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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晨,在小雪纷飞中,我一个人回到了小町。

  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靠咒力推进,不过毕竟脚上套着沉重的长板雪欙走了很久,腿和腰都到达了疲劳的极限。而且心里也是沉甸甸的,不仅是因为真理亚和守,也有对于未来的隐约不安。

  终于进入栎林乡,一直到船坞为止,路上一个人也没看到。虽然是星期天,但如果是平时的话,路上多少总有几个人。不过这时候我还没有足够的警觉意识到异常,相反,当时我心里想的只有:真是天助我也,居然一个人都没有碰到。

  解开船索,乘上白莲Ⅳ号,我向自家驶去。由于一路上无节制地使用咒力,到这时候我的注意力已经很弱了,眼神也飘忽不定,小船驶得歪歪扭扭,途中好几次都差点撞上河岸。

  从栎林乡返回水车乡的途中也没有遇到一艘船。

  我开始感到有点奇怪。

  被雪染成一片洁白的两岸上,别说人影,连任何活动的东西都看不到,简直像是整个神栖六十六町都被遗弃、化为废墟一般。

  犹如棉絮一般飞舞飘扬的雪片逐渐变大,变成鹅毛大雪。尽管我一路不停除雪,但雪还是在白莲Ⅳ号的船舷上堆积起来。

  当我家房子那熟悉的轮廓映入眼帘的时候,我大吃一惊。父母伫立在船坞旁。两个人肩并肩站着,没有打伞。飞舞的雪花把他们的头发和肩膀都融在一起了。

  “对不起。”泊好白莲Ⅳ号,我向两个人招呼道,“弄晚了……昨天实在回不来。”

  两个人无言地微笑。

  过了一会儿,母亲说:“肚子饿了吗?”

  我摇摇头。

  “我知道你很累,不过教育委员会在找你,和我们一起过去吧。”父亲用深沉的声音说。

  “先让早季稍微休息会儿吧?”

  母亲仿佛恳求一般向父亲望去。

  “唔……不行啊。事态紧急,拖延久了可不好。”

  “没关系,我也不累。”我努力发出充满活力的声音。

  “是吗?那去爸爸的船上吧。开船的时候你还可以休息一会儿。”

  我们乘上了父亲的船。那是私人的船,比白莲Ⅳ号大上两圈。

  母亲搂着我的肩膀,给我盖上毛毯。我闭上眼睛,心中忐忑不安,怎么也睡不着。

  茅轮乡的船坞上有人迎接。那是两年前夏季野营归来时见过的中年女性,但这时候她却在刻意躲避我的视线。

  我被父母带下船,踩着大路上的积雪走上前去。

  教育委员会的所在地,是在母亲上班的图书馆旁边隔了一幢楼的建筑物里。周围竖着竹栅栏和高高的围墙,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动静。

  穿过正门旁边的普通出入口,发现里面的地上没有一丝积雪。天空中明明还飘着雪,所以应该是用咒力完全除去了吧。从入口到玄关足有三十米,我们踩着踏脚石走过去。

  进入大楼,细细的走廊延伸开去。虽然大楼外表看上去并不像之前去过的伦理委员会,但内部的构造似乎有些类似。

  “接下来,请这位小姐单独入内。”

  中年女性在半路对我的父母说。

  “作为家长,也作为町长,我想申明一句:我们准备了请愿书。”

  “父母不适合出席。”

  父亲虽然将骨肉之情都拿出来进行恳求,但对方似乎丝毫不为所动。

  “我作为町上的图书管理者,痛感自己责任难逃。有关本次事件,我也有需要陈情之处,能否特别加以考虑?”

  “非常抱歉,不能认可这一特例。”

  母亲想要灵活运用图书馆司书的权威,然而这也无济于事。两个人只能放弃。

  “早季,听好了,所有事情都要照实回答哦。”

  母亲把双手放在我的肩头,认真地叮嘱我说。

  “嗯,没问题……我知道的。”我回答说。

  母亲的真意,我心领神会。和字面表达的相反,母亲是要我斟酌事实有选择性地回答。由此刻开始,随口说的一句无心之语,说不定便会成为夺取性命的一言。

  我被领进一处闪烁着黑光的西洋式房间。房间很宽敞,不过天窗很小,又很高,看起来像是教科书上的那种伦勃朗画作,整体上有种很阴暗的感觉。中间横向摆放着巨大的桌子,像是供许多人用餐一样,对面端端正正地坐着十多个人。正中间的是教育委员会的议长鸟饲宏美。左右分列的肯定也都是教育委员会的成员吧,我想。

  “渡边早季小姐是吗?请坐在那儿。”

  左边胖胖的高大女性开口道。鸟饲宏美没有说话。我依照指示,在孤零零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是本教育委员会的副议长小松崎晶代。接下来有若干事项需要向你确认。不管问到什么问题,都请如实回答,绝对不可隐瞒、欺骗。明白吗?”

  小松崎晶代的语气虽然如同学校老师一样温和,但犹如丝线一般的细细双眼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承受着不可言喻的威严与压力,我短短地应了一声“是”。

  “昨天早上,我们接到报告说,和你同一个班级的伊东守离家出走了。这件事有疑问吗?”

  “没有。”我细声应道。

  “你得知这个消息是在什么时候?”

  我知道隐瞒也无济于事,决定坦白回答。

  “到达学校之前不久。”

  “怎么知道的?”

  “真理亚……秋月真理亚告诉我的。”

  “然后你做了什么?”

  “我先去了学校,然后决定去找伊东守。”

  “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向父母或者老师报告?”

  这个问题回答起来要小心。我急中生智。

  “可以的话,我想在发展成重大事件之前把他带回来。”

  “原来如此。但是说得重一点,这种行为和包庇是一样的。而且这里面也有对教育委员会的决定持有异议的意思,对吧?关于这一条,你……”

  不知为什么,坐在旁边的宏美女士与晶代女士耳语了一番。晶代女士低声应了一句“明白了”。

  “……继续提问。你在自由研究的时间里去找伊东守了,是吗?和谁一起?”

  “秋月真理亚,还有朝比奈觉。”

  “原来如此。三个人去找伊东守啊。然后,找到了吗?”

  我犹豫了。昨天先回来的觉,应该已经被问过了事情的经过。觉到底是怎么回答的呢?

  “早季小姐,怎么了?也许你是第一次经历,这是正式的调查会议,你必须如实陈述。”

  晶代女士的声音严厉起来,房间中弥漫起一股不安的空气。这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宏美女士开口了。

  “朝比奈觉已经报告说你们发现了伊东守。他乘坐的雪橇翻倒,腿疼得无法行走。还有,你和秋月真理亚为了照顾他而留下,他一个人先回来了。”

  觉似乎隐瞒了化鼠的事。

  “议长……”

  晶代女士向宏美女士投去仿佛谴责的眼神。

  “好了,这是为了了解实情而设的会场,不是要给这孩子设陷阱。”

  宏美女士用几乎很难听到的小声说。

  “是吗?朝比奈觉所说的都是事实吗?”

  “……是的。”

  我感到宏美女士果然不是那么冷酷的人,稍微有点释然。

  “那么,之后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我们本来期待你和秋月真理亚,还有伊东守平安归来。”

  晶代女士再度提问。

  我放眼打量坐在对面的诸位教育委员会成员。到底该怎么掩饰才好呢?权宜之计的谎言,只会让事态更加恶化吧。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少坦白一些真相。

  “我试图说服守和我一起回来。但是,不管怎么劝,他都不愿意回来。没有办法,我只好一个人回来了。又因为守一个人无法走动,所以真理亚留在那里照顾他。”

  “那么,秋月真理亚是在继续说服伊东守了?”

  “嗯。”

  我回答的时候,移开了目光。

  “那么,你一个人回来是打算做什么呢?是要对父母、老师,还有本教育委员会,进行完整翔实的报告吗?”

  “这……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到底……”

  晶代女士勃然变色,探出身子,这时候宏美女士抢先说话了。

  “你的困惑也不是不能理解。遇到这样的情况,换了谁恐怕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不过你不用困惑,只要对提出的问题坦白回答就好了。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好吗?”

  “知道了。”

  “那么,伊东守为什么不愿意回来?你肯定问过原因的,是吧?”

  “是的。”我不小心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伊东守不愿意回来的原因是什么?”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自己比预想的还要沉着,这一点让我自己也很意外。对于这个问题,该怎么搪塞过去呢?当然不能说守清清楚楚看到了不净猫,那该编个怎样的故事才能……

  “怎么了?快回答!”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我胆怯犹豫的心情,晶代女士大喝一声,“你知道眼下神栖六十六町是什么状况吗?町里颁布了外出禁止令,居民全都惴惴不安。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学生自由散漫的行动导致的!”

  充其量只是一个学生失踪而已,为什么搞出这么大的反应,这时候的我对此完全无法理解。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我心中沸腾燃烧、压倒了其他一切的,乃是强烈的愤怒。

  守的行为是自由散漫的行动吗?!这话说起来倒是轻松!不但在精神上对守穷追不舍,到头来还要杀他的,不正是教育委员会吗?!

  似乎是感觉到我的奇怪表现,桌子对面响起一片交头接耳之声。

  “怎么了?为什么一言不发?请说话。”晶代女士用手指敲着桌子逼问。

  “守之所以逃走,我想是因为他不想死。”

  说出去了。已经无路可退了。

  “什、什么……不要乱讲!”

  “我只是回答您的提问。”

  我竟然是这么坚强的人吗?对于自己的激烈反应,连我自己都很吃惊。

  “这是我从守那里亲耳听到的。根据他的说法,最近几天,猫怪……不净猫曾经两度接近过他,虽说第一次似乎只是在跟踪。”

  “住口!你在说什么胡话?”

  “第二次是在前天放学以后。守被班主任太阳……远藤老师留下来,而且被故意派去靠近中庭的地方。”我索性豁出去继续往下说,“在那儿,守差一点被不净猫杀死。他清楚地看到不净猫的身影,甚至知道毛是白色的。因此,守……”

  “够了!闭嘴!你侮辱了这个调查会议和教育委员会!你的言行违反了伦理规定,是重大的罪过!”

  晶代女士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声音响彻整个房间。

  “我也非常遗憾。你的父母都是非常出色的人,对于这样的结果,想必也是非常痛心的。”宏美女士叹息着说。

  虽然她的声音干巴巴的,很难听清,但却让我第一次对她生出恐惧。

  “两位在别室?……哦,知道了。”

  宏美女士在教育委员会的成员间快速密谈了几句,然后再度向我转来。

  “那么,请出去吧。但是不能和父母一同回去。请你留在这幢楼里……像这样的结果,真的只能说是非常遗憾。”

  这等于宣告实质上的死刑了。

  “我要被处死了吗?”我盯住宏美女士,反抗般地说。

  “真是让人讨厌的孩子呀,这种词也能这么轻易说出口。”

  宏美女士像是唾弃一般地嘟囔了一句,从我的身上移开目光,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谁?现在正在召开调查会议,请勿打扰!”

  晶代女士训斥道,但是敲门的人完全没有停顿,反而推开了门。

  对面桌子后面的人全都僵住了。我回过头,也是大吃一惊。

  “打扰你们了吗?不好意思,不过有些话到底还是必须趁现在说。”

  衣服外面披着毛皮披肩的朝比奈富子女士朝慌乱起立的教育委员会的诸人微微一笑。

  “各位都辛苦了。早季的事情能交给我处理吗?”

  “您来处理当然没有问题,不过涉及儿童的调查,是教育委员会的专属事项。即便是富子大人,用这样的形式从旁干涉,恐怕……”

  宏美女士以低沉到近乎消失的声音说。

  “是呀,真是抱歉。我本来也不希望这样。但是,关于早季的事情,我也有责任。”

  “请稍等,富子大人。关于这件事,我想还是换一个地方讨论为好。”

  晶代女士一边瞥着我一边说,但富子女士完全无视她的存在,眼睛只盯着宏美女士。

  “……您说您也有责任,是什么意思?”宏美女士无奈之下只得发问。

  “我呀,对早季说了很多东西。不净猫的事情也是其中之一。”

  “这……我想稍微有点破例了。”

  宏美女士的表情虽然没什么变化,但脸色还是明显变了。

  “是呀,可能确实是破例了。不过,为了培养小町将来的指导者,也没有别的办法。”

  “指导者?这孩子吗?”晶代女士很吃惊地问。

  “所以,宏美,早季的事情要宽容一点。”

  “不是宽容不宽容的问题,富子大人。现在不单是男生,连女生都失踪了!”

  不知道是不是内心在纠结,宏美女士的声音听起来在发抖。

  “我知道。这的确是很严重的事态。但是,发展到这一步,你们教育委员会的责任也不小吧?”

  “我们的责任……吗?”

  在场的教育委员会成员明显产生了动摇。

  “是呀。原本处决伊东守的决定我就认为操之过急,有点太草率了。而且正因为连这一处决都没有做好,才导致了现在的局面,不是吗?”

  “这……”

  宏美女士哑口无言,脸上的五官都扭曲了。

  “要说责任,现在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无法推卸责任。连我自己,说不定在更加根本的地方也要承担责任,因为正是我指示对一班的孩子们进行实验。但现在不是放这种马后炮的时候,对吧?接下来该怎么办,才是最先需要考虑的,不是吗?”

  这些连町长乃至图书馆司书都不放在眼里、握有莫大权力的教育委员们,一个个像是被老师训斥的学生一样垂头不语。

  “听从您的教诲。”宏美女士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

  “你们能理解,我很开心。那么,早季就交给我吧。不用担心。我会把误会的地方一点一点解释给她听。”

  不用说,此时已经没人出声反对了。

  “内厅的围炉(1)能借我用一下吗?我想在那儿说说话。”

  “啊,那个,那边,现在……”晶代女士慌慌张张地说。

  “哎呀,刚才是打算把早季带去那边吗?”富子女士微微一笑,“没关系,全都放着好了。”

  那是个大约三十畳的宽敞房间,靠中间的地方有一个大大的围炉,围炉里面烧着红红的火。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自在钩(2)上挂了一只装满水的铁锅,正冒着腾腾的热气。

  “不用那么拘谨。”

  富子女士用柄杓(3)舀了一勺热水,温了温黄色调的荻烧茶碗(4)。将茶筅(5)烫过三回,然后将水倒在建水(6)里,再用茶巾擦过茶碗内侧,取下利休枣(7)的盖子,拿茶杓舀了两杯抹茶,再度以柄杓舀入热水,用茶筅快速搅拌。

  我带着畏惧,啜饮富子女士为我沏的茶。

  “不用介意饮法,好好品尝就是了。”

  我虽然点头,但紧张却有增无减。

  不管再怎么告诉自己不要去看,但悠然躺在围炉对面的那三只不净猫的身影还是占据了我的视野。那分别是三色猫、茶虎猫,以及黑底灰纹的猫。三只都闭着眼睛,似乎很舒服,偶尔耳朵略微一动,或者竖起尾巴摇一摇。虽然场景很平和,但三只猫的躯体大得异常,倒显得原本大气的围炉像是迷你玩具一样。

  “唔,你好像一直在担心小猫们呀。放心吧,只要没有命令,它们绝对不会攻击人的。”

  “……可是,为什么会有三只?”

  我把一开始产生的疑问抛了出去。

  “这些小猫接受的本来就是三只一组的训练。这一方面是因为做好了损失两只的准备,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实施被称作三位一体或者天地人之类的攻击方法。”

  “三只同时攻击?”

  “嗯。有时候会遇到催眠术没什么效果的对手。不过就算是那样的人,只要三只猫同时从三个方向攻击,除非咒力十分了得,否则也很难防御。”富子女士微笑着说。

  “可是,教育委员会预定要处决的不是我吗?要对付我,一只应该就足够了。”

  能平静地将这一点说出口来,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你有一次——也许有两次击退不净猫攻击的经验。虽然那时候的事情你自己都忘了。”

  “这……难以置信。”

  我在毛毡上不寒而栗。每当我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存在空缺的时候,总有一种令人不快的感觉涌上来。

  “想问一件事,可以吗?”

  沉默持续了半晌,我终于再度开口。

  “请。”

  “富子女士……富子大人。”

  “富子女士就行了。”

  “富子女士,刚才您说,您指示对一班的孩子进行实验,是吗?那是什么意思?”

  “啊,记得很清楚呀。”

  富子女士将手中的荻烧茶碗缓缓旋转。茶碗的红色底纹上点有白色的釉药,犹如美丽的肌肤颜色。

  “你们应该也有所意识吧?一班集中了很多奇怪的家伙。”

  “这……嗯。”

  “你们的确很特别。一般的学生从小就被反复施加催眠暗示,连思考内容都被捆得死死的。不要说坏事,就算稍微有点不合适的东西都没办法去想。唯独你们,基本上没有经过剥夺思考自由的处理。”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们才受到这样的特别对待?”

  “这是因为呀,单靠顺从的绵羊,守护不了小町。对于指导者来说,需要清浊并吞的度量,以及勇于承担污秽工作的坚强信念。而且,为了让小町自身能够适应时代的变化,也需要寻找某种怪人、某种革命者一般的人物。”

  “把我编入一班,也是这个原因?”

  “是呀。”富子女士坦率地承认。

  “那觉呢?因为是您的孙子,所以编进特别班?”

  “孙子呀……”富子女士显出不可解的笑容,“说到觉呢,仅仅是因为朝比奈这个名字偶然排在五十音序的前面而已。不过,尽管是偶然,一班确实从一开始就集中了具备特殊素质的孩子们。所以,把你放那里,管理起来应该更容易。”

  富子女士轻快地起身,走到围炉对面,蹲在茶虎猫身边,搔它的耳朵后面。茶虎猫似乎很舒服,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但是,结果却接连不断地发生了各种未曾预料的事态。最遗憾的是,连小町上最被寄予厚望的孩子……”

  富子女士看到我的表情,忽然停住了口。

  “这一次的事件也是。如果换作普通的孩子,像什么离开小町独立生活之类的想法,根本连想都不会想到,对吧?单单想到要越过八丁标,恐怕就会吓得迈不出腿去。但是你们不一样。既然回到小町就会被夺去性命,那还不如选择自力更生的道路,是吧?”

  我哑口无言。一切都被看穿了。

  “我认为这是非常理性的判断。这一点正是自由思考的礼物,要是让我选的话,大概也会这样。不过,眼下这一选择却从根本上威胁到了小町的安全。”

  “两个孩子的消失,对于小町来说,会有那么大的影响吗?”我低声提出自己的疑问,“真理亚也好,守也好,我想都不会再回小町了。因此,要说会有什么坏影响,我想是没有的……”

  “你完全没有看到问题的本质呀。”

  富子女士的表情仿佛有些悲哀。

  “什么意思?”

  富子女士停下了搔猫耳后的手。

  “你知道今天日本列岛的人口有多少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困惑不已。

  “这……不知道。”

  “从前这是地理课上最先要学的内容吧。就连这样的基本事实,现在也变成了需要当作机密保护的东西……现在日本有九个町,全部的人口,据推测大约是五到六万人。”

  “有这么多?”我非常吃惊。

  “按照古代文明的标准,应该说是只有这么点。千年之前,单单日本一地,据说便有超过一亿的人口。”

  难以置信。又不是翻车鱼的卵,人类的数目怎么可能以亿为单位?首先,如果有那么多人口,粮食就是绝大的难题。如果人口都集中到舒适的地域,那基本上都没有立锥之地了吧。

  “你知道吗?在古代文明中,有种名叫核武器的东西。通过放射性物质的核分裂,或者重氢的核融合,仅仅一颗炸弹,便能将一个都市夷为平地。核武器就具有这样的威力。”

  “将都市夷为平地……”

  我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需要这样愚蠢的武器。就算是为了征服对手、获取财富,如果将作为对象的城市都消灭了,胜利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古代人对核武器的信息管理费尽了心机,比如哪个国家拥有多少枚、哪个国家新拥有了核武器等等……而现在的状况,也许应该说和那时候一样,甚至更加危险。”

  “您的意思我完全不理解。那种武器不是应该早就没有了吗?”

  “嗯,核武器是没有了,但是今天的世界却满是比那更加可怕的东西。”

  “是什么?”

  “人类呀。”

  富子女士挠着茶虎猫的下颌,猫的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犹如远雷一般在房间里轰响。

  “你仔细想想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仅仅一个恶鬼,便可以轻易将一个小町的居民屠杀殆尽。而且和只能爆炸一次的核弹不同,只要保有足够的体力,便可以无休无止地杀戮……至于说业魔,从理论上讲,一个人的精神失衡,甚至有可能毁灭整个地球。”

  “……可是,那只是非常特殊的情况,而且只要进行严格的预防……”

  “错了,不是那样的。你只看到了咒力以怎样的形式失控,但没有看到问题的本质。人类的力量中隐藏了无限的能量,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我们必须认识到,单单日本列岛一地便面临五到六万枚‘核武器’的威胁……当其中两枚下落不明的时候,能说一句‘最多两枚’就可以了吗?”

  三色猫站起身,伸展开比狮子还要大两圈的巨大躯体,露出剑齿虎一般的獠牙,伸了个懒腰。它对于我没有显出任何兴趣,将地板踩得咯吱作响,悠然向不知何处去了。

  如果说富子女士的话没有让我大受冲击,那是在撒谎。我从未想过以这样的角度看待人类。如果说为政者总要从最坏的预期着眼,必须常备不懈的话,这样的看法也许是必须的。但是,对于此时的我而言,富子女士的这番话,听起来仅仅像是被恐惧附身的老女人的妄想。

  “把两个人带回来。”富子女士说,“要救他们的性命,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只要能回小町上来,两个人的性命我可以保证。但是,如果继续这样逃亡下去,两个人不可能活得太久。”

  “为什么?”

  “教育委员会会全力追击他们,这一点你也明白的。周边的化鼠部族都接到了杀掉他们的指令。而且,对于两个人可能接近的小町,比如东北的白石七十一町、北陆的胎内八十四町、中部的小海九十五町等等,教育委员会都会发出文件,敦促警惕他们的接近,请求协助进行处决。各个小町应该都有驱逐危险分子的特有方法,为了自卫,当然也会行使那些手段的吧。”

  “这……太残酷了!”

  “所以,在事态发展到那一步之前,必须把他们两个人带回来。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我会想办法拦住教育委员会。在这段时间里,你一定要找到他们,哪怕捆也要把他们捆回来,明白吗?”

  我挺直背脊,做了一次深呼吸。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已然下了决心。

  “明白了,我这就出发。”

  “加油,你能行。”

  我站起身,行过一礼,正要从房间出去。就在这时,眼角瞥见黑底灰纹的不净猫的身影。它眯着眼睛,微微摇晃着尾巴,仿佛像在给我送行一般。不过我在自家附近看到小猫盯着麻雀的时候,那副样子也和这有点相似。

  “如果没有富子女士,我现在已经变成这些猫的猎物了吧。”在门口转过身,我向富子女士发自内心地表示感谢。

  “也许吧。”富子女士微笑点头。

  忽然间,我的心中升起一个新的疑问。

  “可是,富子女士为什么会有如此……如此强大的影响力呢?”

  富子女士半晌没有回答。就在我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提出了一个失礼的问题的时候,富子女士站起身,来到我的身边。

  “我送你去船坞吧。你父母那边,等下我会告诉他们你已经出发了。”

  “谢谢。”

  我们像是关系亲密的祖母和孙女一样离开了教育委员会的总部。雪略微小了一些,但依然纷纷扬扬。吐着白色的气息,我再一次回首眺望犹如伏魔殿一般的建筑。能从里面平安无事地出来,我想只能说是一种奇迹吧。

  “刚才你的问题……”

  富子女士抬起手,接住一片风中飞舞的雪花。那手掌年轻得让人意外。不用说手腕没有老人斑,就连血管也没有凸起。雪在手掌上转瞬之间便融化了。

  “趁这个机会,应该和你说说了,我想。”

  我咽了一口唾沫,等待接下来的话。

  “确实,我现在在这个小町里拥有极大的权力。如果愿意的话,说不定也能做个独裁者什么的,虽然说我并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我知道富子女士不是在夸大其词。在富子女士面前,就连人人畏惧的教育委员会也像是群孩子一样。

  “你知道,权力都会来自于什么地方吗?这个问题你大概很难回答吧,因为你们基本上没有接受过有关人类历史的教育。古代的掌权者,要么通过暴力产生的恐怖直接获得权力,要么以财力、宗教之类的手段巧妙获取权力。然而对我来说,这些我都没有。我唯一拥有的……只有时间。”

  “时间?”

  我完全不得要领。

  “是的。我是个平凡得一无是处的人,唯独时间绰绰有余。”

  我们到了船坞。富子女士已经为我备好了船。不知她到底什么时候下的指示,我有些惊讶。小船是楔形的快速艇,里面已经装好了长板雪欙,还有能在雪山露营几天的装备。

  “早季,你看我多少岁了?”

  这也是个困难的问题。我怕说得比实际年龄大会失礼,但又完全没有线索,只得照实回答。

  “六十……七岁左右?”

  “没猜对哦,这下你要吃惊了……因为只猜对了后两位数。”富子女士莞尔一笑,“我真实的年龄是二百六十七岁。”

  “怎么会!”

  我以为富子女士是在开玩笑,不禁笑了起来,但是富子女士的表情依旧很严肃。

  “我遭遇恶鬼的时候还是医院里的护士,那是距今二百四十五年前的事。至于说就任伦理委员会的议长,是距今一百七十年前的事。”

  听到这话,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可是……为什么会……”

  下面的话我说不出来了。

  “为什么会活这么久是吗?还是说,为什么会看起来这么年轻?哎呀,不要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啦。”

  我轻轻摇摇头。

  “从一开始,我的咒力成绩就很平凡。如果放在现在的完人学校里,大概到了二年级,课程就要跟不上了吧。但是,唯独有一门技术只有我才能做到。那是任何人都没能炼成的奥义,包括肆星在内……那就是:我能修复自身细胞的端粒。端粒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

  “是吗?现在这样的知识也受到控制呀。所谓端粒,是指细胞内DNA的末端部分。人类细胞分裂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末端部分总不能完美复制,所以端粒会逐渐变短。端粒一旦磨损殆尽,细胞就不能再进行分裂,只有等待死亡了。所以,端粒的长度,就像是显示我们余下生命的蜡烛一样。”

  我们学到的生物学知识是受限制的,因此,对我来说,富子女士所说的事情我当然不可能充分理解,不过却能在脑海中鲜明地描绘出那幅图景。在细胞核中分裂复制的双螺旋结构。伴随着年龄增长,末端逐渐缩短。如果能将之恢复到原来的长度,长生不老也不是梦吧。

  “……所以,觉虽然是我的直系子孙,其实也不是真正的孙子。”富子女士的声音里透着愉悦,“我还记得距今二百一十一年前第一个孙子诞生的时候。孙子呀,都说比儿子更可爱,确实是这样的哦。真的就像天使一样。不过到了曾孙、玄孙的时候,和我的亲密度也就越来越降低了。觉是我第九代的子孙,只继承了我遗传基因的五百一十二分之一。当然也不是说不可爱,不过基本上已经没有作为血亲的感情了。”

  所以,虽然说富子女士是觉的祖母,但恐怕也涌不起什么真实的感觉。而且对觉来说,居然会有两个祖母,大概也会和记忆生出龃龉吧。

  “所有一切,等你回来再说。”在我的船临近出发前,富子女士宛若饯行一般地说,“在完人学校,我想也该给你新的课题了。到现在为止,让你做的都是很无聊的事情,对吧?”

  “这……修复瓶子的技术,偶尔也能起些作用。”

  “是的。不过私下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把打碎的瓶子修复如初所需要的意象,和修复端粒的意象略微有些相似哦。”

  每每回想起自己当时的天真,我就不禁生出一身冷汗。对于通晓人心的指导者来说,要给对方一个强烈的动机,让他心甘情愿按照指导者的意愿行事,根本就如扭断婴儿的胳膊一样轻而易举吧。(最近刚在古代书本中看到这个说法(8),哪怕是作为比喻来看,也未免太残酷了。从前的人类真做过这么残忍的事吗?)

  总而言之,驱动着楔形的快速艇,我意气风发。一定要找到真理亚和守并把他们带回来的强烈意志充满了我小小的身体。

  当然,拯救挚友的性命,这是第一要务。不过,作为被选中的接班人,不可否认,有种着魔一般的兴奋也在背后推动着我前进。

  如今回想起来,我说不定是想成为下一届女王吧,就像被支配着巢穴的女蜂王指名的继任者一样。

  起初我打算带着昂扬的心情,一鼓作气奔往真理亚他们所在的地方,不过在迎面吹来的彻骨寒风连续刺激之下,我的头脑终于稍微冷却了一点。

  一个人行动有点太危险了。守不就是前车之鉴吗?如果没有化鼠斯阔库的救助,说不定他早已经死在路上了。

  我停住了船。

  我需要帮手。必须想办法找到觉。但是他现在在哪儿呢?我现在只知道他先一步回来之后接受了教育委员会的调查。因为有富子女士在,他肯定平安无事。

  我有点后悔自己势如下山猛虎一般冲出来的举动了。要是先向富子女士申请两个人共同行动就好了。是不是该先折回去一次呢?但是,又有什么东西让我踌躇不决,不愿回去。

  静静飘扬的雪花被一片片吸入暗色的水面,纷纷融解。那颜色,与某种事物很是相似。

  是了。那是富子女士凝视我的双眸。在那双瞳孔之中,有着仿佛要将我吸入的无底深渊的力量。看着她的眼睛,简直像是在窥探时间本身一般……

  迷茫了半晌,我正要调转船头回去的时候,却看见后面有一艘船赶了上来。由于下雪的缘故,视野里像是蒙了一层纱布,不过依然可以清晰看到在波浪间滑行的漆黑侧影。似乎和我一样,也是快速艇。

  “喂——”

  对方似乎也认出了我的船。船上的人影一边叫喊,一边挥动手臂。是觉的声音。

  我也情不自禁地挥起手臂。

  “早季!太好了。总算追上了。”觉喘着气说,“下这么大的雪,我还在想是不是要到雪原上追踪你的痕迹了。”

  “怎么了?你受到教育委员会的调查了吧?”

  “嗯。昨天晚上被搞了半天。喏,就是那个叫鸟饲宏美的讨厌女人。然后还要我今天也过去。我以为这回是要处决我了,都作好心理准备了。”

  “有你祖母在,没事的。”

  我想觉大概还不知道富子女士到底是自己的什么人吧。

  “唔……果然奶奶庇护了我吗……反正今天一早上都让我等在一个很狭小的房间里,后来终于有人来了,我还以为是要喊我出去,结果是让我赶快来追你。真让人吃惊。完全搞不清状况。”

  “那你现在了解情况了?”

  “啊,反正就是必须把真理亚和守带回来是吧。”

  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和前一次不同,因为已经知道了守藏身的雪洞所在地,所以可以尽可能抄近道走水路。我们横穿过栎林乡直至终点,从那里再把小船像雪橇一样在雪上硬是推行了大约两百米。船底时不时传来撞击岩石的声音,这两百米下来恐怕伤痕累累了,不过这时候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

  抵达利根川的时候,我们就像为了求水而在山道上艰难跋涉的鳗鱼一般,总算放下了一颗心。接下来溯流而上逆行两公里,我们再度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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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防止小船漂走,我们把小船也弄上了岸。这时候我们才发现,船身侧面画着模仿町章的“神之眼”,旁边写着红色的号码,还有显示所属部署的梵文。那是意指大日如来的文字”,很少使用,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恐怕是伦理委员会的船只。如此粗暴对待它的人,我想肯定从来没有过吧。

  我们蹬上长板雪欙,背上登山包。

  时间应该刚刚过晌午,天空却阴沉沉的,让人感觉接近日落一般。雪依然满天飞扬,空气冰冷,吹在脸上犹如刀割。

  我们踢着雪,被看不见的绳索牵拉着,沿着舒缓的斜坡笔直前行。

  (1) 有点类似北方的土炕,不同之处是在中间挖洞,在里面生火取暖,主客在火边围坐交谈。——译者

  (2) 炉灶上用以吊锅、壶的吊钩,可以自由伸缩。——译者

  (3) 舀水器具。——译者

  (4) 日本著名陶器。——译者

  (5) 日本茶道中用的圆筒竹刷。——译者

  (6) 日本茶道中倒洗茶碗水的桶。——译者

  (7) 日本茶道中装抹茶的枣形茶叶罐。——译者

  (8) 此比喻说法是日语中的俗语。——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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