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那之后,我是如何安慰真理亚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大概就是耐心解释说瞬没有迫在眉睫的危险,让她放心吧。我虽然没有得到上天赋予觉的那种胡编乱造的才能,不过还是搜刮肚肠编造了各种说法,又和她约好第二天一早大家一起去寻找瞬的下落,才终于把真理亚打发回去。
我知道比起孤零零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更加坚强。但是,既然没有生还的希望,当然也不能连挚友的性命一起搭上。
送走她之后,我飞快地收拾行装。在毛衣外面套上不透风的夹克,拿发卡把头发束在脑后。因为平时就有很多户外活动,常用药、绷带之类的急救用品以及指南针等本就是常备品。我把这些东西统统塞进背包,背在身上。然后忽然想起一件事,又把瞬给我的项圈戴在颈上。
悄悄从窗户来到屋顶。我还不能像真理亚一样在空中飘浮,只好一边在口中唱颂真言,一边毅然跳下去。咒力发动的瞬间,从空气受到的阻力变得像水一样沉重,刹住我的身体,就像是梦中落下一样的感觉。着地的时候没有保持住平衡,一脚蹬空,让我不禁打了个冷战,不过幸运的是脚没有扭伤。
没时间磨蹭。我立刻起身,蹑手蹑脚绕到我家的后院,迅速解开拴在舫柱上的船,沿着漆黑的水路前进。一开始的时候,极力避免发出声音,等到感觉离家足够远了之后,便开始以全速全力航行。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定能赶上。不但如此,在视野并不清晰的黑暗中,以如此疯狂的速度前进也是很危险的。万一用咒力操纵的小船稍有失误,弄不好会一头撞上什么东西。
即使如此,我依然不放弃。不管做什么,我都要救瞬。我会赶上的,肯定能赶上。在我的头脑中,只有“赶上”这一个念头。
在黑暗的水路上疾驰之间,忽然,一种奇异的既视感攫住了我。
那是夏季野营的第一天,我和瞬两个人乘皮划艇时候的事。瞬消去了所有的波纹,河面犹如漆黑的镜面一般,映出满天的繁星。
瞬一给白莲Ⅳ号加速,星光便碎作无数的碎片,消融在波纹之间。
水流也好、两岸的景色也好,全都朦胧地隐入黑暗之中,看不真切。如此一来,速度的感觉本身也逐渐消失。刚好就像我的小船现在这样。
我给自己的小船起的名字,和那时候的皮划艇一样,都是白莲Ⅳ号。因为小船不能以同一个名字登记,所以不能写在船身上,但是对我而言,除了白莲Ⅳ号之外,其他的名字都完全不可接受。
以超出常规的速度飞驰,转眼之间便到了去往松风乡的岔路口。我在这里停了一下船。白天这里是数艘船只设岗的场所,不过此刻因为已经接近深夜,停在这里的只剩下一艘船。船上虽然焚着篝火,不过却不见一个人影。
没时间像白天一样迂回到陆路了,只有硬闯过去。我再度慢慢开始前进,集中了所有的咒力,专心于消除水声。白莲Ⅳ号有如滑行一般在火光中前进,钻过了禁止进入的绳索之下。
这时候如果有谁从船里探出头来,那就万事皆休了。直到自认为白莲Ⅳ号的身影彻底脱离了那艘船上能及的视野范围为止,我一直都屏息静气,不敢出声。
设卡的船只恐怕也没想到真会有人敢于犯禁闯入松风乡吧。不然的话,我肯定不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突破岗哨。
白莲Ⅳ号继续静静地航行。不大工夫便穿过了第二道界限,八丁标的注连绳。这里已经没有监视的船只了。
月光如水,迎面可以看见两棵大大的松树。应该已经来到了接近中心的区域。透过黑暗,隐约可见沿岸一家家屋舍的影子,然而松风乡的一切照明似乎都已经死绝,成为了无人地带。
我转入向北的狭窄水路。
当然,我并不知道瞬明确的所在。不过,大致去了哪个方向,我还算有点头绪。瞬的家是在松风乡的北面。如果要在周围没有人的地方建造小屋并搬过去住,很可能会避开乡里人口众多的中心地带,或者与其他乡相通的地方。说不定是要向北直走,弄不好还会越过八丁标吧。只要有磁石,方向不成问题;问题在于,过了八丁标之后,还会有多远。
细细的水路,在大约五百米的地方走不下去了。狭小的船坞停了几艘船,已经满了,我只得将白莲Ⅳ号拴在航路的木桩标志上,顺着几艘船上了岸。半路,一艘船上插着的大火把吸引了我的注意。那不是我们平时经常使用的松木火把,而是用竹片捆在一起做成的圆筒,里面塞了破布、麦秆、镁丝之类的燃料。我以咒力点火,火把立刻燃起炫目的火焰,视野豁然开朗。
我对松风乡的地理不熟,不知道现在的正确位置。总之目标还是向北。
顺着道路向前,火把照出来的完全是一片废墟。松风乡的居民被疏散应该还没过太长时间,然而路上凌乱不堪,全是垃圾、木头,建筑物一个个看上去也像是腐烂了一般。
不过,即便这街道如此令人毛骨悚然,但一旦中断,也会有突然的不安袭来。
因为火把的光线太强,视野被限制在半径数米的球形范围内。对于这条在原野中延伸的道路,我完全看不到前方的模样。然而,我这个举着炫目火把行走的身影,大约在数里之外就能被看见吧。
理性警告我这很危险,然而本能的欲望又不想让我放弃好不容易得到的火把,两股力量上演激烈的角逐。我想过要用咒力减弱火把的光线强度,但要说让火焰忽而熊熊燃烧、忽然消失不见,倒是不算困难,然而要想保持适当的大小,却是极难的任务。
我捡起刚好掉在脚下的枯松树枝。这东西应该可以当作更小也更适用的光源吧。一开始就应该这么选择的,我暗自后悔,灭掉了火把。
眼前顿时一黑。在黑暗中,红绿色的涂鸦般图案如群魔乱舞。
然后,我将松枝的前端点上火。
眼前出现一只大黑猫。
那恐怕不该用“大”来形容。和真理亚说的一样,它的体长足可以同狮子相比,四肢和脖子很长,头相对较小,像是豹子一样,双眸闪烁着磷光,和我的眼睛差不多处在同样的高度。
黑猫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叫着,像是撒娇一般,踮起脚,前肢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张血盆大口便咬住了我的脖子。
咯吱咯吱的,猫牙发出咬合的声音。我像是被催眠了一般,头脑一片空白,连唱颂真言都做不到。
这是……不净猫吗?被恐惧麻痹的大脑中,只有这样的思维碎片闪过。
灼热的呼吸拨弄着我的头发,滴滴答答的口水从我的脖子上滑落。猫类特有的氨水般恶臭,让我的鼻子都皱了起来。
然后,我意识到自己还保有意识。
不净猫的牙以无比可怕的力量扼住我的脖子,但我的颈动脉并没有被咬断。那是瞬给我的祛猫护身符。厚厚的皮革上镶嵌金属轮的结实项圈,保护了通往大脑的血流,防止了意识的消失。
恢复自我的刹那,我下意识地低颂起真言。
牢牢咬住脖子的不净猫的双颚,慢慢被撬开。看它的构造,似乎一旦咬合,上下的牙齿或者颚关节就自动锁定,很难打开。不过随着咒力的能量无限增大,它的骨头发出可怕的声音,不净猫的下颚断开、垂下,我的脖子恢复了自由。
我倒退好几步,高高举起还点着火的松枝。小小的火焰映照下,不净猫的可怕容貌显露出来。大大的眼球瞪着我,喉咙深处发出让人想起毒蛇的威吓声音。夹过我脖子的仿佛太古剑齿虎一般的上颚上血滴如注。
我在空中想象出两只如同门神一般健硕的手臂,一只掐住不净猫的脖子,另一只抓住它的身体,像拧毛巾一样扭动,顿时响起颈椎碎裂的干脆声音。不净猫的全身激烈抽搐了一阵,然后再也不动了。
我在地上坐了好久,大口喘着粗气,泪水怎么也止不住。脖子很难受,伸手去摸,才发现连那么坚固的项圈也被压扁了。金属变形,摘不下来,我只得用咒力强行左右扯开取下。然后,我终于振作一点,站起身来,检查不净猫的尸体。那正是校园传说中不断口口相传的猫怪模样。体长足有三米。和老虎或者狮子相比,躯体细长,脖子和四肢更是长得诡异。脸庞一眼看上去和普通的家猫非常相似,只是嘴能够张开很大,足可以咧到耳朵。
我伸手去摸它嘴里伸出来的牙。那牙的边缘划出一道大大的弧线,恐怕在十五厘米以上,牙齿有着鲨鱼皮一样咯吱咯吱的触感,断面是椭圆形。似乎平时可以倒收在上颚内侧隐藏起来。和剑齿虎不同的地方在于下颚也有同样的长牙,上下牙齿的顶端都不是尖的,所以扼杀方式应该不是刺杀猎物,而是夹住脖子,压迫颈动脉,使猎物刹那间失去知觉吧。
采取这种捕猎方式的理由,我只能想到唯一一条。就像传说中猫怪攫住孩子一样,在现场不会流血,悄无声息拖走牺牲者的尸体,消除杀害的证据。不管怎么看,只能认为不净猫是为了杀人的目的被创造出来的。
我在路边呕吐起来。体型这么大,而且还是温血动物,杀死它当然会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感。但更重要的是,得知真的存在这样一种被施了妖术的生物,心理上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终于来到了瞬的家被掩埋的蒜臼状大坑的边缘。必须赶快。我全身都湿透了,从胸口到下半身,连袜子都是湿的。这不单是因为出汗,还因为不净猫黏糊糊的唾液一直流到毛衣下面。湿漉漉的让我感到很冷,而且非常难受,不过我还是不想浪费时间停下来擦一擦。
刚才差一点被杀的教训,让我不敢再举火把。在眼睛已经适应光亮的状态下,一旦光线消失,视力就会完全被剥夺。与其如此,还不如让眼睛适应黑暗的好,哪怕会因此视物模糊。
虽然一边看着指南针一边向北走,不过真正能确定自己走对了方向的,还是在我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到显眼的蜘蛛巢的时候。蛛网网眼的形状异常扭曲,到处都有极具特征的图案,有的像是人脸,有的像是文字。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的是,据说在这种场合,自然界最为敏感、最先表现出变异的,正是蜘蛛网。
然后,从越过八丁标开始,周围树木的变形也开始变得醒目,就像是生长在长年遭受狂风肆虐的地区一样,差不多所有树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扭曲。
从刚才开始,就有一股隐约的不安和不快笼罩了我。
想要回去。想要立刻、现在、马上,从这里逃出去。这是本能的声音。一秒钟也不想在这里停留。
但是,一想到瞬,我还是拼命给自己鼓劲。现在不能回头。能救他的,只有我了。
总之先往前走。扭曲成奇形怪状的植物,仔细看去也有路标的作用。俯瞰全体,我发现整个森林似乎呈现出漩涡状的变形。如此说来,瞬会不会就在漩涡的中心部位呢?
树木像是生有无数触手的怪物。我仿佛被那些不绝蠕动的触手召唤一般,向前走去。
不知不觉,周围升起犹如牛奶一般浓密的雾气。很快,不管再怎么凝神细看,也看不到十厘米之外的景象了。耳中不停传来低声呢喃一般的声音,像是风声、笑声一样,有时也像是说话的声音,但听不出是什么意思。仿佛我的五官接受的信息全部扭曲变形、变得暧昧不清,就连鞋底传来的大地的感触,也显得柔软飘忽、不可信赖。指南针的指向,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滴溜溜地乱转,指不到一个固定的方向。
终于,眼前什么也看不到了。就连是明是暗都无法判断。我彻底失去了感官知觉。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头痛欲裂,仿佛有股巨力绞住我的头颅一样。渐渐地,就连思考本身也变得困难起来。我在原地浑身颤抖。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连身体的触感都消失了,甚至无法判断自己是站是坐。
这到底是哪儿?
“瞬!你在哪里?”我大声叫喊起来。
只有自己的声音传到自己耳中的一刹那,我的意识才清醒了一下,但立刻又变得模糊起来。照这样下去,我觉得自己恐怕要彻底失去意识了。就在这样想的时候,传来了一个声音。
“早季!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不知道,现在在哪儿我都……”
紧接着,眼前覆盖的浓雾像是被什么东西吸收了一样消失了。脚下的坚实大地也复原了。
“瞬!”
大约二十米开外,有一个少年的身影。不知为什么,他的脸上戴着追傩仪式上用的侲子。尽管脸上戴着“无垢之面”,但那声音非常熟悉。没有错,正是我日思夜想的瞬的声音。
“来这种地方可不行,快点回家去。”
“不要。”我摇摇头。
“你看这个。”
瞬指指地面。起初因为周围一片黑暗,看不清楚,但当周围开始朦胧发光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地上有无数的虫子正在蠢动。每只虫子都是明显地畸形化了。大小各异的飞蛾,翅膀萎缩成网状,躯体则异常地膨胀丰满,显然已经不能飞了。步足肢体长得异常的步行虫,看上去像是骑着竹马一样,因为身体左侧的腿太长,无法笔直前进,只能滴溜溜地转出大大的圆弧。更加异常的是蜈蚣。头和尾相互融合,变成了一个圆环。无数步足拼命蠕动,然而只能无意义地在原地旋转。
“不想变成这样,就赶紧回去。”
“不要。”我断然拒绝,“请给我一个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然的话,我就呆在这里不走了。”
“别说傻话!”瞬的声音尖厉高昂。
“傻就傻了。我是为了帮你才来这儿的。半路上还被不净猫袭击,差点被杀。”
我说不下去了。
“遇到猫了?”
“嗯。多亏了你给我的护身符才得救。但是,恐怕还有一只。”
“是吗……”瞬长长叹了一口气,“好吧,我知道了。十分钟。你只能在这儿停十分钟。在这段时间里,我会尽力解释。但是,一旦过了十分钟,你就要回家去。”
在这儿和他争吵也没有用。我点点头。
突然间,周围亮了起来,宛如探照灯照在舞台上一样。抬头仰望,只见天空中出现了极光。浅绿色的光芒,构成让人联想起巨大幕布的波纹,在那之上,更有红色、粉红、紫色的光线渗透出来。
“为什么……这是瞬做的?”
极光只会在两极周边地带出现,这个连我都知道。虽然无法理解太阳风、等离子体之类的词汇,但要在日本、并且是关东地方展现出极光,这等绝技恐怕连镝木肆星也做不到。
“……说话的时候最好还是别让不净猫打扰。要进小屋吗?”
瞬朝竖在背后的建筑用下颚示意。这时候我才第一次注意到还有那样的东西。在极光的朦胧光线映照下,小屋整体看上去像是透过劣质透镜观看一般怪异地扭曲着。即使只看外表,也能看出柱子弯曲、大梁扭转的程度。而且,茅草屋顶上一根根的茅草都倒竖着,仿佛具有逆重力而动的思想一般,简直像一只暴怒的豪猪。
“为什么房子变成那副怪样?”
“这还是我一直不断修正的结果。”
瞬从椭圆形的门进到里面,我也跟在后面。
“十分钟……这点时间应该还能想办法抑制住吧。”
落在地上的无数蜂球浮上半空。顿时,骚乱的嗡嗡声填满了周围的空间,让我恍然以为自己误入了蜂巢。
“什么呀这是,好吵。”
“没办法,稍微忍一会儿吧。”
瞬穿过粗陋的房间,在巨大的木头桌子前面坐下。四角弯曲、凹凸不平的桌面上,摆着十几本书和大堆的纸笺。
“你坐那儿吧。”
瞬让我坐到房间另一侧的椅子上。我摇摇头,打量房间的四周。本应该很坚固的木材和石料,在所有的地方都软绵绵地变了形。看多了不但会对神经产生影响,甚至连现实感都会变得稀薄。
“从哪儿说起好呢……一切的问题,都是从人的心来的。”
我不明白瞬在说什么,皱起眉头。
“在人类的心里,所谓的意识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在水面之下的潜意识,远比意识更加广大。所以,自身的心灵动向,常常连自己也无法理解。”
“我不是来上心理课的。我想知道的是,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我现在就是在解释这件事。”瞬用含混的声音说。
“那,你为什么戴着那个面具?拿掉吧。我看着总觉得心神不宁。”
“不行。”瞬粗暴地说,“而且也没时间……好了,不说这个。人类不管怎么做,都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心。即使在意识中可以完美控制,然而在潜意识中,依然会发生连想都想不到的事。这一点在咒力中有着最为显著的表现。”
“什么意思?”
“要引发物理上的行动,首先必须在心中构思。而从构思到行为实际发生为止,又会有若干阶段。哪怕是潜意识中产生的动机,在转入行动之前也必须通过意识的领域,所以人们可以根据理性加以阻止,或者进行修正。但是,在使用咒力的情况下,所想的事情与它的实现基本上可以说是同时的。所以就算想错了,也没有时间修正。”
“但是,我们不是依照决定好的顺序,先在头脑中画出明确的意象之后,才发动咒力的吗?”
“在那意象里,也有明确意识到的东西,和隐藏在潜意识黑暗中的东西。”
我觉得飘浮在房间里的无数蜂球发出的嗡嗡的八度音,稍微上升了一点。
“你说的我听不懂。即使在心灵深处会产生自己没注意到的意象,但直到它清晰浮现为止,一直都有强力的刹车拦着。因为如果不唱颂真言,咒力就无法发动。”
“你不明白。暗示也好,真言也好,不管管理有多严格,在潜意识阈下的出口处,必然还是会发生泄漏。”
“泄漏?”
“嗯。咒力一直都在泄漏。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在按照潜意识的命令,不停改变着周围的世界。”
“怎么可能……”
我张口结舌。虽然觉得瞬的说法很荒谬,但一时之间却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早季,你以为八丁标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存在的?那条注连绳到底能挡住外面的什么东西?”
“不知道啊,你在说什么?”
我的头脑一片混乱。
“八丁标不是为了抵御外敌,而是为了抵御内部的敌人才设立的。这个敌人,就是我们不断泄漏的咒力。恶鬼也好,业魔也好,对于我们来说,所谓恐怖,都是从内部而来的东西。”
瞬的声音虽然很平静,但在半空静静旋转的蜂球却开始慢慢摇晃起来。
“当然,因为泄漏的咒力非常微弱,一朝一夕之间不会引起什么变化。但是,如果人们长期暴露在相互的思维影响下,后果将无法预测。所以,无论如何,都需要把泄漏的咒力指向外部。”
“怎么指?”
“我们从小就接受反复的教育,对于外部世界的恐惧早已被深深烙入我们的潜意识中。这是为了将巨大的黑暗世界的图景,与我们内心深处的另一个黑暗的宇宙——潜意识同一化。在我们的内心,潜意识与外部世界直接连接在一起,由此可以将泄漏的咒力导向八丁标之外。八丁标是为了将‘秽物’,也就是泄漏的咒力向外释放的心灵装置。”
瞬所说的话太晦涩了,我无法充分理解。
“……那,被导出到外部的咒力,又产生了什么影响?”
“恐怕造成了各种各样的影响吧。不过因为没人调查过,我只能说不知道。”
瞬张开双臂。大群的蜂球开始在房间里慢慢游弋。
“但是,由此也能解开一些谜团。比如说蓑白。千年之前还没有那样的生物。从进化的尺度上说,千年的时间就像昨天一样短暂。蓑白的祖先恐怕是生活在海里的蓑海牛,但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怎么会进化成那么大的生物呢?”
“你是说,是我们泄漏出去的咒力,创造出了蓑白?”
“不单单是蓑白。虎蛱,恐怕还有伪巢蛇,都是这样。我大略翻看过近千年来的生物图鉴,这种超出常识的进化加速似乎只在极其有限的场所,也就是八丁标的周边地带出现。”
瞬所说的话太过跳跃,我完全无法相信。
“……可是,泄漏的咒力应该只是各种思绪的集合而已吧?这样的东西怎么会创造出诸如蓑白之类数量众多的形态呢?”
“人类集合而成的潜意识中,存在着许多由共通铸型生出的东西,就像共通的类型一样。在荣格的心理学中,那被称为原型。阴影、母亲、老智者、骗子等等。在世界各地的神话中,之所以能看到许多共通的角色,据说就是投射了这些原型的结果。蓑白、伪巢蛇之类的动物是在怎样的原型影响下产生的,调查起来应该还是很有趣的吧。”
我虽然试图反刍此刻听到的话,但并没有把握是不是真的充分理解了。
“我不知道那种学说是否正确。但是说实话,正确与否都无所谓,我想知道的是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瞬沉默了。
“瞬,你……”
就在这时,从房间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步履蹒跚地靠近过来。虽然眼中看到了那东西,但一时间我并没有分辨出那是什么。然后过了一会儿,我尖叫起来。
“不用怕,是昂。”
瞬走到昂的身边,抚摸它的下颌。
“怎么会……你对昂做了什么?”
“什么都……我真的什么都没想做。”
蜂球开始在房间里犹如疯了一般飞舞,瞬一抬头,它们便又恢复了静止。
“你明白了吧,这就是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所引起的结果啊。”
昂的背上覆盖满了坚硬的甲壳和棘状突起,呈现出犰狳一般的怪异外观。
“我无法阻止咒力的泄漏,而且还越来越严重,正在变得无法控制。由于潜意识的失控,咒力出现异常的泄漏,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受到破坏性的影响,彻底异形化。这就是桥本-阿培巴姆症候群。我,变成业魔了。”
“这……骗人!”我叫了起来。
“很遗憾,这是真的。”
瞬小心避开棘刺,抱起昂。
“这里的书全都属于第四分类,全都是应当永远埋葬起来的知识。通常情况下,都被保存在图书馆的秘密地下室里。是你母亲特别借给我的。”
“我母亲?”
“为了获得有关业魔化这一现象的知识,除了阅读这些书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这里就是我们所知的一切知识。”
黑褐色的书籍表面上,有着标识第四分类的烙印。第一种“訞”,意指“妖异之言”;第二种“烖”,意指“灾祸”;还有被认为是最危险的第三种“殃”,意味着“神灾、天谴、当死”。
“借给我这些书的交换条件,是要我把自身的记录写在后面。作为终于出现的最新病例,我的名字也会被添加在上面吧。”
“不要说这种话!写什么都没关系,治疗方法呢?怎么样能治好你?”
“治疗方法,目前是没有的。”
瞬放下了昂。昂摇摇摆摆地向我走来。
“桥本-阿培巴姆症候群,当年曾被怀疑与统合失调症有关,不过如今这一怀疑已经被否定了。大脑中发生的情况,好像近似于恐慌症的症状。”
瞬的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他人的事情一样。
“如果现实是确定不变的,妄想与恐慌症倒也不是不能治愈。但是,如果现实也会跟随不安定的内心不断发生变化,那就无能为力了,不是吗?妄想与现实之间,永远只会有负反馈,只能形成恶性循环。而且那全都是在潜意识层面发生的事,没有对应的方法。”
“不能封印你的咒力吗?”
“所谓封印,仅仅能够妨碍咒力的有意识运用,恐怕没有填塞潜意识阈下缺损的效力。不过话虽如此,如果能给内心加上枷锁,也许可以减少咒力的泄漏——带着这样的想法,无瞋上人为我施法,可惜没有效果。我的咒力……该怎么说呢,已经是盖子损坏的状态,据说无法封印了。”
我愕然了。
“那……难道是因为我用错误的做法让你的咒力复活,所以无法再一次封印了?”
当年的瞬和觉不一样,他的意识水平并没有降低,他充分意识到自己正在受催眠,而且他连真言也已经想起来了。在那样的状态下,强行解除封印的行为,也许消灭了埋藏在他心里的暗示之锚。
“不,刚才我也说过,本来封印就没什么值得期待的效力。早季,不是你的错。”
泪水夺眶而出。我能做的只有抚摸来到脚边的昂的下颌。
“眼看就要十分钟了,回去吧。”
我哭着摇头。
“过不了多久我就控制不住咒力的异常泄漏了。要控制泄漏,需要将全部咒力投入某些非常简单但又需要集中注意力的工作上。在这期间,基本不会发生异状。我现在正在操纵七百个蜂球,以免咒力影响到你。但是,这一措施只能持续十分钟,最多最多十五分钟。一旦我的精神疲惫到没有足够注意力的时候,就很难说什么时候会失控了……”
“不要!我不回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早季。因为这个病,我把父母都害死了!”
瞬的话,击穿了我的胸膛。
“我的父母一直想帮我,可是不管做什么都没用。我想用自己的意志努力控制咒力的失控,但那是最坏的办法。结果就是,反弹的力量变得更强了。”
“瞬……”
“那天我听到房子发出响声,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地突然液化,把整个房屋都吞了下去。我之所以获救,是我的父母在刹那间使用咒力将我从家里抛出来的缘故。”
瞬在假面的背后呜咽起来。
“所以,回去吧,求你了。我不想再看到更多我爱的人因我而死了。”
我慢慢站起身。绝望与无力感把我压得濒临崩溃。
我,救不了瞬。
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
我打开门,向瞬转回头去。
“瞬,你还有什么想要我做的吗?”
瞬摇摇头。
就在此刻,突然有一只巨大的生物从我身边擦过,跳进小屋。
那是带有放射状虎斑模样的不净猫,比我遇到的那只黑猫体型更要大上一圈。它对我瞥都不瞥一眼,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径直朝瞬走去。锐利的目光足以将对手震慑得无法动弹,然而在另一方面,却又在咽喉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以惬意的步调靠近,好像是显示自己完全没有敌意。一下子收到两条相反信息的人,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这是不净猫在猎取人类的时候所采取的所谓双重束缚(1)的技巧。
虽然事发突然,但已经有过一次经验的我,提早一步回过神来,立刻飞快唱颂真言。
“早季,不要!”
瞬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
“就这样吧……”
瞬的话让我悚然而立。怎么办?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瞬被杀吗?我做不到。可是……
体长足有三米五的不净猫直立起来,仿佛像要亲吻瞬一样,张开大大的嘴。
我想发动咒力。
就在这一刹那,突如其来的,昂发出可怕的咆哮声,猛扑过来。
不净猫瞥了昂一眼,用右前掌飞速挥出一击。剃刀一般尖锐的爪子划开昂的背部,血沫飞溅,不过似乎并未构成致命伤,不知是不是覆盖了坚固甲壳和棘刺的缘故。昂的势头丝毫不受影响,依旧朝着不净猫的咽喉笔直扑去。不净猫以一种与其巨大的身躯不相称的敏捷躲开,但昂还是一口咬在了比自己大上十倍的猫的前肢上。
我至今也没有弄明白的是,虎头犬在长时间内不断积累的品种改良,不是应该把凶暴的性格一扫而空了吗?在那一天之前,我从没有见过昂发怒,哪怕是其他的狗冲它狂吠,不,甚至是咬它的时候,它也是一副仿佛漠不关心的态度。说它没有半点生气也不算言过其实。
可是,在那一天,昂的身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为什么突然间变得如此凶猛?是从远祖继承下来的血腥的争斗本性骤然复活了吗?
面对远比自己强大的野牛或野熊,明知道一旦交手只有死路一条,但还是毫不畏惧地勇猛扑上去的身姿,正是传说中最强的斗牛犬。
昂咬紧强韧的下颚,左右摇晃。朝天鼻的好处在这时候显现出来:不管牙齿如何深入对手的身体,也不会呼吸困难。
不净猫痛苦地嚎叫起来。然而以捕猎人为目的被创造出来的猫,其狡猾程度也超乎想象。它将昂咬住的前肢配合另一只前肢,抡起昂的身子,巧妙地把它翻转过来。
“不要!”
我叫起来的时候,不净猫如同刀刃一般的爪子已然将昂柔软的腹部划开了一道大大的口子。
接下来的一连串变化,简直不像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情。
不净猫浮到了半空,四肢大大张开,像是鼯鼠一样。十八只指甲全都剥露出来,上下四颗足有二十厘米的牙齿一边蠢动,一边发出激烈的恐吓声,可是它的身子却像被架在十字架上一般僵硬。
在不净猫身体的周围,出现了无数闪烁的结晶。结晶附着在不净猫身上,眼看着覆满了它的全身。接着,结晶之间相互融合,不净猫的整个身子变作宝石一般的半透明状态,连眼睛都开始发射出波纹状的光芒。
然后,忽然间,不净猫的身影从空中消失了。
周围的空气挤向突然生出的真空,形成小小的漩涡。
瞬到底做了什么?简直像是把不净猫扔去了异度空间一样。
不触摸物体而将之移动的咒力,在某种意义上也许超越了物理法则。然而通常来说,无法在头脑中意象化的现象,是无法使之显现的。
化为业魔的瞬,由于打开了潜意识的大门,虽然时间还不长,但恐怕也因此具备了远远凌驾于一切高手的能力。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瞬正跪在爱犬的遗骸前。
“太可怜了……”
昂已经没有呼吸了。地上流满了温热的血液。不净猫的爪子将虎头犬的腹部直到心脏一气挖开。
“瞬。”
我蹲到瞬的旁边。
“昂想救我。它不知道救了我也没用。”瞬小声说。
“我有好几次都想丢下它。可是不管怎么赶它,它都跟着……不,也许实际上还是我太寂寞了吧。昂如果不在,我就变成孤身一人了。”
瞬抚摸昂的下颌。
“我应该更早下决心的。就因为我一直犹豫不决,才让昂遭遇这种下场。”
“……不是你的错。”我竭尽全力才挤出这句话。
“那只猫本身也并不邪恶。只是遵照命令,要来为我料理后事而已……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是下决心的时机总是迟了一点。”
瞬指向墙边的一个橱。
“那里面有个瓶子,瓶子里放了很多药片。是我来这儿之前他们给我的。药片里掺入了各种毒剂。这种饯行方式很残酷吧?”
这意思是说,大人们是要瞬自己了结自己的生命吗?然而事到如今,就连这样的想法也无法引起我的任何感情了,也许是因为接连不断受到各种太过猛烈的冲击,感觉已经麻木了吧。
“是吗?没吃也好呀。扔了最好。”
“吃了。”
“啊?”
“可是,没有效果。下决心太晚了,分子毒剂的毒性已经轻而易举地被改变了。不过居然连砒霜都无效,这让我自己也很吃惊。也许是我的影子,或者是不愿意死亡的潜意识,连原子都改变了吧。”
我沉默着抓起瞬的手。
“……好像要来了。”瞬低声自语。
“要来了?什么东西?”
“早季,快点,从这儿出去!”
瞬拉起我的手站起来。
整个房子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落在地上的蜂球一齐振动,飞上半空,随后又纷纷落地。
“和那时候一样,我家被大地吞没的时候……可笑吧?和祝灵太像了。只不过不是祝福者,而是死的使者。”
瞬推搡我的后背。
“好了,快!”
我想要抵抗,但瞬不容分说。
“这一次让我彻底了结吧,已经够多的了。”
就在我的眼前,原本很坚实的土墙软软地扭曲、震动,无数气泡一样的东西此起彼伏,这幅光景单单看一眼都会让人发疯。我的头再度剧烈地痛起来。
“早季。”瞬把我推出房门,静静地说。明明没有热量,他戴的无垢之面却开始一点点融化,“我一直喜欢你。”
“为什么现在说这种话?瞬!我……”
“永别了。”
接下去的一刹那,我的身体已经离开地面数百米了。在下方,可以看见月光映照的瞬的小屋。
视线所及之处,地面全都像蒜臼一样开始塌陷。
周围的砂土犹如泥石流一般,向着小屋所在的地方涌来。低频电波一样的大地轰鸣声中,混杂着树木连根拔起、纷纷折断的声音。
犹如世界终结一般的可怕光景逐渐远去。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划出一道大大的抛物线,朝后方疾飞。迎着激烈的风,身上的夹克被震得呼呼作响。发卡也被吹飞了,头发在夜空中猎猎飞舞。
如果就这样撞到什么地方死掉,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吧。
被这样的想法驱使,我闭上了眼睛。
但是,随即我又睁开了眼睛。
瞬用了最后的力气救我。
我必须活下去。
我转向后方,迎向激烈的风。但不管风有多大,我也绝不会再闭上眼睛了。
泪水向身后飞去。
着陆点似乎是开阔的草原。瞬在投出我的时候,已经计算到这一点了吗?
慢慢地,地面迫向眼前。
仿佛还在做着漫长的梦似的,慢慢地。
(1) double bind,心理学名词,指语言信息和非语言信息表现出相互矛盾的含义。——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