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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偏偏真理亚他们的孩子变成了恶鬼?”我舔舔嘴唇,一边在头脑中整理思路,一边讲述,“突变导致恶鬼的概率原本应该非常小。而在历史上第一个落入化鼠手中的孩子竟然恰好又是恶鬼,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更是小得近乎不可能。”
“……可是,化鼠可能动了什么手脚吧?它们会用操纵精神的药物,不是吗?”
“这种想法可能是我们先入为主了。对于野狐丸它们来说,获得人类的婴儿恐怕也是第一次。在完全没有任何经验的情况下,就能用药物随心所欲地加以控制,你觉得可能吗?”
“我们所用的精神类药物最多也就是几种。”奇狼丸插口道,“我们的先祖裸滨鼠的女王据说能够通过尿液中含有的精神控制物质来操纵工鼠。我们的女王也继承了这一特性。不过,由于我们的智能飞速发展,彻底的精神控制变得很难,唯一能够取得较好效果的只有配合大麻之类的药物去除士兵的恐惧心理……至于说对于和我们种族相异的人类婴儿是否同样有效,我也和你一样抱有疑问。而且要做到只麻痹攻击抑制从而创造出恶鬼,我觉得基本没有可能。”
“那……是什么意思?如果那家伙不是恶鬼?”觉满心疑惑地说。
太阳穴上流下来的鲜血还没有完全干透,看上去就很痛。
“……不对,不管怎么看,都只能认为它是恶鬼吧?你看看它干的事!”
“那正是遮挡了我们双眼的最大原因。”
随着对话的进展,我心里似乎也慢慢形成了言之有据的论点。
“那个孩子能够心平气和地展开屠杀,这对我们造成极大的恐惧和冲击,使我们立刻得出‘它是恶鬼’的结论。这恐怕是因为我们希望通过这个结论来让自己安心吧。”
“安心?你在说什么哪?知道是恶鬼还能安心?”
“因为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至少不是未知的存在。对于人类而言,和未知的恐怖比较起来,已知的恐怖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容易接受的,我想。”
觉抱起胳膊,陷入沉思。
“而且,有决定性的证据显示那个孩子不是恶鬼。恶鬼当中虽然也分为冷静运用头脑的秩序型,以及完全被潜意识的黑暗吞没的混沌型,但有一点是共通的:他们都会把周围存在的所有生命全部屠杀殆尽。如果那个孩子真的是恶鬼,为什么野狐丸它们可以安然无恙呢?”
“……这不正是野狐丸它们使用药物加以控制的结果吗?”
“不行的。饲养恶鬼,绝对做不到。如果能做到的话,我们小町应该早就用了。那样的话,过去发生过的那么多惨剧,还有在惨剧中丧生的牺牲者,也会少很多。另外,如果使用令意识模糊的药物,恶鬼也不可能袭击小町、杀害人类吧?”
觉张口结舌。
“那……为什么那家伙的攻击抑制和愧死结构都无效?”
“恐怕不是无效,我想。”
“什么意思?”
“原因很简单。那个孩子一出生就离开了父母,从小被化鼠养大,对吧?所以他应该是把自己当成是化鼠,而不是人类。”
“也许是这样,可这到底……”觉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难道说是这样子:恶鬼……那家伙的攻击抑制,不是以人类为对象,而是针对化鼠的?”
“没错。”
到了这时候,在我心中隐约翻腾的想法已然变成了确信。对于那个把自己认作化鼠的孩子来说,不可能杀戮作为同族的化鼠;但对于身为异类的人,当然可以尽情屠杀,不会有半分犹豫。
“但是,话虽如此,它怎能那么残酷地杀害人类?”
“我们不也是心平气和地在做吗?”
“啊?”觉大吃一惊。
“虽说对象是化鼠。”
说到这里,我才意识到一直在旁边听的是奇狼丸。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我确实没有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奇狼丸瞪大了独眼,“更早之前我就应该觉得奇怪才对。当初能把我军全歼的时候,那小子却偏偏没用咒力直接下手,只顾着防御我们射出去的弓箭,夺走我们的武器。那时候我还以为他生性嗜虐,喜欢把我们逼到束手无策的地步再加以屠杀……后来我在逃走的途中和他遭遇,但也没有受到攻击。那时候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只有二三十米,按道理说不可能没看见我。”奇狼丸发出地鸣般的沉吟声,“这么一分析我就想通了。刚才我看见你们二位和恶鬼对峙,拿了一块石头当武器冲上去。本来是想少了你们二位就再也不可能取得胜利,不过确实也没想过还能活着逃走。本以为能救出一个人,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但恶鬼居然没有出手,坐视我们逃走。原来是因为有我在,恶鬼没办法发动攻击!”
奇狼丸搔着头,扭动着身子后悔不已。
“等等,这么说来……在那家伙一个人的时候,如果奇狼丸过去突袭他……”
觉的声音都颤抖了。
“嗯。那个孩子对奇狼丸无法使用咒力,大概没办法反击,收拾他应该很简单。而且我想还能生擒他。”
“混蛋!”
觉瞪的洞窟墙壁上有条裂缝。刹那间一股冷风吹来。
“胜利原来唾手可得!可是我们竟然连胜利的机会白白溜走了都没发现!为什么没早点想到啊!”
“喂,冷静点,现在还不迟啊。”我尽可能用平静的声音说,“虽然现在还是困境,但不管怎么说,我们到底还是想到了。”
“唉,至少应该在恶鬼……那小子从这条小路前面穿过去之前想到才好。现在就算奇狼丸单身突进,也只是白白被射死。”
觉抱着胳膊,长长叹了一口气。
即便如此,还是有办法的,我想。成功的希望也许很渺茫,但并不是零。到了现在这时候,也只有赌一把了吧。
不过,如此残酷无情的方法,却让我不得不犹豫。换个立场来看,也就是说如果换作野狐丸,大概就会毫不犹豫实行的吧。但我还是非常抗拒。人类也好、化鼠也好,都是活生生的生命。心脏会跳,会流热血,会哭、会笑、会愤怒、会思考……都是具有智慧的存在,不是随用随弃的棋子。和奇狼丸共同进退的这段时间,让我对这一点深有感触。而且,想到那个孩子是真理亚和守留在世上的唯一牵绊,我的心便痛苦得仿佛要爆裂。
袭击小町、破坏建筑,杀害无数无辜的人们,这些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我自己的心中也曾经充满了憎恶与复仇。
但是,那个孩子,不是恶鬼。
那个孩子原本没有任何罪过。父母被化鼠杀害,由化鼠养大,听从化鼠的命令大肆杀戮。对于相信自己是化鼠的他来说,没有任何疑问,也没有任何良心的苛责。在他看来,所谓人类,只是将化鼠当作奴隶一样驱使、时常还会残杀化鼠的罪恶化身。事实也是如此。
不但如此。那个孩子对于化鼠的命令,完全不能有任何抵抗。至于原因,那是因为他被强劲的攻击抑制和愧死结构束缚的缘故。他不可能对化鼠进行攻击,而化鼠一方却可以自由攻击他。
也就是说,那个孩子,完全是化鼠的奴隶。
他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呢?自从真理亚和守亡故之后,他的日子过得恐怕无比悲惨吧。想到这一点,我就心痛得无法忍耐。
可是反过来看,如果我们在这里失败的话,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小町里幸存的人,等待他们的只有被屠杀的命运,不然只能远远逃亡。野狐丸肯定会拿婴儿作盾牌,抵挡其他小町的报复,争取时间。十年之后,从小町抢走的婴儿们开始获得咒力。到了那时候,就再没有任何挽回的手段了。日本全国都将会被化鼠征服。
此时此刻,对于该做什么,不能有任何犹豫。
我只能成为恶魔。
如果是富子女士的话,应该也会和我作出同样的决断吧。
“早季。”觉抬起头,“刚才你说,击毙恶鬼的方法,只有一个?”
“嗯。”我点点头,“为此,首先必须掌握敌方的位置。”
我们蹑手蹑脚地来到离小路出口四五米的地方。
隧道里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做了个手势,觉把空气中的水蒸气集中起来做成细微的水滴层,接着在隧道左边不显眼的地方造出一面小小的镜子,然后慢慢将镜子倾斜,映出反方向的、也就是敌方所在的位置。
看到了。觉立刻将镜子消除。我们再度悄悄返回小路深处。
虽然只是一瞬,但也看得清清楚楚。敌方的士兵有五只,埋伏在距离小路入口处仅有二十米左右的地方。再往后,大约五米处是那个孩子。
“恶鬼……那小子转移地点,不但是为了和野狐丸会合,也是想给我们设陷阱。”觉悄声说,“我们要是想从这里冲出去逃走的话,那就完了。”
“以我们同类的士兵作先锋,恶鬼作后援的配置,也是符合常理的阵势。”奇狼丸也压低声音评论说,“这样一来,我就不能一马当先冲出去了。不然肯定会被先锋的士兵射成蜂窝。而反过来,如果你们两位出去,就会被盯在后面的恶鬼用咒力虐杀。”
“看到野狐丸了吗?”
“没有……那个疑神疑鬼的混蛋大概躲在很远的后面。”
我们的目标,恶鬼……那个孩子,守在化鼠的背后。这和预想的基本一致。
而野狐丸不在前线则是意料之外的好消息。胜败将在一刹那决定。如果野狐丸在现场,说不定有可能在刹那之间看穿我们的企图。而它现在既然在后方,我们行动的时候它应该来不及作出反应。
对野狐丸来说,这是很罕见的战略错误。大概是在成功与孤立的“恶鬼”会合之后,总是满心猜忌的它也不禁相信自己构筑了不败的阵势,从而生出了疏忽吧。
必须趁它还没意识到错误的时候迅速行动。
而我们的王牌,就是奇狼丸。
“有件事情,只能拜托你。”我转向奇狼丸说。
“请说……只要对胜利有用。”
我解释了自己的计划。
连奇狼丸也不禁张口结舌,露出惊愕的表情。
“这……还有这样的办法吗……你是怎么想到的?”觉愕然问。
“瞬教给我的。”
“瞬?瞬是……啊!”
终于,觉心中的记忆封印似乎也被打破了。
奇狼丸沉默了半晌,突然大笑起来。
“了不起,你真是一流的战略家。我本以为彻底丧失了机会,没想到还有这么简单的办法。”
“你会去吗?”
“当然。眼下的问题是气味。我们在上风处,同族的士兵在前面,很容易分辨我们的气味。”
“是啊……”
我们在小路里搜寻,看到墙壁上流淌下不少水。雨水依然倾泻如注,眼下似乎不必担心水源不足。
奇狼丸仔细将身子用水洗干净,擦上泥。觉将身上的衣服全都脱掉。
“如果有蝙蝠的粪便那就完美了,不过这个应该也很难分辨了。”奇狼丸一边嗅着自己的身体,一边说。
“单靠这个还不够吧……觉,能改变隧道的风向吗?几秒钟就行。”
觉一脸难色。
“我还要做镜子啊……不过,几秒钟时间,我想好歹还能坚持一下。”
说完这话,觉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的笑容。
“要是换了瞬,同时使用两项技能,那是轻而易举的吧……等咱们出去以后,你要把你想起来的瞬的事情都告诉我哦。”
“嗯。”
我有无数话要和觉说。
如果能活着出去的话。
奇狼丸正在奋力和觉的衣服搏斗,我们也一起帮忙。人和化鼠的身体形态不同,给它穿觉的衣服相当困难,不过总算把它塞进去了。接下来只要遮住脸就行了。
“对了,用这东西。”
觉解开裹着手臂和太阳穴的绷带。绷带粘在伤口的创盖上,撕开的时候伤口又渗出新的血液,不过觉毫不介意。
“嗯,不错,用这个应该能骗过它们。恶鬼说不定也会以为这是超能毁灭者燃烧的时候被烧伤的……”
奇狼丸从觉手中接过满是鲜血的绷带,一层层裹住了头部。
“好,这样就万事俱备了。不过,在行动之前,我对你们二位有一个请求。”变成木乃伊一般瘆人形状的奇狼丸,换了一种语气说。
“好,请尽管说。”
“这场动乱结束之后,我想町中的诸位大约都会倾向于将所有化鼠尽数消灭。但无论如何,请务必留下我大黄蜂族女王的性命。她是我们的母亲,是部族所有成员的生命与希望所在……”
“明白了,我答应你。”
“我也答应你。不管有什么事情,我们一定救出你的女王,绝不杀她。你们的部族也一定会再度复兴。”
虽然特征性的大嘴隐藏在绷带下面,不过奇狼丸好像是笑了。
“只要听到这句话,我就死而无憾了。一想到能把那个巧舌如簧的邪魔外道打个落花流水,我就欢欣鼓舞,等不下去了。”
我们悄悄凑近小路的出口。
“好,按照刚才决定的顺序,我从十开始倒读秒数,读到零的时候开始。然后再从一开始顺着读秒。一的时候,觉停住风;二、三、四的时候,将风逆转,制作镜子;五、六、七的时候,我攻击;然后,八的时候奇狼丸跳出去……”
“明白。”
“了解。”
我慢慢地深呼吸。
接下来的一分钟,将决定所有的一切。想到这个,我的双腿都不禁开始发抖。原以为自己闯过了那么多鬼门关,好歹也有了足够的胆量,但事关重大的时候,果然还是恐惧不已。
我会死的。
还有许多许多想做的事。一想到有可能会在这样的地底死去,意识归于虚无,身体陷于腐烂,就不禁感到无法忍受。
不,不是的。
真正恐惧的,是死得毫无价值。是未能击毙恶鬼,毫无意义地失去生命。是临死之际,听到野狐丸高奏的凯歌。是一边向所有人为自己的能力不足致歉,一边逝去。
紧张让嘴巴变得干涸,甚至感到轻微的眩晕。
冷静。
集中于眼前的使命。
我拼命对自己说。
“那,都准备好了吧?十、九、八、七……”
倒数之间,心脏剧烈地跳动,身体仿佛也在为接下来的战斗做着准备。
“三、二、一、零。”
隧道里的风急速减弱。觉在隧道左边深处建起障壁,阻挡风势,又以制作空气透镜时同样的意象在障壁的前面造成真空地区。
“一。”
空气中的水蒸气凝结,开始显现出镜子的形状。
“二、三、四。”
觉将真空前方的障碍稍微放开一个口子,负压引发了逆向的风。我们身在小路里,肌肤感觉不到风向,不过仔细观察细小的尘埃还是能看出微风在向反方向吹。接着,镜子慢慢改变方向,把我们右手边的敌方布阵映照出来。我选了映在镜子里的一只敌兵。这回可不能静静扭断脖子就算完了,必须要更加华丽的做法。我默默唱诵真言。
“五。”
敌兵的头部喷出血雾,灰飞烟灭。
“六。”
陷入恐慌的敌兵一齐乱射。野狐丸似乎喊了几声要它们住手,但都被枪声掩盖了。火绳枪一旦发射,就要填入下一枚子弹才能射击,这会花费一定时间。
“七。”
枪声断了。我将第二只化鼠抓上半空,撞击洞顶。碎裂的岩石连同血水和肉块在敌兵头上落下。残余的士兵还有三只,其中一只开始逃跑,另外两只也立刻效仿。
“八!”
奇狼丸纵身而出,我跟在它身后。
它套着觉的衣服,样子多少有些怪异。不过在化鼠当中,它也算是个头大的,单看它以后肢蹬地飞奔的姿态,在昏暗的隧道里的确不容易和人类区分。在奇狼丸的身子前面,可以看见有个小小的身影,红发如血。是那个孩子。
扮成人类的奇狼丸,其演技只有“精彩”二字可以形容,大概和扮成化鼠脱离险境的乾先生难分伯仲。它一边跑,一边摆出宛如使用咒力的动作,指向没来得及逃走的士兵。
当时间,扮演双簧的我便挥起看不见的刀,将那士兵的首级割下。狭窄的洞窟里,血腥气直迫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ギ★*V$▲X……A□ヲア!”
恶鬼……那个孩子,用听不出半点人类孩童的声音咆哮起来。
在我前面一路狂奔的奇狼丸,猛然间好像撞到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壁似的,停住了。
它的躯体炸了开来,露出一个前后通透的大洞,肠子从背后飞出来,垂到地面。我被血沫浇了一身。
“ギ★*V$……”
那个孩子似乎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了,忽然停止了咆哮,再度仔细端详起奇狼丸的身影。
奇狼丸还站着。换成人类的话,大概当场就死了吧。但奇狼丸似乎还保持着清醒,它还有任务需要完成。它抬起痉挛的右手,把包裹头部的绷带扯开。
刚刚的惨叫声仿佛是幻听一般,洞窟中陷入一片死寂。
奇狼丸解开了绷带,露出化鼠的头。那个孩子一动不动,像是僵住了似的。
“IIrガ……▼E……△”
奇狼丸最后吐出一句不知其意的化鼠语,随即栽倒下去。我向它倒下的地方跑去。它显然已经气绝身亡了,但在那大张的嘴上,看上去似乎正浮现着会心的笑容。
面前传来可怕的哀号,我抬起头。
“IIrガIII▼E……◎△?”
恶鬼……那个孩子,一脸愕然,浑身颤抖,红发下的额头浮现出大滴的汗珠。
我不忍观看,但还是咬住嘴唇,继续盯着他的身影。
那个孩子——真理亚和守的孩子,跪倒在地上,伸手按住左胸。
用咒力杀害同胞的认识,启动了愧死结构。
我紧紧咬着嘴唇,口中弥散开铁一般的血腥味。
回天无术了。那个孩子,这样就……
就在这时,我的左胸忽然也感到一阵跳痛。异样的恶寒从背后唰地升起,我全身的寒毛仿佛都要倒竖起来了。
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我也要受惩罚了吗?
完全没有想到。不过,那个孩子和我一样是人,我也确实想要置他于死地……
觉从背后跑上来。
“早季?怎么了?”
感觉很糟。我带着死的觉悟,按住胸口,同时拼命告诉自己: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
忽然间,我对自己为什么还要坚持活下去感到非常不可思议。我深爱的人一个个都逝去了,而且踏过如此多的尸体……为什么我还想活下去?
不过,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疼痛已经过去了。我还活着吗?抬起头,觉正微笑地看着我,一脸放心的模样。
“不用担心……已经没事了。”
他紧紧抱住我,勒得我都痛了。
我确实把那个孩子迫入了死地,但不是直接攻击,所以愧死结构没有发作,只出现了跳痛的前兆作为警告,便结束了。
我再一次将目光投向那个孩子。横躺在地上的小小身影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死了。
在他身旁,野狐丸茫然而立。
头发垂到地面,那熟悉的色彩跃入我的眼帘。那是令我回忆起真理亚的嫣红颜色。
我的挚友在这世上残留的唯一证据……这个孩子,我不想他死。但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泪水沿着脸颊滑落。
如果他在小町长大,一定会是个非常可爱、非常活泼的少年。
这个孩子没有任何罪过……
时至今日,我常常还是有一种模糊的恐惧,感到自己罪孽深重。然后,虽然知道自己的期盼不可能实现,但还是忍不住懊悔:哪怕在那个孩子临死的一刻,能让我把他作为人类迎接回来也好……
犹如诸神的黄昏(1)一般可怕的战争与混乱,急速收敛。
对失去了王牌的野狐丸而言,战争的结局已经一目了然了吧。它失魂落魄,毫无反抗地被我们活捉。我们征缴了化鼠的船,凯旋而归。
町里的人似乎决定放弃小町逃亡,有很多人已经出发了。不过,从我们这里听说“恶鬼”已死之后,状况顿时逆转。
以富子女士为首的伦理委员会成员大半亡故,作为代替,组成了作为临时性最高决策机构的秩序整顿委员会,开始着手对化鼠的正式反攻。虽然年纪尚轻,我和觉也被选为成员。
此前一直指导小町的人,大部分都在战争中牺牲,没时间考虑年龄层问题了。秩序整顿委员会的大部分成员都是在和化鼠的战斗中崭露头角的青年,年纪多为二十至三十多岁。
牺牲者中有我的父母。觉的全家也都牺牲了。
得知这个消息,我恸哭不已。我原本以为自己的泪水都已经流干了,然而它还是连绵不断,磅礴不已,无论多少天都哭不尽。
后来我从与父母相遇的人们那里听说了他们最后的情况。根据那些人的讲述,了解到我的父母回到小町的时候,正值战况危急的时候。
被“恶鬼”杀害的镝木肆星,遗体被野狐丸曝于八丁标的绳子上。看到那一幕,大家的恐惧超乎想象,许多人都丧失了抵抗的勇气,只能抱头鼠窜。因此,在“恶鬼”的恐怖威胁下,化鼠的“狩猎”根本就成了单方面的屠杀,近百人被俘。
在这一阶段,野狐丸的方针已经从杀戮转向了优先获取人质。落在化鼠手里的人都被蒙住眼睛,关在笼子里,似乎是为了不让他们发动咒力。
而在另一方面,没有放弃战斗的年轻人一边小心躲避“恶鬼”,一边对化鼠部队展开连续不断的偷袭,切实损耗了不少敌方的战斗力。
就在这种局面下,抵达小町的父母来到学校,放出不净猫。
不净猫具备的智能似乎比我想象的要高。沾有目标气味的遗留物当然不在话下,甚至只要拿念写的照片给它们看,它就能正确记住目标,几周之后依然可以进行狙击。
父母释放的不净猫一共有十二只。它们在小町的废墟中隐藏身影,虎视眈眈,等待杀掉“恶鬼”的机会。其中有一回甚至差一点就成功了。
根据在稍远的建筑物屋顶上看到全过程的目击者描述,原本是从不同的地方释放出来的不净猫发现“恶鬼”之后,就会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一样进行协同作战。那一回的经过是这样的:
由化鼠卫兵守护的“恶鬼”沿着大路南下的时候,从东西方向分别有不净猫接近。西面是茶色的猫,东面是灰色的猫。上风处的茶色猫被化鼠嗅到了气味,卫兵们加强了西侧的防卫。趁着这个空隙,东面来的灰色猫发起了突袭。
简直就像是等待这一时机似的,第三、第四个刺客:一只黑猫和一只花斑猫,从“恶鬼”背后的北面杀来。其中的花斑猫快速迂回到南面。在那个时刻,“恶鬼”被三只不净猫包围,已经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只要不是像镝木肆星那样具有超凡身手的人,是很难应对三只猫的同时攻击的,最多也只能挡住其中一两只吧。
然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防御在“恶鬼”周围的几只卫兵挡下了不净猫的攻击。卫兵是满身棘刺的变异体,像是刺猬一样。即便是长于杀戮的不净猫,解决它们也要花费几秒钟的时间。前肢一击击倒刺猬兵,再用利爪划开柔软的腹部——而这时候,稳住阵脚的“恶鬼”,已经有足够的时间使用咒力屠杀三只不净猫了。
结果,不净猫最终没能收拾掉“恶鬼”。不过它们还是延缓了“恶鬼”的脚步。在那期间,有相当数量的人得以从小町逃走。
我的父母则在不净猫拖延“恶鬼”的期间去了图书馆,将所有不能落入化鼠手里的重要书籍和文件付之一炬。但燃烧的烟雾也引起了敌方的注意,两个人在离开图书馆的时候,迎面撞上了“恶鬼”……
和为小町殉职的所有人一样,我父母的死,我想绝不是毫无价值的。
然而这时候形势也已经逐渐明朗了。人类没有任何手段能够对付化鼠的王牌——“恶鬼”,人类的不利局面一目了然。
不过,据说这时候“恶鬼”的行为突然间变得很奇怪。不仅发动攻击的时候会有所犹豫,而且还显得精神恍惚、心不在焉。多亏这个变化,很多人因此得以逃脱。具体的原因没人能够确定,不过似乎是清净寺为降服“恶鬼”而举行的护摩法事发挥了效力。
野狐丸通过拷问俘虏,得知了这个情况。“恶鬼”和野狐丸率领的精锐部队立刻作出反应,离开小町,很快摧毁了清净寺。以无瞋上人、行舍监寺为首,大部分僧侣都和寺院命运与共。最终,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掣肘“恶鬼”的行动了。
接着,可能是因为在清净寺得到了什么讯息,野狐丸来追我们了。
接着刚才的话题。“恶鬼”已死的消息迅速传开,将犹如恶魔一般控制人心的恐怖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则是以激怒和复仇为名的双生怪物。
然后,像是特意等待这个信号一样,附近的小町:北陆胎内八十四町、中部小海九十五町的救援也到了。
化鼠不但失去了“恶鬼”这一强大武器,其首脑野狐丸也早已被擒获,加之喷炭兽之类专门为对付人类而创造出的变异体也全都用罄,它们手中已经没有可以打的牌了。而且又陷入附近小町派来的鸟兽保护官的重重包围,连逃走都不可能。
接替野狐丸执掌食虫虻族指挥权的是名为斯奎卡的将军。它将夺取的人类婴儿尽数归还,同时也派来了请求和解的特使。秩序整顿委员会则将特使的皮剥去一块,将严词拒绝的文书让它叼在嘴里送回去。斯奎卡又派来新的使者,请求无条件投降,以此换取保留士卒的性命。秩序整顿委员会用咒力把使者的遗传基因加以改变,使之浑身长出恶性肿瘤,简直都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然后赶它回去。
事已至此,斯奎卡也终于放弃了求饶的幻想,下定决心,率领全军开始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疯狂进攻。
话虽如此,人们当然不会这么轻易让这些化鼠死掉。被愤怒驱使、燃烧着复仇火焰的人们,将所有的化鼠千刀万剐、剥皮抽筋。我和觉也参加了对化鼠的扫荡,不过实在不想仔细描写那时候的场面。
有两件事情,我怎么也忘不了。其一是,广阔的平原上血流成河,一望无际的都是被血腥雾霭笼罩着的可怕景象;其二是,无数啮齿类动物特有的尖锐惨叫声混合着的回荡。那声音无论怎么听都像是无数人类的叫喊。
时隔一周,再度见到野狐丸,它已经全然没有了往昔的精神,身体也仿佛缩小了许多。
被锁链锁住的化鼠坐在石板地上,抬起头看着我们。
“野狐丸,还记得我们吗?”
即使我向它发问,也只得到非常暧昧的反应。
“我是保健所异类管理科的渡边早季,这位是妙法农场的朝比奈觉。”
“……记得。”终于,嘶哑的声音回答道,“你们是在东京的地下洞窟杀了我们的救世主的人,是捉住我的人。”
“你说什么?不是我们杀的!”觉骤然发怒,叫喊道,“是你用卑鄙的奸计杀了真理亚和守!他们的遗孤也是因为你的缘故才杀了那么多人!这些全都是你干的好事!”
野狐丸没有回答。
“接下来你将会接受审判。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件事情非得问你不可。”我静静地说。
通常情况下,人类绝不会对异类进行审判。不过秩序整顿委员会决定仅限这一次,开设特别法庭。以距今千百年前在欧洲进行的动物审判作为参考,第一次,人类以外的被告将被定罪。但是,恐怕对于野狐丸来说,基本上不会被给予发言的机会,更何况一般认为它也不会老实回答。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什么那么做?”
野狐丸像是在微微冷笑。
“你的罪状罄竹难书。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你的辩解,为什么残酷屠杀无辜的人。”
野狐丸在不自由的状态下扭过脖子望着我。
“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战术的一环而已。既然开启了战端,那就只能胜,不能败。如果败了……等待着的就是我现在的下场。”
“那为什么你们要反叛人类?”
“因为我们不是你们的奴隶。”
“奴隶是什么意思?当然,我们有时候是会要求你们提供劳役和贡品,但我们不是也承认你们的完全自治吗?”觉插嘴怒斥。
“那是在主人心情愉悦的时候。一旦因为某些微不足道的理由触到了你们的逆鳞,等待我们的就会是整个部族覆灭的命运。这恐怕比奴隶还不如吧。”
我想起了奇狼丸的话,它和野狐丸说的差不多是同一个意思。
“剿灭部族可是最严厉的处分。除非十分罪大恶极,否则我们不会这么处置你们……基本上只要不是伤害人类、企图造反,我们就不会采取这种手段。”
我逐一回想异类管理科过去下达的处分。
“这不过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不管怎么说,我们就像是浮在水面的泡沫一样,风雨飘摇。摆脱这种状态,不是很自然的愿望吗?”
野狐丸昂然抬头,侃侃而谈。
“我们是具有高度智慧的存在。哪怕是和你们相比,我们也没有任何低劣之处。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只在于是否具有咒力这一恶魔般的力量上。”
“你这话说得胆大至极。单单你刚才的发言,就足够被判死刑了。”
觉冷然俯视野狐丸。
“不管怎么样,我的命运反正也不会变了。”
野狐丸摆了个类似耸肩的动作。
“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部族,但奇狼丸和你的看法可不一样。就算部族的融合无可无不可,可是篡夺女王的权力、将之当作生孩子的家畜一般对待,这种行为你又打算如何辩解?”
“奇狼丸虽然是勇猛的将军,但也只不过是个被旧思想束缚的老爷子罢了。那个老头完全没看到问题的本质。只要部族的实权掌握在女王的手里,改革什么的就不可能。我发动革命,并非是为了我自己的部族。”
“那是为了什么?为了满足你那丑恶的权力欲吗?”
“是为了超越部族之类渺小的范畴,是为了我们所有的同胞。”
“为了同胞?说得真好听啊。把自己的士兵当成炮灰,眼都不眨一下的,不正是你吗?”
“刚才我也说过,所有这些都是战术的一环。不能获胜,一切都没有意义。只要取得最终的胜利,一切牺牲便都有了价值。”
觉咋舌不已。
“果然还是伶牙俐齿得很。不过真遗憾。不能获胜,一切都没意义——可惜你败了。”
“是啊。我罪该万死的地方,就在这一点上。明明有救世主这张绝对的王牌,却中了极其单纯的诡计,失去了一切。”
野狐丸颓然垂下头去。
“历史本来可以改变的……解放所有同胞的宏大梦想破灭了。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恐怕再也不会有了吧。”
“早季,走吧。再和这家伙废话下去,纯粹是浪费时间。”
“等一下。”我拉住转身要走的觉。
“野狐丸。”
“我的名字叫斯奎拉。”
“好吧,斯奎拉。有件事情要你去做。对于被你杀害的所有人,你要发自内心地向他们谢罪。”
“没问题。”野狐丸……斯奎拉语气里带着讥讽,“只要你们先谢罪。向那些被你们毫无内疚地杀害的、像碾碎虫豸一般杀害的我们的全体同胞谢罪。”
审判,一言以蔽之,是一幕荒诞的闹剧。
野狐丸的罪状,每宣布一条,全体观众(恐怕在幸存的小町居民当中,除了重病和重伤者之外,全都出席了吧)便发出经久不息的怒吼。
担任公诉方的女士姓木元(以前是富子女士的部下),看到观众的情绪已经被充分煽动起来,便转向锁在被告席上的野狐丸。
“那么,野狐丸,现在给你辩护的机会。”
“我的名字叫斯奎拉!”斯奎拉叫道。
观众中顿时响起强烈的不满声。
“你这野兽胆大包天,竟敢否定町上赐予你的珍贵的名字?”
“我们即便是野兽,也不是你们的奴隶!”
这句话将观众的怒火引至最高潮。泄漏出的咒力把临时法庭都包裹在让人头痛的紧张空气中。然而野狐丸似乎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没有半分怯懦的模样。
“不是野兽,你是什么东西?”
斯奎拉慢慢扫视法庭一圈。刹那之间,它的视线似乎和我的撞上,让我吃了一惊。
“我们是人!”
刹那间,观众鸦雀无声。随后猛然爆发出哄堂大笑。笑声持续不断,木元女士也只有苦笑不已。终于,当法庭再度安静下来的时候,斯奎拉抢在木元女士的前面继续叫喊。
“你们随便笑就是了。邪恶不会永远荣光!就算我今天死了,总有一天,必定会有我的后继者出现!那个时候,就是宣告你们的邪恶暴政终结的时候!”
法庭陷入巨大的混乱。许多观众的额头爆起了青筋,开始大叫着要把斯奎拉当场大卸八块。
“请安静。各位,请安静!”
木元女士努力维持场内的秩序。
“请听我说!请听我说!现在杀它太便宜它了!让它就这么死掉,实在太轻太轻,对吧?请各位好好想想这个恶魔做过的事情。为了一时痛快就把它杀掉,这样好吗?我要求判处这个怪物接受无间地狱的刑罚!”
观众中发出一片欢呼喝彩声。
我悄悄离开了法庭,觉也跟着我出来了。
“怎么了?对那东西来说,这是当然的报应吧?”
“这……”
“你想说什么?你的父母,我的家人,还有小町里那么多人……数都数不过来吧?大家都被那东西害死了,不是吗?”
“嗯。可是,残酷的报复又有什么意义呢?早点剥夺它的生命就是了。”
“那样大家不会满意的。你听听,那些声音。”
观众的狂热呼声经久不息,恐怕好几里外都能听见。那声音慢慢变成了打着拍子的“无间”、“地狱”的叫喊声。
“我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
我喃喃自语。
经过大约半天的审判,依照公诉方的要求,斯奎拉被判处无间地狱之刑。那是从全身的神经细胞不断向大脑传送极限的痛苦信息,同时以咒力随时修复损伤,不容许受刑者通过死亡或者发狂的方式逃脱的终极惩罚。
斯奎拉将会在这种状态下生不如死地活下去吧。
富子女士的话在记忆中复苏。那是她立下的誓言:必定要让它尝尽任何生物都没尝过的痛苦,一点点磨尽它的性命。
那份约定,如今变成了现实。
但是,残留在我心里的,只有无底的空虚。
(1) 北欧神话的一连串巨大劫难,无数神祇死亡,世界沉入水底。——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