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逃吧。”觉说。
“往哪儿逃?”
“往哪儿都行。总之先离开这儿再说。”
觉站起身子,探看寝室外面的情况。
“早季还记得路吗?到这里的路好像还挺复杂的。”
“唔,怎么说呢,脑子晕乎乎的,恐怕记得不是很清楚……”
我试着回想了一下从谒见女王的场所到这儿的路。
“不行。我只记得一开始是往左边转的,之后就全乱了。”
我原本就不是很认路的人。况且还不是同一条路再走一遍,而是要折返回去,这就要求在头脑中把地图完全反过来,我肯定会搞乱。
觉抱起胳膊,好像也在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
“道路的分叉其实也没有多少……最多也就是三岔路,差不多吧……一开始的岔路是走左边,然后是右边,再然后……是哪边来着……”
“我虽然记不得路线,不过有一点记得很清楚。咱们一直到这儿为止,走的全都是平坦的下坡。”
因为那时候我的感觉就像是被领去黄泉一般,所以记得异常清晰。
“是吗?对了……一次都没有往上走?”
觉来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
“这样的话,这一回只要一直往上走就行了。如果走到一半又变成朝下走,那就是走错了,咱们返回到之前的岔路口,换条路走就行了。”
“但是,就算一直往上走,也未必一定是正确的道路吧?”
我抛出理所当然的疑问。
“话是不错,不过假如真有别的路一直向上的话,迟早总能上到地面的吧?”
这种事情真可以这么马马虎虎的吗?我不禁对觉的判断产生了一点不安。我们到底是怎样在一片漆黑之中来到这儿的,真有人能记得住吗?要是有根绳子什么的就好了,我想。忒修斯不就是靠了阿里阿德涅的丝线引导,才从弥诺陶洛斯的迷宫里闯出来的吗?
“我看,还是喊化鼠过来,跟它们说我们想去外面,让它们带路,这样比较好吧?不然的话,要是迷了路……”
“不行。它们要是报告给斯奎拉或者女王,绝对会引起疑心的。”
觉凑到我的脸前。
“为什么我们要在这种时间里偷偷逃跑,没办法解释,对吧?要是被它们知道我们没有咒力,天晓得它们会干出什么事。”
侧耳静听,附近没有化鼠的动静。黎明之前的时分似乎是化鼠活动最少的时间带。但是,外面的隧道比房间里还要黑暗,笼罩着犹如墨汁一般浓密的漆黑。我实在鼓不起勇气向外面哪怕踏出一步。
“对了,你有没有觉得有点奇怪?”
我这么一说,觉哼了一声,仿佛很不耐烦。
“这里到处都是奇怪的地方,哪儿有不奇怪的东西啦?”
“为什么房间里面会比外面亮呢?”
觉啊的一声,停下了动作。对啊,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在房间里,动作还是能够辨认出来的。而在外面的隧道之中,恐怕什么都看不到吧。
“真的……对了,一定是什么地方有光源才对!”
我们把房间前后左右打量了一圈,可奇怪的是,在哪儿也没看到可以说是光源的地方。
觉的手里依旧紧抓着从土蜘蛛那里抢来的枪。他一边伸出左手确认我的位置,一边把右手的枪刺出去,大概是不断刺探房间深处。刺了几次之后,枪尖上黑曜石一样的玻璃质石头上,沾上了只有针尖大小的小小光珠。
“这是什么?”
我们慢慢朝房间的深处走去,随后感觉到上方隐约有光线落下。我们抬起头,随即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天花板上有一个大大的圆形刻痕。在那个刻痕的遥远上方,可以看到犹如满天星斗一般的光辉。
“那是外面?这里直通地面的?”
“不对,不是的……不是星星。”
觉喃喃自语,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看起来像星星,但是一点都不眨。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觉把枪尽力举高,朝成百上千祖母绿般的绿色光点伸去。我看着觉的动作,心里想他应该够不到,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枪尖轻触到了光点。光点微微摇晃,聚成几束。
觉慢慢收回枪。他明明应该捉到了几粒光点,然而枪尖上却只有几根丝线拖着黏液珠一样的东西缠在上面。
觉用手指轻轻摸了摸。
“黏糊糊的,早季也摸摸看?”
我摇摇头。
今天我已经知道,那时候在天花板上发光的是化鼠将萤火虫家畜化之后的变种(1)。
发光虫英文为Glow Worm,是太古时代便在新西兰等大洋洲洞窟中栖息的昆虫。它虽然有着“发光”这样一个富有浪漫气息的名字,其实乃是近似于苍蝇、蚊子、牛虻之类的品种。幼虫在洞窟顶上筑巢,垂下若干拖着黏液珠的丝线,捕食撞上来的小虫。它们就是靠萤火般的光芒吸引猎物过来,那光芒经由黏液珠反射,呈现出犹如绿色银河一般不可思议的景致。
发光虫原本在日本列岛没有分布,不过据说在古代文明崩溃之前不久,人类将之作为鱼饵引入了日本。大概其中一部分存活下来,化鼠对其进行品种改良,用作贵宾室的吊灯吧。
觉又一次探出枪采了一些黏液,终于弄明白发光的是某种东西的幼虫。他和我简单商量了一下,由我扛着觉,去采些发光虫下来。之所以不是体重轻的我到上面去,是因为对于发光的绿色蛆虫,我总有些不寒而栗,不敢去摸。
觉抓了好些发光虫之后,把它们(用它们自己分泌的黏液)缠在枪尖上。不知道是不是化鼠改良了品种的缘故,就算受到这么粗暴的对待,发光虫依然没有停止发光。
“好,走吧。”
觉站在房间出口处,毅然说道。我们背起背包,紧紧握了握手,借着枪尖上蛆虫放出的那一点微弱的光线,向着更加黑暗的地方踏出了脚步。
直到今天回想起来,我还是感觉那是多么奇怪的启程方式啊。
要说光线的话,只有觉所持的断枪枪尖上恍若鬼火一般朦胧闪烁的虫光。除此之外的地方,当然也包括我们的脚下,什么都看不到。我试着侧过头,在眼前晃动手掌,却发现连影子都无法辨认。之所以能在这样的状态下不断行走,说起来反而是因为洞穴很狭窄,仅勉强够我们两个人肩并肩行走,身体因而常常接触到墙壁的缘故吧。
“现在是在向上吗?”
时不时地,觉会像失去自信一样这么问我。每当这时候,我要么回答说“在向上”,要么说“不知道”,要么说“唔,是上还是下呢”?不过不管怎么回应,状况并不会因之发生什么变化。
枪尖上的亮光偶尔会照出两条或者三条的岔路。之所以借着微弱的光线也能迅速分辨出是岔路,是多亏了每个岔路上都种着某种标记的光藓。光藓和它的名字所显示的一样,是一种散发淡绿色光芒的苔藓。不过和发光虫不同的是,它不是靠自己的力量发光,而是通过具有透镜功能的细胞将四周的微弱光线集中起来,支持自身的光合作用。它的反射光看上去很明亮。
化鼠如果只是在狭窄的洞穴里乱窜的话,单靠嗅觉和触觉应该就足够了。但是自从发展出文明之后,肯定需要更有效率的移动方式,因此才开始利用光藓这样的生物吧。
我们默默地继续向前。走了这么久,连一只化鼠都没有遇到。起初我们还相信自己很走运,选了整个巢穴的化鼠都在睡觉的时间,但慢慢地开始心生疑惑。
“我说,已经走了很远了吧?”我问觉。
“嗯。”
“这条路真没错吗?”
我们停下脚步。要是走错了的话,现在是在哪儿呢?我在记忆中回顾刚才走过的路线。
“奇怪啊……刚才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已经全想起来了,来的时候转了几个弯什么的,按理说应该没有走错路才对……”
“可我还是觉得有哪儿走错了,应该花不了这么长时间的。”
“是啊,往回走吗?”
我们在黑暗的隧道里换了个方向,朝来时的路返回。通向洞穴底部的路程更加让人沮丧,但也没有别的路可走。然而走了一阵,我们却撞上了令人惊愕的情况。
“岔路!”
我倒吸一口冷气。
“太莫名其妙了。刚才这个地方没有岔路的吧?”
因为我刚才走的时候一直在默记道路,在这一点上还是很有自信的。
“……好像是没有啊。”
觉拿了一撮道路分岔地方的土,研究起来。
“唔……啊!混蛋!”
觉突然咬牙切齿地说。我吓了一跳。
“怎么了?”
“原来如此……竟然还有这种事。可是,这么短的时间,难道……”
觉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在说什么呀?喂,到底怎么回事?”
“这儿的土是新的……”
听了觉的解释,我感到自己脸都白了。
化鼠巢穴里不断会有新的隧道被挖出来,形状在不断改变。所以从去那个房间的时候开始到现在,中途岔路的数量很可能已经完全不同了。
“我以为巢穴的活动停止了就不会有问题,没想到别的活动虽然停了,可隧道还在不断挖掘。也许是因为巢穴正处在临战状态吧。弄不好就在我们刚走过之后不久,就有隧道从别处挖过来,形成了这个岔道。”
觉把手里握的土恨恨地扔到地上。
“那,我们……”
“嗯,迷路了。”
如果这时候能看到觉的表情,他一定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吧。
在那之后,我们只有在地下的黑暗隧道中漫无目的地彷徨。从时间上说,最多也就是三十分钟左右,但在基本上什么都看不见的漆黑之中,身处连行动都不自由的狭窄洞穴,不知道如何从地底出去,那一种精神上的压力超越了想象。穿得又少,冷得直起鸡皮疙瘩,但还是渗出湿淋淋、黏糊糊的汗。
我们用平日很少出口的脏话对骂,诅咒自身的不幸,向神哀诉,低声抽泣;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牢牢牵着手,不停地走。
然后,我们终于陷入了暂时性的精神错乱之中。
就我而言,最初的征兆是幻听。
不知从哪儿传来“早季、早季”的呼唤我的声音。
“你说什么?”
问觉,觉也是心不在焉,偶尔则是丢给我一声“什么”,声音里满是不耐烦。
“早季、早季。”
这一次听得清清楚楚。
“早季,你在哪儿?赶快回来。”
父亲的声音。
“爸爸,爸爸!”我叫了起来,“救救我,我迷路了。”
“早季,这下好了吧。绝对不能到八丁标之外去。八丁标的里面有强力的结界,非常安全,但如果往外面走上哪怕一步,就没有咒力守护了。”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回不去了。不知道怎么回去。”
“早季,早季,小心化鼠。化鼠把具备咒力的人类当作神来崇拜,所以会对大人绝对服从。但是,对于还没有咒力的孩子,很难说它们会有什么态度。所以,我们必须尽可能避免让孩子与化鼠接触。”
“……爸爸。”
“喂,在说什么呢?振作点。”
相比幻听的声音,觉的声音仿佛更像是从远方传来的一样,没有什么现实感。
“第五代皇帝大欢喜帝即位时,有民众的欢呼与喝彩三日三夜不绝的记载。起先人们一般认为这是单纯的夸张说法,但后来的调查发现这一记载乃是事实。因为最先停止拍手的一百人,都被大欢喜帝当作庆典的活供品用超能力点燃,并把烧成黑炭的躯体作为王宫的装饰。民众们从这时候起便给大欢喜帝奉上了阿鼻叫唤王的恶谥。”
“爸爸,救救我。”
“第十三代爱怜帝,以酸鼻女王的恶谥为人所知……对于稍有不合己意的人,每天早上都会用无比残酷的方法……无比欢喜……整日绝食不吃东西……为了不让自己呕吐……第三十三代皇帝宽恕帝,在生前就被奉上豺狼王的异名……惨不忍睹的尸体……儿子,第三十四代皇帝醇德帝,死后被称为外道王。在他十二岁的时候,把躺在长椅上假寐的父亲宽恕帝的首级活生生扯下来……害怕自己也会被杀的恐惧……幼弟、堂兄弟,包括自己的孩子……尸体喂给沙蚕或者海蛆……第六十四代皇帝圣施帝……鸱鸺女王的恶名……在满月的夜晚,攫取妊娠的女性,割开肚皮,鲸吞胎儿,将骨头吐到周围……(2)”
当我感觉父亲的声音极度扭曲的时候,那声音又变成了异样的单调。
“明白吗?史前文明的动物行为学家康拉德·洛伦兹指出,在狼和渡鸦一类具有强大杀伤能力、并且进行社会生活的动物中,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生理机制,可以抑制同种间的攻击。这就是所谓的攻击抑制。另一方面,在老鼠和人类这种不具有强大攻击力的动物中,因为攻击抑制不充分,所以常常会在同类间发生过激的攻击与杀戮行为。”
“爸爸,别说了。”
“姚齐注意到,只要以放弃一个据点为代价,便可以保证自己军队的联络、切断对手的路线。但是,这里的唯一一个问题是,不得不作为弃子的那个据点,恰好是他自身所在的据点……正如他所预料的,他的据点被敌人包围,连同他在内的六只防守要员一直战斗到最后,可惜最终全都被砍成了肉泥,活生生变成了冒着热气的汉堡肉饼。”
“笨蛋,振作起来!”
觉抓住我的肩膀。
“我没事……”嘴上虽然这么回答,幻听还是没有消失。不单如此,连幻视都开始隐约闪现。
“学校允许你们到这种地方来了吗?”
化作僧人形状的幻觉嘲讽般地说。
“你们违背了作为伦理规定基干的十重禁戒之中的第十条,不谤三宝戒。听从恶魔的声音,对佛法的教诲提出异议。因此,我必须马上冻结你们的咒力,永远封入人偶之中。你们的一生就作为人偶去过吧……”
“早季!早季!”
一阵几乎要引发脑震荡的强烈摇晃终于让我恢复了神志。
“觉……”
“你刚才一直一个人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我还以为你脑子坏了。”
“差点疯了。”我低声喃喃道。
刚才恐怕确实很危险。如果不是因为有觉在,说不定真会产生精神上的异常。
再接下来,我们又在地下的隧道里徘徊了很久。同样,一只化鼠都没有遇到。不过现在想来,它们应该在很远的地方就探知到我们的动向,主动避开了道路吧。
首先注意到异常的,是我。
“听到什么声音吗?”
没有回答。我用力握觉的手,但他还是没有反应。
“觉?”
我拍了两三次觉的脸颊,觉终于发出低低的呻吟一般的声音。
“振作点!你听到奇怪的声音了吗?”
“声音?一直都有啊。”觉用微弱的声音回答,“在地底呼唤我们。那是死人的声音哦。”
我打了个寒战。就像是接我的班一样,显然这一次是觉失常了。不过我对听到的声音更加担心。在漆黑的隧道中行走,直觉会变得敏锐吧。我的第六感告诉我危险正在迫近,但现在没有担心觉的余暇。
侧耳细听,那声音还在。因为在隧道内部回响,判断不出声音的来源。但声音正在慢慢变大,已经可以清楚听到了。无数化鼠发出的尖叫声、呐喊声、悲嚎声,像是敲打铜锣发出的金属声,还有听上去仿佛波涛一般的声音,似乎像是拍手,但又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
所有这些都像是让人不寒而栗的不和协音,都是混战的声音。我顿时醒悟,最坏的预感变成现实了。
“快逃!土蜘蛛偷袭了!”
我用力握觉的手,但他还是没什么反应。
眼前又出现了岔道。该往哪里逃才好呢?往左、往右,还是回头?
我摸到觉的右臂,把枪伸向前方。但是,黑暗之中却看不见本该隐约浮现的绿色光芒。我慌慌张张地调转枪头一看,发光虫已经死了。
不过,我同时又意识到周围并非一片漆黑。放在岔路口的光藓正发出微弱的光线。不知是从哪里射过来的微量的光。考虑到我们在隧道里徘徊的时间,就算这时候天亮了也不奇怪。这样的话,前方应该就是出口了。
透过黑暗,我发现左边似乎稍稍明亮一点。我拉着觉的手,小心往前走。越往前,隧道变得越明亮。但是,与之成正比的,化鼠战斗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大。
照这样下去,就算找到了出口,恐怕也会一头闯进化鼠的混战中吧。没有咒力的我们无法自保。
周围已经明亮得犹如新月之夜一般。放眼望向平缓隧道的尽头,只见那里有一个大大的右转弯道。光就是从那里照进来的。
犹豫了片刻,我向前踏出一步。总不能一直停在这里。不管怎样,暂且先确认一下出口的情况。
于是,从结果上说,这短短的踌躇救了我们的性命。
突然间化鼠的哀嚎近在耳边。紧接着一只化鼠从转弯的地方滚了出来。它的身子在不断抽搐。虽然想努力向这边爬,但很显然已经受到了致命的打击。
差不多在同一时刻感觉到异常的,是我的嗅觉。那是腐坏的鸡蛋一样的臭味。我向濒死的化鼠背后望去,只见出口处照进来的光线中,一股烟正在渗入隧道的内部。
不能吸那股烟。这是近乎本能的警告。
“走这边!”
我飞快转身,拉着觉的手,拼命向刚刚走过的隧道跑回去。
虽然是下坡,跑下去的速度很快,但异臭一直没有消失。非但没有消失,而且似乎越来越强了。
就在我将要陷入歇斯底里状态的时候,一直毫无反应的觉突然嘲讽一般说起话来。
“不管逃到哪儿都没用哦,因为我们是风箱里的老鼠。”
我腾地一下火了起来,反驳觉说:“我们可不是老鼠!”
“一样的。”觉以极其悠闲的语调低声呢喃,“烟熏老鼠,逼到洞的最里面。”
“烟?”
我终于意识到刚刚感觉不对头的地方到底在哪儿了。
“奇怪啊。一般的烟应该往天上飘才对,怎么会往下追过来呢?”
“那不是当然的嘛。”
觉说话的语气好像是个优等生正在教训一个连最简单的问题都不能理解的学生一样,鼻子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这是为了攻击隐蔽在洞里的对手嘛,当然要用比空气重的毒气了。”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点……”
我强压下对觉的怒火,一边继续向地底折回去,一边回忆之前走过的道路。有个地方有一条很长的向上去的路,当时走的时候我们抱着很大的期待,都以为有可能通向地面,可惜那条路虽然很可能已经升到了非常接近地表的地方,但还是再度折向下方,简直就像是专门为了打击我们而挖出来的一样。如果躲到那里去,也许可以避开不断下沉的毒气。
在连发光虫的微光都没有的状况下,我们一边与恐慌的感觉斗争,一边在错综复杂的隧道迷宫里狂奔。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能选择到正确的道路,大约也算是一种奇迹吧。
“向上了!”
脚下的感觉告诉我,我们来到了一段通向上方的隧道。因为疯狂奔跑了很久,腿肚子上的肌肉已经在颤抖不已了,但我们还是咬牙继续挪动步子。痛苦本身也证明了我们还活着。
终于道路开始变得平坦起来,再往前又慢慢向下了。
“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只能祈祷毒气不会溢到这里来了。如果只有一条路的话,倒是应该继续往前逃,但化鼠的巢穴里满是犹如蜘蛛网一样的隧道,毒气有可能顺着别的路径绕到我们前面去,所以还是停在最高的地方为好。
黑暗之中,我们坐了下来。
“没事吧?”我问。觉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嗯”。
“毒气这东西,多久能散掉啊?”
虽然还是看不见觉的身影,但感觉他好像摇了摇头。
“不会散的。”
“没这个道理吧?难道永远留在洞里了吗?”
“虽然不是永远,但恐怕几天之内都不会散的吧。”觉深深叹了一口气,“在那之前,肯定是这儿的空气先耗完,要不然就是毒气慢慢扩散,一直升到这儿来。”
我的嘴里泛起苦涩的味道。那样的话,我们岂不是只能坐着等死吗?
“……那,怎么办才好?”
“不知道。”
觉的回答十分干脆。
“万一食虫虻族打赢了,也许会把我们挖出去。但就算那样,一般来说也是要等到毒气散尽之后才行。”
绝望夺走了全身的力气。带着拼死的决心好不容易赶到一个安全地带,然而仔细一看原来是要被活埋,这算什么啊。
束手无策、坐等死亡,这等于精神上的酷刑。早知如此,说不定还是被毒气追着在隧道里乱窜更容易忍受。
“喂,虽说落到现在这样的地步……”我非常自然地开口说。
“唔?”
“不是一个人,真好。”
“总算能拖着我一块儿死,心情还不错?”
我轻轻笑了。
“我想,要是我一个人,肯定受不了,真的。一定连这儿都到不了。”
到最后也不放弃,尽自己的全力。即使最终抵达的是这样一条死路。
“我也一样。”
觉的语气也恢复到平时的语调。我放心了。虽说如果精神错乱的话,也许就品味不到痛苦了。
“真理亚他们安全逃走了吧?”
“嗯,应该吧。”
“那就好。”
对话在这里告一段落。
黑暗之中,我们坐等时间流逝。
一分钟,五分钟,或是三十分钟?我忽然从半昏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觉!觉!”
“……什么?”
觉的回应让人很不放心。
“臭味。没闻到吗?毒气来了!”
没错,那种坏鸡蛋一样的臭味,就是在出口附近闻到的味道。
“啊,这里也不行了,往前逃吗?”
“哎呀,我想没地方比这里更高了。往低处逃等于自杀。”
觉似乎在拼命思考对策。
“你的嗅觉比我好。毒气是从哪儿来的?出口那边吗?还是两边都有?”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
如果是声音,根据条件也许可以判断出大致的方向。但是气味从哪儿来的,我觉得这个不是能判断出来的。
“唔,稍等一下。”
我闻了闻靠近出口方向的异臭,然后在洞穴里小跑几步,又到反方向的下坡处闻了闻气味。幸好觉看不见我这副样子。想必我一定和伸着鼻子到处乱嗅的化鼠一个样。
“……好像是从一个方向来的,从刚才出口那边。”
“这样的话可能还来得及。把隧道堵上。”
“堵上?怎么堵?”
“埋啊。”
觉开始拿枪去捅毒气过来那一侧的顶部。虽然看不到他的身影,但从空气的舞动和时不时飞溅到脸上的土块中,不难想象他奋斗的模样。
“早季!危险!”
突然间觉扑了过来。我被推到几米之外,觉压在我身上。
我正在想发生了什么,头顶上大块的土砂倾盆而下。我闭上眼睛,双手捂住脸,等待崩塌停止。因为不能开口,连尖叫的声音都发不出。等这一切终于停止的时候,我全身都被土砂盖住,似乎膝盖往下全都被埋住了。
“没事吧?”
觉的声音里透着担心。
“嗯,没事。”
“刚才真是危险,差一点儿两个人就要被活埋了。”
冷静下来想想,在洞穴里挖头顶的土的确是一种疯狂的行为。但是生存的本能让我们无暇思前想后,只有凭本能行动。不过这一举动从结果上来说是万幸的。
我们小心翼翼地从砂土下拽出身体,仔细检查通道是否完全被阻断了。然后为了慎重起见,又用手掌在土山表面反复拍打夯实,不让毒气渗透过来。
“哎,你看上面,要是再掉一点儿的话,是不是就能出去了?”
我抬头望着头顶问,那边应该掉了很大一块(当然什么都看不到)。
“外面的声音一点儿都听不到,对吧?恐怕还有三米以上的距离呢。而且不管怎么说,从下往上挖都太危险了。咱们只能继续在黑暗里等待。”
堵塞通道的骚动,让我刹那间产生了状况好转的错觉,然而仔细想来,状况其实完全没有改善。我们所在的地方,比刚才更狭窄,如果这次从反面来了毒气,我们将会彻底束手无策。就算把另一边的通道也堵上,在狭窄空间里残留的空气转眼就会耗尽,我们只会落得窒息而死的下场。
这次才是真完了,我想。
我不想死在这种地方。但是,已经无计可施了。我一边等待人生终点的来临,一边为自己如此无动于衷而诧异。是因为身心疲惫不堪,已经没有能量让感情爆发了吗?
我离开觉,在黑暗中抱膝而坐。如此一来,一个接一个的幻觉又出现了。在外面的世界,除非疲劳到极点,否则不会看到现实中不存在的东西。但在这里,就像打开开关一样,各种怪异的景象层出不穷。大约是在黑暗中徘徊太久,意志的控制力变得十分薄弱,潜伏在潜意识深处的魑魅魍魉都开始恣意驰骋、飞扬跋扈了吧。
最初出现的是蓑白。半透明的身影从右往左慢慢穿过视野。那是栩栩如生的影像,一点也不像幻影。Y字形的头部触手和生在背上的无数触手的顶端,闪烁着红、白、橙、蓝等等鲜艳的色彩。
接着是从天花板上垂下无数闪烁着绿色光芒的黏液丝。那是发光虫构成的银河。短短的一转眼间,便布满了整个视野。
尽管似乎要被黏液丝攫住,蓑白依旧扭动身子继续前进,但终于还是被抓住了。黏液丝像是吊灯一样摇摆着,把蓑白五花大绑起来。
如此一来,蓑白把被黏液丝缠在一起的触手一条条自己切断。
没了触手的蓑白,背上开始散发出强烈的七色光芒。千变万化的光线重合辉映,在空中绘出漩涡一般带有条纹的图案,那份美丽让我心醉神迷。
不知不觉间,变化作拟蓑白的蓑白在背后拖出一道五色的残影,慢慢消失在视野中。
光的盛宴徐徐没入黑暗之中。
所有一切都将像这样封闭在黑暗中了吗?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红彤彤的火焰腾地烧了起来。
就在正对面,突然间出现了橙色的光芒。护摩坛上,火焰熊熊燃烧。
耳边响起仿佛是地底传来般的真言唱颂。橙色的火粉像是伴奏似的腾空而起。
这,是那一天的景象。
祈祷的僧侣向护摩坛中注入香油,又投入药丸一样的东西,燃烧的火焰骤然激扬。
身后大群僧侣的诵经之声犹如聒耳的知了,在耳道的深处回响。
是那一天我被授予咒力的。成长仪式。
为什么临死之时,我看到的不是父母和自己的家,也不是幼时游玩的田园,而是这份景象?
忽然间,一份全然无关的记忆苏醒了。
“不行的吧,真言谁都不能告诉。”
觉臭着一副脸说。他平日里从来没做过什么正经事,偏偏这种时候像个优等生一样,让人讨厌。
“没关系的啦,咱们是朋友对吧?绝对不会说出去的。”我求他说。
“你为什么要听别人的真言啊?”
“我就是想知道嘛。唔……和我自己的有什么差别,什么什么的。”
“……那样的话,说说你的听听。”
觉的表情很狡猾,更让我心痒难耐。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有办法。
“那好吧,这样你看行不行?我们各自把自己的真言写在纸上,数一二三,一齐拿给对方看。”
“……唔,还是不行。真言要是告诉了别人,就没有效力了。”
不可能有那种事——我心中忽然生出这个念头。
“所以说嘛,又不是让你一直举着等我背下来,只是唰的一声在眼前晃一下啦。”
“那样子不就没意义了吗?”觉疑惑地说。
“这样就够了呀,至少是朋友之间互相看过了嘛。而且就算扫一眼也能看到一个大概,长度什么的都能分得出来,对吧?”
我终于说服了犹豫不决的觉,我们一齐把各自的真言用铅笔写在藁半纸(3)上。
“好了吗?一、二、三。”
我们把藁半纸在对方面前一晃,以电光石火的动作展示自己的真言,然后差不多只用了0.1秒便翻到了反面。
“看到了?”觉担心地问。
“完全没看到。不过长度算是知道了,大概和我的差不多。”
觉恢复了安心的表情,把手中的藁半纸揉成团,扔到空中点着了。藁半纸刹那间烧成了灰烬。
“……不过,你到底还是看见一两个字了吧?”
想不到觉这么胆小,还在继续纠缠。
“一个字都没看到。你的字本来就写得乱,就算盯着看也看不明白。”
觉放心地离开了。我拿起觉写真言的时候垫在下面的纸,迎着光线去看。觉的笔迹很重,纸上清清楚楚地留着痕迹。用柔软的铅笔擦上一遍,字迹明显地浮现出来。
后来我在图书馆查过,得知那是虚空藏菩萨的真言。
也许可以成功。我屏住呼吸,偷窥觉的模样。
觉像是睡着了一样,呼吸很安静。但在安静的呼吸中,时不时混有几声意义不明的低声呢喃。
此刻的觉意识水平极端低下,状态应该和被施加催眠术的时候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如果此时潜意识的盖子已经打开,平日里被压抑的种种想法正在涌出的话,那么说他和我刚刚一样正被各种幻觉支配,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催眠术中最困难的应该就是将意识水平降到如此低的水平吧。在目前这种状态下,应该能行。毕竟我知道深深铭刻在觉的意识阈下的魔法咒文:真言。
不过话虽如此,这也是只可成功,不能失败的局面。一旦失败,两个人都要葬身于此。我将该说的台词在头脑中反刍整理。然后深深吸一口气,以严厉的声音喝道:
“朝比奈觉。”
我看不到觉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他的反应。
“你破坏了规则,来到了不能来的地方。而且,还触犯了禁令,听了恶魔的言语。但真正的问题还在这之前。”
我感到觉的身子似乎微微动了动。
“你违背了作为伦理规定基干的十重禁戒之中的第十条,不谤三宝戒。听从恶魔的声音,对佛法的教诲提出异议。因此,我必须马上冻结你们的咒力。”
觉喘息着,发出抽泣一般的声音。我的胸口一阵剧痛,但还是硬着心肠继续。
“注视火焰。”
我不知道觉的反应。
“注视火焰。”
还是没有反应。
“你的咒力,封入此人偶中。能看到人偶吗?”
深深的叹息。然后我听到“是”的一声,那是觉的回答。
“由此刻起,人偶投入火中。尽却烧施,燃尽一切烦恼,灰烬洒向无边荒土。”
我提高了声音。
“看!人偶烧尽。你的咒力,于此冻结!”
觉发出悲痛的呻吟声。
“舍却烦恼吧。为了解脱,必须将一切都在清净之火中烧尽。”
好了,从这里开始,终于要进入关键时刻了。我走到觉的身边。
“朝比奈觉。你皈依神佛,放掷了自己的咒力。”
我努力在声音中加入和蔼的气氛。接下来,必须要解开犹如铁锁一般紧紧纠缠在觉的潜意识最深处的暗示。
我只有一个纯粹的想法,就是要拯救觉。是对自己刚刚的那些所作所为——虽然是权宜之计,但终究也是不得不让他痛苦的所作所为——的谢罪。是对他奋力帮助自己的感谢。千般思绪刹那间犹如奔流一般涌上心头,热泪让我的声音颤抖。
“因此,以大日如来的慈悲,于此传授汝周正的真言,召来新的精灵,再度赋予你咒力!”
我握拳重重敲击他的双肩,将口凑到他的耳边低声念诵。
“南牟,阿迦捨,揭婆耶,唵,阿唎,迦么唎,慕唎,莎诃。”
半晌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是,渐渐地,周围慢慢变得明亮起来。
“觉!”
我哭着叫道。发出光芒的是枪。黑曜石一般的枪尖部分变得通红,发出炫目的光芒。
“觉。这是觉做的吧?你明白了?咒力回来了!”
“唔……好像是这样。”
觉用大梦初醒般的声音说。
“赶快在头上开一个风道!把碍事的土全部运到别处去!”
“我知道。”
“啊,等一下,外面说不定充满了毒气……”
“嗯,放心吧。全部把它们吹走。”
觉露出让人安心的笑容。
“也许会有短时间的空气稀薄,捂住耳朵和鼻子。”
我慌忙用上双手的中指和拇指,总算把耳朵和鼻子都堵住了。头顶上巨大的土块犹如地震一般颤动起来。
接下来的一瞬间,伴随着犹如龙卷风的声音,覆盖在头上的砂土天顶,刹那间消失了。
(1) 即发光蕈蚊,又称洞穴发光虫,主要分布于新西兰等地,有异于中国的会飞的萤火虫。——译者
(2) 最后这句与拟蓑白当初的讲述不完全一致,原文如此,下两段中亦有此类情况。——译者
(3) 一种用秸秆为原料制成的纸,因为吸水性很好,常作为书法用纸。——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