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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化鼠一共有六只,慢慢朝我们逼近。

  “觉,把枪扔了。”我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低声说,“反抗的话,会被杀的。”

  “反正都是要被杀的。”觉摇摇头,“趁我跟它们打的时候,你进森林逃走吧。”

  “不行的,逃不掉的。不过只要不反抗,至少不会马上被杀,可以等人来救吧。”

  “不行,来不及。”觉固执己见,“而且我再也不想被关到那个小笼子里了。”

  “觉!求你了,别心急。”

  六只化鼠在距离我们四五米的位置停下来。是在提防我们吧。不过我也感觉到这些化鼠似乎有什么地方比较奇怪。

  “……等一下。”

  觉正要举枪,我抓住他的手。

  “别碍事!”

  “不是的……这些化鼠,和刚才的不一样。”

  “哦?”觉奇怪地问了一声。

  就在这时,排成一排的六只化鼠有了动作。我们本以为它们要一齐举枪,不料突然间全都当场跪了下来。

  “怎么回事?”

  觉叫了起来。我也张大了嘴巴。

  “キキキキGrrr……天——珍——震——主(1)。”最中间的化鼠抬起头说。

  它的发音很奇怪,不过听起来像是在致敬。

  “sssh……シオア☆アーヴ·コロニ……∈δA。ツチクモ★Brrr……キケン!”

  完全不知道它在说什么。不过,跪在地上的化鼠额头上,可以看到有刺青一样的痕迹。

  “太好了!是顺从人类的化鼠部族!”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差点瘫在地上。觉虽然还是半信半疑的表情,但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朝化鼠走过去。我提心吊胆地看着他在距离化鼠三米左右的地方站住,仔细确认刺青的印记。

  “食604……是食虫虻族的?”

  “キキキキキ……シオヤ☆アーヴ!シオヤ☆アーヴ!”

  致辞的化鼠对觉的话做出反应,不停上下点头,动作夸张得像是捣米一般。

  “ツ☆クモ★……キケン……ツチクモ★キケン!”

  后来才知道,保健所其实早已经了解到外来化鼠部族的存在,并把那个抓我们的部族命名为“土蜘蛛”,不过因为之前同样是从半岛渡海而来的马陆族比较温和,没有引发什么混乱,很容易地融入了当地化鼠的秩序,所以他们忽视了土蜘蛛的危险性。

  顺便说一下,土蜘蛛这个奇怪的名字最早是太古时候统一了日本列岛的大和王朝(与神圣樱花王朝同时期的新大和王朝不同)用的,据说当时是对本为土著的绳文人的蔑称。时隔千年,这个名字又绕回来被用于称呼化鼠,而且还是外来部族,真可说是历史的讽刺。

  总而言之,由这六只食虫虻族的化鼠带路,我们钻进昏暗的森林中。

  “又惹上麻烦了。”

  一脸严肃沉吟不已的觉,不经意漏了一句话。

  “怎么了?我们不是已经得救了吗?这些化鼠绝对不会袭击人的。”

  “是啊,现在是不会。”

  “现在是不会?”

  觉望着我的眼神里满是怜悯。

  “你知道为什么化鼠把人类当作神明崇拜吗?是因为有咒力,对吧?眼下它们相信我们有咒力,所以才会采取这么恭顺的态度。如果知道我们的咒力消失了,你猜它们会怎么做?”

  不知道是不是害怕被前面的化鼠听到,后半句的声音近乎耳语。

  “你想得太多了吧……”

  我感到有些不安,试图反驳觉。

  “食虫虻是顺从人类的部族。它们应该很清楚,如果对我们下手,一旦被人知道,整个部族都会被夷平。而且话说回来,它们也没什么加害我们的动机呀。”

  “要说动机,我可不敢打包票。化鼠有时候的思维方式和人类似,但怎么说也是啮齿类动物。”

  觉的声音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无论如何,对这些家伙不能掉以轻心。我们无法使用咒力的事实绝对不能让它们知道。早季也要当心。”

  我心中暗想,到底怎么当心才好?不过并没有反驳,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唔”。眼下实在不是争吵的时候。

  但是,沿着森林中的道路往前走,我心中的不安愈发积累。

  不让食虫虻族的化鼠见识见识我们的咒力,真能骗得过它们吗?随着对土蜘蛛从背后追上的担忧逐渐减弱,与之成反比的是,新的不安逐渐膨胀起来。

  接下来还要走多久啊?忽然间,一只化鼠朝我们回过头,叫了句什么。但是疲劳与困顿让我的大脑一片混沌,什么也听不明白。

  “它在说什么?”

  “没太听懂,大概是说我们到了吧。”

  觉的话,让一阵紧张犹如水波般荡漾到全身。

  这时候,在前方的树丛之间出现了一只新的化鼠,模样和给我们领路的六只有着明显的区别,体格也大了一圈。它戴着一顶头盔,上面顶着一个锄头形状的东西,身上披着鳞片状的编织锁甲。不晓得是不是和土蜘蛛的松球队长差不多等级,我估计可能地位更高一些。

  与我们交谈过的那只化鼠向“头盔”报告,“头盔”静静听它说完,然后以恭谨的脚步走到我们面前。

  “天神圣主,欢迎来到这里。”

  那只化鼠脱下头盔,日语流畅得让人惊讶。

  “卑职是食虫虻族的禀奏大臣,名叫Θδ‰★∨。”

  只有说到名字的时候用了近乎超声一般的高亢而复杂的声音。

  “不过天神圣主通常都是简单地称呼卑职斯奎拉,两位天神也不妨如此称呼。”

  “好的,斯奎拉。”觉平静地说,“我们本来是要去野营,结果迷路了。你能送我们去霞之浦的岸边吗?只要到了那里,后面就没关系了。”

  “遵命。”

  斯奎拉一口答应。我们顿时放下了心,浑身一下子松了劲。

  “只是有一点,眼下还不能马上送两位天神过去。”

  “为什么?”我不禁叫了起来。

  “是因为现在是夜里,还是因为……?”

  “我们的嗅觉比较发达,即便是夜间,走在森林里也可以如履平地。因此,倘若天神圣主不觉疲惫,卑职当然不吝担当引路之职。”斯奎拉恭顺地回答,“不过,眼下这一带的状况十分危险。被称作土蜘蛛的危险外来部族侵入此地,与我等这些本地种族之间关系十分紧张。昨日终于开启战端——但不知两位天神来此地的途中,是否也曾遭遇过它们?”

  我本想回答,不过还是看了看觉。

  “哦,没有遇到。”觉板着脸说。

  斯奎拉似乎扫了一眼觉手中的枪和额头的伤口,不过也许是我的错觉吧。

  “那最好不过。土蜘蛛乃是不服天神之威的不逞之辈,难保会不自量力袭击天神圣主。当然,既然是天神圣主,只要发动咒力,便能将它们碾得粉碎。不过土蜘蛛生性卑鄙,还是要小心提防它们躲在暗处偷放毒箭。”

  斯奎拉满是褶皱的鼻子皱得更加厉害了,一时间唾沫横飞地骂起了土蜘蛛。

  “哎呀,卑职激动起来,言语失礼了。总而言之,因开战之故,卑职此时正忙于防务。本来以卑职这般柔弱之身,披上这身装束,也才是刚刚的事。”

  “你们能打赢吗?”

  斯奎拉似乎一直在等我这个问题,听我一问,顿时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

  “眼下的形势颇为困难。若是换作大黄蜂那般强悍的部族,卑职倒也不敢断言战局走势,不过以卑职所属的食虫虻族而论,全员合计不过七百之数,颇为羸弱。相较之下,土蜘蛛的兵力,据推测至少也在四千以上。”

  我打了一个寒战。离尘师死前“清除”的数目,不管再怎么算,再多也不会超过一千只。我本以为土蜘蛛被他扫荡之后差不多已经濒临灭绝了,没想到至少还残留了三千只。

  “昨日刚刚向附近三个部族派出特使请求支援,不过援军恐怕还要过段时日才能赶到。”

  “那,如果眼下土蜘蛛立刻发起进攻的话,你们岂不是撑不了一会儿?”

  我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声,然而看到斯奎拉诧异的眼神,我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如果是具有咒力的人类,不管多少只化鼠来进攻,又怎么会担心呢?

  “是啊,如果我们没来的话,你们打算怎么办?”

  觉间不容发地补上了一句。他到底是平素喜欢编故事的人,修补言谈间的漏洞,那是最拿手的。

  “能得到天神圣主的关心,卑职由衷感谢。”斯奎拉深深垂首施了一礼,“不过,我等种族在部族间进行的战斗与天神圣主所想的稍有不同,即便是敌我双方战力相差悬殊的情况,常常也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决出胜负。”

  “这又是为什么?”

  “常言道百闻不如一见,接下来请容许卑职领两位天神圣主参观一番,请移步此处。”

  斯奎拉向我们叩了一个头,随即开始迅速后退。这似乎是对待尊者的化鼠礼仪。

  穿过茂密的丛林,视野豁然开朗。月亮虽然已经西沉,星光却依然明亮。延伸至远方的草原一望无际。高过丈许的长草之中,耸立着蚁穴一般的尖塔。

  “这里是食虫虻族的巢穴?”

  对于我的问题,斯奎拉摇了摇头。

  “天神圣主所说的巢穴,卑职以为,指的当是女王所居的龙穴。那还在更远的地方。眼前这里是为了对抗土蜘蛛的势力而修筑的前线之一。”

  “前线?”

  “是由碉堡、堑壕、地下墙、战斗用隧道等组成的防卫线……不知天神圣主是否喜爱围棋、象棋之类的盘上竞技?”

  斯奎拉没头没尾的一问,让我们不禁怔了一下。

  “啊,呃,这个,两种棋都在学校里学过。”

  实际上不管哪种棋都是一开始的时候觉得有趣,但是很快就失去了兴趣,所以我对这两种棋都没有脱离初学者的阶段。要说很快失去兴趣的最大原因,是因为从某个时间点开始,总有那么特定的两三个人我怎么也赢不了。其中一个当然是瞬,这也就罢了,可是每次看到觉赢了之后洋洋得意的样子,实在让我无法忍受。

  “那么,如此解释卑职以为更容易理解。我们β★ε◎Δ……对不起,是我们化鼠部族之间发生战斗的时候,作战方式与其说是像象棋,不如说更像围棋。”

  为什么他在化鼠这个词上顿了一下?我模模糊糊地想。

  接下来,斯奎拉开始滔滔不绝地解说起化鼠争夺势力范围的情形,那股劲头甚至让我联想起拟蓑白。

  化鼠的祖先据说是名为裸滨鼠的穴居性啮齿类动物,原产于东非,在地下挖掘狭长的隧道,生活在隧道里。虽然在人类的帮助下,体格和智能都有所提升,甚至能够建立自身的文明,但地下生活的习性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居住单元基本上都是垂直挖掘的纵穴。为了防止浸水,房间建在纵穴向上方的分支上。另外纵穴之间有水平隧道连接成网状,不用上到地面,便可以在各个单元之间来往。

  “我们来到地面作战相对来说还是不久之前的事。在机动力这一点上,不管披上了怎样的重武装,在地面行动,总要比在地下挖掘前进快得多,这一点想来不必多做解释。不过,地面部队相互之间的战斗姑且不论,若是要进攻敌对部族的据点,地面进军却没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觉问。

  “地下的β★ε◎Δ……我们化鼠根据声音和震动便可以探知地面部队的位置,而地面部队却怎么也无法探知地下敌军的位置。因此,地面部队便会遭遇单方面攻击,譬如突然掉进陷阱,或是被脚下突然刺出的枪刺中等等。结果就是地面部队全军覆没。”

  这样的战斗恐怕重复上演过无数次了吧。人类也好,化鼠也好,为了得到一个小小的教训,到底需要流多少鲜血啊。

  “照你这么说,化鼠之间的战争总是对防守一方有利了?”觉恍然大悟般地说。

  “诚如所言。因此,进攻一方只能在地下挖掘隧道进军。然而这种时候,防御方也能够通过声音察知,便可以预先在地下筑起坚固的防御壁,或是安排下如剃刀般锋利的尖锐石块,也可以在隧道里敌方将要通过的地点上方布下巨石,设一个陷阱,坐等对方挖到这里的时候掉下来砸死敌军。换言之,即便是在地下的战斗,攻击一方依然不容乐观。”

  “那怎么办?”

  “当年,交战双方持续胶着状态的结果,往往都是进攻方遭受沉重打击而撤退。但是,后来出现了天才的军事战略家Ж◎∞∑∴……姚齐。姚齐从天神圣主传授的一本书中得到灵感,独自建立了攻打部族的一整套战略战术体系。”

  “那是什么书?”觉皱起眉问。

  能传授战争之术的危险书籍为什么非但没有列为禁书,反而赐给了化鼠?

  “遗憾的是,那本神圣的书籍没有留存下来,只有《三岁围棋入门》这个名字,辗转流传至今。”

  我们面面相觑。这本书好像在和贵园的游戏室里见过。

  “姚齐的战术正由围棋而来。首先派出地面部队,展开之后,在重点部位挖掘纵穴,确保据点。然后在据点与据点之间、各据点与龙穴之间设立新的据点,强化联络。而将据点与据点在地下连接起来的话,便形成了前线。像这样,由点而线,由线而面,逐步扩大控制区域,最终将敌人封闭在狭小的范围之中。反过来说,防守一方则要守护对外联系的路线。一旦被完全封锁,不单食物的运送会受影响,地下水脉也会被切断。因此,要插入企图封锁己方的敌军据点之间,建立自己的据点,一边阻止对手的联系,一边保持自身的联络。这刚好就像是围棋里面突破敌人的封锁网一样,局势发展到这个时候,才开始激烈的接触战。”

  我再度眺望平原。经过斯奎拉这一番解释,果然发现本来像是蚁冢一样的塔,确实有着整然有序的战略配置。

  “姚齐带来的战术革命在极短的时间里便普及到了所有的部族。原本普遍认为不可攻破的部族之中,有好几个都被攻陷,势力图发生了大幅更改。迅速引入新思想的部族勃然兴起,死守着旧方法不放的部族全部遭遇淘汰。”

  “那么,姚齐后来怎么样了?”

  化鼠的英雄故事竟然会引发自己如此的兴趣,连我也感到意外。姚齐应该是当今以最强势力自傲的大黄蜂族的奠基者吧。不过,斯奎拉如此饱含热情地讲述这个故事,说不定姚齐也是食虫虻族中兴的功臣。

  “姚齐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战死了。”斯奎拉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表情说,“姚齐出身的蜻蛉族,是个弱小的部族,全员合计仅有四百余只。因此,姚齐常常不得不亲自在战斗的第一线指挥作战。在一次对邻接部族的包围作战中,前线中部与敌人的桥头堡接触,顿时发生了激烈的战斗。哪一方能保持联络、哪一方会被切断联系,将关系到整个战争的走向。姚齐的战略眼光远在对手之上。他注意到,只要以放弃一个据点为代价,便可以保证自己军队的联络、切断对手的路线。但是,这里的唯一一个问题是,不得不作为弃子的那个据点,恰好是他自身所在的据点。”

  觉叹了一口气。

  “姚齐为自己的战略献身了。正如他所预料的,他的据点被敌人包围,连同他在内的六只防守要员一直战斗到最后,可惜最终全都被砍成了肉泥。但是,沉醉于杀戮之中的敌军冷静下来重新审视局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前线被彻底分割成了两个部分,完全无法恢复联系。包括龙穴在内的主体部分遭到封锁,失去了作为生命线的逃向外部的通道;而在另一方面,从主体切断、失去了补给线路的前线部队,等待他们的也只有悲惨的命运。由此,蜻蛉族漂亮地赢得了这一场战争的胜利。”

  我们被斯奎拉的话深深吸引了。不知不觉间陷入某种错觉之中,就像拟蓑白讲述历史的时候那样,虽然两者的声音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品尝胜利的美酒,蜻蛉族便灭亡了。”

  斯奎拉的语气仿佛是在哀悼那个在历史的舞台上留下一束光芒然后便完全消失了的部族。

  “他们本来就是规模很小的部族,又失去了王牌姚齐,只有变成周围部族的练兵场。虽然如此,如果战争还是以从前的方式进行,蜻蛉族还可能一直坚守下去。然而讽刺的是,因为姚齐创立的战略方法,蜻蛉族被彻底封锁,弹尽粮绝,战斗力逐渐削弱,最终只有无条件投降一条路。”

  “战败的部族会有什么结果?”我问。

  难不成会被尽数屠杀?

  “女王会被处死,其余所有成员会被当作奴隶役使。只要活着一天,就会受到比家畜还不如的残酷待遇,死后尸体也会被丢弃在山里,或被当作田间的肥料。”

  我们沉默了。今天回想起来,这样的反应应该也在斯奎拉的预料之中。觉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我看到他似乎是在说“蚂蚁……”。

  的确,就像蚂蚁一样。化鼠们在某些方面显示出酷似于人类的性质,但在其他方面,却也显示出类似社会性昆虫的残酷。它们的所谓战争,与为了争夺劳动力而袭击其他蚁巢的工蚁相比,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差别吧。

  “……其实,卑职之所以详加解释,还是有私心的。”斯奎拉跪倒在地,恭谨地说,“这几日与土蜘蛛的战斗中,食虫虻族完全丧失了通向外界突破口的据点。向附近部族派遣的求援特使,恐怕大部分都在土蜘蛛的重重包围中被捕或者被杀了。换言之,如今我们部族正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年轻的天神圣主们忽然莅临此处,窃意以为,恐怕是上天要救我等于水火之中的意思。诚如死里逃生、地狱遇佛之喜。”

  觉飞快瞥了我一眼。谈话看起来正向着我们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

  “卑职深知,以我等之间微不足道的争斗来烦扰天神圣主,实在有违卑职的身份,更可说是僭上的行为。只是,无论如何,能否请天神圣主出手拯救卑职的部族。土蜘蛛胆大包天,连天神都不知敬畏,卑职恳请天神圣主,向它们降下膺惩的铁锤。”

  觉干咳了一声。

  “我们虽然很想帮忙,但也无法随便出手啊。”

  “这是为何?卑职以为,以天神圣主之能,举手投足之间,便能将它们尽数歼灭。”

  觉一个字一个字地解释,语气十分慎重。

  “我们对化鼠的基本方针是保护为主、听其自然,不能按照自己的喜恶随意杀戮。在需要进行处决的时候,首先需要向町政府和保健所发出驱除有害动物的申请,不然的话……”

  “天神圣主所言,卑职十分理解。”斯奎拉依然不肯放弃,“只是,照这样下去,我等早晚会被彻底消灭。无论如何,请天神圣主怜悯我等。天神不必将土蜘蛛尽数歼灭,只要能对它们的前线给予一点小小的打击,帮助我等突破它们的包围圈,接下来交给我等自己处理就行了,无论如何……”

  斯奎拉还要继续恳求的时候,有一只传令兵模样的化鼠走过来,凑在斯奎拉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斯奎拉以一种与对我们的时候截然不同的傲慢态度侧头听了一会儿,终于重新向我们转过来。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困惑。

  “卑职明白了。时间已经不早,明日再容卑职乞求天神的怜悯。卑职猜想两位天神一定很想休息,不过在那之前,请允许卑职领两位天神拜会卑职的女王。”

  “女王?”

  我犹豫了一下。说实话,我心里确实也有点想要见见化鼠的女王,但是已经快要天亮了,昨天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身体早就累垮了。

  “女王很快会到附近的据点来。刚刚听说天神圣主大驾光临,女王希望能有幸目睹天神圣主的真容。”

  “知道了,好吧,见见倒没关系。不过之后的事情都放到明天吧。”觉强忍住打哈欠的冲动说。

  “遵命。那么,请往这边走。”

  我们由斯奎拉带领走向草原,在一个格外大的蚁冢一样的尖塔前面停了下来。从外表上看,完全看不出该从哪里进去。

  “请,入口在这里。地方既脏且乱,请天神圣主海涵。”

  斯奎拉拨开枯草,露出下面一个直径大约一米的坑洞。

  “啊,从这里进去?”

  我吓得打了个寒战。

  “可以的话,能不能让女王出来啊?”

  觉好像也不太敢进去。

  “十分抱歉,女王身躯庞大,无法从这里来到地上,此刻正在地下大厅等待。”

  没办法了。事到如今才拒绝谒见也不是很妥。现在我们也失去了咒力,无论如何,我们不想与化鼠产生纠纷。

  我跟在觉后面进了洞穴。里面比外面温度低很多,简直让人瑟瑟发抖。似乎是为了出入方便,入口周围涂上了黏土;而隧道内部则用混了干草的泥土巩固,大约是防止打滑用的。虽然我很担心自己会从垂直的纵穴掉落下去,不过幸亏下面有两只化鼠,下降比想象的轻快很多。化鼠们将手脚撑在隧道内壁,像是皮垫子一样,减缓我们下降的速度。而我们也意识到就算自己努力想要刹住速度也是没用的,只好一直坐在化鼠身上。

  纵穴大约持续了二三十米的样子,突然间我们来到了一个广阔的空间,高度足够我们站直身子。不过因为周围一片漆黑,不知道到底有多广阔。微微的臭气和野兽的气息让我们的鼻子有些发痒,心中不禁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请稍等一下。”

  在我们的后面降落下来的斯奎拉紧挨着我们身后说,回过头去看,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一双眼睛在发光。虽然知道野生动物的眼睛具有夜光,但还是感觉很可怕。

  斯奎拉打起燧石,点起一只小小的火把。那一刹那,我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不过马上眼睛就习惯了。光线能给自己带来如此之大的鼓舞,我不禁也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

  “这边请。”

  本以为是一片空间广阔的地方,但借着火光一看,原来只不过是个六畳(2)左右的平台而已,三面都有水平的隧道连接。举着火把的斯奎拉走在前面给我们领路。啮齿类动物的直立身影,怪异地拉伸投射在洞窟的墙壁上,微微摇晃。

  “小心撞头。”

  隧道顶部逐渐变低。与之相反的则是宽度逐渐变宽。化鼠通过这里的时候,大概都是四肢着地快速奔跑的吧。

  黑暗的地下,我们只能借着火把的光线前进。渐渐地,有一种非现实感涌上来。自己竟然会在这样的地方行走,连我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另一方面,某种恐怕只能被称为超现实的存在,开始向我们的感官诉说压倒性的存在感。

  最先侵袭来的是臭气。隧道里本来便充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化鼠体臭,随着我们不断前进,那股气味愈发变得强烈。气味本身与斯奎拉和化鼠士兵的味道相差不大,但与其说是单纯的野兽臭气,不如说更近似于腐臭,而且浓度大得让人几乎要作呕。

  其次,我们的耳朵还捕捉到复杂的重低音,不过只是很微弱的如同风箱一样的声音,时不时会混入如同远方雷声一般的低吟声。另外,隧道的墙壁上还传来不规则的震动,就好像是无比巨大、无比沉重的物体正在爬行一样……

  震动逐渐由墙壁延伸到脚下。我心里生出毛骨悚然的恐惧,但却无法向觉说出回去的话。如果在这里向斯奎拉示弱,难以想象接下来局势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还有多远?”觉装着平静的样子问,然而声音却在颤抖。

  “马上就到了。”

  斯奎拉没有撒谎。再往前走了大约二十米,隧道向右边转了一个大弯。一过弯道,斯奎拉便伏身在地,发出了老鼠一般的高亢鸣声。

  回答它的是极强的低吼声。强风一般的音频,让我们的身体感到一阵麻酥酥的震颤。

  “女王说,能拜会天神圣主,深感荣幸。”

  斯奎拉向我们转述。觉似乎想说什么,但好像舌头发硬,说不出话。

  “……请为我们转述:能觐见女王,我们才是无比荣幸。”

  我代替觉回答。斯奎拉点点头,再度以吱吱的鸣叫声上奏。

  斯奎拉刚一说完,突然间,女王开始以人类的语言回答。让我们惊愕不已。

  “Grrrr……天、神、圣、主……★Θ。请……∫∧Θ……这、里。”

  大地轰鸣一般的低音,混合了牙齿摩擦的声音,几乎连鼓膜都要被震破了。不过总算能勉强听明白是让我们进去的意思。

  我们对望一眼之后,穿过了舒缓的弯角。恶臭愈发强烈,几乎无法忍受。

  举着火把的斯奎拉,站在弯角后面没有跟进来。亮光从身后反射过来,不过因为是逆光,看不清女王的模样。但即使如此,从扑面而来的压倒性热量和漆黑的影子中,还是可以感觉到盘踞在眼前的生物有着非同寻常的尺寸。

  “☆★……ガガガ!□■!……◇◆!”

  迎面扑来的吐气如同热风一般席裹全身。我情不自禁地背过头去,但接着飞进耳中的声音再度让我惊诧。

  “天……神圣主。天神、圣主。欢迎。无、比、荣幸。”

  化鼠女王大约是把长长的声带分割振动,使用假声说话的吧。只有这样,音程才能进入与人类相仿的范围,让人更容易听懂。不过更让我们吃惊的是,那声音听上去简直和人类女性别无二致。

  接下来我们和化鼠女王交谈了差不多五分钟。不过遗憾的是,那时候到底说了些什么,今天的我已经完全回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因为极度的疲劳和异常的紧张吧,也可能是因为随后发生的事情太过戏剧化的缘故。

  我想,导火索应该是一些非常琐碎的事。女王道歉说,让我们一直站着十分失礼,而我们则一个劲地推辞,但女王最终还是喊了两只化鼠来做椅子。在这时候,举着火把的斯奎拉也一起进来了。

  由于光线过于强烈,我们都情不自禁转开视线。洞穴内部骤然照亮,女王的身影映入我们的眼帘。

  因为在之前的交谈中,女王的声音听上去温柔得出乎意料,我们一开始感觉到的恐怖已经渐渐散去了。但正因为如此,当我们真正看到女王模样的时候,感受到的冲击也就更加强烈。

  女王给我的印象,一言以蔽之,就像无比巨大的、有着短短四肢和尾巴的毛毛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少日晒的缘故,女王的体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它的身体蜷成环状,挤出无数褶皱,愈发给人留下毛毛虫的印象。不过,与毛毛虫决定性的差异在于那张脸。褐色的斑纹将巨大的头部覆盖了一半。如果在自然光下看,那斑纹可能是殷红色的吧。玻璃珠一样的眼球,一大半都埋在褶皱里,闪烁着残忍的光芒。还有强大的颚,犹如凿子一样锐利的牙齿在其间忽隐忽现。狗项圈一般的项链上,点缀着红色的铁钒石、石榴石,还有隐约放射光芒的萤石、绿柱石、堇青石等等,在火光下闪闪发光。

  仿佛是因为身形暴露在光线中而激怒,女王发出一声咆哮,直让人错以为是猛虎发出的声音。它从缩成一团的我们身边硬挤过去,猛冲向前,叼起斯奎拉,左右剧烈摇晃。斯奎拉发出吱吱的哀嚎,手里的火把掉在地上,洞穴再度笼罩在一片漆黑中。只能听到女王激烈喘息的呜呜声、斯奎拉时断时续的尖叫,以及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两只化鼠用爪子挠土的声音。

  “女王大人,请停手。”我鼓足全部的勇气,开口说,“不要杀斯奎拉!它不是故意的。”

  觉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安慰暴怒的女王也许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赌博。但在这样的场合下,作为“天神”的人类若是完全不介入的话,反而有可能招致怀疑。

  女王半晌没有反应,最后终于还是把斯奎拉扔了下来,然后将长长的身体灵巧地转了一个方向(其实只是感觉到它转了方向,因为周围还是一片漆黑),再度穿过我们身边,消失在洞穴的深处。

  斯奎拉颤抖了很久,终于恢复过来,转向我们所在的方位。

  “有劳天神圣主美言,卑职感激不尽。多亏天神圣主,卑职才算捡回了一条性命。”

  “吓了我们一跳。”觉嘶哑着嗓子说,似乎刚刚能够重新发出声音。

  “不过,女王大人本来也没打算杀你吧?”

  对于我的问题,斯奎拉没有回答。

  “……天神圣主也很疲惫了吧。卑职已经预备下了寝室,今晚还请好好休息。”

  斯奎拉捡起火把,再度敲击燧石一样的东西,点着了火。

  我看到斯奎拉穿的锁甲,不禁打了个寒战。鳞状的金属片被锐利的牙齿咬穿,下面的革质戎衣也被咬开了大洞,洞里正有鲜血渗出。斯奎拉显然受了伤,但在拼命忍耐疼痛,不想在我们的前面显露出半点痛楚的神色。

  “太奇怪了,那个女王好诡异。”

  在跟随斯奎拉去寝室的途中,觉在我耳边低语。

  “小心点。要是惹恼了她,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

  本以为终于逃出了凶恶外来部族的魔掌,然而却又投身在疯狂女王治理的巢穴。

  不过,女王为什么突然暴怒?虽然形态可怕,但在交谈的时候,她给我的感觉就像一位正常的女性。难道说她极其不愿让我们看到她的容貌吗?

  我没能继续思考下去。睡意太强,不管什么事情,都随它去吧。

  我们被领到一间土质的地下室。房间里虽然有点冷,但地上铺着干燥的蒿草,倒也出乎意料的舒适。我们一头倒在里面,差不多一转眼就沉沉睡着了。

  突然间我醒了过来。

  周围一片漆黑,弄不清此刻的时间。不过可能只睡了一个小时吧。

  疲劳依然如同沉渣一样滞留在全身,然而却有一种必须起身的急迫思绪。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心中频频敲响警钟。

  “觉……觉!”

  摇了半晌,觉怎么也不醒。虽说这也是正常的。摸摸觉的脸,几道干了的血迹还粘在脸上。连好好清洗一下的时间都没有,立刻就睡着了。

  “觉!起来!”

  虽然觉得他很可怜,但实在没时间等他睁开眼睛。我用手按在觉的鼻子和嘴上。

  觉挣扎了一会儿,眼看就要窒息了,终于醒过来猛力将我的手拨开。

  “什么啊……再让我睡一会儿……”

  “不行,现在再不赶紧起来就晚了。你明白吧?咱们的处境很危险。”

  觉无奈地睁开眼睛,但好像还沉浸在梦中世界里,没有起身的打算。

  “什么危险……”

  “我感到危险正在逼近。”

  “所以问你是什么危险嘛。”

  我无法回答。觉很惊讶,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一声“晚安”,转了个身倒头又要去睡。

  “觉,我知道你很想睡觉,但是现在再不起来,恐怕就再也没机会睁开眼睛了。”

  觉使劲挠了挠头。

  “你在说什么啊?做噩梦了吗?”

  “不是梦,也不是预知能力。是睡觉的时候大脑自己在整理过去我们经历的事情,然后意识到危险迫在眉睫。”

  “那你倒是说说看呢,到底是什么样的危险?还在整理吗?”

  我在黑暗里抱着胳膊沉思了一会儿。仿佛再有一点儿就全能想明白似的。有什么地方很奇怪,某种显而易见的、却被我们所有人都忽视了的危险。

  “……我们……也许太相信斯奎拉所说的话了。”

  “你是说,那家伙对我们撒谎了?”

  觉好像终于清醒一点了。

  “不是那个意思。当然,我也不是说斯奎拉对我们说的全都是真话,不过大体上应该都没错。但有什么事情连斯奎拉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它自己都确信不疑的某件事。恐怕那才是最危险的。”

  说着说着,危险的实体逐渐在我头脑里慢慢成形。

  “对了,是袭击,一定是。就在今夜。而且,就在警戒最薄弱的黎明前,土蜘蛛一定会来攻击。”

  “这不可能吧?斯奎拉不是说过吗,化鼠部族之间交战的时候,总是会像围棋一样布阵打对垒战。”

  “它就是太相信这一点了。你想想看,土蜘蛛是野生的外来种,凭什么说它们一定会沿袭姚齐的战略?”

  “但既然都是攻击潜伏在地洞里的对手,也只有那种战术可行吧。”

  “也许那的确是整个世界上所有化鼠共通的战争形态,但是土蜘蛛也可能创造出其他战术。”

  “你说的这种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觉叹了一口气。

  他真正想说的大概是我这些都是杞人忧天的推测,没有任何可信的依据吧。

  “对了,我终于明白什么地方奇怪了!”我情不自禁叫了起来,“在那之前!离尘师清除土蜘蛛的时候,土蜘蛛并没有藏进洞里,不是吗?它们是在地面作战的吧?”

  觉半晌无言,睡意似乎终于被驱散了。

  “和尚不是把它们中的好些都活埋了吗,所以它们知道躲进巢穴也没用的呀。”

  “今天是它们第一次见识到咒力,你觉得,第一次见到咒力,就能立刻随机应变,改变整个战略吗?”

  “它们当时知道局势对自己不利,想把大队人马拉出来让我们看看阵势,好把我们吓跑吧。”

  “这点可能性我也同意,但是战斗一旦开始,它们就应该躲进洞里才对。可它们偏偏和我们正面冲突,所以只能认为这就是它们的作战方式吧?”

  “可是,要攻击地下的部族,从地上进攻也太离谱了吧……”

  “一定有什么别的办法。比建立据点封锁对手更加有效、更加快速的办法。”

  觉沉默了。

  “……如果被你说中了的话……土蜘蛛现在已经知道了咒力的存在,应该意识到除非奇袭,否则再无生存之道。”

  即使是在黑暗之中,我也知道觉在摇头。他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绝望。

  “而且从离尘师的一战中它们应该还学到了一点:即使有具有咒力的人来到了食虫虻族这里,人也毕竟是人,只要出其不意地攻击,还是有可能杀死的。”

  由后心蹿起的不祥预感,愈发强烈。

  剩下的时间恐怕已经不多了。

  (1) “天神圣主”之讹。因为化鼠不太会说人类的语言,下同。——译者

  (2) 日本的面积计量单位,一畳就是一块榻榻米的大小。——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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