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转了好些地方,好不容易采了一些野菜屑和球根,把它们都放进篮子里。这些饲料对于食欲旺盛的裸滨鼠们来说实在太少,不过在当前这种连人类自己的粮食都不太够吃的状况下,也不能让它们太挑剔了。
穿过还遗留着破坏痕迹的保健所,我进入饲养室的废墟。楼房的屋顶已经彻底消失了,抬头就能看见蓝天,不过四周的墙壁还保留了大半。原本作为巢穴的玻璃管因为破损了一部分,比较危险,所以就让三十五只裸滨鼠以自然的状态,在地上挖出的洞穴里生活。饲养室的墙一直埋到地下深处,它们应该不会逃脱。
我把野菜屑撒到食盆里。听到微弱的震动,工鼠们逐一从洞里出来。最后出现的是女王沙裸美和它的雄性伴侣们。沙裸美摇晃着犹如腊红肠的巨大躯体,赶开工鼠,带着雄性伴侣独占食料。
经过了那么残酷的破坏和杀戮,在得知这些小东西平安无事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太好了”的欣喜,而是感到有些沮丧,总觉得不太合乎情理。话是这么说,不过裸滨鼠们当然没有任何罪过,也没有将之处死的理由。而如果放生,又有可能对环境造成负面影响,所以只有继续饲养下去。
即便如此,这些生物实在越看越让人生厌。不但长相无比丑陋,而且还有近亲通奸的习性,饿起来连自己的排泄物都吃,这些都让人难以产生移情。以前我就很奇怪,为什么非要用咒力将这么丑陋的生物加以品种改良,把它们提升为能与人类相媲美的智慧生命呢。
喂食结束之后,我回到保健所。楼房损坏非常严重,连修补都很困难,不过幸好没有发生火灾,大部分文件都完好。我需要在几天内挑选出必需的物品转移到新的楼房去。
异类管理科从保健所的指挥下独立出来,成为新一届伦理委员会的直属机构;而我则兼任伦理委员会成员和新的异类管理科第一任科长。我的第一项任务是说服伦理委员会,推翻剿灭关东近郊所有化鼠的决定。不管怎么说,如果连一直忠实于人类阵营的部族都施加惩罚,这也太没意义了。就算不能推翻这个决定,至少也要遵守和奇狼丸的约定,无论如何也要救下大黄蜂族的女王。
五十个柳条箱的文件全部都要过目一遍,这份工作可不轻松。不过我还是决定不向任何人求助,自己一个人独力完成。钻进异类管理科的书库深处,查阅着至今为止无缘得见的文件,各种各样的疑问涌上心头。
心底深处,仿佛总有隐约的警告:这些文件当中,有一部分决不能让没有关系的人看到。
这一天,我也新取出一批文件,浏览了其中的一些。等待检查确认的文件堆积如山,按理说应该匆匆浏览,但我就是没办法阻止自己仔细查看其中的内容。
其实今天还有一件无论如何都要去做的事,不能拖延太多时间。
“早季。”
坏了的门的外面突然闪进来一个人,是觉。
“你来得正好,我又翻出几份奇怪的文件。有时间听我说说吗?”
觉好像有什么事情想说,不过还是短短应了一声“哦”。
“你看这个,好像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文件,说的是关于化鼠学名的事。化鼠的先祖裸滨鼠,学名是‘Heterocephalus Glaber’。‘Heterocephalus’在希腊语中是‘相异的头’,‘Glaber’是‘光滑’的意思,不过……”
“唔,不过什么?”
觉扬起眉毛。
“人类的学名是‘Homo Sapiens’,对吧?‘相同’和‘相异’,刚好是相反的意思。”
“那是纯粹的偶然吧?自古就存在的生物,其学名都是古代文明的遗留物。”
“嗯,是的。不过,这份提案书里建议的化鼠学名,则是‘Homocephalus Glaber’,简直像是把裸滨鼠和人类的学名组合在一起似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本以为觉会一笑置之,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脸色变得很严肃。
“……那么,这个学名被采纳了?”
“这里没说。要去查了图书馆的资料才知道。另外我还找到了‘化鼠’这个日文名的提案书。文件的日期部分字迹褪色,认不出来,不过从纸张的状态看来,我想应该是几百年前的文件。”
“那大概是化鼠诞生时候的东西吧。”
觉打量着瓦砾散乱的保健所内部,找了一张没坏的椅子,坐下去。
“这份文件里提到了为什么选择‘化鼠’的‘化’字。这个字的出处是古代的汉日辞典。你知道吗,里面写的是‘左偏旁为人,右偏旁为人的倒转,引申为变化之意’。……我也在现代的汉日辞典里查过,但这一句被删掉了,并被归在第四分类的‘訞’里。”
觉再度站起身,像是坐立不安的样子,在保健所里来回打转。
“觉……怎么了?”
“唔,这个事情,本来不想和你说的。”
“什么事情?”
“我调查过了,化鼠的遗传基因。”
我也情不自禁站了起来。
“什么意思?”
“因为我一直很介意。在那场审判当中,野狐丸……斯奎拉说的那句话。”
“我也是。”
木元女士问它“不是野兽,你是什么东西?”的时候,斯奎拉回答说“我们是人!”这句话一直都在我的心里萦绕不去。它对人类不是怀有激烈的憎恶吗?为什么在指代自身的时候,又要说自己是人类呢?
“我偷偷把农场附近的化鼠躯体冷藏保存了一部分。你可能不知道,在伦理规定当中,有关化鼠遗传基因的一切分析研究都是被禁止的。我原本一直想不通其中的原因。”
“那又怎样呢?”我咽了一口唾沫问。
“不用分析DNA就已经很明显了。化鼠的染色体数量,包含性染色体在内,一共二十三对。”
说完这句话,觉轻轻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给我解释一下啊。”
“被认为是化鼠先祖的裸滨鼠,染色体是三十对。换句话说,在最基本的结构上,化鼠和裸滨鼠其实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也就是说……化鼠,和在这里饲养的裸滨鼠,原本就没有半点关系?”
“也不是这么说。化鼠所具有的许多特性,显然都是因为组合了裸滨鼠的遗传基因而产生的。不过,其基础却是别的物种。”
“那……难道……”
“人类的染色体也是二十三对。而其他具有二十三对染色体的生物,据我所知,只有橄榄树之类。总不能认为化鼠是从橄榄树里创造出来的吧。”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隐隐生出化鼠有可能是人类的疑问的呢?
忽然,夏季野营中捉到拟蓑白的时候瞬向它提出的问题又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奴隶王朝的民众与狩猎民,不是没有咒力……超能力吗?那些人去了哪里?”
拟蓑白的回答没能满足他的期待。
“关于那之后直到今天的历史,可以信赖的文献极其稀少。因此非常遗憾,这些问题无法回答。”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我们的祖先,具有咒力的人们,将那些没有咒力的人类改造成化鼠了吗?
“但是,为什么?到底因为什么原因,要这样做?”
“原因我想很明显。”觉的声音里满是阴郁,“获得咒力之后的人类写下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血腥篇章。当安定与和平终于再度到来的时候,为了封锁以咒力攻击人类的行为,人们在遗传基因中编入了攻击抑制和愧死结构。但是,这样一来,又产生了新的麻烦,那就是如何处理没有咒力的人类。”
“什么意思?”
“一直以来,具有咒力的人类都属于绝对的特权阶级,就像所谓的超级精英,奴役没有咒力的人类,享尽荣华富贵。但是,因为有了攻击抑制和愧死结构,再也无法攻击人类之后,立场就倒转了。具有咒力的人无法攻击没有咒力的人,但反过来却是可以的。这刚好就像恶鬼……真理亚他们的孩子和化鼠之间的那种关系。”
“那,把攻击抑制和愧死结构也编入没有咒力的人类基因里,不就行了吗?”
“没有那么做的原因,我想有两点。第一,具有咒力的人类不想放弃自己对其他人生杀予夺的权力,不愿放弃压倒性的优势;第二,攻击抑制先不说它,至少愧死结构无法编入没有咒力的人类基因当中。你还记得愧死结构的机制吗?首先由大脑认识到自己攻击了同样的人类,然后潜意识就会发动念动力,引起荷尔蒙的异常分泌,最终导致心脏停止跳动。”
所谓愧死结构,也就是由咒力引起的强制自杀。所以,没有咒力的话,愧死结构也就无法起作用。
“因此,就把这些碍事的家伙……没有咒力的人类变成了野兽。”
我终于领悟到自己生活在怎样一个罪孽深重的社会里,不禁战栗不已。
“嗯。单纯的等级制度很不充分。为了将没有咒力的人类贬低到攻击抑制和愧死结构的对象之外,把他们的遗传基因和裸滨鼠的组合,改造成低于人类的野兽……具有咒力的人类,因此得以继续依靠它们的劳动和贡品,保持其作为特权阶级的地位。”
与此同时,具有咒力的“人类”,还在不断残杀着被改造为异形的曾经的同胞们。
“可是,为什么偏偏选择那么丑陋的生物?”
“恐怕那正是被选中的原因,正因为丑陋。”
觉的回答,更让我深深地绝望。
“正因为是丑陋的生物,一看就知道是异类,也就不会产生任何同情,自然可以随意杀戮……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裸滨鼠本身属于哺乳类当中非常罕见的真社会性生物,管理起来更加容易吧。”
为什么没有更早注意到呢,我问自己。按照这样的解释,一切都能说得通了。化鼠的躯体要比它的“先祖”裸滨鼠大几百倍,就算是以咒力促进其进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经历如此之大的变化,理论上总应该有些调整不到位的地方。
和狗作个对比就很清楚。狗的进化虽然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也分化成许多品种,但它们的牙齿还明显残留着不完美的痕迹。像吉娃娃这样的小型犬,小小的颚上密密地挤满了牙齿;而像圣伯纳德犬这样的大型犬,牙齿就很稀疏,齿与齿之间的间隔很大。
但化鼠的牙齿完全没有这样的现象。
不,也许在更根本的地方就应该产生疑问了。
为什么化鼠的女王会具有自由改变孩子们形状的能力?如果是在子宫中控制胎儿的形成,那岂不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咒力吗?虽然是因为没有咒力而被改造为野兽,但因为起源是人类,所以才会具备能够改变形状的某种咒力。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就这样心平气和地杀戮它们。虽然并非毫无理由的杀戮,但,杀戮总是事实。”
我再度被觉的讲述震撼了。
“那,我们……本来应该愧死的……应该会。因为我们杀了人呀,而且还杀了那么多……”
单单这样一想,都会隐约感到心跳加速,冷汗横流。
“不,它们不是人类。虽然有可能和我们都是从同一个祖先分化出来的,但现在已经变成了完全不同的生物。”
“可是,明明有二十三对染色体……”
好像就连黑猩猩的染色体数量也和人类不同。
“那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我们不能把化鼠看成是我们的同胞。土蜘蛛的丛林兵、气球狗,还有喷炭兽等等……连那样的异形怪物,你也能把它们看成人类吗?”
觉的问题,一直在我耳中回荡。
坦率地说,不管理论上如何,对我而言,要将化鼠以及它们创造出的异形当作是人类,怎么也做不到。
不过,希望自己不要那样想的愿望也是真的。
我的手上沾满了血腥。虽然基本上都是正当防卫,是为了守护自己和他人而不得不采取的行动,但在与化鼠的战争中,我进行了数不胜数的杀戮也是事实。直到今天,即使会被指责说那是杀人,我也不知道当时是否还有其他选择。虽然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愧死结构发作的征兆,但在愁眉不展的胡思乱想之中,说不定什么时候它的开关就会被启动吧。
另外,这一天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没有整天胡思乱想的闲暇。
茅轮乡的中心地区建了一个新的公园。那是一座纪念公园,纪念在化鼠的袭击中亡故的无辜者们。
公园里设了花坛,也建了镇魂石碑。战争结束还不到一个月,小町里的许多建筑都还处于废墟的状态,但这座公园还是早早完成了。
公园的最深处竖着一座永远铭记战争的纪念碑。在这座建筑完成之初,其前面曾经排成长龙。那是被新仇旧恨折磨得热血沸腾的队列。有位老人每天都来,他说他的儿子、女儿、儿媳、女婿、孙子、孙女都被化鼠杀害了。
我走进战争纪念馆。馆里没有参观者,因为今天在见晴乡举行追悼战争遇难者的仪式,差不多所有人都去了那里。
纪念馆里沿着墙壁陈列了许多重现化鼠恶行的武器,还有采用卑鄙的诡计屠杀无辜者的化鼠士兵标本。那些标本虽然对化鼠的身体特征做了夸张的变形,但都是用真正的化鼠制作的。
普通的化鼠士兵旁边,也有拟人兽的标本。夜晚光线昏暗的时候,远远望去和人类难以区别,但在这样的近距离下观看,反而会注目于相异之处,让人毛骨悚然。
陈列在拟人兽对面的喷炭兽。头部是奇迹般保留下来的实物,身体则是按照十分之一的比例缩小的模型。解说板上也有关于粉尘爆炸威力的科学解释。
玻璃柜前面坐着一个职员。那是展示科的职员在值班,二十四小时四班交换制。这一天值班的是个快退休的老人,名叫小野濑。
“呀,渡边小姐,没去参加追悼仪式吗?”小野濑先生一脸惊讶地说。
“去了,刚从那儿过来。小野濑先生呢?”
“去是想去,但这里必须要有人守着……”
小野濑先生一边用打心底厌恶的眼神看着玻璃柜,一边抱怨。
“那您去吧,这里我守着。”
“哎呀,这可不好。把这种事情推给伦理委员会的大人……”
小野濑先生虽然坚辞不受,但想去的心情一览无遗。
“没事的,现在去还能赶得上献花。请去给亡故的令爱捧上一束花吧。”
“是吗……那可真不好意思。那我厚颜麻烦你一回了。”
小野濑先生喜形于色,但走的时候还是盯着玻璃柜。
“全是这个混蛋的错。这个丑陋腐烂的恶魔……您一定要狠狠折磨它。”
“嗯。我也失去了父母和许多朋友……好了,您要赶快了哦。”
“对不起,那我就去一下。”
小野濑先生急匆匆出了战争纪念馆。
我又等了一阵,确定小野濑先生不会回来之后,慢慢向玻璃柜走去。
看到强化玻璃中的物体,我不禁想要移开视线。但是,必须要看。我做了一个深呼吸,从一数到十,然后再移回视线。
躺在那里的,已经不再是生物,而是只为了痛苦而存在的肉块。
“斯奎拉……”
我悄声呼唤。当然,什么反应也没有。
“我应该早点来的。不过,只有今天才有机会。因为必须等周围都没人的时候。”
斯奎拉的神经细胞中被植入了无数特殊的肿瘤,使得痛苦永不间断。我用咒力挡住痛苦的信息,连续的痉挛停止了。大概这是一个月来的第一次吧。
“你已经受了足够的痛苦……所以,让我们结束吧。”
如果没有听觉说那些就好了。后悔再一次袭上心头。自己真的能行吗?无论如何,我已经知道躺在这里的是曾经的人类末裔啊。
辣手仁心这个词,浮现在脑海里。
我闭上眼睛,再一次静静唱诵真言。平时只要在脑袋里瞬间一想就可以的,但这次我还是缓缓用嘴念出来。
然后,使用咒力,麻痹斯奎拉的呼吸中枢。
“我说,斯奎拉,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吗?”我温柔地对它说。
隔着玻璃柜,我的声音也许传不进去,就算传进去了,它能不能理解也很难说。
“我们被土蜘蛛抓住了,不过还是想办法逃了出来。在那之后,又遇到了化鼠,我们以为这一次真的完了,但幸运的是,遇到的是你所在的食虫虻族。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
玻璃柜里面的肉块,当然没有回答。但我总觉得斯奎拉仿佛在侧耳倾听似的。
“你披着气派的铠甲,说着一口流利的日语。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我们有多安心,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
传来微微的叹息一般的声音。那恐怕只不过是呼吸停止所引起的生理反应吧,却宛如斯奎拉的回答一般。
“在那之后,又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我们也曾经被奇狼丸追赶,一同趁夜逃走。不过,在那时候,你其实早就背叛了我们,和奇狼丸串通好了的吧?你真是个让人没法信任的家伙。基本上……”
我突然停住了。
看看斯奎拉的动静,我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我对自己说。
这一个月,对它来说恐怕如永恒一般漫长吧。不过,痛苦总算结束了。
为了不让其他人复活斯奎拉,我将它的尸体直烧成炭灰,然后走出了纪念馆。
我是因为激烈的憎恨这么做的——如果被追究起来,我打算这样辩解。如此解释,应该可以避免惩罚吧。身为伦理委员会的成员,公然违反规则,恐怕十分不合身份。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我认为还有比规则更加重要的事。
走出公园的时候,远方的旋律乘风而来。重建的公民馆正在播放《归途》。
远山外晚霞里落日西西沉
青天上月渐明星星眨眼睛
今日事今日毕努力又用心
该休息也休息不要强打拼
放轻松舒心灵快快莫犹豫
夕阳好黄昏妙享受这美景
享受这美景
黑暗中夜晚里篝火燃烧起
跳不定闪不停火焰晃不已
仿佛是邀请你沉入梦乡里
甜甜梦浓浓情安宁又温馨
火儿暖心儿静嘴角留笑意
快快来愉快地沉入梦乡里
沉入梦乡里
这是为什么。我自言自语。为什么眼泪止不住地流呢?我自己也不明白。
这份悠长的手记,终于要接近尾声了。
自那之后,直到今天所发生的事情,我在这里简单作个描述。
因为对斯奎拉实施了安乐死,我受到一个月的禁闭处分,但并没有受到太多的非难。原因之一是因为我将战争导向终结的功绩受到很高的评价,不过更大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大部分人对于让化鼠承受“无间地狱”之刑感到难以忍受吧。最初的激情归于平静之后,看到受着永恒痛苦的生命,心里总会感到很不舒服,这也是人之常情。仿佛会有什么恶灵由此而作祟一样,这大概也是日本人的典型心理。
彻底根除小町周边化鼠的提案,在经过激烈的辩论之后,以微弱的差距被否决。以被认定为始终对人类忠诚的大黄蜂族为首,共有五个部族被允许存续。总算实现了和奇狼丸的约定。
除此之外的部族全部剿杀。对于这样的决议,投反对票的只有我一个。
两年后,我和觉结婚了。
然后,再过三年,我经过正式选举,就任伦理委员会历史上最为年轻的议长,直至现今。
从无数事物归于灰烬的那一天算起,已经经过了十年的岁月。
十年这个单位,除了恰好和双手手指的数目相同之外,再没有更多的意义了吧。不过,就像最初所写的那样,当堆积如山的悬案总算逐一清理完毕,新的体制也开始步上正轨的今天,讽刺的是,对未来的疑问也开始生出萌芽。
其中最为紧急的课题,是关于恶鬼与业魔的一份报告。报告指出,接下来,恶鬼或业魔出现的可能性将会前所未有地高。
至今为止,恶鬼或业魔的诞生都是突然变异的结果,被认为是偶然性的产物。但是,根据这份报告,再综合过去的事例来看,恶鬼与业魔的出现与十年前的社会形势有明显的相关性。
至于其原因,虽然还只是假说,但据称是构成社会共同体的多数人,在产生过度的紧张,感情上有剧烈动荡的时候,咒力的泄漏会导致遗传基因发生变异,从而导致产下攻击抑制和愧死结构有缺陷的后代概率变高。
此外,也有分析指出,在这样的遗传基因变异之外,由精神上不稳定的父母养育的孩子,成为业魔的概率也会大幅提高。
如果这个假说是真的,恶鬼和业魔产生的机制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说现在是前所未有的危急时刻,也不是杞人忧天的妄想了。十年前,我们的小町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悲剧,经历了因为暴力而导致的大量伤亡,至今依然有许多居民抱有精神创伤(PTSD)。而且在与化鼠激烈战斗的时候,每个人至少都曾一时间被强烈的愤怒以及攻击的欲望支配了心灵。在那之后不久而诞生的孩子们,很快就要获得咒力了。如果在那些孩子当中,哪怕只有一个是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或者桥本-阿培巴姆症候群的患者,我们的小町恐怕就真要濒临灭亡的绝境了。
伦理委员会面临一个苦涩的决断。然后,时隔十年,我们决定再度创制不净猫。计划由觉担任场长的妙法农场负责,在极端机密的状态下进行。就在最近,二十二只可爱的仔猫睁开了眼睛。它们现在还只是和普通小猫差不多的大小,不过快的话一年之后就会成长为可以同剑齿虎媲美的猛兽。现在只有祈祷这些孩子们出场的机会永远都不要到来。
新一届伦理委员会的工作不只是这些。
长期以来,在日本列岛散布的九个小町,除了最低限度的联络之外,相互之间基本处于互不交涉的状态。我计划首先着手改变这一局面。
十年前与化鼠的战争,也许可以说是导致这一改变的契机。总而言之,我们与前来救援的北陆的胎内八十四町、中部的小海九十五町,还有东北的白石七十一町之间,启动了有关今后小町活动的对话联络协调会。
而和这些小町一直保持着密切往来的北海道的夕张新生町、关西的精华五十九町、中国(1)的石见银山町、四国的四万十町、九州的西海七十七町,也开始了为推进交流而进行的预先准备工作。
不但如此。以西海七十七町为窗口,我们也向位于朝鲜半岛南部的名为伽耶郡的小町送去了亲笔信(翻译由新捕获的拟蓑白担任)。重新开始与海外的交流,恐怕是这数百年来的第一次吧。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真正必须要做的事。
就在最近,我和觉之间,刚刚有过这样的对话。
“……大家都太疑神疑鬼,或者说太保守了,时常让我忍不住抓狂。在现在的伦理委员会之中,比我年轻的成员明明很多。”
觉微笑起来。
“不要焦虑。恐怕只是因为大家都不像早季你这么大胆。”
这样说来,大家为什么这么胆小呢?虽然我认为从个性上来说没人会比我更谨慎。
“我时常在想,咒力是不是并没有给予人类什么恩惠呢?就像制作了超能毁灭者十字架的人所写的那样,咒力也许真是恶魔的礼物吧。”
“我不这么认为。”觉断然摇头,“咒力是迫近宇宙根源的神力。人类经历了漫长的进化,最后终于达到了这样的高度。刚开始的时候,这股力量也许确实和我们的身量不相称,但最近不是也逐渐能和这股力量共存了吗?”
觉的意见,充满了科学家应有的乐观主义。
“我说,你觉得我们真的能改变吗?”
“能改变的。不能不变。不管怎样的生命,都要通过不断的改变来适应环境,坚持生存下去。”
问题在于,怎样改变。
对于这一点,我自己的意见还从没有对人说起过。因为我想没人会赞同的。
因此,就写在这里吧。
攻击抑制和愧死结构,也许的确维持了和平与秩序。
但这种解决方法难道不是太僵硬、太不自然了吗?
用坚固的甲壳保护身体的乌龟,一旦甲壳有了裂缝、被虫豸侵入,那就只有任凭虫豸啃噬自己的身体了。
攻击抑制和愧死结构一旦失效,将会产生如何可怕的事态,十年前的灾难以及过去的恶鬼案例已经充分证明了吧。
我们迟早必须舍弃这二重枷锁。
即使那会导致所有的一切又要再一次归于灰烬。
我虽然非常不愿相信,但新的秩序也许必须要经过无数鲜血浇灌之后才能诞生吧。
“早季,在想什么呢?”觉一脸奇怪地问。
“唔,没什么……我希望,这个孩子长大成人的时候,社会会变得更好。”
“没事的,肯定会的。”
觉轻轻将手放在我的肚子上。
在我的子宫里,现在正沉睡着新的生命。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从前我对怀孕一直都有所恐惧,但现在不同了。孩子是希望。未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相信孩子也会健康成长的。
我和觉商定,如果是男孩就叫瞬,是女孩就叫真理亚。
十年前的事件以来,瞬再没有出现过。他一定是在我心底深处、在潜意识的大海中长眠了吧。但不管什么时候,他肯定都在守护着我们。
深夜,周围都安静下来之后,我会沉沉地坐在椅子里,闭上眼睛去看。
眼前浮现出来的,从来都是千篇一律的光景。每一次都一样。
于佛堂的黑暗中燃烧在护摩坛上的火焰。伴着自地底传来的真言朗唱,橘黄色的火粉爆裂绽放,仿佛要将合十的双手包裹起来一样。
每当此时,我都会感到不可思议:为何是这份光景?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是成长仪式时候的催眠暗示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的缘故。
但是,在这份手记将要写完的此刻,我有了一种感觉,仿佛并非如此。
那火焰,一定是象征着不变的、朝向未来一直持续下去的某种事物吧。
这份手记,和当初的预定一样,将原稿和复写的两份放入时间胶囊,埋在地下深处。此外,我还打算让拟蓑白扫描下来,在千年之后首次加以公开。
我们果真可以改变吗?距今千年之后的你,读到这份手记的时候,应该已经知道答案了吧。
但愿,那个答案,会是YES。
二四五年十二月一日 渡边早季
也许是画蛇添足吧,在最后,想在这里记下当初张贴在完人学校墙壁上的标语。
想象力足以改变一切。
(1) 日本地域名称,并非指我国。——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