冲倒了詹妮特和本杰明，裹挟着他们冲过船栏。他们在半空中画了一个简短的弧线，让他们的肺里灌满了加勒比的空气，然后掉进了海水中。
詹妮特在水中只下沉了不到十英尺，神圣的浮力法则就让她开始向相反的方向运动。带着小鹰刚刚破壳而出般的愉悦，她钻出了满是泡沫的海面，然后从她的喉咙和鼻子里咳出了整整一品脱咸水。她发疯般地眨着眼睛，挤出眼睛里的海水。望向那波涛汹涌的海面，她看到了那无情的暴雨……接着是来回漂动的本杰明……然后，很多码以外，“巴伯克郡”号。帆的碎片在他们的桅杆上飞舞。没有系牢的帆布四处抽打，就像一个疯狂的海妖的触角。风暴无情地重击着这条船，把乘客和船员纷纷残酷地抛进大海，就像一头猩猩摇晃着一颗香蕉树，从而让它的早餐纷纷落下。
“我们会游泳，本！”她喊，“这场风暴永远别想淹死我们！”
“游泳！”他同意，吐出一口海水。
没有了她的陪伴，“巴伯克郡”号再也抵抗不住风暴的击打。那是一场难以想象的彻底的肢解。就像一名生物学家解剖着一只用于显微观察的野兔，狂风解剖了这条船。前桅砰地一声折断了。后桅和后甲板四分五裂。斜杠帆抛弃了船舷。横桅索松开了三孔滑轮。支柱、前桅楼和桅顶横杠消失在暴风中。
“你说的岛在哪？”本杰明喊。
“我分不清方向！”她喊，“我只能祝福某个守护天使来为我指路！”
“我来祈祷，你来带路，上帝保佑，我们很快就会发现一片沙滩！”
甩掉他们的靴子和外衣，两个费城人一前一后地游着，游过一个个山一般高大的巨浪，就像驯服海神波塞冬的一匹匹烈马，直到他们终于遇到了一块固体——不是一片海滩，而只是船尾甲板防水壁的一块十英尺长的碎片。他们筋疲力尽地爬上这条偶然遇到的“木筏”，然后趴在它那湿漉漉的表面上。詹妮特俯卧并咳嗽着，本杰明仰卧并发着抖。
在摧毁了“巴伯克郡”号之后，这场风暴渐渐离开了现场，裹挟着它的喧嚣向北而去，只留下蒙蒙细雨作为纪念。两个费城人四处张望，希望能找到其他幸存者，但风暴显然把这场海难的其他残骸都带走了。
“克朗普顿太太，我的身上发生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本杰明说，牙齿格格打战，“虽然我面临的下场不是缓慢而痛苦地干渴而死，就是被鲨鱼利索而血腥地吃掉，但我仍有一个愿望。”
她翻过身，说：“本，我可没心情想那些男欢女爱的事情。”
“宝贝，你猜透了我的想法。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再和你云雨一番。”
“哪怕我们就要死了？”
“及时行乐。”
正像米拉曼特太太在《如此世道》的第二幕登上舞台一样，太阳突然从玫瑰色的云彩后面华丽登场。“告诉我，我的勇士，”她问，“在什么情况下，你才不会去考虑响应淫欲的召唤？”
“从来没想过。”
“如果炮弹炸掉了你的腿呢？”
“那情人的抚摸会缓解我的剧痛。”
“要是蚂蚁正活活把你吃掉呢？”
“那我也会趁着最后一口气及时行乐。”
雨停了。海鸥在高高的天空上翱翔。木筏上洒满了金色的阳光，晒干了他们的内衣，温暖着他们的躯体。在西印度那无垠的天空之下，两位科学家交换着惊恐的吻。 詹妮特的岛，感谢上帝，并不太远。本杰明给他们的筏子起名为“奇迹”号——以纪念可怜的巴纳比·卡文迪什。其后不久，远方便出现了一连串植被繁茂的小丘，它的剪影就像一头有着许多驼峰、正在涉水渡过一条河流的骆驼。风和海流都助长了两个费城人的好运气，因为两种力量都在把“奇迹”号稳定地推向陆地。在黄昏之前，木筏就搁浅在一个小小的海湾里。海湾里点缀着一簇簇美丽的白珊瑚。海湾周围环绕着茂盛的红树林。
詹妮特和本杰明为他们的幸免于难而赞美他们的神——詹妮特赞美她的“无上荣光的造物主”，而本杰明则按自然神论者的习惯赞美“钟表匠”。随后，他们下了木筏，蹒跚地蹚过波浪，头晕目眩，惊魂未定，精疲力竭，但最重要的是为他们仍然活着而满心欢喜。
他们走上沙滩。沙滩上的沙子如丝绸般细软，其间不时掺杂着空螃蟹壳。他们赤脚走过沙滩，走进树林，很快发现他们各自的神仍然眷顾着他们，因为那场风暴在石缝和树丛间形成了十多个小水坑，其中储藏着甘甜的雨水。哪怕是遇见皮埃里亚圣泉、雅各的井或青春泉也不会让他们比这更高兴了。
“你怎么样，富兰克林先生？”她问，吮吸着那清冽的雨水。
“我糟透了，克朗普顿太太。你呢？”
“我也是。我在为淹死的馆长难过。”
“这真是悲惨的一天，”他用舌头舔着水坑里的水，“但我想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乐观一些，心怀希望，尽力而为。”
“把手放在耳边，本。听，你听到了吗？”
“听什么？”
“那是命运女神的声音，她笑着，用我们的生命玩着纸牌戏。”
干渴熄灭了，喉咙舒服了，他们决定在疲劳让他们晕倒之前先睡上一觉。回到海边，他们把“奇迹”号拉到树林边。把这块隔水板的碎片扣在一块大岩石上，并在木板下面的空间里铺上海草和蝎尾蕉的叶子作为床垫。他们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住进了这个简陋却勉强能够居住的坡屋。
“真像个宫殿。”他说。
“床也一样。”她说。
就像蛇蜕皮一样，他们抛掉他们那纷乱的想法和含糊的恐惧，在海水退潮那刺耳的低语声中睡着了。 一场小鸟的合唱预示着黎明的到来——长尾鹦鹉，詹妮特猜，还有她听不出的几声颤音，几声啭鸣和咕咕声。琥珀色的阳光刺进坡屋。詹妮特不知躺了多长时间，静静地倾听着海浪的声音，吸收这富有节奏的咆哮声，就像一个胎儿在适应母亲的血流声和心脏跳动声。
“啊，原来那不只是一个噩梦，”本杰明说，从梦中醒来，“我们真的被困在孤岛上了。”
“我听说过，被困者常常会用的一种方法，是把他的坐标写在一张纸上，再把这张纸装进一个瓶子，把它扔进海里，”詹妮特说，“不过，唉，我们没有瓶子。”
“也许其他被困者的瓶子会漂到这海滩上。我们就打开瓶子，把我们的消息放进去，再把它扔进水里——当然，我们会排队等待第二个被救援。”
他们整个上午都在布满礁石的小海湾里收集早餐。饥肠辘辘的他们轻而易举就说服了自己生吃活虾对人体是无害的，然后开始着手捕捉生活在长满海草的礁石上的各种小生物——沙蟹、“盐水莓子”、蜗牛，还有海贝。
“告诉我，本，昨天赞美天主的时候，你也感到像我一样的羞耻么？”詹妮特把一只蜗牛从它的壳中撬出来，把这只小动物放进嘴里。“今早，天刚亮的时候，我发现我对天主的赞美，构成了对巴纳比、艾略特先生、费格斯船长，以及所有随着‘巴伯克郡’号沉入海底的遇难者的侮辱。”她咀嚼着那富有弹性的肉，微妙的味道，有些像蘑菇。“我宁愿相信没有上帝，也不愿意相信如此反复无常的神。”
“我亲爱的克朗普顿太太，要想体验无神论，你肯定是挑错了时间和地点，”本杰明说，“不管神是公平的，还是反复无常的，但只有靠他的施恩，我们才有可能再次见到费城。”
“你无疑是对的。但以后我要克制自己赞美造物主的冲动。”
本杰明从一只蚌壳中掏出肉来，把它放进自己的嘴里。“你难道没听说过帕斯卡先生那杰出的推论吗？做一个信徒要比做一个无神论者合算得多，因为后者丧失了他那不朽的灵魂，而前者只不过是幻想破灭而已。”
“伊泽贝尔姨妈说帕斯卡是一个臭名昭著的赌徒，”带着疯狂般的贪吃的欲望，她在礁石上摔碎了一只沙蟹，“她说，任何值得人们称之为‘至高无上的主’的神都会嘲笑信徒的自鸣得意，而会报答无神论者的虚张声势。”
本杰明把他的两手食指交叉在一起，把这个十字举向天空：“请原谅我的朋友的不敬吧，主，无论您存不存在。吃下了这些甲壳类动物，她今早摄入了太多的盐，这让她的脑子有些发干。” 在尼玛库克人的部落里度过的岁月，让詹妮特知道，尽管这个岛看起来肥沃而繁茂，但大自然并不在乎他们的生死。他们一定不能把下一顿饱饭，下一个温暖的夜晚，下一刻宁静的时光视为理所当然。作为一个乐观主义者，本杰明最初嘲笑她的宿命论，但在随后的三天里他们在这个岛上连一口吃的也没找到。从此，他就开始热心学习起阿尔冈昆人的生存技能。
他们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在背风的岸边盖起一座棚屋。他们用大树枝做框架，用合欢树的树皮做屋顶。当然，要是有几根圆木做柱子就好了，但没有一把铁斧或大马士革长刀是不可能完成这样的工作的。在詹妮特的指导下，本杰明学会了怎么用兽皮做软帮鞋、用长草做衣服、用弓钻生火、用芦苇搭建围堰来捕捉石斑鱼、忍受烤蝈蝈的味道、欣赏煮树蛙的美味，以及设陷阱捕捉在森林里像兔子般到处乱跑的刺鼠。
刚开始时，本杰明还为如此公然地违背自己的素食原则而感到伤心，但之后他注意到，每当他们在烤鱼之前剖开石斑鱼的肚子时，都会在它的肚子里发现一条小鱼。“如果大鱼能吃小鱼，”他说，“那我就看不出为什么我不能吃大鱼了。”
“此话有理。”詹妮特说。
“做一个理性的生物真是方便，”他说，“因为无论人想去干什么事情，他都能找到一个理由。”
哪怕随着他们逐渐适应了这个残酷的生存环境，詹妮特悲伤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她心中为那死去的朋友永远保留的画面却是她永远也没有真正目睹过的场景——这个江湖骗子咧着嘴笑着，把“莱姆湾渔娃”递给比利·斯里普芬格，漫不经心地承诺它会给他带来好运。巴纳比·卡文迪什正是这样一个严谨的伪善者，把他的虚伪与欺骗仅仅限制在一个领域中——他的标本，而在其他所有事务上都保持正直。
作为对弗兰西斯·培根的政治寓言的致敬，他们把他们的岛命名为“新大西岛”，而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他们探索它的内陆，了解它那丰富的物产，并确定它的形状——一个不规则的椭圆。沿着这个椭圆较长的轴线耸立着大约十五英里长的L形山脊，宛如这片陆地的怪石嶙峋的脊骨。每次探险都让他们大开眼界：从成群结队的仙子般簇拥在一起的紫色蝴蝶，到背壳让人想起拜占庭式马赛克的海龟；从在森林中建造成巨大的蚁丘的蚂蚁，到蛛网像蕾丝花边一样复杂的蜘蛛；从遥相呼应的两道瀑布——它们变成两条潺潺流过丛林的小溪，就像水晶的二重唱，到成群灵活的猴子——它们用尾巴缠住最高的树枝，荡来荡去，就像古老的教堂的钟。这真是物产丰美的天堂——只不过，就像亚当与夏娃那远古的庄园，一个暗藏的贼偷走了他们的幸福。
这条蛇的名字叫厌倦。在这座大西岛上没有任何东西能供一位培根式的实验者磨练心智，没有智力的磨刀石，没有心灵的打火石。与鲁滨逊·克鲁索不同的是，他们不能满足于孤岛求生的境遇。鲁滨逊从事任何创造性活动（种大麦、做家具和驯养山羊）时都会感到非常快乐。但本杰明和詹妮特有着不同的需求。他们渴望沙龙和研讨小组、游吟诗人和显微镜、寓言与空气泵。把他们这样的人扔在西印度的一个孤岛上，就像把牧羊犬扔在一个没有羊的国度，或者把鹰带到一个重力极大，连草籽都飞不起来的星球。
有一段时间，他们靠戏剧来打发这个伊甸园里的无聊日子。本杰明构思了一些独幕喜剧。它们的情节如此单薄，主题如此清楚，以至于根本不需要把它们写下来。他只要抛出一个基本的前提，“新大西岛剧团”就能一直即兴表演到底。对于詹妮斯，他们剧目中的桂冠当属《轻重缓急》，剧情是关于一个贵族和他的太太为了解决他们小小的家庭纠纷（起居室刷成什么颜色，客厅里养什么猫），雇佣了两个平民来进行致命的手枪决斗，一个人代表家庭争议中的正方，另一个代表反方。她也喜欢《王之头颅》，讲述了一个国王和他的皇后把除了睡眠之外的所有时间都用于赌博和鹰猎。他们命令皇家魔法师制作了一对和他们一模一样的假人，专门用于处理日常的国家大事。出于国王的傲慢自大的气愤，这对假人专门发布一些残暴的法令。没过多久，真正的国王和王后就被送上了断头台。
在那些什么都看不懂的猴子面前表演并不能带来多少情绪上的满足感，于是两个费城人最终寻求另一种更不用动脑的方式去排遣他们的无聊。于是，本杰明的“自我节制表”（他为了让他的“完美模板”死而复生，用一些合欢树的树皮作纸，用烧焦的小树枝作笔）很快就布满了黑点。尽管新大西岛的丰富物产中并不包括比利时蛇皮袋，但詹妮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的云雨之欢并不会带来怀孕的后果。而且在过去的二十个月中，她都没来月经。所以，当她意识到她再次怀孕的时候，她感到万分沮丧——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她那日渐膨胀的肚子和在平地上也会“晕船”的感觉呢？
“我现在要宣布一件事。”在一个温暖的下午，她告诉本杰明。他们正在用黏土修补他们的小屋。在早上的暴雨中，他们的屋顶已经漏得很厉害了。“只要再等六个月，詹妮特·斯特恩·克朗普顿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就要降生了。”
“亲爱的天使，你在跟我开玩笑吗？”他说，揉搓着他那零乱的大胡子。
“我的话要是玩笑，那这间棚屋就是大教堂。”
“怀孕？你这个岁数的女人？”
“天啊，本，你把我看成是老态龙钟的撒莱
吗？你以为没有耶和华本人的帮助，我就不能给我的爱人传宗接代了吗？”
他皱着眉头，把一块棕黄色的黏土放在漏雨的地方。“这事在我看来真是太奇怪了。”
“奇怪？奇怪？你可不要说你和这孩子没关系，先生。我不需要提醒你这一点。”
呼吸，似乎突然之间变成了她的情郎需要全心全意关注的一件事。“啊，我宗爱的克朗普顿太太，我觉得我当爸爸还有些太年轻了。”
“正像我当妈妈有些太老了一样。”
“说实话，这个消息让我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就像大自然、命运女神和你合谋背叛了我。”
“被欺骗？”她反唇相讥，“被欺骗？你怎么敢用这样的罪名指控我？”
“就算不是欺骗，也是一种恶意的粗心大意。好女人都知道自己容易受孕的日子，并会相应地提醒她的爱人。”
“呸，本，就算是女巫法庭也没做过如此不公平的判决！南玛斯孔滕！”
“什么？”
“我生气了！”
她猛地转过身，大步离开了棚屋。她的耐心到了极限。她宁愿听加尼·斯洛克姆吹嘘如何追捕伪币犯，甚至听科顿·马瑟谈美洲那些崇拜邪神的黄种人，也不愿再忍受这些蠢话了。
随着太阳沿着弧线渐渐趋向于与海洋的幽会，她沿着隆隆作响的海浪向南走去。她发誓要单独过夜，睡在一堆蝎尾蕉的叶子上。如果睡神摩尔雷不肯降下他的礼物，那她就会利用晚上的时间仔细想想有什么办法能够拯救这个让人难以忍受的富兰克林先生。唉，还没等她拿定主意，天空就变成了死灰色，降下寒冷、猛烈而不利于健康的大雨。她在冷风中发着抖，她的草衫变得越来越湿。她发现为了尊严而患上胸膜炎可不值得，于是飞快地跑回海岸，默默地走到本杰明的身边。整整一分钟，两个人彼此瞪着对方，任由雨水从身上滑落，不说一句话。
“我越想这件事，”他最后低声说，“我就越高兴地想到，我能教我们那聪明的小儿子学习印刷匠的手艺。”
她抓起他那湿漉漉的手，掰着他那肥厚的手指头：“这个我们的儿子很可能是个女儿呢！”
“那她会跟随她的妈妈进入现代几何学的荒原。我能看到这个小詹妮特在费城友谊学校教授微积分。早在她出生之前，我就会一遍又一遍地为她背诵乘法口诀。她一定能够听到我的声音，从而还没等出生就学会了算术。”
他们对彼此露出疲倦的笑容，交换着不信任的愁容，然后，跨过棚屋的门槛，在这陋室里躲避这场暴雨。
印刷匠、科学家、剧作家，还有——现在——父亲，本杰明·富兰克林，在他儿子出生后的第一周里，一直在新大西岛的深处布置着捕捉刺鼠的陷阱，并通过在一个泥饼上放置小小的鹅卵石来标记它们的位置。在第八天早晨，他拿起草织的袋子去检查各个陷阱的收获，感到有点像一个地主在巡视他的庄园。第一个陷阱一无所获，第二个也一样，但第三个陷阱却真的抓住了一只刺鼠。这只困惑的动物悬挂在那里，就像木匠的棉线上悬挂的铅坠。
直到他儿子出生的时候，本杰明才体验到真正的狂喜之情。通过望远镜观测土星环，用冯·格里克球产生静电，或与他的真心爱人的云雨之欢——这些当然也带给他莫大的欢乐。但他犯了多大的错误呀，因为所有这些快乐都难以与威廉·富兰克林的出生相比。
詹妮特采用她在尼玛库克部落中钟爱的直立姿势进行分娩。她的胳膊紧紧夹住两棵邻近的红树。但分娩产生的痉挛仍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痛苦，甚至让本杰明开始渴望能够得到巴纳比·卡文迪什所说的一剂“万能药”。尽管詹妮特的痛苦让他失去了判断力，但他最终并没有成为“一个不称职的助产士”。事实上，他在她剧痛时安抚她，引导胎儿脱离子宫，权威般地宣布婴儿的性别，并用一把石刀切断了脐带。按照詹妮特的吩咐，他收拾起那些凝胶状的胎衣（它就像卡文迪什的标本一样既有趣又让人恶心），把它埋在沙子里。当母亲在痛苦的煎熬过后终于心满意足地睡去，他抱起他们的儿子来到一个潮汐池，给了他第一次沐浴，用一片皱巴巴的蝎尾蕉叶子温柔地清洗他那沾满血污、满是皱纹的身体。
尽管“威廉”显然是这个惊人的灵魂的名字，但詹妮特和本杰明却有着各自的理由。对于詹妮特，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她最崇拜的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和威廉·康格里夫。而本杰明则倾向于政治内涵，因为许多自由之友都叫威廉，像威廉·佩恩，宗教信仰自由的倡导者；威廉·华莱士，英勇的苏格兰斗士；还有橘色威廉，第一个完全在国会的掌控下统治英国的君主。
本杰明小心翼翼地向那只刺鼠走去。即使在拼命挣扎的过程中，这只刺鼠仍然用眼睛盯着他。他停了停，又向前迈了一步。就在这时，新大西岛的重力突然抛弃了它以往对于牛顿万有引力的忠诚，而获得了令人不安的独立思维。
“天啊！”
本杰明被绳子套住的那只脚踝腾空而起，他的身体和脑袋下坠。最终他停了下来，他的手臂向下悬垂着，指尖摩擦着泥土。他的第一个想法（非常荒唐，他意识到）是一群怀恨在心、聪明过人的刺鼠设下了这个陷阱。他的第二个想法（理性多了）是他踩中了岛上其他人设下的捕捉刺鼠的陷阱。他的第三个想法（非常惊恐地）是这个陷阱是专门为他而设的。而设置这个陷阱的人很可能就是在《鲁滨逊漂流记》中让人难忘的那些食人族中的一个。
在大约一个小时中，他忍受着倒吊的滋味。他的头部充血，双耳嗡嗡作响。他的双眼只能看到那只同样被吊在空中的刺鼠，一丛长满浆果的灌木，以及一个像牛顿的钱杖一样长满木瘤的红树根。当两只棕色的皮靴终于出现在他的视野中的时候，他的心中充满了希望，因为这样的靴子肯定超出了食人族的预算。
“看啊！”一个男性的声音喊道，“我们抓住了一头非常奇怪的野兽。”
第二双漆黑的靴子，像比利时蛇皮袋一样打着油，出现在本杰明鼻子前几英寸的地方。它们的主人，同样是个男人，接着说道：“上帝在造这只怪兽的时候真是有些异想天开。他的脚长在了本该长脑袋的地方。”
“膝盖长在了心脏的地方。”
“卵蛋长在了胃的地方。”
“本·富兰克林，你真是一头让人困惑的野兽。”棕色靴子的主人俯下身体，让本杰明看到他的脸。他是一个壮实的黑人，穿着褐色皮裤和一件蓝色布衫。他的眉头紧锁。“别担心……”他从腰间拔出一把刀子，“我这就放了你。”
刀光在午间的阳光中一闪。本杰明接着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地翻了一筋斗，摔在地面上。当本杰明恢复神智的时候，黑色靴子的主人（同样也是一个黑人，比他的同伴矮小，只穿着一条刺鼠皮裤，脖子上还围着一条红色颈巾）伸出了手帮他站了起来。
“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本杰明问，从绳圈中爬出来。
“我们不光知道你的名字，”刀手说，“从你们上岸起，我们每天都在监视着你们。”
“我们默不作声，仔细倾听，了解到不少东西，”另一个黑人说，“你们那出《轻重缓急》的短剧很有意思。”
想到这两个黑人监视了他整整一年，本杰明的脑子又开始眩晕起来。
“我叫恩贾布罗，妈妈给我起的名字，”刀手说，“这是我的弟弟，卡尼索，但在卡罗莱纳的白人主人叫我们杰迪代亚和奥斯瓦德。”
“那你们是奴隶吗？”
“我们曾经是奴隶，”卡尼索说，“现在我们是埃瓦村里的自由人，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我们古时的伟大国王。”
“村子？”本杰明大吃一惊，“你们在这儿有个村子？”
“我们的大首领埃宾诺斯·姆本巴统治着这个村子，还有他的皇后，奥塞卢姆，”恩贾布罗说，“让我们给你讲个故事，本·富兰克林。”他走到那个倒吊着的刺鼠旁边，利索地折断了它的脖子。“六个月前，埃宾诺斯·姆本巴和奥塞卢姆召集了他们的大臣，商议如何处置你们两个人。所有五票都支持砍掉你和你的女人的脑袋。但你们的运气不错，大首领和他的皇后驳回了这个裁定。”
卡尼索补充道：“他说耶稣基督可没有砍过任何人的脑袋。”
“要是你们的首领决定饶了我们的性命，那你们为什么还要给我设陷阱？”本杰明问。
“这纯粹是个意外，”恩贾布罗说，“这个丛林到处都隐藏着这种陷阱，以对付奴隶捕手。”他用刀子砍断挂着刺鼠的绳子，把这个柔软的小毛团递给本杰明。“走吧，先生。拿着它。死刺鼠可不会咬人。”
本捡回他的草袋，把猎物放进袋中，然后告诉这两个逃亡的奴隶，他希望能及时感谢国王和王后的不杀之恩。卡尼索解释，与接受一个白人的感激相比，王室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本杰明说他仍然希望能和他们一起去埃瓦村，从而让大家看到他只不过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印刷匠和科学家。兄弟俩同意了他的要求，但必须蒙住本杰明的眼睛。
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中，恩贾布罗和卡尼索带着他们的“猎物”穿过丛林。卡尼索的颈巾正好用于蒙上本杰明的眼睛，仿佛他随时等着被一个火枪小队执行死刑。在整个旅程中（上山，登上中央山脊，再下山），兄弟二人向本杰明讲述了他们到达新大西岛的故事。而他们把这个岛称为阿梅基岛。
恩贾布罗和卡尼索出生在卡罗莱纳的皮迪威罗斯，一个肥沃的种植园。他们从出生便是奴隶。到他们刚刚成年之时，他们听说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贝宁西非王国。他们的曾祖母曾经在那片土地上种过番薯和可乐果。后来，葡萄牙奴隶贩子来了，给黑人们套上铁链，运过大洋。一个贝宁王国的农民的生活是贫穷而劳苦的，但所有这些痛苦与在一个肥沃的种植园里那无穷无尽的耕种和收割的苦工相比，就变得像牛奶和蜂蜜一样甜了。但在卡罗莱纳，奴隶们还要面对更可怕的事情。如果说撒旦的使者是堕落的，那么皮迪威罗斯种植园的主人，安德鲁·拉金（他的父亲靠着打牌，从克拉伦登伯爵的手中赢来了这个种植园）正是地狱使者最鲜明的写照。他笃信英国国教，觉得自己作为一名基督徒有责任拯救非洲黑人的灵魂。因此，恩贾布罗、卡尼索以及伙伴们都在教堂里接受了洗礼，并学习英国国教的公祷书。尽管不断挨受鞭刑或殴打，常常挨饿，甚至有时被割下肢体或器官作为惩罚，但皮迪威罗斯的奴隶们很可能免受地狱之火的折磨。
在接连三次庄稼歉收之后，拉金认为万能的主不想让他成为一名富裕的农夫。他卖掉了种植园和奴隶，去了康乃迪克，想去做海狸帽子的生意。购买拉金的奴隶的最高价来自遥远的牙买加，那里的甘蔗产业需要结实的黑人劳动力的不断供应。在1720年6月末，恩贾布罗、卡尼索和其他九十六名贝宁黑奴被装上了英国武装商船“常青树”号，被向南送往牙买加。
在抵达圣萨尔瓦多附近后不久，“常青树”号的两个罗盘神秘地坏掉了。而第二天早晨，这艘武装商船进入了一个没有风，却热得要死的区域。随着这令人倦怠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常青树”号的船长不得不按茶匙的量来分发淡水，按盎司来分发硬面包。而给黑奴们的淡水和食品配额则几乎降低为零。接着，在风停了后的第三周，在贝宁黑奴中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摩西”，精明而机灵的埃宾诺斯·姆本巴，安德鲁·拉金的前男仆和图书管理员。利用船上蔓延的绝望情绪，埃宾诺斯·姆本巴率领其他黑奴突然起义，淹死了船长，勒死了大副，砍掉了水手长的脑袋，并割断了所有船员的脖子。
洗去他们手上的鲜血，贝尼人乞求他们祖先的灵魂把他们送回西非的家园。但回答他们祈祷的只有无力的海流和贫血般的微风。在飘流了九天之后，“常青树”号搁浅在一座地图上没标出的小岛的浅滩上，埃宾诺斯·姆本巴立刻命令他的手下搬空这船上所有的物资——不仅包括那些显然有价值的物资，像刀子、斧子、毛瑟枪、钉子、铁头木棒、木材、木板、绳索、帆布、望远镜和罗盘，还有托马斯·莫尔
的《乌托邦》（Utopia）、约翰·班扬的《天路历程》（The Pilgrim's Progress），以及詹姆斯国王的《圣经》。在埃宾诺斯·姆本巴的指挥下，他们在“常青树”号上放了一把火，把这条船烧成灰烬，从而哪怕有奴隶捕手碰巧路过阿梅基岛，也永远不会想到曾经有一条船在这里搁浅。
“我们在这里生活得越久，就越感到我们发现这个地方真是幸运，”恩贾布罗告诉本杰明，“西印度的大多数岛屿都是一片不毛之地，只有西班牙猪和野洋葱能在上面生存，其他生物都无法立足。”
“在走进埃瓦村前，你该有适当的心理准备，”卡尼索警告他，“尽管大首领总是把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放在床头，但我们的村子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世界。”
“但我们可以说，”恩贾布罗说，“你在埃瓦村里找不到一根铁链。”
“一根也没有，”卡尼索说，“一根也没有。” 在恢复了视力之后的几分钟内，本杰明断定，不管是不是“乌托邦”，埃瓦村都是一片乐土，至少与他在海边的那个可怜的小棚屋相比。坐落在山脊环抱中的一片林中空地上，村子前面流过一条防御性的护城河。村边耸立着木栅栏，一根根尖顶木桩静静地等待着刺穿敢于突袭的奴隶贩子。穿过村子的大门，兄弟两人带着本杰明走进了一个广场。广场的两侧都是私人住宅，每侧包括五座泥屋，分别构成一个半圆形。孩子们在院子间跑来跑去，按照一种恩贾布罗称之为“阿拉威”的贝宁游戏规则，踢着一个木制的十二面体。微风送来了诱人的香气，那是炖刺鼠或石斑鱼汤发出的香味。
这个广场显然是一处重要的场地，在广场中央伫立着一件东西，有些像一块巨大的煤块，像骑士雕像一样大。本杰明停下脚步，打量着这块石头——一个贝宁人的神？一块纪念“常青树”号起义的纪念碑？就在这时，十几个好奇的埃瓦村村民围拢过来。他们并没想到在村子里看到陌生人，恩贾布罗解释：“他们还以为国王和王后改变了主意，让人砍掉你的脑袋，赶着过来看热闹。”恩贾布罗随后大声笑起来，显然表明他在开玩笑，但本杰明从来不愿意拿任何人的脑袋，尤其是自己的脑袋，来开玩笑。
“这就是‘常青树’号为什么会迷失方向的原因，也包括你们的船，”卡尼索用手指关节叩了叩这块有光泽的石头，“她就是‘奥里桑拉’——混乱神。”
“把一个磁罗盘放在距离她五英里之外的地方，她都能立刻抓住指针，让它一动不动。”恩贾布罗说。
“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磁铁了。”本杰明惊声说道。他抚摸着这块磁石，要是它再大些，那地球就会拥有三个磁极了。
人群发现没有砍头的场面可看，便纷纷散去。恩贾布罗告诉本杰明，尽管王后正在监督在背风岸上的一个望楼的建设工程，但国王应该正在宫中。兄弟两人带着本杰明向皇宫走去。那是一栋用树皮和黏土搭建而成的圆顶式住宅，装饰着各种颜色的贝壳——蓝色、紫色、粉色、红色、白色——镶嵌在墙上，就像圣布伦丹
的船上那神圣的藤壶。大首领坐在正屋里的一把当地产的靠背椅上，读着霍布斯的《利维坦》（Leviathan）。而他那未成年的儿子正在一块磨刀石上磨着一把弯刀。恩贾布罗用贝宁语对埃宾诺斯·姆本巴说着什么，显然解释着有位侵入者希望觐见国王，而与卡尼索的预想完全不同的是，这件事让国王非常高兴。他一跃而起，把书交给恩贾布罗，并邀请本杰明在宫殿附近散散步。
“你有个漂亮的儿子。”埃宾诺斯·姆本巴说。
“您也是，陛下。”本杰明说。
“陛下？”埃宾诺斯·姆本巴重复着这个词，笑了。他有着高高的个子，却显得灵活而敏捷，身材匀称，带着一顶皱巴巴的三角帽，穿着一件蓝色镶金线的大衣。这两件衣服很可能来自于“常青树”号。“以前可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我。”
“您不是一位国王么？”
“他们叫我国王，没错，也称呼我的妻子王后。但什么样的国王才有一百三十名臣民呢？”
“这个比率往往更极端。”本杰明说，点着头。
埃宾诺斯·姆本巴把他那强壮的手臂在空中一挥，似乎要把整个阿梅基岛拥入怀中。“对于贝宁人来说，必须有一个大首领。他们把我推上了这个位置，而我担起这份责任——但我相信这个悲惨而遗憾的世界早已看够了国王。根据你们的讽刺剧《王之头颅》，我猜想你也会赞同我的想法吧？”
“的确如此。”
大首领把他的双手插进他那镶着金边的衣袋。“我的主人，拉金先生，有许多关于统治的书籍，每一本都鼓吹着不同的统治体系。那些书我都读过，而现在我必须问自己，哪一种统治策略才是最好的？如果我遵循莫尔先生在《乌托邦》中的指示，我应该没收埃瓦村里所有村民的个人财产，而用公有财产来替代它们。你熟悉这种思想吗？”
“我没有读过莫尔先生的书，但我知道他蔑视私产制。”
“那你也知道他允许在他的人间天堂里实行奴隶制吧？告诉我，你对奴隶制怎么看，本·富兰克林。”
“我怎么看？”他深吸了一口加勒比海那潮湿的空气，把装着刺鼠的袋子从左肩换到右肩。“在‘巴伯克郡’号上，与我同行的一个伙伴是靠展出那些可怕的死胎标本为生的，”他最后说，“奴隶制，我会说，有着类似的畸形的性质。丑恶，被神憎恶，只有那些靠它发财的人才会喜欢它。”
“说得非常好。啊，但谁敢在一头狮子的面前侮辱它呢？”埃宾诺斯·姆本巴笑着说。但本杰明分辨不出，这令人不安的笑容究竟是出自于玩笑，还是威胁。大首领摘下帽子，扇着风，直到他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蒸发掉。“在莫尔先生的体系中发现可悲的缺陷之后，我们开始考虑霍布斯的理念。根据他的《利维坦》，我必须对我的臣民实施最严酷的专制统治，因为所有的人基本上都是自私的野兽，永远需要保护他们不受到彼此的伤害。”
“我熟悉霍布斯的观点，”当他和大首领开始第二圈散步时，本杰明说，“内战是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但我并不这样看待我们人类。”
“我也是，尽管我这辈子目睹了许多人类的暴行。所以我们把霍布斯先生放在一边，最终转向洛克先生。要是我留心他的《政府论》（Second Treatise of Civil Government），我就应该赋予我的大臣比我更大的权力，因为只有一个强大的立法机构才能保证每个市民的人身、自由和财产的自然权利。在洛克的社会中，坐在宝座上的君主不过是在履行与社会的契约。”
“我总是在洛克的书里发现更多的理性。”
“但他，同样，允许奴隶制，允许获胜的军队把他们的战俘作为奴隶。我向你保证，要是洛克先生和我的祖母一起坐船去北卡罗莱纳，那他一定会改变对于奴隶制的看法。”
埃宾诺斯·姆本巴重新戴上他的帽子，把它向下拉，直到帽檐的阴影让他的脸变得模糊不清。他清了清喉咙，压低声音，让本杰明想象两百个非洲人像猎物一样被拿着毛瑟枪和网的人追赶。那些葡萄牙奴隶捕手并不在乎谁的父母、妻子、丈夫或孩子在这场围猎中死去。而许多人的确就这样死去了。因为奴隶贸易既受到《圣经》的认可，也受到利益的准许。他们把埃宾诺斯·姆本巴的祖父母，还有其他被捉住的黑人赤身裸体地用铁链拴在一起。这些黑人被押到海边，再被送上双桅帆船“圣乔治”号。在整整十个星期里，他们都被关在底舱里，在自己的粪便里打滚。由于人数太多，他们只能一层层地压着别人的身体。随着冰冷的海水渗进船舱，那些身体较弱的贝宁人不可避免地死于发烧、腹泻、坏血病和犬瘟热。走到半路的时候，“圣乔治”号的船长发现他没有为剩下的航程预备足够的给养。他的解决方法，极为简单，极为有效，就是把二十名非洲人带上甲板，再把他们扔进大海——拴在一起。当然，还在头一名贝宁人的身上绑上一块大石头——这船长才不会让过路的奴隶主白捡了便宜。
“总之，我必须要说，白人还没有构思出一个造福除了他们自己以外的种族的政府。”埃宾诺斯·姆本巴说。
本杰明感到筋疲力尽，似乎有个恶魔割开了他的肋骨，安上了一台空气泵，抽干了他的生命力。“我无法否认这一点。”
突然间，这个非洲人停下脚步，把左脚在泥土地上重重一跺。他抓住本杰明的肩头，大笑起来，开心得就像英国人在看康格里夫的喜剧。“哈哈哈，本·富兰克林！哈哈哈！哈哈哈！”
“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我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跟我来！哈哈哈！”
埃宾诺斯·姆本巴带着本杰明走进了一个像牛顿的肉馅饼形状的茅草屋。屋内沿着墙摆着十多个黏土罐子，装着满满的种子、坚果和浆果，旁边放着一个非常巨大的行李箱。大首领打开行李箱盖的那一刻，本杰明体验到了平时只有在做爱和进行科学实验才会体验到的兴奋感。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这个大箱子里装满了金币。
“海盗的宝藏，”埃宾诺斯·姆本巴解释，“我们在挖护城河时发现了这个箱子。虽然阿梅基岛上没有市场或集市，但我们的村子里却充斥着这种世俗的商品。”
“这些西班牙金币对你毫无价值。”本杰明同情地说道。
“何止毫无价值，它们简直是……一种诅咒。你不是第一个来我们岛上的白人，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相信那些海盗还会回来？”
“他们无疑在他们的海图上标注了阿梅基岛，肯定是打算充分利用他们那迷失方向的罗盘。要是他们注意到在他们埋藏金子的地方出现了一个贝宁人的村子，他们就会把这个消息卖给奴隶捕手。那么，听听我的想法。等这些海盗一出现，你就拽着这个行李箱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那么对内陆区域的探索就变得毫无必要了。从而埃瓦村就会像豹子的巢穴一样不被发现。”
这个主意让埃宾诺斯·姆本巴满心振奋，不由得在藏宝箱边欢呼雀跃，就像一个穿着靴子跳霹雳舞的傻瓜。
“这是个巧妙的计划，但我必须问你一个问题，”本杰明说，“要是我把这些金子还给海盗，那我怎么保证他们不会杀掉我和我的家人？”
“谁不知道你聪明绝伦。在海盗回来前，你一定会想出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的。”
“你把你们村子的命运托付给我，这让我深感荣幸。”本杰明说。他的头痛得要命，就像最近刚刚在一场“阿拉威”游戏中被人当球踢。
“那你能向我保证么？你不会把海盗带进我们的村子？”
“我保证。”
“我的探子告诉我，你是一个可敬的人。”
本杰明关上那口行李箱，站在箱子上面，就像一个正在使用由切利尼精心打造的夜壶的意大利王子。试着回想“完美模板”中关于“诚实”的那一格的样子，他还能想起，它像“节约”一样，包含了四分之一的污点。而在那张涂污的“自我节制表”中，它仅仅包含了六分之一的污点。他本该告诉埃宾诺斯·姆本巴，在大多数事务中，他像其他凡人一样虚伪而有罪，此外还是一个胆小鬼。但他只会对自己说这些。他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
＊＊＊
承诺，是我们书籍致以几乎不可思议的尊敬的那些有价值的事物中的最重要的一种。当《穷理查历书》（Poor Richard's Almanack）央求我用最雅致的文字去述说它的作者和詹妮特·斯特恩·克朗普顿之间的关系（因为这会是世界首次了解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时，我并没有立刻答应它，因为我知道我一旦承诺，就不能违背诺言，甚至不能有一点偏差。“我当然打算谨慎从事，”我向我的同事保证，“但我也不能删减事实呀。你说对吗？”
“对。”《穷理查历书》说。
即使在今天，历史学者们仍然铭记着本杰明的政治敌人制造的谣言——那是在他五十八岁的时候，他正在参加宾夕法尼亚的选举。这个谎言断定威廉·富兰克林的妈妈是本杰明的女仆芭芭拉。而她曾经是一位妓女，而且直到她死后两年，他才把她葬进一处没有墓碑的坟墓。我可以高兴地告诉大家，在我的族类中，只有《廊桥遗梦》（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和《塞莱斯廷预言》（The Celestine Prophecy）相信这种荒唐的谎言。不幸的是，1764年的选民们却轻易相信了这谣言。本杰明在这场选举中失败了，但他的政党保住了州议会中的大多数席位，并接着把他任命为宾夕法尼亚派往伦敦的特使。
研究富兰克林的学者会注意到，我已经“顺道”揭示了第二个谜团。多亏我的回忆录，历史学者不需要再为本杰明·富兰克林那众所周知的对于年长女性的兴趣而感到惊奇，因为这显然应该归功于他在可爱的詹妮特的手中所接受的性教育。在他的文章《如何选择女主人》中，他对这件事进行详细的阐述，共列出了八条理由来说明一个男人最好选择一个年长的情妇，而不是一个适婚年龄的妻子。（“因为她们更了解这个世界”是其中的第一条理由。“因为她们如此可爱！”是最后一条。）我衷心地推荐这篇有趣的文章。你可以在任何货真价实的富兰克林文集中找到它。
你可能已经发现，我的回忆解开了关于本杰明的第三个谜团。在那样一个普通人都完全认可奴隶制的年代，他为什么会挺身而出，倡导废除这种制度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只需要看看他和埃宾诺斯·姆本巴在1726年的对话就明白了。（本杰明在他的自传里省略了这段情节，以免奴隶贩子找到阿梅基岛）。当然，我不能说这场命中注定的会见之后，本杰明就会迫不及待地加入他遇到的第一个废奴主义团体。在他担任《宾夕法尼亚公报》编辑期间，他很少拒绝刊登一篇通知，以报告即将开始的奴隶拍卖或通缉一个逃跑的奴隶。但这种种子是在加勒比海的海岛上种下的，它最终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本杰明的废奴主义是一个足以让任何书为它的作者感到骄傲的故事，但《穷理查历书》却仍然不知满足。在1758年，他写下一篇遗嘱，给了他所拥有的两个黑奴自由，并在1766年释放了他们。他最早的关于废奴主义的文章，是他对于1772年一个受到广泛关注的英国案件的评论。这个案件在一个名叫索美列斯特的黑奴获得自由时达到了高潮。在一篇写给《伦敦时事日报》（The London Chronicle）的信中，他谴责了他的英国同事们在庆祝法庭判决的同时却忽略了“大英列岛和殖民地中的八十万黑奴”的困境。他指出，只有立法禁止奴隶制，而不是偶尔解放一两个黑奴，才能纠正这个巨大的错误，不管它的受害者是在收割着弗吉尼亚的烟草、卡罗莱纳的大米，还是牙买加的甘蔗。“给我们的茶里加糖会是这样一件绝对必要的事吗？这甜味带来的小小快感，能够补偿我们的同类遭受的如此巨大的悲惨命运吗？能够补偿在人类肉体与灵魂那如瘟疫般可憎的运输中所发生的对人类的不断屠杀吗？”
我还应该提到另一件事，以免《穷理查历书》指责我忽略了事实，那就是本杰明最后出版的文章，在1790年3月23日出版的一封给《联邦公报》（The Federal Gazette）的信。在这封信中，他针对詹姆斯·杰克逊（一位乔治亚州议员）在国会支持奴隶制的演讲给予了毁灭性的还击。本杰明的反击模仿了一百年前的一位穆斯林立法家，西迪·穆罕默德·易卜拉欣对伊斯兰国家为什么不能释放他们的基督徒奴隶的解释。通过完全颠覆杰克逊的论点，本杰明营造了一种讽刺效果——足以媲美斯威夫特
的《一个小小的建议》（A Modest Proposal）、伏尔泰的《憨第德》（Candide，我们的故事中很快就会讲到这部书），以及孟德斯鸠男爵
的《波斯人信札》（Persian Letters）。
如果我们终止我们与基督教国家之间的通航，那么我们怎样才能得到他们国家出产的日用商品呢？而且，这些商品对于我们是不可缺少的。如果我们不再用他们的人作为奴隶，那谁在如此炎热的季节耕种我们的土地呢？谁来充当我们的城市中、我们的家庭中的日常劳力呢？到那时，我们难道要充当我们自己的奴隶？难道不该因为我们是穆斯林教徒，而比那些笃信基督教的狗，拥有更多的同情和钟爱吗？我们当前在阿尔及尔地区拥有超过十五万奴隶。如果不保持新奴隶的供应，这个数字会锐减，并逐渐消失。如果我们到那时停止占领并掠夺异教徒的船只，并把海员和乘客当作奴隶，那我们的土地将变成无人耕种的荒原；城市中的房租将便宜一半；而政府相关的股份收入将被完全摧毁。
＊＊＊
詹妮特、本杰明和威廉的棚屋，在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中被吹垮了。一开始，他们并不怎么怀念这栋房子。它原本就是一个令人讨厌而悲惨的建筑，正如本杰明所说——“是家却没有家的舒适”。所以，在失去棚屋后的头两天晚上，他们都心甘情愿地睡在星空之下。威廉暖暖和相地夹在他们中间，就像先天连体双胞胎之间的肉带。在第三天夜晚，又一场暴风雨袭击了新大西岛。一家三口蜷缩在从贝宁人那里借来的一块帆布下面。狂风裹挟着雨点打在他们脸上。寒气渐渐渗透到他们的骨头里。这些费城人很快意识到一栋新棚屋是必要的。
本杰明用洋槐树干搭好了框架，然后就出发去查看他的刺鼠陷阱，留下詹妮特用树皮和棕榈树叶制作棚屋的墙壁。尽管这工作一开始看起来只是有些单调，但随着烈日和隆隆的波浪声渐渐加入这令人厌倦的工作节奏，她开始慢慢变得心不在焉起来。
这一切是多么奇妙啊，地球这颗行星，波光粼粼的大海，还有这未知的岛屿：尤其是这个岛（阿梅基岛，那些逃亡的奴隶这样叫它）不仅是最奇特的地方，也是最原始的地方。在这个世界里，很多东西还没有被人们命名。所以现在她的工作就是给她目光所及的每件东西起一个名字。她把她的目光投向阿梅基岛那种类繁多的物产，固体和液体，粒状或片状，想着给它们起个什么名字。
威廉俯卧在沙滩上，高兴地把他的手指插进浸满海水的细沙中。一只招潮蟹爬到了他的脚边。她走到这只动物旁边，把它那张牙舞爪的身体从重力的怀抱中举起来，满心打算在它划伤她的儿子前把它扔进大海。但突然间，她心头一动，把这只招潮蟹放在了自己的手心中，就像把一只蚱蜢的翅膀放在了显微镜的物台上。
这个小东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对于笛卡儿主义者，当然，这只螃蟹是一台机器，感受不到痛苦，没有思想。某种看不见的实体推动着它那划来划去的腿。反过来，这只螃蟹属于一个更大的机器——这个世界——它的运动取决于那些笛卡儿分别称之为“怪”、“灵”与“漩涡”的朦胧的存在。而与这个机器世界互补的，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精神世界——通过神圣的松果腺与肉体相连，这个法国人大体上是这么说的。
然而，今天詹妮特却感到这整个体系有着可悲的漏洞，构成了对招潮蟹和常识的侮辱。就像牛顿的苹果让他发现了天地之间运动的连续性，在詹妮特手掌中挣扎的这只小动物也同样向她宣告着自然定律中重大的一环——连接着人类感性的躯体与思维的大脑之间的一环。她把那只招潮蟹重新放回沙滩，抱起她的儿子，亲吻了他那丰满的双颊。
随着她对于笛卡儿主义的幻灭，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她越来越坚信，证明恶魔并不存在的证据就在新大西岛上——不是像海盗的金子一样隐藏着，而是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因为，住在一个加勒比小岛上，了解大自然的方法，是巴黎大学教授或皇家学会会员无法想象的。站在高高的石灰岩悬崖上，观察着从海上袭来的一阵猛烈的暴风雨，詹妮特认定，一道闪电绝不是某个气象神怪抛出的戏剧道具。走在午夜的沙滩上，观察着没有被任何教堂尖顶或钟楼遮挡的星空，她开始看到那旋转的月亮和漫步的星辰所形成的现象完全不同于被笛卡儿漩涡论束缚的死物。沿着一条狭窄的珊瑚礁岬散步，观察着巨浪拍打着礁石，她发现潮汐永远不能被有效地理解为某个无形的神怪的玩具。通过对贝宁人村子里的巨大磁石的实验，她发现磁石只遵循它们自有的规律，而不会遵从所谓神灵的命令。
“这个世界是活的！”她告诉本杰明，“从南极到北极，这个旋转的行星是活的！”
他们正站在哥白尼湾的浅水中，本杰明把威廉紧紧抱在胸前，詹妮特则正在检查鱼坝。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
“笛卡儿主义者说它是死的，但它是活的！”
“一个合理的假设，但还不够准确。”
“细节会有的。但眼下，我们必须用笛卡儿抽走的所有血液来浇灌大地，而在它的胸膛上必将盛开推翻恶魔论的证据。”
本杰明皱了皱眉头，把威廉从左臂换到右臂。“我相信我听到了韦奎丝希姆在说尼玛库克语。”
“但是在我作为一个野蛮的印第安人的岁月里，”她点点头，回答，“我绝不会有这样的念头。”
“唉，亲爱的，仅仅靠尼玛库克人的宗教观点，你是无法说服国会撤销巫术法案的。”
“我的观点只有一半与尼玛库克人的宗教有关，”她反驳道，网到了一条石斑鱼，“啊，本，我怎么才能说明白呢？如果说只有在某种精怪的操纵下才能腾起大潮，那么这是对潮汐的一种侮辱，因为太阳和月亮的引力就足以解释这种现象。”
他仍然紧锁着眉头，但显然是在思考詹妮特的话。“对潮汐的侮辱……说得好，克朗普顿太太。”
“如果把磁石的力量归功于某种神灵，那么这是对磁石的诽谤，因为吉尔伯特先生的《论磁石》足以解开这个谜团。”
“同样，如果说是雷公电母制造了闪电，那这是对闪电的诋毁，”他说，“因为闪电正是冯·格里克静电球所产生的电火花的放大。”
“总之，我们不需要用看不见的精灵，无论它是善还是恶，来解释这个世界。我们只需要这个世界本身——它的规律、定理，以及可感知的一切。”
“这颗行星是个物产极为丰富的地方。”
“就算不是丰富，也肯定能够自足。没错，本！这个世界的自足性，正是在《数学原理》的字里行间所隐藏的秘密。它就是证明恶魔并不存在的证据，无论牛顿知不知道这一点。当伊泽贝尔姨妈在火刑柱上喊我的时候，叫着亚里士多德的四大元素，她的意思只是让我去仔细观察，去观察我的感官所能感知的一切。她是在告诉我去了解这个宇宙，这个大自然，以及其中的风、浪、磁石和阳光——她的空气、水、土地和火。”
他亲了亲儿子的额头：“你的推论非常精彩，宝贝。但我担心你的敌人会说，通过论证宇宙万物的自足性，你似乎让造物主变成了多余的。”
“为了拯救马布尔黑德的‘女巫’，我宁愿去谋杀上帝。”
本杰明摸了摸他的大胡子。“克朗普顿太太，你吓了我一跳——虽然这种感觉让我快乐，但我猜英国的法律不太可能像我一样感到你的想法很有趣。”
“我并非在研究神学，而只是在构思一篇‘重大论证’。只要我们清楚地表达出我们的意图，我们并不会受到‘亵渎神灵’的指控。”
他们对她的自足性假设讨论得越多，他们就越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主题。如果这种思想控制了欧洲，那么欧洲大陆的笛卡儿主义者和剑桥的柏拉图学派将不得不用全新的眼光去审视大自然。这些科学家将不再用他们那小小的奇妙神怪去解释闪电、潮汐、彗星和招潮蟹。詹妮特不禁地想起了牛顿的话——“我不过就像是在海滩上玩耍的孩子，找到了一些更光滑的鹅卵石或更漂亮的贝壳。”一个漂亮的贝壳是多么美好的事物，而一个普通的贝壳也是一样。一只牡蛎的住所并不需要神怪的担保。贝壳的生长完全取决于它自己。
两周后，当詹妮特和本杰明坐在皇宫里享用周日晚餐时——炒果仁、刺槐面包、煮蜗牛、炖刺鼠——她向埃宾诺斯·姆本巴和他的王后透露了她新的“重大论证”。
“许多基督教思想家认为，撒旦图谋控制各种精怪。而这些精怪掌管着所有可能的动作和反应。”詹妮特一边解释，一边用膝盖上下逗着威廉。“撒旦最乐于指派那些最邪恶的精怪，那些恶魔，他的门徒的代表。”
“在欧洲和美洲，”本杰明说，“许多地方治安官认为他们的宗教责任就是在撒旦的手下到处撒播毁灭与死亡之前，消灭这些门徒——也就是巫士和女巫。”
埃宾诺斯·姆本巴吞下一大口蜗牛。“我们贝宁人也有我们的恶魔，但它们中没有任何一个强大到能够引起这样巨大的破坏。我可不喜欢你们的撒旦。”
奥塞卢姆接着说话了。她是一个举止高贵的女人，像被太阳炙烤的书拉密（在《圣经·雅歌》中所罗门王爱慕的女人）一样美丽而黝黑。“我们最强大的巫士能够指挥一百万精怪，但这个世界仍然能够抵御他的力量，运用各种野兽和树木的灵魂去粉碎这邪恶的大军。”
“啊，但这正是问题所在，”詹妮特说，“最近，我突然发现这个宇宙的运转并不需要任何精怪的操纵。”
“没有精怪？”
“没有精怪。”
“那什么来决定一件事情的发生或不发生呢？”奥塞卢姆问。
“这个世界的自足性。”詹妮特说。
“自然之法。”本杰明补充道。
“自然之法？”王后说，“那大自然就像国会一样？”
“可以这么说。”本杰明回答。
“如果大自然是一个国会，那么上帝就是君主？”国王问。
“你可以这么看，没错。”詹妮特说。
“我相信我的费城朋友们混淆了神力与约翰·洛克的哲学。”埃宾诺斯·姆本巴说。
“或许。”詹妮特说，喝了一口苦根茶。但与《出埃及记》第二十二章第十八节的训诫相比，她想，还是约翰·洛克的哲学更好些。 在“重大论证”实现突破后的几个月中，为了维持自己的神智健全，詹妮特和本杰明开始设计各种不可思议而且不顾后果的方案，从而让自己能够离开这个小岛。一开始，詹妮特想造一个木筏，但她和本杰明缺乏把它航行到牙买加的必要技能。本杰明还设计了一个飞船，用棕榈树叶做成巨大的热气球，下方悬挂着用重量较轻的合欢树做成的吊舱。它可以直上云霄，把乘员直接送回文明世界。但在十天的实验之后，他放弃了这个计划。他的九个缩微模型都固执地拒绝离开地面。
他们在这个加勒比海岛上的第三个夏天即将结束了。不过，在这个不分四季的纬度上，春夏秋冬并没有多大区别。在这时，詹妮特开始相信他们脱困的关键在于那些海盗。等那些海盗回来取财宝的时候，她和本杰明必须准备好为他们送上一份独特的“礼物”——某种显然对于打家劫舍非常有用的东西，从而让这些海盗能够乐于把这对科学家和他们的孩子安全地送到牙买加。
“除了金银财宝，一个海盗船长最想要的是什么呢？”她问本杰明。
“也许是一块人皮面具，让他能够易容而逃避追捕。”他大胆猜想。
“唉，我们缺少生产这种面具的资源。”她说。
“或者，各种各样的假肢，因为我听说缺胳膊少腿是打家劫舍常见的副作用。”
“但用我们本地的木材无法生产出比普通假肢更高级的产品。”
“也许是安装在他的船头的一只螺旋状铁角，”他说，“可以用来刺穿皇家海军派来的任何战舰。”
“这是你迄今为止最聪明的建议，但最不实际，”就在几乎就要放弃海盗这条线索时，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太好了，本杰明——我想到答案了！”
“什么？”
“海盗想要一种机器，能告诉他一艘货船里有没有运载金子！”
本杰明赞同地笑了：“这样的设备能让他的船员免于许多毫无必要的战斗。”
“最重要的是，我们能自己制造这个设备——我的意思是说，只要我们能从非洲人那里拿到一块磁石——尽管这计划有着欺骗性，但骗海盗上钩应该是够用了。”
“我相信，詹妮，你已经想到了一个大胆的计划。我认为这个计划要么会把我们带到皇家港口，要么就会让我们葬身鱼腹。”
埃宾诺斯·姆本巴很快就明白了詹妮特的计划，接着他就心甘情愿地交出了他从“常青树”号上得到的物资——大铁钉、酒瓶塞子、陶碗。然后，他拿起斧子，从“奥里桑拉”上砍下了拳头大小的一块磁石，交给詹妮特。在这对费城人的要求下，大首领命令他的臣民们在小岛的迎风面挖了一个大坑，把“奥里桑拉”深深地埋在地下，以免这块母石的巨大磁力影响即将展开的骗局。詹妮特接着把大铁钉在“奥里桑拉”上来回摩擦，使铁钉磁化。而本杰明则把那块拳头大小的磁石块埋在了行李箱里的金子下面。
该是最关键的测试的时候了。她在陶碗里装满海水，把大铁钉穿过软木塞，让它漂在水上。
铁钉在它那小小的泻水湖中打转，然后，正如吉尔伯特先生的定理，指向行李箱。
“非常惊人。”大首领说。
“合乎定理。”本杰明说。
“我都能闻到皇家港口的臭味了。”詹妮特说。 不过，正如命运女神的安排，在整整七个月后，詹妮特才敢再次想象牙买加港口在风中的味道。在3月一个温暖的下午，海盗回来了。通过贝宁人的望远镜，詹妮特望见他们的两桅战船沿着西边的地平线出现在雾气中，船首迎着风，船上的旗帜烈烈飘扬，并在哈金斯湾附近下了锚。
不出预料，主桅上飘扬的旗帜上画着一副骨架。它的一只手上拿着一把弯刀，另一只手举着一杯朗姆酒。某人在左舷的栏杆上挂了一块牌子，可以看出这艘战船是“紫荆”号。不管它之前叫什么名字，这艘曾经安分守己的邮船显然经历了一场兵变，而她的船长和大副现在很可能正在加勒比海底静静腐烂。
两个费城人抱着威廉来到皇宫，把孩子交给国王和王后。接着四个魁梧的贝宁人扛起那个巨大的行李箱，把这箱金子抬到了丛林边缘，把它藏在一棵蝎尾蕉下面。而詹妮特和本杰明跟在他们身后。贝宁人藏进了丛林里。詹妮特把她的金币检测器放进她的麻袋里，并举起望远镜，看到六个海盗正驾着小艇划离大船。他们的衣服破破烂烂，裤子上满是补丁。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完全疏离了文明世界，”她说，把望远镜别在腰上，“但他们的衣服比尼玛库克人还要原始。”
等海盗们驾着小艇划进海湾，詹妮特和本杰明拽着行李箱走出他们的藏身之地，并拉着它走过沙滩。
“嘿，在这！”詹妮特喊，“我们帮你们找到了你们的金子！”
海盗船长跳下小艇，拔出他的银质手枪，向这两个落难者走来。他是一个高大的摩洛神，最显著的特征就是没有下巴。在下巴的位置上，他带着一个木制假体，用皮带绑在头上，用装在木头齿轮上的钢制弹簧驱动。
“把手从我的财宝上拿开，你们这两条臭鳗鱼！”船长命令着。但木头下巴大大削弱了他的无礼行为，“臭鳗鱼”听起来就像是“聪明人”。
詹妮特和本杰明一起向他们的客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我们看起来就像是无害的兔子，她告诉自己。他没有理由向我们开枪。
“我叫詹妮特·斯特恩·克朗普顿，博物馆馆长和自然科学家，”她说，“在一场把‘常青树’号撕成碎片的风暴之后，我和我那襁褓中的孩子被困在了这个岛上。”
“在你的船沉没的时候，这个人还是个婴儿？”船长说，向本杰明点点头，“你们在这儿过了二十年了？”
“不到四年，”她说，“我所说的孩子，我亲爱而温柔的威廉，还在附近的林中安睡。请允许我介绍和我一起在海难中幸存的伙伴，本杰明·富兰克林，美洲殖民地的一位杰出的学者和最富有才华的印刷匠。”
“我的朋友有些夸张。”本杰明说，迫使自己露出微笑。
第二个海盗出现了，一个矮小而阴沉的人，没有左耳，头发就像是通电的海草。其他海盗留在了小艇上，似乎正等着船长一声令下，就冲上来把这两个落难的人砍成肉酱。
“老天爷，这个人和他妈妈一定发现了一张邦纳的藏宝图！”独耳海盗说。
“我不是本·富兰克林的妈妈！”詹妮特喊，“我们能在这件事上立刻达成一致吗？”
“你的伙伴很可能想知道我们是怎么找到这些财宝的，”本杰明对船长说，“你会发现其中的答案很有趣。”
“把手举起来！”海盗头子吼道，挥舞着他的手枪。
詹妮特和本杰明立刻照做了。当船长用手枪指着他们的时候，独耳海盗打开了行李箱——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仿佛它会触发一颗炸弹。热带那明亮的日光照在金币上，让那个行李箱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装满金色神酒的巨大圣杯。
“看来他们没有动我们的钱。”独耳海盗说。
“我们是落难者，但不是傻瓜。”詹妮特说。
“你真的是个印刷匠，年轻的富兰克林？”船长问，思虑重重地摸着他的木头下巴。
“对。”本杰明说。
“你印书吗？”
“书、小册子、传单。”
“那你会感兴趣的，我刚刚写完了我的回忆录，《希泽基亚·克里奇的惊人探险——西班牙美洲大陆的苦难》，”船长收起手枪，“砰”地关上箱盖，转过身对独耳海盗说，“鲍尔温先生，请回到‘紫荆’号上，从我的书桌上把我的手稿拿来。它就在牧师脑袋下面。”由于他的人造下巴，“紫荆”号听起来就像是“紫丁”号。
“遵命。”大副瞪了两个费城人一眼，然后走开了，显然因为没有大开杀戒而闷闷不乐。
“你在哪个印刷所工作？”海盗头子问本杰明。
“最近，在伦敦的帕尔默印刷所。要是回到费城，我也许会在凯默印刷所里当个工头。”
“这么安排怎么样？你的凯默先生给我一千英镑，而我允许他出版我的回忆录，并将利润五五分成。”
“但凯默先生不是这么做买卖的。事实上，你得给他钱。”
“我真是疯了！我写了自《鲁滨逊漂流记》之后最好的冒险小说！”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敢肯定一些伦敦的印刷所会对印刷和销售它大感兴趣。”本杰明说。
“你这么想？”克里奇船长的人造下巴让他的微笑比常人大了一倍。
“千真万确。”
“那么下面我们希望能向你演示我们怎样找到你们的金子，”詹妮特说，“这场演示需要我们使用双手。”
克里奇向她冷淡地点点头。她放下她的胳膊，把手伸进麻袋，从里面拿出她的陶碗和酒瓶塞子。
“在我们从‘常青树’号上抢救出的物件中，这是我和富兰克林先生发明的最有用的东西了，”她走向哗哗作响的波浪，“这是艾伯塔斯磁力黄金探测机，瞧。”
她弯下腰，在碗里装满海水，然后让酒瓶塞子浮在水面。那根钉子立刻指向行李箱的方向。
“它能找金子？”克里奇问。
“就像罗盘指向北极。”本杰明说。
“太好了！”克里奇吃吃地笑起来，“海盗要是有了这东西，就不用追上一艘货船却发现货舱里只装着一些布匹和茶叶了！”
“把我们送到皇家港口，这东西就归你了，”她说，“这个机器的秘密就在那根指针上。它看起来像是一根普通的大铁钉，但它实际上是富兰克林先生和我在费城实验室里制造的一块魔法石的碎片。”
“我听说过这些魔法石，但我从来不知道有人能制造这东西，”海盗船长说，“它能不能把铅变成金子，或者让人长生不老？”
“唉，我们制造的这块魔法石只有你刚刚看到的那个功能。”她说。
克里奇船长宣称他现在要试试这台“黄金探测机”究竟能在多远的距离内发挥作用。在他的第一次测试中，他拿着碗走到距离行李箱五十码外的地方。这个设备仍然工作得非常出色，正如詹妮特所预料的。他把距离提高到一百码，而指针仍然指向藏宝箱。三百码，情况仍然如此。
他仍然疑虑重重，从碗里捞起那只软木塞，然后命令詹妮特和本杰明和他一起爬上南边一个高高的石灰岩悬崖。他们用了大约一个小时，终于站在了两百英尺的高处。克里奇准备进行他的“关键性实验”。藏宝箱在半英里以外，甚至通过贝宁人的望远镜也只能看到一个小黑点。
还没等克里奇把软木塞重新放在水面上，大副就拿着《希泽基亚·克里奇的惊人探险》的手稿出现在悬崖上。海盗船长接过手稿，把它递给本杰明。本杰明草草地看了看第一页的内容。
“第六章讲了一颗荷兰人的炮弹怎么炸掉了我的下巴。”克里奇说。 “一件非常有趣的奇闻，我肯定，”本杰明说，然后把手稿递给詹妮特，“开篇不错，克朗普顿太太，你难道不这样认为么？”
以下为叙。读者在本书中会发现史上最奇妙的冒俭故事。那些买书的人，会看到史界级的海盗传奇，而不会为他们花的线后悔，但首元我得先介绍一下我妈妈的家挺，我那不寻察的童年，以及我在海上的早年岁月。
“我对这本书的印象不错。”她说。
“说实话。”克里奇说。
“我的确看到一些错别字。”
“我怀疑有不少错别字，还有其他缺点吗？”
“也许别那么夸张会让伦敦的出版商更高兴。”她说。
“夸张过时了吗？”克里奇说。
“最近几年，的确是的。”
海盗船长转过身，向鲍尔温先生详细介绍了艾伯塔斯磁力黄金探测机，然后把软木塞扔进碗里。在一段紧张而仿佛没有尽头的时间中，那枚钉子指向大海，之后，在吉尔伯特先生的定理和平方反比方程的共同作用下，它终于转向陆地，指向那箱金子。
“老天爷，这可会让我们省去许多无用的追逐！”鲍尔温喊道。
“把我们带到皇家港口，”本杰明说，“之后，我们会把这台机器送给你们作为礼物。”
“我把最好的消息放在最后，”詹妮特把克里奇那可怕的手稿放在地上，把望远镜压在上面，“我和富兰克林先生不会再做出第二台这样的机器。在西班牙美洲大陆航行的所有海盗中，只有你们拥有这台黄金探测机。”
“克朗普顿太太和富兰克林先生显然拥有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头脑，”克里奇对鲍尔温说，“等会儿，你割断他们的脖子时，要利索些，别他们感觉到痛苦。”
一阵颤抖传遍詹妮特的身体，让她的每根骨头都格格打战。“呸！”
“我的船长大人，我一定是听错了你的意思！”本杰明哀叫着。
但詹妮特认为，克里奇的意思已经非常清楚了——于是她做了此时此刻最应该做的事情——抓起陶碗中的那个软木塞，把它和上面的钉子一起扔下了悬崖。那颗小小的钉子在海风中荡了一下，就消失在悬崖下的万顷碧波当中。
“婊子养的！”鲍尔温大喊，举起了他的弯刀。
“天啊，詹妮特！”本杰明哀号着。
“你怎么敢顶撞我？”克里奇尖叫着，他的木头下巴像飓风中的酒馆招牌一样剧烈晃动着。
“像你这么聪明的人肯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对海盗船长说，“你们必须把我、本杰明和小威廉送到费城，然后我们也许能用我们的魔法石给你做出第二个探测器。”
“把他们都杀了？”鲍尔温请求着。
克里奇一声不吭。他摸着他的木头下巴。一片云遮住了太阳，在他那早已阴云密布的脸上投下了阴影。
“宾夕法尼亚的总督怎么样？”他问本杰明，“他会亲切地欢迎我和我的船员吗？像所有的海盗一样，我们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刺激了地方经济的发展，因为我们只用金银去购买我们的朗姆酒和日常杂物。那个人怎么样？”
“威廉·基思天生好逸恶劳，肆无忌惮，为了政治前途甚至能出卖母亲。”本杰明说。
“没错，但他的脾气很坏吗？”克里奇问。
“一点儿也没有。最重要的是，他就像父亲一样对我。最近我去英国就是由他资助的。我们一到费城，我就会让他别给你们找麻烦。”
克里奇拿回他的手稿，把它放进自己的怀里。他在悬崖上来来回回走了两分钟，沉思着，显然正在做出一个不同寻常的决定。
“总督真的是你的朋友？”他最后说。
“我们亲密无间。”本杰明回答。
“那你们三个可以明天一早登上‘紫荆’号，”克里奇说，“因为我们要趁早潮起航。” 以尼玛库克人般的诡秘和狐狸般的狡猾，詹妮特和本杰明在深夜穿过丛林，一言不发，不碰断一根树枝，直到他们最后到达村子的大门。按计划，埃宾诺斯·姆本巴和他的妻子正等着他们。奥塞卢姆怀抱着熟睡的威廉，一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额头。对于一个婴儿来说，他真的是经历了太多的危险。一回到费城，她一定要让他的人生远离孤岛、海盗以及逃亡奴隶的乌托邦。
尽管埃瓦村和海盗船之间有着相当大的距离，但埃宾诺斯·姆本巴担心哪怕最低声的细语也会暴露他们的行踪，于是他带着大家沿着月光下的一条小路穿过丛林，直到他们绕过一块巨大的石灰岩壁，来到一个用洋槐树干做框架，用蝎尾蕉叶做屋顶的掩蔽所中。
“这里是我冥思的地方，”埃宾诺斯·姆本巴解释，“这里也非常适合谈话。跟我说说海盗的事。”
本杰明和詹妮特立刻开始说起来，他们口若悬河，语速飞快，以至于两位听众不得不常常要求对某个情节重述一遍。但最终听众们听懂了他们的故事。黄金探测器的计策成功了。克里奇上当了。埃瓦村现在安全了。
“即使我能说得像你们两个这么快，”奥塞卢姆对两个费城人说，“我也要一直说到中午才能表达出我心中的感激之情。”
“你们从我们的人生中驱走了一大块乌云，”埃宾诺斯·姆本巴说，“但只要还剩下一点点云雾，我们就不得不在我们分手前把它商量明白。”
“如果我能赶走最后的雾气，我会的。”本杰明说，从奥塞卢姆手里接过威廉。
“我是说克里奇的地图，”国王说，“我希望能毁掉它，以免有一天会有奴隶捕手找上门来。”
“毁掉地图？”本杰明说，“我相信，陛下，只要我们还能够得到那些海盗的信任，我会使用任何不必牺牲流血的方法去毁掉它。”
“富兰克林先生，你是一个圣人。”奥塞卢姆说。
“啊，他可不是什么圣人，”詹妮特说，“但他的确拥有一个勉强及格的‘完美模板’。”
本杰明用他那空闲的手臂一挥，将整个掩蔽所统统包含在内。“那么，近来大首领来到他的神殿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呢？”
“肉体的欢愉，”埃宾诺斯·姆本巴回答，向他的妻子灿然一笑，“还有霍布斯、莫尔和洛克，”他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每一天，我们贝宁人都变得越来越难以统治了。”
国王详细地解释了其中的原委——大约一年前，就在他上次与本杰明的政治谈话之后，由于部族的不同和秉性的差异，让埃瓦村的村民分成了三个村子。每个村子都有他们各自的未来观。北埃瓦村的村民，奥里桑族人，他们相信公共福利早已被人们彻底遗忘了，所以他们推进孤立主义的合并和生育限制政策。东埃瓦村的村民，恰恰相反，认为生育限制政策正是他们之前的奴隶主想给他们带来的政策，因此这些阿兰韦人（这个名字来自于贝宁人的踢球游戏）主张远航探索各个适宜居住的小岛，以便他们的子孙后代移民。而更激进的是南埃瓦村民，巴拉巴人。他们希望在阿梅基岛上建立一只黑人大军，从而有一天能横扫新大陆的大米种植园、烟草农场和甘蔗地，打破对黑人的奴役。
“天啊，你怎么能调和这些政治纲领呢？”本杰明问。
“我和奥塞卢姆起草了一份宪法，”埃宾诺斯·姆本巴说，“我们政府的议会制度将由两个独立的部分构成，”他伸出左手食指，“一个地位较高的上院，由每个村子选举两名代表构成，”他伸出右手食指，“还有一个下院，由每个村子按人数比例派出代表。”
“你们觉得我们的计划怎么样？”奥塞卢姆问。
“一种繁琐的妥协。”本杰明说。
“的确如此。”埃宾诺斯·姆本巴说。
“像我那不幸的富兰克林排版机一样笨拙。”本杰明说。
“我毫不怀疑。”
“但比我所能想到的其他任何方案都要好一些。”
“正是这样。”
伴随着第一缕曙光，詹妮特、本杰明和非洲人都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埃宾诺斯·姆本巴和奥塞卢姆陪着两个费城人回到村口。在这里，大首领令人惊讶地打破了他自己的规矩。
“一路顺风，本·富兰克林，”他低声说，“一路顺风，克朗普顿太太。”
“你们的立宪共和制——是我最难忘的经历。”詹妮特说。
“所有这一切可能在骚乱和屠杀中终结，”埃宾诺斯·姆本巴说，“但我发誓，这些骚乱和屠杀都将是完全违法的。我不会允许在阿梅基岛上出现一个合法的屠杀者。”
紧紧抱着小威廉，本杰明低下头以示尊敬。埃宾诺斯·姆本巴和奥塞卢姆值得受到这样的尊敬，詹妮特想，因为据他们自己所说，他们即将把埃瓦村的统治权交给议会，而这是很多皇室都难以做到的。所以，在和本杰明一起回到沙滩之前，她也在他们面前深深地鞠躬——恭敬他们的谦逊，敬畏他们的质朴，并推测他们很可能作为勇敢而智慧的温顺民族而终有一天继承地球。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包括一场海难，孤岛求生，一块不可思议的磁铁
以及与一伙海盗那危险重重的邂逅
在他们准备离开英格兰的前一天晚上，詹妮特回到月亮马戏团帮巴纳比收拾东西。他们准备了两个大行李箱，在里面铺满破布和稻草，然后把那些瓶装的死胎标本放进去。每个行李箱装五个标本。詹妮特感到自己就像把助产士的工作完全颠倒了过来——他们仿佛正在把胎儿放回子宫，从而让大自然可以重新回炉，修正它们的畸形，除去它们的鳞片和羽毛。
她一直以为，在人们眼中，这些怪物就像幸运符一样会带来好运，却从未想过人们会把它们和魔鬼联系在一起。结果，让她大吃一惊的是，“巴伯克郡”号的大副，矮胖而倔强的阿奇博尔德·艾略特在检查了巴纳比的行李箱后，没有发现老鼠和鸦片，却发现了那些死胎，宣布费格斯船长“宁愿让灾星上船，也不会放过这些可怕的恶魔”。这位大副的预言被证明是完全正确的。当天中午，费格斯船长在本杰明的陪同下到后甲板看了那些标本一眼，就对巴纳比说：“先生，我想你肯定是一位亡灵法师，因为我认为一个人没有什么理由收集这么多地狱之卵。我不会让它们上船的。”
“我亲爱的船长，”巴纳比说，“我很惊讶像您这样见多识广的人竟然不知道死胎标本的医学价值。在中国或波斯，医生在出门给病人看病之前，都会在背包里带上一个死胎。”
“我的朋友说得没错，”詹妮特顺着巴纳比那古老的狡辩继续说道，“只要我一摸到‘骑士桥的阴阳人’的瓶子，我背痛的老毛病就烟消云散了。”
本杰明立刻接道：“上个星期二，我只是抱了抱‘斯梅西克的哲学家’，我的发烧就随同早上的露水一起消失了。”
“治病？”费格斯船长嗤之以鼻，“好吧，我想我们现在就能试试你们的话是真是假，”他走到较近的一个行李箱边，抚摸着里面的“坦布里奇韦尔斯吸血鬼”，“上次去亚速尔群岛的时候，我得了可怕的痛风。虽然已经过了两年，但我仍然能感到那火烧般的疼痛感，就像穿上了‘西班牙靴子’
。”“您必须理解，先生，它们并不总是马上见效，”巴纳比说，“病人常常要等到第二天的日出。”
詹妮特说：“在很多时候，要过去整整两天，才会……”
“老天爷！”船长喊道，“我在骗自己么？不！疼痛开始减弱了！”他开始更用力地摩擦装着标本的瓶子。“我觉得我的脚就像第一次踢我那粗野的弟弟的卵蛋时一样舒服！”
“‘吸血鬼’总是对痛风特别见效。”巴纳比说。
“吸血鬼的胚胎正是这种疾病的克星。”本杰明说。
费格斯船长把“吸血鬼”从行李箱中抱出来，把这个丑陋的怪胎放在明媚的阳光中。“天啊，这么可怕的瓶子，却有着如此强大的效力。”
詹妮特不知道如何解释船长的疼痛为什么会突然减轻。她怀疑，这代表着牛顿所指的心理作用的另一种形式。正像三十年前，在奥科玛卡的劝说下，她在日冕中看到了妈妈和祖母围坐在篝火边。
“很好，大夫，你可以带上所有这些怪物，”船长把“吸血鬼”重新放进行李箱里，“我们可以用它们来对抗我们遇到的拉肚子或坏血病之类的病症。”
两个小时后，“巴伯克郡”号趁着涨潮，乘着风，沿着泰晤士河顺流而下。与他们从费城出发时相比，这一次并没有什么律师或商人来占用詹妮特和本杰明的舱位，所以他们在彼此的怀抱中消磨了整个下午。她总是同情那些与老男人相爱的女人，因为她们不得不接受爱人那消退的热情。而詹妮特却恰恰相反，总是要满足十九岁的爱人那似乎永无止境的激情。不过，她也让本感到了相互之间的满足感吗？没错，她想，虽然他无疑偶尔会渴望年轻女子的怀抱。尽管她的女儿跑去法国让她有些悲伤，但至少她不必眼睁睁地看着本杰明的一个眼睛盯着他的“完美模板”，而另一只眼睛却留连在瑞秋那曼妙的胴体上。
“啊，本，四十七年的岁月在我的身体上留下了怎样的痕迹啊，”她悲叹着，“重力让我的胸部都下垂了。”
“那只是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有着一对如此健康而结实的乳房。”他说。
“我的脖子上有了这么多皱纹。”
“但你看我的舌头多容易就把它们舔平了。”
“还有我腿上的血管都青筋暴露的。”
“那是一条条完美的绿松石矿脉，蕴含珍贵而稀有的血肉。”
可敬而善意的柔情，毫无疑问——但她仍然担心他有些口是心非。不过，如果他必须歪曲事实的话，这些奉承话无疑要好过那些露骨的谎言。恭维是一种多么高贵的罪行——一个永远游荡在谎言的国度与友好的田野之间的无家可归的朝圣者。
在航行的第三天，她习惯性的晕船又发作了。但这次他们早有准备。前一个周五，本杰明去了塔维斯托克街的几家药店。但一些店主说要用高丽参，另一些人建议用桑椹，还有一些人开出干蚕的药方，个别人提出用玫瑰果茶。本杰明也弄不清到底哪种药方的效果最好，结果把四种药品都买了回来，把它们混合成一种发散着怪味、令人厌恶的药剂。奇怪的是，这种混合药剂非常有效——但不是出于它的药效，她认为，而只是因为她的胃在平常的晕船和由本杰明的秘方所引发的更复杂的恶心间无法做出选择，而陷入了一种麻木的状态。
詹妮特一直想象着本杰明和巴纳比会成为好朋友。而在航行过程中，她的期待完完全全地实现了。这两个男人都有着自然科学家的灵魂，却同时都具备着鲜明的实用主义倾向，都希望把大自然的奥秘转化为极为实用的发明。本杰明近来迷上了电力的潜在应用——正如他相信（尽管牛顿并不看好这个假设）冯·格里克静电球和闪电都能产生这种力。“不久的将来，”他坚持，“这来自天堂的火会变得像牛马一样驯服，稳定而安全地照亮我们的房子、温暖我们的床，并烹调我们的食物。”
在另一方面，巴纳比则关心的是如何在医疗过程中减轻病人的痛苦。借助对于死胎标本的长期保存手段的精通，他非常了解酒精和其他蔬菜汁液的应用，而且他显然即将配制出“全世界所有医生都在寻找的珍贵的万能药，一种广泛有效的止痛药”。如果他的下一轮实验取得成功，他将因为“将接受截肢和割除手术的病人从血淋淋的痛苦地狱拯救到理性医疗的阳光世界中”而被后世铭记。卡文迪什·巴纳比还狡猾地眨了眨眼睛，补充着：“而且会变得像克罗伊斯
一样富有。”到了横渡大西洋的第六周，“巴伯克郡”号吃水线周围的海水开始变得黏稠，就像奶油凝结在搅乳器上。船壳上附着了大片相互纠缠的海藻，仿佛形成了一个随着海水摇荡的绿色大筏子。每个人都关心这件事的发展，因为这些海藻很可能预示着美洲大陆已经不远了。而最高兴的是船上的厨子，一个叫弗里德里希·施文德曼的德国人。凭借他的经验，他知道这些海藻里有着大量叫作“盐水莓子”的红壳虾——一种极为美味的动物，像李子一样多汁而可口。考虑了厨子的建议之后，费格斯船长命令放下一艘小艇。而两个小时后，主甲板上就出现了一堆新收获的海藻，就像农夫场院里的干草堆。
施文德曼先生说得没错。成千上万的“盐水莓子”在这些海藻中蠕动着。憧憬着虾肉蛋糕、虾肉馅饼和虾肉鲜汤，船员立刻开始捉虾，很快船的阶梯上堆满了虾肉大餐的原材料。
看着这些饥饿的水手的工作，本杰明和巴纳比就这些“盐水莓子”的起源形成了势如水火的对立观点。本杰明认为这些虾是一种水生果实，就像树上的苹果和梨，是从这些海藻上长出来的。而巴纳比认为这些植物不过是虾的栖居地。而如此众多的海洋生物，是从虾卵中孵化出来的。最终，詹妮特找到了一个解决这场争论的方法。他们所需要的不过是在一个大盆里放上一簇没有虾的海藻。把盆放在后甲板，然后观察这些植物中是否会生长出“盐水莓子”。印刷工和馆长都很欣赏她所设计的实验的精妙。而他们很快就对这场实验的种种参数达成了共识。如果海藻在十天内没有长出虾，那么本杰明会承认巴纳比的假设是正确的。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厨子用这种“盐水莓子”做出了一道道盛宴，但与厨房事务相比，詹妮特和她的朋友们更关心伟大的育虾实验。每天早晨，他们都会登上后甲板，检查那个液体温床。根据他们前七次的观察，这些海藻似乎本身并不具备生殖能力。
“你准备好承认大自然法庭已经判决你的观点败诉了吗？”巴纳比问本杰明。
“也许今天下午就会一下子长出虾来，”本杰明回答，“也许它们已经长出来了，只是太小，在没有显微镜的帮助下肉眼难以辨别。”
詹妮特皱着眉头说：“你真的这么想吗？”
“事实上……不，”本杰明说，“但既然我的‘完美模板’没有对‘随和’做出任何要求，我觉得我可以随自己的心愿在这件事情上固执己见。”
三位实验者本能地退到了后甲板下面的露天货舱里。他们像一窝藏在岩洞里躲避海水的熊一样紧紧抱在一起。到了十点钟的时候，这艘双桅帆船便已经陷入一场暴风雨的掌控之中。
“这一定是这天地之间最强大的力量！”当一道闪电划过那铅灰色的天空时，詹妮特喊，“老天爷，我很难相信如此可怕的天火……”一声震耳的惊雷在天空炸响，“竟然与冯·格里克静电球的电火花有着同样的性质！”
“这是人们常见的直觉，斯特恩小姐，”巴纳比在风暴的颠簸中喊道，“但我认为富兰克林先生的假设是正确的！”
“电火花和大毁灭，昆虫和麋鹿——它们对于上帝都是一样的！”本杰明喊。
“巴伯克郡”号沿着摆线左右摇摆着。这摇晃如此剧烈而不稳定，甚至连牛顿的微分学也解释不了。白浪滔天，让整个大西洋都变成了山羊乳酪的颜色。暴雨如注，在天地之间形成了一张巨大的银帘，标志着一场史诗般的疯狂歌剧的结束。天堂之火再一次照亮了那愤怒的天空，随之而来的雷鸣声让船体咯咯作响。
“我必须把我的那些标本绑好！”巴纳比喊，向更深一层的货舱走去。
“你真是你孩子们的亲生爸爸！”詹妮特喊。
“亲生爸爸，没错，”他说，掀开舱口的盖板，“哪怕我不时会卖掉它们中的一个！”
巴纳比下去后不久，詹妮特向桅杆望去，一幕令人震惊的场景映入她的眼睛。大多数水手都爬到高处，疯狂地挂上顶桅帆和上桅帆。
“他们疯了吗？”她叫着，“他们本该把所有的帆都降下来，而不是在狂风中升帆！”
“我猜船长已经感到有一股更强大的风暴正从东边吹来！”本杰明喊，“他想赶在风暴的前面，以免它追上我们，把我们击得粉碎。”
本杰明的话音未落，他的推测就被立刻证实了。艾略特先生踉踉跄跄地走上了后甲板，雨水灌进了的衣袖。他说船长认为有一股毋庸置疑的风暴正在追赶“巴伯克郡”号，而他们唯一的希望是飞得足够快、足够远，以免这头巨兽追上他们。
“我必须请你帮个忙！”艾略特告诉本杰明，“我的手下都忙着升帆和支撑船体，所以我们缺少人手去排净船上的积水！如果你能去操作左舷的水泵，那么水手长就能负责右舷的水泵！”
“我非常乐意出力，这也是拯救我们自己。”本杰明回答。
“我也一样！”詹妮特告诉艾略特先生。
“这可没有女人能干的活！”大副说。
“跟生孩子的痛苦比起来，”她说，“这活简单就像烤面包一样轻松！”
詹妮特分不清，到底是出于绝望还是气愤，艾略特先生恭敬地鞠了一躬，表示同意。本杰明挽着她的胳膊。他们一起走出货舱，在狂风中艰难地向前行进。主甲板已经变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河流。大浪和雨水冲刷着甲板，让它变得像冰一样滑。但他们最终到达了左舷水泵。两人一前一后抓住杠杆，立刻开始工作——上、下、上、下、上、下，一下接着一下。狂风呼啸。大浪像城墙一样高。雨水像小溪一样流过她的头发、她的脸颊。让她浑身湿透，以至于她感到她的裙子就像锁子甲一样沉重。为了振奋自己的精神，稳定自己的情绪，她想象自己正在凯默印刷所里的一台布劳印刷机边，一张接着一张地印刷着极有说服力的“重大论证”的书稿。
为了保持“巴伯克郡”号浮在水面上，他们拼尽全力压了二十分钟水泵。就在詹妮特提醒本杰明他们似乎陷入了永无休止的循环时，艾略特先生及时出现并证明了她的悲观——船舱里，他说，积水的速度和水泵排水的速度一样快。
“那我们还要接着干吗？”本杰明问。
“对，只要你们还有力气，先生！”艾略特先生说。
“我有！”本杰明说，“你呢，詹妮？”
“继续转，继续转，本！”她说，“我们会让它一点点变亮的。”
当中午来到这片狂风怒号、暗无天日的大西洋时，桅杆突然发出了令人恐惧的声音。随着风暴那低沉的喉音，后桅的顶桅帆被撕成了两半。紧接着，巨大的上桅帆也在猛烈的风暴中屈服了。几秒钟后，前桅的顶桅帆也被撕成了碎片。
“看来我们的船长在和风暴的对抗中已经输了！”詹妮特对本杰明喊。
“他最好赶快降帆，不然我们就要翻船了！”
费格斯船长显然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因为那些船员都从桅杆上爬下来，带着理发师
对付那些烂牙一样冷酷的效率，猛地拉松那些系紧的索栓。松开系索座围栏上的所有吊索，让帆在风中烈烈飘舞，就像一支行进中的妖精大军的旗帜。尽管船长与风暴赛跑的失利表面上有着不祥的预兆，但詹妮特决定只看事情好的一面：船员们，感谢上帝，很快会接管这座水泵。她像一条上了岸的比目鱼一样喘着粗气，特别用力地压了一下杠杆，这时天空的一道闪电照亮了白色海洋上的一座绿色的小岛。这座小岛显得是那么郁郁葱葱，与新泽西的海岸线完全格格不入。她认为风暴已经让这条无助的双桅帆船严重地偏离了航线。
“你看，本！加勒比岛在右舷！”
“岛？”他喊，“我没看见岛！”
“那是加勒比岛！”她喊。
“加勒比？我们不可能向南偏离那么远！你看到的不过是海市蜃楼！”
“我们在加勒比！”
“你看错了！”
就在她正准备为自己的眼睛辩护的时候，这两个费城人的境遇突然急转直下。一个大浪席卷甲板，冲倒了詹妮特和本杰明，裹挟着他们冲过船栏。他们在半空中画了一个简短的弧线，让他们的肺里灌满了加勒比的空气，然后掉进了海水中。
詹妮特在水中只下沉了不到十英尺，神圣的浮力法则就让她开始向相反的方向运动。带着小鹰刚刚破壳而出般的愉悦，她钻出了满是泡沫的海面，然后从她的喉咙和鼻子里咳出了整整一品脱咸水。她发疯般地眨着眼睛，挤出眼睛里的海水。望向那波涛汹涌的海面，她看到了那无情的暴雨……接着是来回漂动的本杰明……然后，很多码以外，“巴伯克郡”号。帆的碎片在他们的桅杆上飞舞。没有系牢的帆布四处抽打，就像一个疯狂的海妖的触角。风暴无情地重击着这条船，把乘客和船员纷纷残酷地抛进大海，就像一头猩猩摇晃着一颗香蕉树，从而让它的早餐纷纷落下。
“我们会游泳，本！”她喊，“这场风暴永远别想淹死我们！”
“游泳！”他同意，吐出一口海水。
没有了她的陪伴，“巴伯克郡”号再也抵抗不住风暴的击打。那是一场难以想象的彻底的肢解。就像一名生物学家解剖着一只用于显微观察的野兔，狂风解剖了这条船。前桅砰地一声折断了。后桅和后甲板四分五裂。斜杠帆抛弃了船舷。横桅索松开了三孔滑轮。支柱、前桅楼和桅顶横杠消失在暴风中。
“你说的岛在哪？”本杰明喊。
“我分不清方向！”她喊，“我只能祝福某个守护天使来为我指路！”
“我来祈祷，你来带路，上帝保佑，我们很快就会发现一片沙滩！”
甩掉他们的靴子和外衣，两个费城人一前一后地游着，游过一个个山一般高大的巨浪，就像驯服海神波塞冬的一匹匹烈马，直到他们终于遇到了一块固体——不是一片海滩，而只是船尾甲板防水壁的一块十英尺长的碎片。他们筋疲力尽地爬上这条偶然遇到的“木筏”，然后趴在它那湿漉漉的表面上。詹妮特俯卧并咳嗽着，本杰明仰卧并发着抖。
在摧毁了“巴伯克郡”号之后，这场风暴渐渐离开了现场，裹挟着它的喧嚣向北而去，只留下蒙蒙细雨作为纪念。两个费城人四处张望，希望能找到其他幸存者，但风暴显然把这场海难的其他残骸都带走了。
“克朗普顿太太，我的身上发生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本杰明说，牙齿格格打战，“虽然我面临的下场不是缓慢而痛苦地干渴而死，就是被鲨鱼利索而血腥地吃掉，但我仍有一个愿望。”
她翻过身，说：“本，我可没心情想那些男欢女爱的事情。”
“宝贝，你猜透了我的想法。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再和你云雨一番。”
“哪怕我们就要死了？”
“及时行乐。”
正像米拉曼特太太在《如此世道》的第二幕登上舞台一样，太阳突然从玫瑰色的云彩后面华丽登场。“告诉我，我的勇士，”她问，“在什么情况下，你才不会去考虑响应淫欲的召唤？”
“从来没想过。”
“如果炮弹炸掉了你的腿呢？”
“那情人的抚摸会缓解我的剧痛。”
“要是蚂蚁正活活把你吃掉呢？”
“那我也会趁着最后一口气及时行乐。”
雨停了。海鸥在高高的天空上翱翔。木筏上洒满了金色的阳光，晒干了他们的内衣，温暖着他们的躯体。在西印度那无垠的天空之下，两位科学家交换着惊恐的吻。
詹妮特和本杰明为他们的幸免于难而赞美他们的神——詹妮特赞美她的“无上荣光的造物主”，而本杰明则按自然神论者的习惯赞美“钟表匠”。随后，他们下了木筏，蹒跚地蹚过波浪，头晕目眩，惊魂未定，精疲力竭，但最重要的是为他们仍然活着而满心欢喜。
他们走上沙滩。沙滩上的沙子如丝绸般细软，其间不时掺杂着空螃蟹壳。他们赤脚走过沙滩，走进树林，很快发现他们各自的神仍然眷顾着他们，因为那场风暴在石缝和树丛间形成了十多个小水坑，其中储藏着甘甜的雨水。哪怕是遇见皮埃里亚圣泉、雅各的井或青春泉也不会让他们比这更高兴了。
“你怎么样，富兰克林先生？”她问，吮吸着那清冽的雨水。
“我糟透了，克朗普顿太太。你呢？”
“我也是。我在为淹死的馆长难过。”
“这真是悲惨的一天，”他用舌头舔着水坑里的水，“但我想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乐观一些，心怀希望，尽力而为。”
“把手放在耳边，本。听，你听到了吗？”
“听什么？”
“那是命运女神的声音，她笑着，用我们的生命玩着纸牌戏。”
干渴熄灭了，喉咙舒服了，他们决定在疲劳让他们晕倒之前先睡上一觉。回到海边，他们把“奇迹”号拉到树林边。把这块隔水板的碎片扣在一块大岩石上，并在木板下面的空间里铺上海草和蝎尾蕉的叶子作为床垫。他们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住进了这个简陋却勉强能够居住的坡屋。
“真像个宫殿。”他说。
“床也一样。”她说。
就像蛇蜕皮一样，他们抛掉他们那纷乱的想法和含糊的恐惧，在海水退潮那刺耳的低语声中睡着了。
“啊，原来那不只是一个噩梦，”本杰明说，从梦中醒来，“我们真的被困在孤岛上了。”
“我听说过，被困者常常会用的一种方法，是把他的坐标写在一张纸上，再把这张纸装进一个瓶子，把它扔进海里，”詹妮特说，“不过，唉，我们没有瓶子。”
“也许其他被困者的瓶子会漂到这海滩上。我们就打开瓶子，把我们的消息放进去，再把它扔进水里——当然，我们会排队等待第二个被救援。”
他们整个上午都在布满礁石的小海湾里收集早餐。饥肠辘辘的他们轻而易举就说服了自己生吃活虾对人体是无害的，然后开始着手捕捉生活在长满海草的礁石上的各种小生物——沙蟹、“盐水莓子”、蜗牛，还有海贝。
“告诉我，本，昨天赞美天主的时候，你也感到像我一样的羞耻么？”詹妮特把一只蜗牛从它的壳中撬出来，把这只小动物放进嘴里。“今早，天刚亮的时候，我发现我对天主的赞美，构成了对巴纳比、艾略特先生、费格斯船长，以及所有随着‘巴伯克郡’号沉入海底的遇难者的侮辱。”她咀嚼着那富有弹性的肉，微妙的味道，有些像蘑菇。“我宁愿相信没有上帝，也不愿意相信如此反复无常的神。”
“我亲爱的克朗普顿太太，要想体验无神论，你肯定是挑错了时间和地点，”本杰明说，“不管神是公平的，还是反复无常的，但只有靠他的施恩，我们才有可能再次见到费城。”
“你无疑是对的。但以后我要克制自己赞美造物主的冲动。”
本杰明从一只蚌壳中掏出肉来，把它放进自己的嘴里。“你难道没听说过帕斯卡先生
那杰出的推论吗？做一个信徒要比做一个无神论者合算得多，因为后者丧失了他那不朽的灵魂，而前者只不过是幻想破灭而已。”“伊泽贝尔姨妈说帕斯卡是一个臭名昭著的赌徒，”带着疯狂般的贪吃的欲望，她在礁石上摔碎了一只沙蟹，“她说，任何值得人们称之为‘至高无上的主’的神都会嘲笑信徒的自鸣得意，而会报答无神论者的虚张声势。”
本杰明把他的两手食指交叉在一起，把这个十字举向天空：“请原谅我的朋友的不敬吧，主，无论您存不存在。吃下了这些甲壳类动物，她今早摄入了太多的盐，这让她的脑子有些发干。”
他们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在背风的岸边盖起一座棚屋。他们用大树枝做框架，用合欢树的树皮做屋顶。当然，要是有几根圆木做柱子就好了，但没有一把铁斧或大马士革长刀是不可能完成这样的工作的。在詹妮特的指导下，本杰明学会了怎么用兽皮做软帮鞋、用长草做衣服、用弓钻生火、用芦苇搭建围堰来捕捉石斑鱼、忍受烤蝈蝈的味道、欣赏煮树蛙的美味，以及设陷阱捕捉在森林里像兔子般到处乱跑的刺鼠。
刚开始时，本杰明还为如此公然地违背自己的素食原则而感到伤心，但之后他注意到，每当他们在烤鱼之前剖开石斑鱼的肚子时，都会在它的肚子里发现一条小鱼。“如果大鱼能吃小鱼，”他说，“那我就看不出为什么我不能吃大鱼了。”
“此话有理。”詹妮特说。
“做一个理性的生物真是方便，”他说，“因为无论人想去干什么事情，他都能找到一个理由。”
哪怕随着他们逐渐适应了这个残酷的生存环境，詹妮特悲伤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她心中为那死去的朋友永远保留的画面却是她永远也没有真正目睹过的场景——这个江湖骗子咧着嘴笑着，把“莱姆湾渔娃”递给比利·斯里普芬格，漫不经心地承诺它会给他带来好运。巴纳比·卡文迪什正是这样一个严谨的伪善者，把他的虚伪与欺骗仅仅限制在一个领域中——他的标本，而在其他所有事务上都保持正直。
作为对弗兰西斯·培根的政治寓言的致敬，他们把他们的岛命名为“新大西岛”，而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他们探索它的内陆，了解它那丰富的物产，并确定它的形状——一个不规则的椭圆。沿着这个椭圆较长的轴线耸立着大约十五英里长的L形山脊，宛如这片陆地的怪石嶙峋的脊骨。每次探险都让他们大开眼界：从成群结队的仙子般簇拥在一起的紫色蝴蝶，到背壳让人想起拜占庭式马赛克的海龟；从在森林中建造成巨大的蚁丘的蚂蚁，到蛛网像蕾丝花边一样复杂的蜘蛛；从遥相呼应的两道瀑布——它们变成两条潺潺流过丛林的小溪，就像水晶的二重唱，到成群灵活的猴子——它们用尾巴缠住最高的树枝，荡来荡去，就像古老的教堂的钟。这真是物产丰美的天堂——只不过，就像亚当与夏娃那远古的庄园，一个暗藏的贼偷走了他们的幸福。
这条蛇的名字叫厌倦。在这座大西岛上没有任何东西能供一位培根式的实验者磨练心智，没有智力的磨刀石，没有心灵的打火石。与鲁滨逊·克鲁索不同的是，他们不能满足于孤岛求生的境遇。鲁滨逊从事任何创造性活动（种大麦、做家具和驯养山羊）时都会感到非常快乐。但本杰明和詹妮特有着不同的需求。他们渴望沙龙和研讨小组、游吟诗人和显微镜、寓言与空气泵。把他们这样的人扔在西印度的一个孤岛上，就像把牧羊犬扔在一个没有羊的国度，或者把鹰带到一个重力极大，连草籽都飞不起来的星球。
有一段时间，他们靠戏剧来打发这个伊甸园里的无聊日子。本杰明构思了一些独幕喜剧。它们的情节如此单薄，主题如此清楚，以至于根本不需要把它们写下来。他只要抛出一个基本的前提，“新大西岛剧团”就能一直即兴表演到底。对于詹妮斯，他们剧目中的桂冠当属《轻重缓急》，剧情是关于一个贵族和他的太太为了解决他们小小的家庭纠纷（起居室刷成什么颜色，客厅里养什么猫），雇佣了两个平民来进行致命的手枪决斗，一个人代表家庭争议中的正方，另一个代表反方。她也喜欢《王之头颅》，讲述了一个国王和他的皇后把除了睡眠之外的所有时间都用于赌博和鹰猎。他们命令皇家魔法师制作了一对和他们一模一样的假人，专门用于处理日常的国家大事。出于国王的傲慢自大的气愤，这对假人专门发布一些残暴的法令。没过多久，真正的国王和王后就被送上了断头台。
在那些什么都看不懂的猴子面前表演并不能带来多少情绪上的满足感，于是两个费城人最终寻求另一种更不用动脑的方式去排遣他们的无聊。于是，本杰明的“自我节制表”（他为了让他的“完美模板”死而复生，用一些合欢树的树皮作纸，用烧焦的小树枝作笔）很快就布满了黑点。尽管新大西岛的丰富物产中并不包括比利时蛇皮袋，但詹妮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的云雨之欢并不会带来怀孕的后果。而且在过去的二十个月中，她都没来月经。所以，当她意识到她再次怀孕的时候，她感到万分沮丧——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她那日渐膨胀的肚子和在平地上也会“晕船”的感觉呢？
“我现在要宣布一件事。”在一个温暖的下午，她告诉本杰明。他们正在用黏土修补他们的小屋。在早上的暴雨中，他们的屋顶已经漏得很厉害了。“只要再等六个月，詹妮特·斯特恩·克朗普顿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就要降生了。”
“亲爱的天使，你在跟我开玩笑吗？”他说，揉搓着他那零乱的大胡子。
“我的话要是玩笑，那这间棚屋就是大教堂。”
“怀孕？你这个岁数的女人？”
“天啊，本，你把我看成是老态龙钟的撒莱
吗？你以为没有耶和华本人的帮助，我就不能给我的爱人传宗接代了吗？”他皱着眉头，把一块棕黄色的黏土放在漏雨的地方。“这事在我看来真是太奇怪了。”
“奇怪？奇怪？你可不要说你和这孩子没关系，先生。我不需要提醒你这一点。”
呼吸，似乎突然之间变成了她的情郎需要全心全意关注的一件事。“啊，我宗爱的克朗普顿太太，我觉得我当爸爸还有些太年轻了。”
“正像我当妈妈有些太老了一样。”
“说实话，这个消息让我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就像大自然、命运女神和你合谋背叛了我。”
“被欺骗？”她反唇相讥，“被欺骗？你怎么敢用这样的罪名指控我？”
“就算不是欺骗，也是一种恶意的粗心大意。好女人都知道自己容易受孕的日子，并会相应地提醒她的爱人。”
“呸，本，就算是女巫法庭也没做过如此不公平的判决！南玛斯孔滕！”
“什么？”
“我生气了！”
她猛地转过身，大步离开了棚屋。她的耐心到了极限。她宁愿听加尼·斯洛克姆吹嘘如何追捕伪币犯，甚至听科顿·马瑟谈美洲那些崇拜邪神的黄种人，也不愿再忍受这些蠢话了。
随着太阳沿着弧线渐渐趋向于与海洋的幽会，她沿着隆隆作响的海浪向南走去。她发誓要单独过夜，睡在一堆蝎尾蕉的叶子上。如果睡神摩尔雷不肯降下他的礼物，那她就会利用晚上的时间仔细想想有什么办法能够拯救这个让人难以忍受的富兰克林先生。唉，还没等她拿定主意，天空就变成了死灰色，降下寒冷、猛烈而不利于健康的大雨。她在冷风中发着抖，她的草衫变得越来越湿。她发现为了尊严而患上胸膜炎可不值得，于是飞快地跑回海岸，默默地走到本杰明的身边。整整一分钟，两个人彼此瞪着对方，任由雨水从身上滑落，不说一句话。
“我越想这件事，”他最后低声说，“我就越高兴地想到，我能教我们那聪明的小儿子学习印刷匠的手艺。”
她抓起他那湿漉漉的手，掰着他那肥厚的手指头：“这个我们的儿子很可能是个女儿呢！”
“那她会跟随她的妈妈进入现代几何学的荒原。我能看到这个小詹妮特在费城友谊学校教授微积分。早在她出生之前，我就会一遍又一遍地为她背诵乘法口诀。她一定能够听到我的声音，从而还没等出生就学会了算术。”
他们对彼此露出疲倦的笑容，交换着不信任的愁容，然后，跨过棚屋的门槛，在这陋室里躲避这场暴雨。
印刷匠、科学家、剧作家，还有——现在——父亲，本杰明·富兰克林，在他儿子出生后的第一周里，一直在新大西岛的深处布置着捕捉刺鼠的陷阱，并通过在一个泥饼上放置小小的鹅卵石来标记它们的位置。在第八天早晨，他拿起草织的袋子去检查各个陷阱的收获，感到有点像一个地主在巡视他的庄园。第一个陷阱一无所获，第二个也一样，但第三个陷阱却真的抓住了一只刺鼠。这只困惑的动物悬挂在那里，就像木匠的棉线上悬挂的铅坠。
直到他儿子出生的时候，本杰明才体验到真正的狂喜之情。通过望远镜观测土星环，用冯·格里克球产生静电，或与他的真心爱人的云雨之欢——这些当然也带给他莫大的欢乐。但他犯了多大的错误呀，因为所有这些快乐都难以与威廉·富兰克林的出生相比。
詹妮特采用她在尼玛库克部落中钟爱的直立姿势进行分娩。她的胳膊紧紧夹住两棵邻近的红树。但分娩产生的痉挛仍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痛苦，甚至让本杰明开始渴望能够得到巴纳比·卡文迪什所说的一剂“万能药”。尽管詹妮特的痛苦让他失去了判断力，但他最终并没有成为“一个不称职的助产士”。事实上，他在她剧痛时安抚她，引导胎儿脱离子宫，权威般地宣布婴儿的性别，并用一把石刀切断了脐带。按照詹妮特的吩咐，他收拾起那些凝胶状的胎衣（它就像卡文迪什的标本一样既有趣又让人恶心），把它埋在沙子里。当母亲在痛苦的煎熬过后终于心满意足地睡去，他抱起他们的儿子来到一个潮汐池，给了他第一次沐浴，用一片皱巴巴的蝎尾蕉叶子温柔地清洗他那沾满血污、满是皱纹的身体。
尽管“威廉”显然是这个惊人的灵魂的名字，但詹妮特和本杰明却有着各自的理由。对于詹妮特，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她最崇拜的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和威廉·康格里夫。而本杰明则倾向于政治内涵，因为许多自由之友都叫威廉，像威廉·佩恩，宗教信仰自由的倡导者；威廉·华莱士，英勇的苏格兰斗士；还有橘色威廉，第一个完全在国会的掌控下统治英国的君主。
本杰明小心翼翼地向那只刺鼠走去。即使在拼命挣扎的过程中，这只刺鼠仍然用眼睛盯着他。他停了停，又向前迈了一步。就在这时，新大西岛的重力突然抛弃了它以往对于牛顿万有引力的忠诚，而获得了令人不安的独立思维。
“天啊！”
本杰明被绳子套住的那只脚踝腾空而起，他的身体和脑袋下坠。最终他停了下来，他的手臂向下悬垂着，指尖摩擦着泥土。他的第一个想法（非常荒唐，他意识到）是一群怀恨在心、聪明过人的刺鼠设下了这个陷阱。他的第二个想法（理性多了）是他踩中了岛上其他人设下的捕捉刺鼠的陷阱。他的第三个想法（非常惊恐地）是这个陷阱是专门为他而设的。而设置这个陷阱的人很可能就是在《鲁滨逊漂流记》中让人难忘的那些食人族中的一个。
在大约一个小时中，他忍受着倒吊的滋味。他的头部充血，双耳嗡嗡作响。他的双眼只能看到那只同样被吊在空中的刺鼠，一丛长满浆果的灌木，以及一个像牛顿的钱杖一样长满木瘤的红树根。当两只棕色的皮靴终于出现在他的视野中的时候，他的心中充满了希望，因为这样的靴子肯定超出了食人族的预算。
“看啊！”一个男性的声音喊道，“我们抓住了一头非常奇怪的野兽。”
第二双漆黑的靴子，像比利时蛇皮袋一样打着油，出现在本杰明鼻子前几英寸的地方。它们的主人，同样是个男人，接着说道：“上帝在造这只怪兽的时候真是有些异想天开。他的脚长在了本该长脑袋的地方。”
“膝盖长在了心脏的地方。”
“卵蛋长在了胃的地方。”
“本·富兰克林，你真是一头让人困惑的野兽。”棕色靴子的主人俯下身体，让本杰明看到他的脸。他是一个壮实的黑人，穿着褐色皮裤和一件蓝色布衫。他的眉头紧锁。“别担心……”他从腰间拔出一把刀子，“我这就放了你。”
刀光在午间的阳光中一闪。本杰明接着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地翻了一筋斗，摔在地面上。当本杰明恢复神智的时候，黑色靴子的主人（同样也是一个黑人，比他的同伴矮小，只穿着一条刺鼠皮裤，脖子上还围着一条红色颈巾）伸出了手帮他站了起来。
“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本杰明问，从绳圈中爬出来。
“我们不光知道你的名字，”刀手说，“从你们上岸起，我们每天都在监视着你们。”
“我们默不作声，仔细倾听，了解到不少东西，”另一个黑人说，“你们那出《轻重缓急》的短剧很有意思。”
想到这两个黑人监视了他整整一年，本杰明的脑子又开始眩晕起来。
“我叫恩贾布罗，妈妈给我起的名字，”刀手说，“这是我的弟弟，卡尼索，但在卡罗莱纳的白人主人叫我们杰迪代亚和奥斯瓦德。”
“那你们是奴隶吗？”
“我们曾经是奴隶，”卡尼索说，“现在我们是埃瓦村里的自由人，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我们古时的伟大国王。”
“村子？”本杰明大吃一惊，“你们在这儿有个村子？”
“我们的大首领埃宾诺斯·姆本巴统治着这个村子，还有他的皇后，奥塞卢姆，”恩贾布罗说，“让我们给你讲个故事，本·富兰克林。”他走到那个倒吊着的刺鼠旁边，利索地折断了它的脖子。“六个月前，埃宾诺斯·姆本巴和奥塞卢姆召集了他们的大臣，商议如何处置你们两个人。所有五票都支持砍掉你和你的女人的脑袋。但你们的运气不错，大首领和他的皇后驳回了这个裁定。”
卡尼索补充道：“他说耶稣基督可没有砍过任何人的脑袋。”
“要是你们的首领决定饶了我们的性命，那你们为什么还要给我设陷阱？”本杰明问。
“这纯粹是个意外，”恩贾布罗说，“这个丛林到处都隐藏着这种陷阱，以对付奴隶捕手。”他用刀子砍断挂着刺鼠的绳子，把这个柔软的小毛团递给本杰明。“走吧，先生。拿着它。死刺鼠可不会咬人。”
本捡回他的草袋，把猎物放进袋中，然后告诉这两个逃亡的奴隶，他希望能及时感谢国王和王后的不杀之恩。卡尼索解释，与接受一个白人的感激相比，王室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本杰明说他仍然希望能和他们一起去埃瓦村，从而让大家看到他只不过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印刷匠和科学家。兄弟俩同意了他的要求，但必须蒙住本杰明的眼睛。
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中，恩贾布罗和卡尼索带着他们的“猎物”穿过丛林。卡尼索的颈巾正好用于蒙上本杰明的眼睛，仿佛他随时等着被一个火枪小队执行死刑。在整个旅程中（上山，登上中央山脊，再下山），兄弟二人向本杰明讲述了他们到达新大西岛的故事。而他们把这个岛称为阿梅基岛。
恩贾布罗和卡尼索出生在卡罗莱纳的皮迪威罗斯，一个肥沃的种植园。他们从出生便是奴隶。到他们刚刚成年之时，他们听说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贝宁西非王国。他们的曾祖母曾经在那片土地上种过番薯和可乐果。后来，葡萄牙奴隶贩子来了，给黑人们套上铁链，运过大洋。一个贝宁王国的农民的生活是贫穷而劳苦的，但所有这些痛苦与在一个肥沃的种植园里那无穷无尽的耕种和收割的苦工相比，就变得像牛奶和蜂蜜一样甜了。但在卡罗莱纳，奴隶们还要面对更可怕的事情。如果说撒旦的使者是堕落的，那么皮迪威罗斯种植园的主人，安德鲁·拉金（他的父亲靠着打牌，从克拉伦登伯爵的手中赢来了这个种植园）正是地狱使者最鲜明的写照。他笃信英国国教，觉得自己作为一名基督徒有责任拯救非洲黑人的灵魂。因此，恩贾布罗、卡尼索以及伙伴们都在教堂里接受了洗礼，并学习英国国教的公祷书。尽管不断挨受鞭刑或殴打，常常挨饿，甚至有时被割下肢体或器官作为惩罚，但皮迪威罗斯的奴隶们很可能免受地狱之火的折磨。
在接连三次庄稼歉收之后，拉金认为万能的主不想让他成为一名富裕的农夫。他卖掉了种植园和奴隶，去了康乃迪克，想去做海狸帽子的生意。购买拉金的奴隶的最高价来自遥远的牙买加，那里的甘蔗产业需要结实的黑人劳动力的不断供应。在1720年6月末，恩贾布罗、卡尼索和其他九十六名贝宁黑奴被装上了英国武装商船“常青树”号，被向南送往牙买加。
在抵达圣萨尔瓦多附近后不久，“常青树”号的两个罗盘神秘地坏掉了。而第二天早晨，这艘武装商船进入了一个没有风，却热得要死的区域。随着这令人倦怠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常青树”号的船长不得不按茶匙的量来分发淡水，按盎司来分发硬面包。而给黑奴们的淡水和食品配额则几乎降低为零。接着，在风停了后的第三周，在贝宁黑奴中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摩西”，精明而机灵的埃宾诺斯·姆本巴，安德鲁·拉金的前男仆和图书管理员。利用船上蔓延的绝望情绪，埃宾诺斯·姆本巴率领其他黑奴突然起义，淹死了船长，勒死了大副，砍掉了水手长的脑袋，并割断了所有船员的脖子。
洗去他们手上的鲜血，贝尼人乞求他们祖先的灵魂把他们送回西非的家园。但回答他们祈祷的只有无力的海流和贫血般的微风。在飘流了九天之后，“常青树”号搁浅在一座地图上没标出的小岛的浅滩上，埃宾诺斯·姆本巴立刻命令他的手下搬空这船上所有的物资——不仅包括那些显然有价值的物资，像刀子、斧子、毛瑟枪、钉子、铁头木棒、木材、木板、绳索、帆布、望远镜和罗盘，还有托马斯·莫尔
的《乌托邦》（Utopia）、约翰·班扬的《天路历程》（The Pilgrim's Progress），以及詹姆斯国王的《圣经》。在埃宾诺斯·姆本巴的指挥下，他们在“常青树”号上放了一把火，把这条船烧成灰烬，从而哪怕有奴隶捕手碰巧路过阿梅基岛，也永远不会想到曾经有一条船在这里搁浅。“我们在这里生活得越久，就越感到我们发现这个地方真是幸运，”恩贾布罗告诉本杰明，“西印度的大多数岛屿都是一片不毛之地，只有西班牙猪和野洋葱能在上面生存，其他生物都无法立足。”
“在走进埃瓦村前，你该有适当的心理准备，”卡尼索警告他，“尽管大首领总是把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放在床头，但我们的村子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世界。”
“但我们可以说，”恩贾布罗说，“你在埃瓦村里找不到一根铁链。”
“一根也没有，”卡尼索说，“一根也没有。”
这个广场显然是一处重要的场地，在广场中央伫立着一件东西，有些像一块巨大的煤块，像骑士雕像一样大。本杰明停下脚步，打量着这块石头——一个贝宁人的神？一块纪念“常青树”号起义的纪念碑？就在这时，十几个好奇的埃瓦村村民围拢过来。他们并没想到在村子里看到陌生人，恩贾布罗解释：“他们还以为国王和王后改变了主意，让人砍掉你的脑袋，赶着过来看热闹。”恩贾布罗随后大声笑起来，显然表明他在开玩笑，但本杰明从来不愿意拿任何人的脑袋，尤其是自己的脑袋，来开玩笑。
“这就是‘常青树’号为什么会迷失方向的原因，也包括你们的船，”卡尼索用手指关节叩了叩这块有光泽的石头，“她就是‘奥里桑拉’——混乱神。”
“把一个磁罗盘放在距离她五英里之外的地方，她都能立刻抓住指针，让它一动不动。”恩贾布罗说。
“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磁铁了。”本杰明惊声说道。他抚摸着这块磁石，要是它再大些，那地球就会拥有三个磁极了。
人群发现没有砍头的场面可看，便纷纷散去。恩贾布罗告诉本杰明，尽管王后正在监督在背风岸上的一个望楼的建设工程，但国王应该正在宫中。兄弟两人带着本杰明向皇宫走去。那是一栋用树皮和黏土搭建而成的圆顶式住宅，装饰着各种颜色的贝壳——蓝色、紫色、粉色、红色、白色——镶嵌在墙上，就像圣布伦丹
的船上那神圣的藤壶。大首领坐在正屋里的一把当地产的靠背椅上，读着霍布斯的《利维坦》（Leviathan）。而他那未成年的儿子正在一块磨刀石上磨着一把弯刀。恩贾布罗用贝宁语对埃宾诺斯·姆本巴说着什么，显然解释着有位侵入者希望觐见国王，而与卡尼索的预想完全不同的是，这件事让国王非常高兴。他一跃而起，把书交给恩贾布罗，并邀请本杰明在宫殿附近散散步。“你有个漂亮的儿子。”埃宾诺斯·姆本巴说。
“您也是，陛下。”本杰明说。
“陛下？”埃宾诺斯·姆本巴重复着这个词，笑了。他有着高高的个子，却显得灵活而敏捷，身材匀称，带着一顶皱巴巴的三角帽，穿着一件蓝色镶金线的大衣。这两件衣服很可能来自于“常青树”号。“以前可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我。”
“您不是一位国王么？”
“他们叫我国王，没错，也称呼我的妻子王后。但什么样的国王才有一百三十名臣民呢？”
“这个比率往往更极端。”本杰明说，点着头。
埃宾诺斯·姆本巴把他那强壮的手臂在空中一挥，似乎要把整个阿梅基岛拥入怀中。“对于贝宁人来说，必须有一个大首领。他们把我推上了这个位置，而我担起这份责任——但我相信这个悲惨而遗憾的世界早已看够了国王。根据你们的讽刺剧《王之头颅》，我猜想你也会赞同我的想法吧？”
“的确如此。”
大首领把他的双手插进他那镶着金边的衣袋。“我的主人，拉金先生，有许多关于统治的书籍，每一本都鼓吹着不同的统治体系。那些书我都读过，而现在我必须问自己，哪一种统治策略才是最好的？如果我遵循莫尔先生在《乌托邦》中的指示，我应该没收埃瓦村里所有村民的个人财产，而用公有财产来替代它们。你熟悉这种思想吗？”
“我没有读过莫尔先生的书，但我知道他蔑视私产制。”
“那你也知道他允许在他的人间天堂里实行奴隶制吧？告诉我，你对奴隶制怎么看，本·富兰克林。”
“我怎么看？”他深吸了一口加勒比海那潮湿的空气，把装着刺鼠的袋子从左肩换到右肩。“在‘巴伯克郡’号上，与我同行的一个伙伴是靠展出那些可怕的死胎标本为生的，”他最后说，“奴隶制，我会说，有着类似的畸形的性质。丑恶，被神憎恶，只有那些靠它发财的人才会喜欢它。”
“说得非常好。啊，但谁敢在一头狮子的面前侮辱它呢？”埃宾诺斯·姆本巴笑着说。但本杰明分辨不出，这令人不安的笑容究竟是出自于玩笑，还是威胁。大首领摘下帽子，扇着风，直到他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蒸发掉。“在莫尔先生的体系中发现可悲的缺陷之后，我们开始考虑霍布斯的理念。根据他的《利维坦》，我必须对我的臣民实施最严酷的专制统治，因为所有的人基本上都是自私的野兽，永远需要保护他们不受到彼此的伤害。”
“我熟悉霍布斯的观点，”当他和大首领开始第二圈散步时，本杰明说，“内战是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但我并不这样看待我们人类。”
“我也是，尽管我这辈子目睹了许多人类的暴行。所以我们把霍布斯先生放在一边，最终转向洛克先生
。要是我留心他的《政府论》（Second Treatise of Civil Government），我就应该赋予我的大臣比我更大的权力，因为只有一个强大的立法机构才能保证每个市民的人身、自由和财产的自然权利。在洛克的社会中，坐在宝座上的君主不过是在履行与社会的契约。”“我总是在洛克的书里发现更多的理性。”
“但他，同样，允许奴隶制，允许获胜的军队把他们的战俘作为奴隶。我向你保证，要是洛克先生和我的祖母一起坐船去北卡罗莱纳，那他一定会改变对于奴隶制的看法。”
埃宾诺斯·姆本巴重新戴上他的帽子，把它向下拉，直到帽檐的阴影让他的脸变得模糊不清。他清了清喉咙，压低声音，让本杰明想象两百个非洲人像猎物一样被拿着毛瑟枪和网的人追赶。那些葡萄牙奴隶捕手并不在乎谁的父母、妻子、丈夫或孩子在这场围猎中死去。而许多人的确就这样死去了。因为奴隶贸易既受到《圣经》的认可，也受到利益的准许。他们把埃宾诺斯·姆本巴的祖父母，还有其他被捉住的黑人赤身裸体地用铁链拴在一起。这些黑人被押到海边，再被送上双桅帆船“圣乔治”号。在整整十个星期里，他们都被关在底舱里，在自己的粪便里打滚。由于人数太多，他们只能一层层地压着别人的身体。随着冰冷的海水渗进船舱，那些身体较弱的贝宁人不可避免地死于发烧、腹泻、坏血病和犬瘟热。走到半路的时候，“圣乔治”号的船长发现他没有为剩下的航程预备足够的给养。他的解决方法，极为简单，极为有效，就是把二十名非洲人带上甲板，再把他们扔进大海——拴在一起。当然，还在头一名贝宁人的身上绑上一块大石头——这船长才不会让过路的奴隶主白捡了便宜。
“总之，我必须要说，白人还没有构思出一个造福除了他们自己以外的种族的政府。”埃宾诺斯·姆本巴说。
本杰明感到筋疲力尽，似乎有个恶魔割开了他的肋骨，安上了一台空气泵，抽干了他的生命力。“我无法否认这一点。”
突然间，这个非洲人停下脚步，把左脚在泥土地上重重一跺。他抓住本杰明的肩头，大笑起来，开心得就像英国人在看康格里夫的喜剧。“哈哈哈，本·富兰克林！哈哈哈！哈哈哈！”
“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我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跟我来！哈哈哈！”
埃宾诺斯·姆本巴带着本杰明走进了一个像牛顿的肉馅饼形状的茅草屋。屋内沿着墙摆着十多个黏土罐子，装着满满的种子、坚果和浆果，旁边放着一个非常巨大的行李箱。大首领打开行李箱盖的那一刻，本杰明体验到了平时只有在做爱和进行科学实验才会体验到的兴奋感。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这个大箱子里装满了金币。
“海盗的宝藏，”埃宾诺斯·姆本巴解释，“我们在挖护城河时发现了这个箱子。虽然阿梅基岛上没有市场或集市，但我们的村子里却充斥着这种世俗的商品。”
“这些西班牙金币对你毫无价值。”本杰明同情地说道。
“何止毫无价值，它们简直是……一种诅咒。你不是第一个来我们岛上的白人，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相信那些海盗还会回来？”
“他们无疑在他们的海图上标注了阿梅基岛，肯定是打算充分利用他们那迷失方向的罗盘。要是他们注意到在他们埋藏金子的地方出现了一个贝宁人的村子，他们就会把这个消息卖给奴隶捕手。那么，听听我的想法。等这些海盗一出现，你就拽着这个行李箱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那么对内陆区域的探索就变得毫无必要了。从而埃瓦村就会像豹子的巢穴一样不被发现。”
这个主意让埃宾诺斯·姆本巴满心振奋，不由得在藏宝箱边欢呼雀跃，就像一个穿着靴子跳霹雳舞的傻瓜。
“这是个巧妙的计划，但我必须问你一个问题，”本杰明说，“要是我把这些金子还给海盗，那我怎么保证他们不会杀掉我和我的家人？”
“谁不知道你聪明绝伦。在海盗回来前，你一定会想出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的。”
“你把你们村子的命运托付给我，这让我深感荣幸。”本杰明说。他的头痛得要命，就像最近刚刚在一场“阿拉威”游戏中被人当球踢。
“那你能向我保证么？你不会把海盗带进我们的村子？”
“我保证。”
“我的探子告诉我，你是一个可敬的人。”
本杰明关上那口行李箱，站在箱子上面，就像一个正在使用由切利尼精心打造的夜壶的意大利王子。试着回想“完美模板”中关于“诚实”的那一格的样子，他还能想起，它像“节约”一样，包含了四分之一的污点。而在那张涂污的“自我节制表”中，它仅仅包含了六分之一的污点。他本该告诉埃宾诺斯·姆本巴，在大多数事务中，他像其他凡人一样虚伪而有罪，此外还是一个胆小鬼。但他只会对自己说这些。他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
＊＊＊
承诺，是我们书籍致以几乎不可思议的尊敬的那些有价值的事物中的最重要的一种。当《穷理查历书》（Poor Richard's Almanack）央求我用最雅致的文字去述说它的作者和詹妮特·斯特恩·克朗普顿之间的关系（因为这会是世界首次了解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时，我并没有立刻答应它，因为我知道我一旦承诺，就不能违背诺言，甚至不能有一点偏差。“我当然打算谨慎从事，”我向我的同事保证，“但我也不能删减事实呀。你说对吗？”
“对。”《穷理查历书》说。
即使在今天，历史学者们仍然铭记着本杰明的政治敌人制造的谣言——那是在他五十八岁的时候，他正在参加宾夕法尼亚的选举。这个谎言断定威廉·富兰克林的妈妈是本杰明的女仆芭芭拉。而她曾经是一位妓女，而且直到她死后两年，他才把她葬进一处没有墓碑的坟墓。我可以高兴地告诉大家，在我的族类中，只有《廊桥遗梦》（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和《塞莱斯廷预言》（The Celestine Prophecy）相信这种荒唐的谎言。不幸的是，1764年的选民们却轻易相信了这谣言。本杰明在这场选举中失败了，但他的政党保住了州议会中的大多数席位，并接着把他任命为宾夕法尼亚派往伦敦的特使。
研究富兰克林的学者会注意到，我已经“顺道”揭示了第二个谜团。多亏我的回忆录，历史学者不需要再为本杰明·富兰克林那众所周知的对于年长女性的兴趣而感到惊奇，因为这显然应该归功于他在可爱的詹妮特的手中所接受的性教育。在他的文章《如何选择女主人》中，他对这件事进行详细的阐述，共列出了八条理由来说明一个男人最好选择一个年长的情妇，而不是一个适婚年龄的妻子。（“因为她们更了解这个世界”是其中的第一条理由。“因为她们如此可爱！”是最后一条。）我衷心地推荐这篇有趣的文章。你可以在任何货真价实的富兰克林文集中找到它。
你可能已经发现，我的回忆解开了关于本杰明的第三个谜团。在那样一个普通人都完全认可奴隶制的年代，他为什么会挺身而出，倡导废除这种制度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只需要看看他和埃宾诺斯·姆本巴在1726年的对话就明白了。（本杰明在他的自传里省略了这段情节，以免奴隶贩子找到阿梅基岛）。当然，我不能说这场命中注定的会见之后，本杰明就会迫不及待地加入他遇到的第一个废奴主义团体。在他担任《宾夕法尼亚公报》编辑期间，他很少拒绝刊登一篇通知，以报告即将开始的奴隶拍卖或通缉一个逃跑的奴隶。但这种种子是在加勒比海的海岛上种下的，它最终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本杰明的废奴主义是一个足以让任何书为它的作者感到骄傲的故事，但《穷理查历书》却仍然不知满足。在1758年，他写下一篇遗嘱，给了他所拥有的两个黑奴自由，并在1766年释放了他们。他最早的关于废奴主义的文章，是他对于1772年一个受到广泛关注的英国案件的评论。这个案件在一个名叫索美列斯特的黑奴获得自由时达到了高潮。在一篇写给《伦敦时事日报》（The London Chronicle）的信中，他谴责了他的英国同事们在庆祝法庭判决的同时却忽略了“大英列岛和殖民地中的八十万黑奴”的困境。他指出，只有立法禁止奴隶制，而不是偶尔解放一两个黑奴，才能纠正这个巨大的错误，不管它的受害者是在收割着弗吉尼亚的烟草、卡罗莱纳的大米，还是牙买加的甘蔗。“给我们的茶里加糖会是这样一件绝对必要的事吗？这甜味带来的小小快感，能够补偿我们的同类遭受的如此巨大的悲惨命运吗？能够补偿在人类肉体与灵魂那如瘟疫般可憎的运输中所发生的对人类的不断屠杀吗？”
我还应该提到另一件事，以免《穷理查历书》指责我忽略了事实，那就是本杰明最后出版的文章，在1790年3月23日出版的一封给《联邦公报》（The Federal Gazette）的信。在这封信中，他针对詹姆斯·杰克逊（一位乔治亚州议员）在国会支持奴隶制的演讲给予了毁灭性的还击。本杰明的反击模仿了一百年前的一位穆斯林立法家，西迪·穆罕默德·易卜拉欣对伊斯兰国家为什么不能释放他们的基督徒奴隶的解释。通过完全颠覆杰克逊的论点，本杰明营造了一种讽刺效果——足以媲美斯威夫特
的《一个小小的建议》（A Modest Proposal）、伏尔泰的《憨第德》（Candide，我们的故事中很快就会讲到这部书），以及孟德斯鸠男爵的《波斯人信札》（Persian Letters）。如果我们终止我们与基督教国家之间的通航，那么我们怎样才能得到他们国家出产的日用商品呢？而且，这些商品对于我们是不可缺少的。如果我们不再用他们的人作为奴隶，那谁在如此炎热的季节耕种我们的土地呢？谁来充当我们的城市中、我们的家庭中的日常劳力呢？到那时，我们难道要充当我们自己的奴隶？难道不该因为我们是穆斯林教徒，而比那些笃信基督教的狗，拥有更多的同情和钟爱吗？我们当前在阿尔及尔地区拥有超过十五万奴隶。如果不保持新奴隶的供应，这个数字会锐减，并逐渐消失。如果我们到那时停止占领并掠夺异教徒的船只，并把海员和乘客当作奴隶，那我们的土地将变成无人耕种的荒原；城市中的房租将便宜一半；而政府相关的股份收入将被完全摧毁。
＊＊＊
詹妮特、本杰明和威廉的棚屋，在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中被吹垮了。一开始，他们并不怎么怀念这栋房子。它原本就是一个令人讨厌而悲惨的建筑，正如本杰明所说——“是家却没有家的舒适”。所以，在失去棚屋后的头两天晚上，他们都心甘情愿地睡在星空之下。威廉暖暖和相地夹在他们中间，就像先天连体双胞胎之间的肉带。在第三天夜晚，又一场暴风雨袭击了新大西岛。一家三口蜷缩在从贝宁人那里借来的一块帆布下面。狂风裹挟着雨点打在他们脸上。寒气渐渐渗透到他们的骨头里。这些费城人很快意识到一栋新棚屋是必要的。
本杰明用洋槐树干搭好了框架，然后就出发去查看他的刺鼠陷阱，留下詹妮特用树皮和棕榈树叶制作棚屋的墙壁。尽管这工作一开始看起来只是有些单调，但随着烈日和隆隆的波浪声渐渐加入这令人厌倦的工作节奏，她开始慢慢变得心不在焉起来。
这一切是多么奇妙啊，地球这颗行星，波光粼粼的大海，还有这未知的岛屿：尤其是这个岛（阿梅基岛，那些逃亡的奴隶这样叫它）不仅是最奇特的地方，也是最原始的地方。在这个世界里，很多东西还没有被人们命名。所以现在她的工作就是给她目光所及的每件东西起一个名字。她把她的目光投向阿梅基岛那种类繁多的物产，固体和液体，粒状或片状，想着给它们起个什么名字。
威廉俯卧在沙滩上，高兴地把他的手指插进浸满海水的细沙中。一只招潮蟹爬到了他的脚边。她走到这只动物旁边，把它那张牙舞爪的身体从重力的怀抱中举起来，满心打算在它划伤她的儿子前把它扔进大海。但突然间，她心头一动，把这只招潮蟹放在了自己的手心中，就像把一只蚱蜢的翅膀放在了显微镜的物台上。
这个小东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对于笛卡儿主义者，当然，这只螃蟹是一台机器，感受不到痛苦，没有思想。某种看不见的实体推动着它那划来划去的腿。反过来，这只螃蟹属于一个更大的机器——这个世界——它的运动取决于那些笛卡儿分别称之为“怪”、“灵”与“漩涡”的朦胧的存在。而与这个机器世界互补的，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精神世界——通过神圣的松果腺与肉体相连，这个法国人大体上是这么说的。
然而，今天詹妮特却感到这整个体系有着可悲的漏洞，构成了对招潮蟹和常识的侮辱。就像牛顿的苹果让他发现了天地之间运动的连续性，在詹妮特手掌中挣扎的这只小动物也同样向她宣告着自然定律中重大的一环——连接着人类感性的躯体与思维的大脑之间的一环。她把那只招潮蟹重新放回沙滩，抱起她的儿子，亲吻了他那丰满的双颊。
随着她对于笛卡儿主义的幻灭，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她越来越坚信，证明恶魔并不存在的证据就在新大西岛上——不是像海盗的金子一样隐藏着，而是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因为，住在一个加勒比小岛上，了解大自然的方法，是巴黎大学教授或皇家学会会员无法想象的。站在高高的石灰岩悬崖上，观察着从海上袭来的一阵猛烈的暴风雨，詹妮特认定，一道闪电绝不是某个气象神怪抛出的戏剧道具。走在午夜的沙滩上，观察着没有被任何教堂尖顶或钟楼遮挡的星空，她开始看到那旋转的月亮和漫步的星辰所形成的现象完全不同于被笛卡儿漩涡论束缚的死物。沿着一条狭窄的珊瑚礁岬散步，观察着巨浪拍打着礁石，她发现潮汐永远不能被有效地理解为某个无形的神怪的玩具。通过对贝宁人村子里的巨大磁石的实验，她发现磁石只遵循它们自有的规律，而不会遵从所谓神灵的命令。
“这个世界是活的！”她告诉本杰明，“从南极到北极，这个旋转的行星是活的！”
他们正站在哥白尼湾的浅水中，本杰明把威廉紧紧抱在胸前，詹妮特则正在检查鱼坝。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
“笛卡儿主义者说它是死的，但它是活的！”
“一个合理的假设，但还不够准确。”
“细节会有的。但眼下，我们必须用笛卡儿抽走的所有血液来浇灌大地，而在它的胸膛上必将盛开推翻恶魔论的证据。”
本杰明皱了皱眉头，把威廉从左臂换到右臂。“我相信我听到了韦奎丝希姆在说尼玛库克语。”
“但是在我作为一个野蛮的印第安人的岁月里，”她点点头，回答，“我绝不会有这样的念头。”
“唉，亲爱的，仅仅靠尼玛库克人的宗教观点，你是无法说服国会撤销巫术法案的。”
“我的观点只有一半与尼玛库克人的宗教有关，”她反驳道，网到了一条石斑鱼，“啊，本，我怎么才能说明白呢？如果说只有在某种精怪的操纵下才能腾起大潮，那么这是对潮汐的一种侮辱，因为太阳和月亮的引力就足以解释这种现象。”
他仍然紧锁着眉头，但显然是在思考詹妮特的话。“对潮汐的侮辱……说得好，克朗普顿太太。”
“如果把磁石的力量归功于某种神灵，那么这是对磁石的诽谤，因为吉尔伯特先生的《论磁石》足以解开这个谜团。”
“同样，如果说是雷公电母制造了闪电，那这是对闪电的诋毁，”他说，“因为闪电正是冯·格里克静电球所产生的电火花的放大。”
“总之，我们不需要用看不见的精灵，无论它是善还是恶，来解释这个世界。我们只需要这个世界本身——它的规律、定理，以及可感知的一切。”
“这颗行星是个物产极为丰富的地方。”
“就算不是丰富，也肯定能够自足。没错，本！这个世界的自足性，正是在《数学原理》的字里行间所隐藏的秘密。它就是证明恶魔并不存在的证据，无论牛顿知不知道这一点。当伊泽贝尔姨妈在火刑柱上喊我的时候，叫着亚里士多德的四大元素，她的意思只是让我去仔细观察，去观察我的感官所能感知的一切。她是在告诉我去了解这个宇宙，这个大自然，以及其中的风、浪、磁石和阳光——她的空气、水、土地和火。”
他亲了亲儿子的额头：“你的推论非常精彩，宝贝。但我担心你的敌人会说，通过论证宇宙万物的自足性，你似乎让造物主变成了多余的。”
“为了拯救马布尔黑德的‘女巫’，我宁愿去谋杀上帝。”
本杰明摸了摸他的大胡子。“克朗普顿太太，你吓了我一跳——虽然这种感觉让我快乐，但我猜英国的法律不太可能像我一样感到你的想法很有趣。”
“我并非在研究神学，而只是在构思一篇‘重大论证’。只要我们清楚地表达出我们的意图，我们并不会受到‘亵渎神灵’的指控。”
他们对她的自足性假设讨论得越多，他们就越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主题。如果这种思想控制了欧洲，那么欧洲大陆的笛卡儿主义者和剑桥的柏拉图学派将不得不用全新的眼光去审视大自然。这些科学家将不再用他们那小小的奇妙神怪去解释闪电、潮汐、彗星和招潮蟹。詹妮特不禁地想起了牛顿的话——“我不过就像是在海滩上玩耍的孩子，找到了一些更光滑的鹅卵石或更漂亮的贝壳。”一个漂亮的贝壳是多么美好的事物，而一个普通的贝壳也是一样。一只牡蛎的住所并不需要神怪的担保。贝壳的生长完全取决于它自己。
两周后，当詹妮特和本杰明坐在皇宫里享用周日晚餐时——炒果仁、刺槐面包、煮蜗牛、炖刺鼠——她向埃宾诺斯·姆本巴和他的王后透露了她新的“重大论证”。
“许多基督教思想家认为，撒旦图谋控制各种精怪。而这些精怪掌管着所有可能的动作和反应。”詹妮特一边解释，一边用膝盖上下逗着威廉。“撒旦最乐于指派那些最邪恶的精怪，那些恶魔，他的门徒的代表。”
“在欧洲和美洲，”本杰明说，“许多地方治安官认为他们的宗教责任就是在撒旦的手下到处撒播毁灭与死亡之前，消灭这些门徒——也就是巫士和女巫。”
埃宾诺斯·姆本巴吞下一大口蜗牛。“我们贝宁人也有我们的恶魔，但它们中没有任何一个强大到能够引起这样巨大的破坏。我可不喜欢你们的撒旦。”
奥塞卢姆接着说话了。她是一个举止高贵的女人，像被太阳炙烤的书拉密（在《圣经·雅歌》中所罗门王爱慕的女人）一样美丽而黝黑。“我们最强大的巫士能够指挥一百万精怪，但这个世界仍然能够抵御他的力量，运用各种野兽和树木的灵魂去粉碎这邪恶的大军。”
“啊，但这正是问题所在，”詹妮特说，“最近，我突然发现这个宇宙的运转并不需要任何精怪的操纵。”
“没有精怪？”
“没有精怪。”
“那什么来决定一件事情的发生或不发生呢？”奥塞卢姆问。
“这个世界的自足性。”詹妮特说。
“自然之法。”本杰明补充道。
“自然之法？”王后说，“那大自然就像国会一样？”
“可以这么说。”本杰明回答。
“如果大自然是一个国会，那么上帝就是君主？”国王问。
“你可以这么看，没错。”詹妮特说。
“我相信我的费城朋友们混淆了神力与约翰·洛克的哲学。”埃宾诺斯·姆本巴说。
“或许。”詹妮特说，喝了一口苦根茶。但与《出埃及记》第二十二章第十八节的训诫相比，她想，还是约翰·洛克的哲学更好些。
他们在这个加勒比海岛上的第三个夏天即将结束了。不过，在这个不分四季的纬度上，春夏秋冬并没有多大区别。在这时，詹妮特开始相信他们脱困的关键在于那些海盗。等那些海盗回来取财宝的时候，她和本杰明必须准备好为他们送上一份独特的“礼物”——某种显然对于打家劫舍非常有用的东西，从而让这些海盗能够乐于把这对科学家和他们的孩子安全地送到牙买加。
“除了金银财宝，一个海盗船长最想要的是什么呢？”她问本杰明。
“也许是一块人皮面具，让他能够易容而逃避追捕。”他大胆猜想。
“唉，我们缺少生产这种面具的资源。”她说。
“或者，各种各样的假肢，因为我听说缺胳膊少腿是打家劫舍常见的副作用。”
“但用我们本地的木材无法生产出比普通假肢更高级的产品。”
“也许是安装在他的船头的一只螺旋状铁角，”他说，“可以用来刺穿皇家海军派来的任何战舰。”
“这是你迄今为止最聪明的建议，但最不实际，”就在几乎就要放弃海盗这条线索时，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太好了，本杰明——我想到答案了！”
“什么？”
“海盗想要一种机器，能告诉他一艘货船里有没有运载金子！”
本杰明赞同地笑了：“这样的设备能让他的船员免于许多毫无必要的战斗。”
“最重要的是，我们能自己制造这个设备——我的意思是说，只要我们能从非洲人那里拿到一块磁石——尽管这计划有着欺骗性，但骗海盗上钩应该是够用了。”
“我相信，詹妮，你已经想到了一个大胆的计划。我认为这个计划要么会把我们带到皇家港口，要么就会让我们葬身鱼腹。”
埃宾诺斯·姆本巴很快就明白了詹妮特的计划，接着他就心甘情愿地交出了他从“常青树”号上得到的物资——大铁钉、酒瓶塞子、陶碗。然后，他拿起斧子，从“奥里桑拉”上砍下了拳头大小的一块磁石，交给詹妮特。在这对费城人的要求下，大首领命令他的臣民们在小岛的迎风面挖了一个大坑，把“奥里桑拉”深深地埋在地下，以免这块母石的巨大磁力影响即将展开的骗局。詹妮特接着把大铁钉在“奥里桑拉”上来回摩擦，使铁钉磁化。而本杰明则把那块拳头大小的磁石块埋在了行李箱里的金子下面。
该是最关键的测试的时候了。她在陶碗里装满海水，把大铁钉穿过软木塞，让它漂在水上。
铁钉在它那小小的泻水湖中打转，然后，正如吉尔伯特先生的定理，指向行李箱。
“非常惊人。”大首领说。
“合乎定理。”本杰明说。
“我都能闻到皇家港口的臭味了。”詹妮特说。
不出预料，主桅上飘扬的旗帜上画着一副骨架。它的一只手上拿着一把弯刀，另一只手举着一杯朗姆酒。某人在左舷的栏杆上挂了一块牌子，可以看出这艘战船是“紫荆”号。不管它之前叫什么名字，这艘曾经安分守己的邮船显然经历了一场兵变，而她的船长和大副现在很可能正在加勒比海底静静腐烂。
两个费城人抱着威廉来到皇宫，把孩子交给国王和王后。接着四个魁梧的贝宁人扛起那个巨大的行李箱，把这箱金子抬到了丛林边缘，把它藏在一棵蝎尾蕉下面。而詹妮特和本杰明跟在他们身后。贝宁人藏进了丛林里。詹妮特把她的金币检测器放进她的麻袋里，并举起望远镜，看到六个海盗正驾着小艇划离大船。他们的衣服破破烂烂，裤子上满是补丁。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完全疏离了文明世界，”她说，把望远镜别在腰上，“但他们的衣服比尼玛库克人还要原始。”
等海盗们驾着小艇划进海湾，詹妮特和本杰明拽着行李箱走出他们的藏身之地，并拉着它走过沙滩。
“嘿，在这！”詹妮特喊，“我们帮你们找到了你们的金子！”
海盗船长跳下小艇，拔出他的银质手枪，向这两个落难者走来。他是一个高大的摩洛神，最显著的特征就是没有下巴。在下巴的位置上，他带着一个木制假体，用皮带绑在头上，用装在木头齿轮上的钢制弹簧驱动。
“把手从我的财宝上拿开，你们这两条臭鳗鱼！”船长命令着。但木头下巴大大削弱了他的无礼行为，“臭鳗鱼”听起来就像是“聪明人”。
詹妮特和本杰明一起向他们的客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我们看起来就像是无害的兔子，她告诉自己。他没有理由向我们开枪。
“我叫詹妮特·斯特恩·克朗普顿，博物馆馆长和自然科学家，”她说，“在一场把‘常青树’号撕成碎片的风暴之后，我和我那襁褓中的孩子被困在了这个岛上。”
“在你的船沉没的时候，这个人还是个婴儿？”船长说，向本杰明点点头，“你们在这儿过了二十年了？”
“不到四年，”她说，“我所说的孩子，我亲爱而温柔的威廉，还在附近的林中安睡。请允许我介绍和我一起在海难中幸存的伙伴，本杰明·富兰克林，美洲殖民地的一位杰出的学者和最富有才华的印刷匠。”
“我的朋友有些夸张。”本杰明说，迫使自己露出微笑。
第二个海盗出现了，一个矮小而阴沉的人，没有左耳，头发就像是通电的海草。其他海盗留在了小艇上，似乎正等着船长一声令下，就冲上来把这两个落难的人砍成肉酱。
“老天爷，这个人和他妈妈一定发现了一张邦纳的藏宝图！”独耳海盗说。
“我不是本·富兰克林的妈妈！”詹妮特喊，“我们能在这件事上立刻达成一致吗？”
“你的伙伴很可能想知道我们是怎么找到这些财宝的，”本杰明对船长说，“你会发现其中的答案很有趣。”
“把手举起来！”海盗头子吼道，挥舞着他的手枪。
詹妮特和本杰明立刻照做了。当船长用手枪指着他们的时候，独耳海盗打开了行李箱——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仿佛它会触发一颗炸弹。热带那明亮的日光照在金币上，让那个行李箱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装满金色神酒的巨大圣杯。
“看来他们没有动我们的钱。”独耳海盗说。
“我们是落难者，但不是傻瓜。”詹妮特说。
“你真的是个印刷匠，年轻的富兰克林？”船长问，思虑重重地摸着他的木头下巴。
“对。”本杰明说。
“你印书吗？”
“书、小册子、传单。”
“那你会感兴趣的，我刚刚写完了我的回忆录，《希泽基亚·克里奇的惊人探险——西班牙美洲大陆的苦难》，”船长收起手枪，“砰”地关上箱盖，转过身对独耳海盗说，“鲍尔温先生，请回到‘紫荆’号上，从我的书桌上把我的手稿拿来。它就在牧师脑袋下面。”由于他的人造下巴，“紫荆”号听起来就像是“紫丁”号。
“遵命。”大副瞪了两个费城人一眼，然后走开了，显然因为没有大开杀戒而闷闷不乐。
“你在哪个印刷所工作？”海盗头子问本杰明。
“最近，在伦敦的帕尔默印刷所。要是回到费城，我也许会在凯默印刷所里当个工头。”
“这么安排怎么样？你的凯默先生给我一千英镑，而我允许他出版我的回忆录，并将利润五五分成。”
“但凯默先生不是这么做买卖的。事实上，你得给他钱。”
“我真是疯了！我写了自《鲁滨逊漂流记》之后最好的冒险小说！”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敢肯定一些伦敦的印刷所会对印刷和销售它大感兴趣。”本杰明说。
“你这么想？”克里奇船长的人造下巴让他的微笑比常人大了一倍。
“千真万确。”
“那么下面我们希望能向你演示我们怎样找到你们的金子，”詹妮特说，“这场演示需要我们使用双手。”
克里奇向她冷淡地点点头。她放下她的胳膊，把手伸进麻袋，从里面拿出她的陶碗和酒瓶塞子。
“在我们从‘常青树’号上抢救出的物件中，这是我和富兰克林先生发明的最有用的东西了，”她走向哗哗作响的波浪，“这是艾伯塔斯磁力黄金探测机，瞧。”
她弯下腰，在碗里装满海水，然后让酒瓶塞子浮在水面。那根钉子立刻指向行李箱的方向。
“它能找金子？”克里奇问。
“就像罗盘指向北极。”本杰明说。
“太好了！”克里奇吃吃地笑起来，“海盗要是有了这东西，就不用追上一艘货船却发现货舱里只装着一些布匹和茶叶了！”
“把我们送到皇家港口，这东西就归你了，”她说，“这个机器的秘密就在那根指针上。它看起来像是一根普通的大铁钉，但它实际上是富兰克林先生和我在费城实验室里制造的一块魔法石的碎片。”
“我听说过这些魔法石，但我从来不知道有人能制造这东西，”海盗船长说，“它能不能把铅变成金子，或者让人长生不老？”
“唉，我们制造的这块魔法石只有你刚刚看到的那个功能。”她说。
克里奇船长宣称他现在要试试这台“黄金探测机”究竟能在多远的距离内发挥作用。在他的第一次测试中，他拿着碗走到距离行李箱五十码外的地方。这个设备仍然工作得非常出色，正如詹妮特所预料的。他把距离提高到一百码，而指针仍然指向藏宝箱。三百码，情况仍然如此。
他仍然疑虑重重，从碗里捞起那只软木塞，然后命令詹妮特和本杰明和他一起爬上南边一个高高的石灰岩悬崖。他们用了大约一个小时，终于站在了两百英尺的高处。克里奇准备进行他的“关键性实验”。藏宝箱在半英里以外，甚至通过贝宁人的望远镜也只能看到一个小黑点。
还没等克里奇把软木塞重新放在水面上，大副就拿着《希泽基亚·克里奇的惊人探险》的手稿出现在悬崖上。海盗船长接过手稿，把它递给本杰明。本杰明草草地看了看第一页的内容。
“第六章讲了一颗荷兰人的炮弹怎么炸掉了我的下巴。”克里奇说。
“说实话。”克里奇说。
“我的确看到一些错别字。”
“我怀疑有不少错别字，还有其他缺点吗？”
“也许别那么夸张会让伦敦的出版商更高兴。”她说。
“夸张过时了吗？”克里奇说。
“最近几年，的确是的。”
海盗船长转过身，向鲍尔温先生详细介绍了艾伯塔斯磁力黄金探测机，然后把软木塞扔进碗里。在一段紧张而仿佛没有尽头的时间中，那枚钉子指向大海，之后，在吉尔伯特先生的定理和平方反比方程的共同作用下，它终于转向陆地，指向那箱金子。
“老天爷，这可会让我们省去许多无用的追逐！”鲍尔温喊道。
“把我们带到皇家港口，”本杰明说，“之后，我们会把这台机器送给你们作为礼物。”
“我把最好的消息放在最后，”詹妮特把克里奇那可怕的手稿放在地上，把望远镜压在上面，“我和富兰克林先生不会再做出第二台这样的机器。在西班牙美洲大陆航行的所有海盗中，只有你们拥有这台黄金探测机。”
“克朗普顿太太和富兰克林先生显然拥有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头脑，”克里奇对鲍尔温说，“等会儿，你割断他们的脖子时，要利索些，别他们感觉到痛苦。”
一阵颤抖传遍詹妮特的身体，让她的每根骨头都格格打战。“呸！”
“我的船长大人，我一定是听错了你的意思！”本杰明哀叫着。
但詹妮特认为，克里奇的意思已经非常清楚了——于是她做了此时此刻最应该做的事情——抓起陶碗中的那个软木塞，把它和上面的钉子一起扔下了悬崖。那颗小小的钉子在海风中荡了一下，就消失在悬崖下的万顷碧波当中。
“婊子养的！”鲍尔温大喊，举起了他的弯刀。
“天啊，詹妮特！”本杰明哀号着。
“你怎么敢顶撞我？”克里奇尖叫着，他的木头下巴像飓风中的酒馆招牌一样剧烈晃动着。
“像你这么聪明的人肯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对海盗船长说，“你们必须把我、本杰明和小威廉送到费城，然后我们也许能用我们的魔法石给你做出第二个探测器。”
“把他们都杀了？”鲍尔温请求着。
克里奇一声不吭。他摸着他的木头下巴。一片云遮住了太阳，在他那早已阴云密布的脸上投下了阴影。
“宾夕法尼亚的总督怎么样？”他问本杰明，“他会亲切地欢迎我和我的船员吗？像所有的海盗一样，我们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刺激了地方经济的发展，因为我们只用金银去购买我们的朗姆酒和日常杂物。那个人怎么样？”
“威廉·基思天生好逸恶劳，肆无忌惮，为了政治前途甚至能出卖母亲。”本杰明说。
“没错，但他的脾气很坏吗？”克里奇问。
“一点儿也没有。最重要的是，他就像父亲一样对我。最近我去英国就是由他资助的。我们一到费城，我就会让他别给你们找麻烦。”
克里奇拿回他的手稿，把它放进自己的怀里。他在悬崖上来来回回走了两分钟，沉思着，显然正在做出一个不同寻常的决定。
“总督真的是你的朋友？”他最后说。
“我们亲密无间。”本杰明回答。
“那你们三个可以明天一早登上‘紫荆’号，”克里奇说，“因为我们要趁早潮起航。”
尽管埃瓦村和海盗船之间有着相当大的距离，但埃宾诺斯·姆本巴担心哪怕最低声的细语也会暴露他们的行踪，于是他带着大家沿着月光下的一条小路穿过丛林，直到他们绕过一块巨大的石灰岩壁，来到一个用洋槐树干做框架，用蝎尾蕉叶做屋顶的掩蔽所中。
“这里是我冥思的地方，”埃宾诺斯·姆本巴解释，“这里也非常适合谈话。跟我说说海盗的事。”
本杰明和詹妮特立刻开始说起来，他们口若悬河，语速飞快，以至于两位听众不得不常常要求对某个情节重述一遍。但最终听众们听懂了他们的故事。黄金探测器的计策成功了。克里奇上当了。埃瓦村现在安全了。
“即使我能说得像你们两个这么快，”奥塞卢姆对两个费城人说，“我也要一直说到中午才能表达出我心中的感激之情。”
“你们从我们的人生中驱走了一大块乌云，”埃宾诺斯·姆本巴说，“但只要还剩下一点点云雾，我们就不得不在我们分手前把它商量明白。”
“如果我能赶走最后的雾气，我会的。”本杰明说，从奥塞卢姆手里接过威廉。
“我是说克里奇的地图，”国王说，“我希望能毁掉它，以免有一天会有奴隶捕手找上门来。”
“毁掉地图？”本杰明说，“我相信，陛下，只要我们还能够得到那些海盗的信任，我会使用任何不必牺牲流血的方法去毁掉它。”
“富兰克林先生，你是一个圣人。”奥塞卢姆说。
“啊，他可不是什么圣人，”詹妮特说，“但他的确拥有一个勉强及格的‘完美模板’。”
本杰明用他那空闲的手臂一挥，将整个掩蔽所统统包含在内。“那么，近来大首领来到他的神殿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呢？”
“肉体的欢愉，”埃宾诺斯·姆本巴回答，向他的妻子灿然一笑，“还有霍布斯、莫尔和洛克，”他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每一天，我们贝宁人都变得越来越难以统治了。”
国王详细地解释了其中的原委——大约一年前，就在他上次与本杰明的政治谈话之后，由于部族的不同和秉性的差异，让埃瓦村的村民分成了三个村子。每个村子都有他们各自的未来观。北埃瓦村的村民，奥里桑族人，他们相信公共福利早已被人们彻底遗忘了，所以他们推进孤立主义的合并和生育限制政策。东埃瓦村的村民，恰恰相反，认为生育限制政策正是他们之前的奴隶主想给他们带来的政策，因此这些阿兰韦人（这个名字来自于贝宁人的踢球游戏）主张远航探索各个适宜居住的小岛，以便他们的子孙后代移民。而更激进的是南埃瓦村民，巴拉巴人。他们希望在阿梅基岛上建立一只黑人大军，从而有一天能横扫新大陆的大米种植园、烟草农场和甘蔗地，打破对黑人的奴役。
“天啊，你怎么能调和这些政治纲领呢？”本杰明问。
“我和奥塞卢姆起草了一份宪法，”埃宾诺斯·姆本巴说，“我们政府的议会制度将由两个独立的部分构成，”他伸出左手食指，“一个地位较高的上院，由每个村子选举两名代表构成，”他伸出右手食指，“还有一个下院，由每个村子按人数比例派出代表。”
“你们觉得我们的计划怎么样？”奥塞卢姆问。
“一种繁琐的妥协。”本杰明说。
“的确如此。”埃宾诺斯·姆本巴说。
“像我那不幸的富兰克林排版机一样笨拙。”本杰明说。
“我毫不怀疑。”
“但比我所能想到的其他任何方案都要好一些。”
“正是这样。”
伴随着第一缕曙光，詹妮特、本杰明和非洲人都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埃宾诺斯·姆本巴和奥塞卢姆陪着两个费城人回到村口。在这里，大首领令人惊讶地打破了他自己的规矩。
“一路顺风，本·富兰克林，”他低声说，“一路顺风，克朗普顿太太。”
“你们的立宪共和制——是我最难忘的经历。”詹妮特说。
“所有这一切可能在骚乱和屠杀中终结，”埃宾诺斯·姆本巴说，“但我发誓，这些骚乱和屠杀都将是完全违法的。我不会允许在阿梅基岛上出现一个合法的屠杀者。”
紧紧抱着小威廉，本杰明低下头以示尊敬。埃宾诺斯·姆本巴和奥塞卢姆值得受到这样的尊敬，詹妮特想，因为据他们自己所说，他们即将把埃瓦村的统治权交给议会，而这是很多皇室都难以做到的。所以，在和本杰明一起回到沙滩之前，她也在他们面前深深地鞠躬——恭敬他们的谦逊，敬畏他们的质朴，并推测他们很可能作为勇敢而智慧的温顺民族而终有一天继承地球。
- 欧洲的一种酷刑，用铁钳夹碎犯人的脚骨。
- 克罗伊斯（Croesus，前595-前546）：吕底亚王国最后一位君主，在古希腊和古波斯文化中，克罗伊斯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一个有钱人的标志。
- 古代理发师与牙医是同一人。
- 布莱兹·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法国神学家、宗教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音乐家、教育家、气象学家。
- 撒莱：亚伯拉罕（古兰经中称为易卜拉辛）的妻子，以撒的母亲。
- 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1478-1535）：英格兰政治家、作家与空想社会主义者。
- 克朗弗特的圣布伦丹（St.Brendan）：也被称为“航行者”、“旅行者”或“莽夫”，是爱尔兰早期的一位圣徒，是大西洋探险故事的英雄。
- 约翰·洛克（John Locke，1632-1704）：英国哲学家。
- 乔纳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1667-1745）：英国－爱尔兰作家，以《格列佛游记》和《一只桶的故事》等作品闻名于世。
- 夏尔·德·塞孔达，孟德斯鸠男爵（Charles de Secondat，Baron de Montesquieu，1689-1755）：法国启蒙时期思想家、社会学家，是西方国家学说和法学理论的奠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