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坦白地说,我差不多是个方向白痴。
前面写过我和觉两个人在化鼠巢穴里彷徨的事,那时候我应该就说过自己不是很擅长记路。实际上,那样的描述还算好的。真正能让我不会迷路,正确走到目的地的,只有从小走惯的乡间小道,或者带有标志的水路之类。
“……唔,是往这儿吧?”
觉和我截然相反,具有犹如候鸟一般的方向感。不过毕竟因为走的路和之前不一样,时不时也需要停下来想上半天。
“大概是吧。”
每当这时,我就随声附和。原本我也没办法判断,当然只能这么说。不过这好像让觉很生气。
“早季……其实你根本就没好好想吧?”
“怎么可能,当然想了呀。”
“不知道就说不知道,不要跟着点头好吗?”
“说了我是有好好想过的嘛!”
觉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嘴里一边嘟囔,一边拖动长板雪欙,沿斜坡向上攀登。我机灵地沿着他留下的足迹跟在后面。
现在回想起来,我把事态看得也许太乐观了。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只要能够抵达真理亚他们所在的雪洞,任务差不多就接近完成了。而且与觉的会合也让我有一种已经成功了一半的感觉。
“啊呀,这里不是走过的吗?”
穿过起伏不定的雪原和竹林,翻过大大的山丘,眼前伸展开来的景色似乎在哪里见过。
“不对吧?上回这一带好像有雪橇痕迹来着。”觉看着大雪覆盖的山坡,颇为遗憾地说。
雪下了整整一天,在山坡上积得很厚。不管什么痕迹都留不下来吧。
“啊,但是,肯定是这儿没错!”
我虽然把握十足,但觉的反应却并不热切。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记得嘛。”
“骗人的吧?早季你连到这儿来的路都一点儿也不记得,不是吗?”
“哎呀,这个嘛……来这儿的路呀……”
说实话我并不想承认这一点,不过为了说服觉,这些小事就不和他纠缠了。
“但是,这个地方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你看这棵树。”
我指向旁边生长的花楸树。
“这一带很少看到这种树,对吧?所以我确实记得哦。”
“真的?”觉半信半疑地说。
“而且,对面的石头我也记得。你看它的形状是不是有点儿像大蛇卷成一团的样子?所以虽然当时只是瞥了一眼,但还是留在记忆里了。”
“哪儿像蛇了……更像一堆大粪。”
觉虽然是一副厌恶的口气,不过好像也认可了我的记忆。
“总之是这儿没错吧?咱们就快到了。”
我们开始沿着斜坡滑行。虽然看不到雪橇的痕迹,但记忆确实也被一点点唤醒。我们斗志昂扬,觉得自己终于踏上了正轨,速度自然也随之提升,甚至快到连长板雪欙都开始振动的程度。
渐渐地,斜坡变得陡峭起来。似乎我们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很高的地方。左手边是深不见底的山谷,正张着血盆大口。在我们向上爬的时候,雪依然纷纷扬扬,能见度很低。为了安全,我们不得不降低速度。
“早季,那个什么……有块很平坦的岩石地面是在哪儿来着?就是守的雪橇打滑的地方。”觉问我。
“不晓得,看不到任何线索。”我坦白回答。
当时在爬坡的时候就没看到任何感兴趣的东西,而且又在下雪,整体模样一直在变。细雪纷飞的时候冰坡上虽然没有堆积,但是后来下的都是鹅毛大雪,早就被盖住了吧。
不得已,我们停住了长板雪欙。
“这样太危险了。根本不知道那块岩石会在哪儿给我们下绊子啊。”觉一边摩擦冻僵的手指一边说。
“只能慢慢走?”
“那样又太浪费时间。而且走得再慢也没用,该打滑的时候还是要打滑。”
我们面面相觑,暗自期待对方能想出一条妙计。可惜天下事没有那么遂人愿的。更糟糕的是,雪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猛。我们置身在毫无遮挡的斜坡上,不禁感觉冷到彻骨。这一路上都是用咒力推动长板雪欙在斜坡上奔驰,不过因为需要绷紧全身的肌肉保持半蹲的姿势,身体因而在发热。另外,从早上开始什么东西都还没吃,一口气赶到这里已经差不多是极限了。不晓得是不是血糖值下降的缘故,浑身使不上力气,头脑也有些昏昏沉沉的。
“对了,只要不踩到那块大石头就行了,对吧?就算不小心走过了头,反正是向上的路就对了吧?”
我的脑海里还鲜明地记得丛生的灌木,还有其中那条犹如兽道一般的小径。
“说不踩就能不踩吗?关键是怎么弄?”
“用咒力造一条路出来不就行了?”
“是吗……对呀,就这么干。”
我们果然还是因为疲劳和焦躁而丧失了判断力吧。这个办法,足可以和守当初拿个儿童雪橇就敢爬山的壮举媲美。我们两个做成巨大的铲子意象,铲去眼前的积雪,铲出一道直线,造出一条路来。在雪中笔直穿过的道路,看起来远比冰坡更加安全,也更加快捷。
“好,走吧。”
我们一前一后,在细细的道路上滑行。铲雪的距离大约有四五十米,走完这段,还要停下来再铲。
就在这时,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某种重物正在倾轧下来似的。
“糟糕,雪崩……”
我们齐齐打了个冷战。回想一下,我们实际上是在陡坡积雪的半当中笔直切了一刀。不引起雪崩才真是怪了。
“做个屋顶!”
“拨到左右两边去!”
各自大喊了一声之后,我们全都集中精神。雪之洪流从斜坡上以万夫不当之势向我们猛扑过来,像是要将我们彻底吞没般一气坠下,不过到了距离我们头上两三米的地方就被看不见的楔子分到左右两边,到了几十厘米的地方又被分了一道,化作闪闪发亮的雪线,落向深邃的谷底。
骤起的变故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但对我们来说,却仿佛永恒一般。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雪崩已经结束了。积雪滚落的时候,似乎把冰坡的一部分也带着崩塌了,只剩下犹如砂土一般的滚滚雪流,断断续续向下滑落。
“没事吧,早季?”
“嗯,觉呢?”
“没事。”
急迫之间,我们想象出的是尖锐的歇山顶。我们都觉得,相比于和巨大重量的雪崩硬撑,不如把它向左右两边拨开更合适。万幸的是,我们两个做出的意象没有相互干扰,两个人都毫发无伤。饶是如此,我们还是被吓得够呛,身体的颤抖停不下来。
“和下雨导致的路面结冰不一样嘛……你看。”
觉指着斜坡上面说。积雪被一扫而空,露出的地面正是我们昨天看到的冰坡,粗糙不平,已经冻得结结实实了。
到这时候,我们终于想到应该在上来之前就先引发雪崩,把斜坡上的浮雪扫清,自然可以安全地前进。不过这也是马后炮了。
接着再走一会儿,就看到了令守的雪橇打滑的平石。再往前则是穿过斜坡的小径。我们沿着兽道一般狭窄的小路,穿过丛生的灌木林。
“马上就到了。”
雪上的痕迹虽然早就没了,不过觉的信心十足。我想我们很快就可以和真理亚相见了,自然也加快了长板雪欙的速度。
“咦?”
觉突然停了下来。紧跟在他后面飞奔的我差点撞上去。
“别突然停啊!”
“雪洞没了。”
“胡说,怎么可能……”
我放眼眺望稀疏的丛林。雪洞确实应该就在这里……不过我也不敢百分之百地确定。也许是在前面一点儿的地方……
就在这时,我的眼中捕捉到三十米之外的两棵松树。
“就是那儿!那两棵树!”
我们绕着松树转了好几圈。虽然毫无雪洞的痕迹,不过我们还是发现了几处稍微有些不自然的地方。在松树的高处,有几堆小小的积雪。
“肯定是拆了雪洞之后又把雪弄平了,掩人耳目。”觉摸着下巴说。这是他沉思时的习惯性动作。
“干得这么漂亮,恐怕不是化鼠的手艺。能搭出雪洞的雪肯定不少,能把那么多雪都弄掉,唯一的办法只有把它化成细雪吹散出去。应该是真理亚或者守用咒力干的。”
我稍微放了点心。至少两个人从这里撤离的时候还是平安无事的。
“可是他们去哪儿了呢?”
我们检视四周的积雪。没看到脚印或者雪橇之类的痕迹。
“不知道,看来他们把痕迹都抹干净了。”
“一边扫掉脚印一边走的?”
“化鼠大概是这么做的吧。真理亚可能抱着守直接跳走了。”
我哑口无言。只要到了这里就能顺利解决——现在我终于深刻明白自己这个想法有多自以为是了。
“会不会……两个人回小町了?”
我带着一点微弱的希望问。觉的一句话又把这希望打得粉碎。
“要是回小町的话,就不用清扫自己的脚印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我禁不住想哭。不过因为有觉在,总算忍着没有哭出来。
“必须找到他们。”
我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眼下实在无计可施。这一点我自己也心知肚明。
“是啊……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先稍微休息一下吧。生上火,吃点东西。肚子饿得摇摇晃晃的状态下什么都做不了。”
觉把倒伏的树的积雪吹飞,坐在树干上,打开登山包。
带着些许听天由命的心情,我在旁边跟着坐下。
我们沿着刚刚经过的道路折返回去。抵达船坞的时候,心中满满的都是徒劳感。但还是不能放弃,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天空阴沉沉的,太阳遮挡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正向西面的天空移动。大概已经过了下午三点了吧。雪虽然停了,但还是有星星点点的雪花飞舞。
我们催动两艘快艇,沿着利根川深绿色的水流而上。
和两年前相比,我们以咒力操控小船的技术已经提升了好几个档次,小船本身也以侧重速度为前提设计,前进起来相当迅速。中途肯定在什么地方越过了八丁标,不过注连绳到底没有设到利根川上来,具体是在哪儿过的八丁标,我们也不知道。
登陆地点当然没有那么容易决定。坦白地说,完全是依靠觉的直觉。可惜船上连地图都没准备,折回去取又太费时间,总之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觉减慢小船的速度,向我叫喊:“早季!大概差不多了吧!”
“上去?”
觉指向前方。前面是片宽阔的河岸,雪原一直延绵到北方。选这里作出发点应该不坏吧。
我们把快艇靠岸,来到雪原上。这一路上一直都在用咒力,大脑深处已经有些晕乎乎的了。虽然很想小憩片刻,可惜没有那个闲暇。我们把两艘快艇弄上岸,迅速装好长板雪欙,随即开始狂奔。雪原的前方是座小山,爬上去之后沿着山脊走上一阵;随后便是连绵的缓坡,总算可以交给重力向下滑行,让咒力有个休息的时间;等下坡变成平地之后,就不再使用咒力,靠身体的肌肉力量用腿部蹭着前进。
经过这段时间,大脑的热度总算稍微冷却了一点儿,不过很不习惯的运动方式又让我开始喘粗气,吸入的冰冷空气让肺部刺痛得厉害。
“稍微,等一下……”
我实在坚持不住,终于还是出声求饶,停了下来。在我前面不远处疾驰的觉,慢慢转了个弯,折返回来。
“没事吧?”
“嗯,让我稍微休息一下。”
我直接倒在松软的雪上,等待呼吸恢复正常。寒风从火烧一般的脸颊上带走热量,颇让人心旷神怡。不过上升的体温慢慢下降,全身的汗水逐渐变冷,又让我觉得有些难受。我用咒力提升衣服的温度,立刻从我身体上冒出摇曳的水汽。
“补充点水分吧。”
觉把自己水壶里温暖的茶水倒到盖子里,递给我。
“谢谢。”
我喝着温润的茶水,抬头看觉。这是我第一次感到他如此耐心、如此值得信赖。
“怎么了,这样子盯着我看?”
“对我真好呀,我在想。”
觉扭开了头,好像有点害羞。
“……我说,能找到真理亚他们吗?”
“能找到。”觉回过头,明快地一口断定。
“要帮他们两个,只有这个办法吗?”
“是吧。”
“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才跑了这么远,到这种地方来……怎么了?”
我正要把倒了茶水的盖子举到嘴边,突然僵住了。
“别回头。你身后……大约一百米远处的山坡上。”
“什么东西?”
“恐怕是化鼠。”
因为只能看到漆黑的影子,不好断定,不过明显不是狗熊或者猴子。要说是人的话,个子又太小。而且这种地方应该也不会有人来。
觉又使出他的拿手技艺了。眼前的空间中出现了一面三十厘米见方的镜子,镜子的角度一点点变化,慢慢地映出远处山坡上的情况。
“是有。”觉用平板的声音说,“不过这个距离看不清,还要再靠近一点儿。”
就在这时,不巧的是,阳光从厚厚的云层间照射下来,似乎把镜子光反射过去了。黑影转眼间便消失了。
“被发现了。”觉咂嘴道。
“快追。”
我从雪上跳起来。短短的休息总算让我的体力稍微恢复了一些。
按照我们刚才一路过来时那种慢速越野跑的方式,怎么也不可能追上化鼠。所以我们都以咒力推动长板雪欙前进。转眼的工夫,我们便穿过雪原,以一个险峻的角度冲上了山坡。
“哪个部族?”
“不知道。不过,搞不好是斯阔库吧。”
按理说,化鼠不可能像我们这样短时间内移动这么长的距离。
到达山顶的时候,当然没看到任何化鼠的身影。我们仔细搜寻足迹。
“有了!”
在山丘的另一边,有一道小小的两足行走的足迹。
“在这儿。”
我飞快策动长板雪欙,想沿着足迹前进。就在这时,觉叫了一声“等等!”
我“啊”了一声,刚转过头,刹那间脚下骤起裂痕,支撑体重的力量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浮起,穿过雪层直坠下去。
觉的叫喊声远远传来。
然后,我的意识消失在黑暗中。
我睁开眼睛。
眼中看见的是竹子编织的天花板,上面映着复杂的纹路。是行灯(1)的光线吧。天花板上的影子摇曳不定。我似乎是睡在不知何处的小屋中,身上盖着薄薄的被褥。旁边是个小围炉,熊熊燃烧的炭火上,铁壶正在冒着水汽。
“早季。”
觉的声音。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
“我怎么了?”
觉露齿一笑,似乎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望着我。
“踩到雪檐了。”
“雪檐?”
“在山坡的背风一侧经常会出现悬空的雪坡,像屋檐一样。从上面看就像是山丘的延续,其实只有雪,没有实地,不留神踩上去的时候就会掉下去。”
“我掉到下面去了?”
“没有。差一点掉下去,还好及时接住了。你应该没地方受伤。就是一直都没醒,让我有点儿担心。”
我缓缓伸展四肢,好像的确没有异状。看起来应该是我被吓昏过去之后,长时间积存的疲劳又让我一直昏睡不醒。
“这个小房子是?”
“你猜是哪儿?吓你一跳哦。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难道……骗人的吧?这里是食虫虻族?”
“对头。吃惊吧?别看房子这么小,好像还是它们的贵宾室哪。”
觉告诉我,我们追赶的化鼠正好是食虫虻族的士兵。它们看到我掉下去,紧急向部族作了报告。食虫虻族立刻派出救助队来到现场,把我送到了这里。
“那也能见到斯奎拉了?”
“啊。它如今已经声名显赫了,连名字都变了。”
就在这时,小屋门口的地方传来声音。
“天神圣主醒了吗?太好了!”
“斯奎拉!”
那条纤弱的身影和别的化鼠没什么区别,但那咬字清晰的声音绝对不会弄错。正是食虫虻族的禀奏大臣,斯奎拉。两年前它身上披的还是寒碜的铠甲,如今穿的已经是狗熊毛皮所制的舒适大衣了。
“天神圣主,久未谋面了。”
“是呀。斯奎拉你还好吧?”
“是,托天神圣主的福,无病无灾……最近侍奉天神圣主的机会也多了,在下非常荣幸地被赏赐了一个值得骄傲的名字。”
斯奎拉自傲地稍微挺了挺胸。
“什么名字?”
“赐名野狐丸。原野的野,狐狸的狐。”
斯奎拉……野狐丸果然崭露头角了。这个名字的确和它这种以智慧见长的化鼠很是匹配。即使和凸显勇武的奇狼丸这个名字相比,也毫不逊色。
“我食虫虻族和两年前相比,也抖擞精神,步上了复兴之道。虽然那时候遭遇了部族存亡的危机,不过如今通过与附近若干部族的合并,已经到达了全员共有一万八千匹的规模。说起来,这也是圣主的赏赐之一……”
“部族的事情回头慢慢再说。现在有紧急情况。”觉拦住了野狐丸越说越长的话,“现在有件事情十分需要借助你的力量。”
“遵命。”
野狐丸连内容都没问,首先优雅地一揖。
“所有都请交与在下。既然是两位于我有大恩的天神圣主,便是要我舍掉这条性命,我野狐丸都在所不惜。”
我觉得它答应得有点太爽快了。不过在那时候,它的回答的确让我们十分振奋。
“木蠹蛾族在哪儿?”我单刀直入地问。
“距离这里大约四五公里的西北方向。它们并没有纳入大黄蜂族的伞下,对我们的合并提议也颇为消极……是如今为数不多的独立部族。”
我发现野狐丸的眼睛仿佛在发光。
“木蠹蛾它们怎么了?”
我和觉对视了一眼。眼下这个时候,既然需要依靠野狐丸的协助,我们这边就不得不分享一定程度的情报。
“我们在找朋友……”
觉尽可能避开敏感的部分,简略地解释了目前的情况。
“明白了!既然如此,找到那个叫做斯阔库的是最快的办法。明天一早就去木蠹蛾族。”
“我想现在立刻就去……”
“您的心情我十分理解,不过夜间走雪路相当危险。而且木蠹蛾方面说不定也会误以为是偷袭。况且再有四五个小时天就亮了,到那时再出发,我想应该更好。”
已经这么晚了吗?我很是吃惊。向觉望去,只见他也点头,于是我们决定还是明天早上出发。
“那么,在下准备了简陋的饭菜。虽然只是我们化鼠的粗鄙食物,恐怕不合天神圣主的口味,但还是请二位勉为其难品尝品尝。”
野狐丸做了个手势,两只小个子化鼠捧着朱漆的餐具走了进来。我回想起两年前在大黄蜂族的夜营地吃过的杂烩。煮得很软的米饭,放了很多牛蒡、山芋之类蔬菜的味噌汤,还有不明成分的干肉和咸鱼。除了干肉硬得像石头而且没有味道、实在不是人吃的之外,其他东西的味道倒也过得去。
我们吃饭的时候,野狐丸一直都陪在旁边,也问了我们很多事情。虽然装成闲聊的样子,但明显是要从我们口中探听各种消息,实在很烦人。等终于吃完饭,我们也提出我们的要求。
“说起来,两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是夜里吧。”
“嗯,嗯。真是令人怀念的记忆,虽说地点不是这儿。”
“我记得那时候虽然时间很晚,不过还是拜见了女王,是吧?今天是不是也该去拜会一下才好?”
不知怎么,野狐丸显出一副困窘的模样。
“这……好吧,我明白了。女王也许休息了,总之先去看看再说。这么说来,天神圣主要不要顺便参观一下我们的部族?和两年前相比,变化很大。”
我们出了小屋,由野狐丸领着参观食虫虻族,我们越看越感到吃惊。
两年前,化鼠们基本上都在地下的洞穴里生活,要说露出地面的构造物,只有蚁塚一般的尖塔而已。但是到今天,它们的集团化居住地差不多都可以用“小镇”一词来形容了。
最吸引我们注意的是一种让人联想起巨型蘑菇的建筑。野狐丸向我们解释说,它们是用木头和竹子等做骨架,再涂上黏土和家畜粪便搅拌而成的材料做土墙。土墙上开了好几个圆孔,充当窗户和出入口,圆孔里面漏出灯光。
“不过,我们毕竟是穴居性动物,所以建筑物全都以地下隧道连通……这边的建筑,都是制造各种物品的工场。”
炼铁、织布、染色、抄纸之类的工场,整然有序地排列在狭窄的通道两侧,工作人员在里面彻夜工作。在所有的工场当中,水泥工场尤为引人注目。野狐丸告诉我们,它们从比筑波山还要遥远的山上挖出石灰岩运来,粉碎之后加上黏土,经过高温煅烧,再拌上石膏重新磨成粉末,做成水泥。
“请看那边。那就是第一座用混凝土建筑起来的房子。”
野狐丸所指的是位于部族中心位置的建筑。虽说是平房,但直径足足超过三十米,让我们瞠目结舌。
“这座建筑是部族的评议场。”野狐丸自豪地解释道,“代表一万八千名部族成员的六十名评议员,就在这座建筑中畅所欲言,讨论决定各项事务。”
两年前,部族的中心应该是女王所住的龙穴。为什么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发生如此激烈的根本性变化?这可能吗?
“龙穴怎么走?”
我的问题让野狐丸的声音中带上了少许阴霾。
“如您所见,我们正在将生活的中心从地下洞穴转向修筑于地表的建筑中去。伴随着这种转变,龙穴之类的场所也不得不做些改革和调整。另外,由于部族之间的合并,出现了多个女王,在管理上也产生了集中在一处的需要……”
“那就去那儿吧,明天的事情还要向女王面陈才行。”
“唔……不过,部族的决策现在由评议会负责。明天早上的事情,在下野狐丸可以代表评议会承诺。”
“我们也没想怎么样,只是想问候一下女王而已。”
觉有点不耐烦,说了这么一句。野狐丸露出听天由命般的表情。
“……明白了。那么,在下给两位带路。”
就在这时,有个化鼠跑了过来。野狐丸向我们解释说刚才派它去看了女王的情况。那只化鼠吱吱叫着,向野狐丸报告什么,野狐丸挥挥手,让它退下。
“那么,请这边走。”
提着灯笼的野狐丸当先带路,我们向工场的反方向走去。目标似乎是一排土墙房子中最边上的一个。
“这是什么……”
我不禁皱起眉。作为女王居住的建筑,也未免太寒酸了点。虽然尺寸很大,但土制的粗鄙墙面,还有蒿草的房顶,就像猪圈一样。
打开厚厚的门进到里面,猛然间一股浓烈的臭味直冲鼻腔。
我想起两年前进入龙穴的时候也是充满了几乎让人窒息的兽臭。但是这股味道似乎和当时有所不同。臭味本身比起以前好像容易忍受一点,但在里面却混入了消毒药水之类的气味,酝酿出独特的令人生厌的气味。打个比方来说,以前进入龙穴时的恶臭,是让人感觉到强烈生命力的臭气,几乎可以直接召来恐惧;而现在充塞在这座建筑中的则是像在医院或者妙法农场里闻到的病理般的非自然异臭。
房子是细长的长方形,正中间有条走廊顺着长边延伸,似乎是类似厩舍一般的构造,两侧都是用粗大的木头做成的围栏,看起来很结实。由于光线昏暗,围栏深处笼罩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我感觉到围栏深处有几头巨型生物。那边好像也察觉得了我们的到来,发出扭动身体的声音,其中还混杂着哐当哐当的锁链声。
我吃了一惊,去看野狐丸,但是周围一片昏暗,野狐丸落在灯笼的阴影里,看不出它的表情。
“这便是我们的女王。”野狐丸在一个围栏前站住脚步说。
“女王,许久不见。我是之前拜见过您的早季。”
我轻轻出声招呼,然而没有任何回应。
“请去里面吧。”
野狐丸打开围栏的门,大步流星走了进去。我们也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野狐丸将灯笼高举到蹲在围栏深处的女王头上。
巨型毛毛虫一样的身影在黑暗中浮现出来。满是皱褶的雪白躯体,短短的四肢。
黑暗中传来细微的风箱般的声音,是安静睡眠时的呼吸声。
原来如此,我放了心。原来是在睡觉。已经过了半夜了,当然应该睡觉吧。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触摸女王那个比牛还大的腹部。那里就像自己也具有生命一样,正以舒缓的节奏上下动着。
“睡得很香呀。”
我绕着女王的身躯转了一圈,手掌从女王的腹部经过脖子向平坦的头部滑去。在头部的前方,我感到有个奇怪的接缝部位,差点勾住手指。女王还是没有睁眼。
“早季。女王睡得迷迷糊糊的,说不定会咬你。”觉担心地说。
“没关系。醒了我会知道的。”
就在这么说的时候,我的手一滑,中指一下子戳到了女王的眼睛。我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手。女王的头微微一动。但也仅此而已,再没有显示出别的反应。
忽然间,我的心中生出可怕的疑惑。刚才手指摸到的缝是……
“灯笼照过来!”
我用强硬的语气命令野狐丸。野狐丸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移动光圈。
女王的眼睛正大张着。它从一开始就没有睡觉。但是,瞳孔放大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智慧的光芒。不对,也许因为干燥,连视力都丧失了。半开半闭的嘴巴里,露出足以同不净猫相媲美的巨大犬齿,口水正在一滴滴落到蒿草上。
我从野狐丸手里夺过灯笼,将光线凑近女王的头。头部前方略偏右的地方,有一道大大的V字形手术痕迹。用粗线缝过的伤口的痕迹,犹如田垄一般隆起。
“喂,这是怎么回事?”觉的声音里带着怒气。
“没办法。”野狐丸悄声回答。
“没办法是什么意思?你到底对女王做了什么?”
我们的声音在厩舍一般的建筑物中回荡。巨型兽类扭动身体的声音和锁链的声音都变大了。
“两位容我解释。先请去外面吧。”
我们来到收容女王们的建筑物外面。冷冷的风吹在身上,沁人心脾,吹散了笼罩在身体周围的恶臭,让人心情舒畅。
“我们原本并没有想对女王采取那种十分残酷的处理手法……女王毕竟是我们部族全体成员的母亲。”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那么做?”我逼近野狐丸诘难道。
不知从哪里出现化鼠的卫兵,纷纷向我们跑来。野狐丸摇摇头,让士兵退下。
“以前您见女王的时候,是否也有所感觉?女王的精神有些不正常。”
“哦?是有点感觉。”
“不管哪个部族,女王历来都是绝对权威的存在。我们的女王原本也有专制暴政的行为,但在精神失常之后,暴虐的程度愈发猛烈了。情绪的变动极其激烈,突然就会张口撕咬没有任何错误的近侍,重伤致死的情况层出不穷。到了后来,更被妄想和猜忌驱使,将致力复兴部族的重臣一个个处以极刑。我们食虫虻族原本就在土蜘蛛的战争中遭受了巨大打击,照这样下去,只有灭亡一途。”
“话虽如此……”觉插话道,但却也说不下去了。
“我们都是部族的成员,原本就宣誓对部族和女王绝对忠诚,但我们也并非兔死狗烹之辈。因为我们也有自己的思想,可以说除了天神圣主之外,我们在这颗行星上具有最高的智慧,不是蚂蚁或者蜜蜂一样的社会性昆虫。带着这样的想法,忧心于部族未来的我们,自然而然地集中在一起,在我的倡议下,经讨论结成了公会。”
“公会?”
“是的。因为要想守护我们最低限度的权利,必须与女王进行交涉。但是女王非常愤怒,她把我们的行为视作反叛……因此,经过诸多曲折,无可奈何之下,最终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这样的结果是说……你们联合起来,把女王弄成了植物状态,是吧?那还不如直接杀了更好吧?”
对于觉的责难,野狐丸摇了摇头。
“不,不是。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破坏女王的大脑。我们只是对女王做了脑白质切除术,切除了前额叶而已。手术之后,女王的攻击性得到抑制,和以前判若两人,禀性变得很温和,也可以专心于生产这一女王专属的职责,对部族的扩大作出积极的贡献。至于女王自身,我相信和深陷精神疾患的时期相比,也应该是更加幸福的……不过唯一让人遗憾的是,因为是第一次进行这样的手术,卫生方面似乎产生了一些问题,引发了脑炎之类的术后并发症,女王才变成了这个样子,精神活动显著降低。”
“太可怕了……”我喃喃自语。
“天神圣主这样的看法也许合情合理,不过在下依然感到很遗憾。”野狐丸以如泣如诉的眼神看着我们,“大凡具有智慧的存在,不都应该享有同等的权利吗?我在天神圣主的书本中学到了这一点,这是民主主义的大原则。”
我们困惑不解,对望了一眼。我们从没想过能从类似老鼠的怪物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好吧,你们的女王也许是暴君,但其他的女王也是吗?有必要把所有女王全都塞进那个猪圈一样的地方吗?”
“凡是赞同我们部族的思想与我们联合的部族,程度虽然有所不同,但都有着同样的问题。部族中具备生殖能力的只有女王一个,所以没有女王就意味着部族的毁灭。但是,话虽如此,部族绝不应该是女王的专属物。我们食虫虻族的基本方针是,女王应该专心于生产这一重要的工作,至于政治、军事之类的脑力劳动,还是交给最为适合的人去做。”
在这个时期,神栖六十六町周边的化鼠部族逐渐划分为两股势力:一个是以大黄蜂族为领导的集团,另一个是由许多部族合并而成的食虫虻族。在大黄蜂集团中,大黄蜂是最强大的部族,单此一家就有超过三万只化鼠。奇狼丸将军虽然一直都手握实权,但还是坚守着以女王为支配者的传统范式,而在其庇护下的部族也都具有同样的以女王作为绝对君王的保守价值观。而另一方面,食虫虻族则采取翻天覆地的手段,通过合并毫无血缘关系的部族,急速扩张势力。它们开始被旧势力部族视为异端,受到敌视。
“……是吗?好吧。唔,反正你们的事情我们也不打算干涉。”觉说完这一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有点儿累了,我们该去休息了。”
“遵命。在下这就去准备床铺。”
野狐丸的眼中,放出些微绿色的磷光。
我们回到被称为贵宾室的小房间。野狐丸刚一离开,觉便将围炉里的炭火燃成炽热,伸直双腿,长长叹了一口气。
“不喜欢啊……怎么也不喜欢。”
“怎么了?”
“这个部族也好,斯奎拉……野狐丸也好,总有点怪怪的,很可疑。我觉得它说的话和肚子里想的东西完全不一样,不能相信。”
“可是,要找真理亚他们,没有野狐丸的帮助,怎么也不行的吧?”
“话是如此……”觉的脸上还是阴云密布,“你也看到那家伙对自己女王做的事了吧?那是生下它的亲生母亲啊?它怎么能做出那么残酷的事?”
“这一点我也很吃惊。”
我想起女王空洞的眼神,不禁有些颤抖。
“……但是,化鼠不管再怎么能说会道,到底还是野兽呀。感情虽然和人类相似,但核心的地方应该是不同的。而且,野狐丸的解释,我想也有一定道理。它们为了延续自身的生存,无可奈何之下,才做了那种事吧。”
“你倒是很替那只化鼠说话嘛。”
“也不是替它说话啦。”我在地上坐直身子,“我们经常会把人类的感情轻率地投射到动物身上,对吧?这只动物性格温顺啦,妈妈为了儿子舍弃生命啦,等等等等。其实这些看法和现实完全不同。我读过古代文明的动物行为学的书。”因为我母亲是图书馆司书,要说接触禁书的机会,恐怕没有别的孩子能比吧。
“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比方说河马。在和贵园读的绘本上说,河马在同伴死的时候,会围成一圈进行吊唁,对吧?可是,实际情况是,河马是杂食性动物,之所以在同伴的尸体周围聚集,是为了吃它。”
“啊,这个我知道。”
“袋鼠什么的更是坏得一塌糊涂。我本来还以为妈妈把孩子放在袋子里是为了小心养育呢。”
“什么意思?”
“被捕食者追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袋鼠就会从袋子里拽出孩子,扔给对方。孩子被大口大口吃掉的时候,妈妈就可以安然无恙逃走了。”
觉皱起眉头。“这倒是有点像蓑白。不过,切下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交给对手的方式还比这个说得过去。”
“所以,用人类的伦理去衡量化鼠的行为,这种思考方式不是很合适。”
觉把双手围在脑袋后面。
“唔……我感到的厌恶并不单是这一点。该怎么说才好呢……这些家伙,我感觉,不如说是太过于像人类了。”
“确实,像这样的动物,其他还真没有了。”
觉跪着爬到小屋的入口处,查看有没有化鼠在。
“我有种感觉,这些家伙,搞不好是想把人类取而代之。混凝土建筑物什么的,连神栖六十六町都没有吧?看到那个工场,只能认为它们是想把人类一度舍弃的物质文明变成自己的东西啊。”
我把头脑中盘旋了好一阵的疑问,试着向觉提出。
“即便如此,野狐丸又是从哪儿得到那些知识的呢?虽然它说是从书上看来的。”
“没那么凑巧吧。想学什么知识,就能挖到什么书?”
“不然的话,又是从哪儿学来的呢?”
“我猜,会不会是野狐丸捉到了一只拟蓑白?拟蓑白放出的七色光对人虽然有催眠效果,但也许对化鼠无效吧。”
觉的话让我不禁感到有些恐惧。自小对化鼠这种存在所抱有的不祥预感,仿佛突然间有了现实的意义。
“……化鼠总不会背叛人类吧?”
“这倒不可能。因为你看,哪怕就是我们两个人,要想全歼这个部族,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的确,不管化鼠把物质文明发展到如何的高度,还是无法想象它们能对抗具备咒力的人类。原本将高度发达的文明导向崩溃的就是咒力。不过,即使明白这一点,不安还是挥之不去。
“我说,野狐丸对女王做的那种手术,如果用在人类身上会怎么样?”觉皱起眉头,“也会同样变成废人吧……你的意思我明白。如果手术做得很好,也没有并发感染症的话,确实有可能造出对化鼠唯命是从的人类。”
我打了一个寒战。
“那样……不就糟糕了吗?”
“不会,没关系的。”觉微微一笑,“野狐丸说的前额叶,就是女王被切除的部分,主司意识和创造性。也就是说,咒力的根源就在前额叶。意识和创造性被剥夺的人类,绝对无法发动咒力。所以,不用那么担心。”
我们的讨论到这里为止。虽然没有几个小时就要天亮了,但是能睡一会儿也是好的。我沉沉睡去,觉却好像辗转难眠。
我在化鼠铺的床上躺下,迷迷糊糊中,噩梦一般的图像在心中此起彼伏。和觉一样,我自己也在食虫虻族中感到一种异样的厌恶感。
不过,在我弄清这一感觉的真正来源之前,我的意识已然沉入了黑暗的深处。
(1) 木框周围糊纸,里面放上油皿和灯芯的灯具。——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