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阿狼与牲口
1
阿狼谈到很多事情。偶尔他会起身把误闯到大路上的牲口唤回草地,还有一回,他赶着牲口往西走了约莫半哩,来到一条小溪旁。杰克问他住在哪里,阿狼只含糊地用手指指北方。他说,他和家人一起住。几分钟后,杰克探听阿狼家中的具体细节,阿狼的表情略带诧异,回答杰克他没有妻子也没有小孩──这一两年,他还暂时不想进去那个「色色的月亮」。不过从他脸上那「色色的」单纯笑容看得出,阿狼也期待有天能进去那个「色色的月亮」。
「可是你说你跟家人一起住。」
「哦,家人!他们啊!嗷呜!」阿狼大笑,「对呀!他们!我们全部住在一起。我们要一起照顾牲口啊,你知道吧。她的牲口。」
「女王的?」
「对呀。祝她永远、永远不死。」说完阿狼微微向前弯身,同时伸出右手贴着额头,滑稽地行礼。
又多问几个问题后,杰克觉得脑袋里一团团疑云慢慢消散了……最起码,他感到自己多了解了一些。阿狼是个光棍(虽然这说法也不完全正确,但勉强过得去),他口中的「家」是个规模庞大的家族──事实上,指的就是一整个狼族。尽管他们四处游牧,但对女王永远忠心不二。他们游牧的范围是外岗以东,「定居地」以西之间的一大片旷野。而阿狼所谓的「定居地」,指的似乎是东边那些城镇与村落。
绝大多数情况下,狼族(不是「狼群」──有一次杰克用了这说法,阿狼笑到眼角渗出泪水)是团结一致、可靠的劳动者。他们的体魄远近驰名,他们的勇气无与伦比。有一部分狼族已经移居东部,进入定居地,成为士兵、守卫,甚至女王的贴身护卫。阿狼对杰克解释,狼族一生只有两件最重要的事:女王和家族。狼族大部分成员为女王效劳的方式就像阿狼一样──照顾牲口。
既像牛又像羊的牲口是魔域最主要的肉食来源,从它们身上还能取得油脂和织布原料,并能提炼灯油(阿狼没有直接告诉杰克这件事,是杰克从阿狼的谈话中推论出来的)。每一只牲口都属于女王,而自远古以来,狼族世世代代都肩负着照管牲口的责任。那是他们的使命。听到这里,杰克不禁联想起北美大草原上,印第安人与水牛的共生关系……就在白人侵入那块领土,破坏那份平衡之前。这比喻虽说有些突兀,但很有说服力。
「看哪,雄狮将在羔羊身旁躺下,而狼族与绵牛相守。」杰克微笑着,喃喃自语。他仰躺在地上,双手枕在脑后,体内充满最平静轻松的美妙感受。
「你说什么呀,杰克?」
「没事。」他说,「阿狼,满月的时候,你真的会变成大野狼吗?」
「当然会呀!」阿狼回答。他满脸诧异,彷佛刚才杰克问的是「阿狼,你撇完大条后,会记得把裤子穿起来吗?」这种蠢问题。
「陌生人不会变身,对不对?菲尔好像跟我说过。」
「那,呃,那牲口呢?」杰克说,「你变身的时候,它们──」
「噢,我们变身的时候不会接近牲口。」阿狼严肃地说,「噢,杰森哪,绝对不会!不然我们会把它们吃掉,你不知道吗?而且阿狼如果吃掉自己照顾的牲口,就得被处死。《好农经》上面说的。嗷呜!嗷呜!月圆的时候我们有该去的地方。牲口也有。它们很笨,不过看到大月亮的时候也会晓得该去别的地方。嗷呜!它们最好要知道,上帝教训它们!」
「可是你们吃肉,不是吗?」杰克问。
「你满肚子问题,跟你爸爸一样。」阿狼说,「嗷呜!我不介意。对呀,我们吃肉。我们当然吃肉呀。我们是狼族呀,不是吗?」
「假如不吃那些牲口,那你们要吃什么?」
「我们吃得很好。」阿狼简略回答,之后便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正如同魔域里的一切,阿狼也是个难解的神秘──一个既迷人又恐怖的谜。
阿狼认识杰克的父亲和摩根‧史洛特-加龙省──最起码,他不止一次见过他们两人的分身───这事实在谜团外又加上一圈光晕,却无法完全定义阿狼的神秘。阿狼告诉杰克的每件事都引出更多问题,然而大多数问题都是阿狼无法──或不愿──回答的。关于菲利普‧索特雷与奥列斯造访魔域的故事,就是个例子。
第一次遇见他们时,阿狼还在「度小月」,并与母亲和两个「胞妹」住在一起。他们两人显然只是路过,就像此时的杰克一样,只不过他们是朝东走,而非往西(阿狼说:「老实跟你说,你是我头一个遇见这么靠近西边、而且还要继续往西走的人。」)。
他们曾是和善的访客,两人都是。只不过后来出了点状况……奥列斯搞出来的状况。那是在杰克父亲的合伙人「在这个世界里占了一个位置」之后发生的事。阿狼一而再、再而三向杰克提起这点──只不过这时他口中的人比较像是史洛特-加龙省,披着奥列斯外衣的摩根‧史洛特-加龙省。阿狼还说,摩根偷走了他其中一个胞妹(「知道是他把妹妹带走之后,我妈妈一整个月都在咬自己的手和脚指头。」阿狼用一种单纯陈述事实的语气告诉杰克。),而且他不时会「带走」狼族。阿狼脸上带着迷信与敬畏的神色,他压低声音告诉杰克,有些被带走的狼族还跟着「瘸腿的人」到了另一个世界,去了「陌生人的地方」,那个人甚至教他们吃掉自己的牲口。
「那对你们来说是很糟糕的事,对不对?」杰克问。
「他们都会下地狱。」阿狼简短地回答。
起初,杰克误以为阿狼指的是绑架──就像说到妹妹被偷走的情形,他以为「带走」是魔域里用来表示绑架的动词。后来才慢慢了解,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除非,阿狼无意间竟展露了诗人的天赋,拿「带走」这个词来比喻摩根劫持狼族里某些成员的心智。杰克现在觉得,阿狼真正的意思,是指有些狼族成员抛弃了亘古以来对王室的忠诚,转而投效摩根……摩根‧史洛特-加龙省,与奥列斯的摩根。
这番谈话自然而然使他想起艾雷。
吃掉牲口的狼族都必须处死。
他也想起坐在绿色车里那两个问路的男人,他们递给小杰克一颗巧克力牛奶糖,想要借机将他拉进车里。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变了。
他们都会下地狱。
他给自己在这世界里占了一个位置。
直到这一刻前,杰克感受到的只是安全和愉悦:他很高兴回到魔域,虽然天气略带凉意,不过比起俄亥俄州西部那种晦暗凛冽的寒冷可是天壤之别;而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原野,有高大友善的阿狼相伴,也让杰克感到安全。
他在这世界里占了一个位置。
杰克向阿狼打听爸爸的事──他在魔域里的名字是菲利普‧索特雷──阿狼却只是摇摇头。他是个非常好的大好人,而且是个有「分身」的人──因此毫无疑义是个陌生人──然而这些似乎就是阿狼全部所知。阿狼说,「分身」有点像是人类的胞兄弟,可是详情他也不太清楚,不敢多作解释。阿狼也描述不了菲利普‧索特雷──因为他记不得了。只剩下味道还有印象。他告诉杰克,他只知道,尽管两个陌生人看起来都很好心,其实只有菲尔‧索耶是真正的好心肠。有一次他还带了礼物送给阿狼和他的同胞兄妹。阿狼收到的就是那件连身吊带裤,衣服送他的时候就跟它在原来的世界里同一个样子,没有改变。
「我一天到晚穿着。」阿狼说,「穿了差不多五年,我妈妈想把它丢了,她说它都被我穿破了!她说我长太大,穿不下了!嗷呜!她说那个只是破布跟很多破布接在一起。可是我不想丢掉它呀。后来,她跟一个要去外岗做生意的人买了一些布。我不知道她付了多少钱,嗷呜!我老实跟你说哦,杰克,我根本不敢问多少钱。她把布染成蓝色,帮我做了六件新的,原来你爸爸送我的那件,现在我拿来垫着睡觉。嗷呜!嗷呜!在我的心中,那是最棒的枕头。」阿狼笑得如此开朗──又如此感伤──杰克感动得牵起他的手。这是往昔的杰克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未尝有过的举动,如今看来却像是他的损失了。他很乐意握住阿狼温暖、强壮的双手。
「我很高兴你喜欢我爸爸,阿狼!」他说。
「我喜欢!喜欢呀!嗷呜!嗷呜!」
就在那时,地狱之门在两人面前敞开了。
2
阿狼停止说话,他四下环顾,面有惧色。
「阿狼?怎么──」
「嘘,嘘,嘘!」
杰克也听见了。阿狼灵敏的耳朵率先察觉到蹊跷,不过声音一下就变大了,杰克心想,要不了多久,就连聋子都听见了。牲口东张西望,紧张地挤成一团,开始朝声音的反方向移动。这情形感觉起来像是有人为了在广播剧中制造音效,拿起一条床单从中央缓缓撕开,偏偏音量失控不断提高,直到杰克认为自己即将被逼到抓狂。
阿狼跳起来,惊惶不知所措。撕裂布匹的恼人声响持续上扬,牧群的惊叫也越来越大声。有些牲口往溪边退回去,杰克望向那方向,正巧目睹一头绵牛笨拙地踩空,溅起一道水花。它是被其他牲口推挤跌倒的。跌倒的绵牛「叭」地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这时另一头绵牛绊倒在它身上,紧接着也被其他缓慢撤退的牲口踩进溪水里。小溪对岸地势潮湿低缓,软糊的河床上遍布绿色芦苇,首先抵达对岸的牲口立刻被纠缠在沼泽般的岸边。
「啊,你们这些什么都不会的笨畜牲!」阿狼大声咆哮,冲下小丘,赶往第一头绵牛失足的地点。跌倒的绵牛奄奄一息地抽搐着,似乎在做死前的最后挣扎。
「阿狼!」杰克大叫,然而阿狼听不见他的叫喊。笼罩在刺耳的撕裂声中,杰克连自己的声音都快听不见了。他稍微往右,望向溪流这边,不觉惊愕地屏住呼吸。天空出现异状。离地三呎高的半空中,有一块地方激烈涌动着,似乎想替自己扯开一条裂缝。隔着这片扭曲的天空,杰克还能看见西方路,但那景象模糊,光线歪折,彷佛隔着焚化炉摇曳的热气看见的光景。
有东西正把天空扯开,就像扯开一道伤口──有东西要过来了──从我的世界吗?噢,杰森哪,我过来的时候,也是这种情况吗?然而,即便在惊慌失措中,杰克心底仍然知道,实情并非如此。
究竟是谁会用这种粗暴的手段登堂入室,杰克心中有个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他拔腿往山丘下狂奔。
3
裂帛似的噪音持续着。阿狼跪在溪水中,试图搀起第二头跌倒的绵牛。先前那头已变成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软绵绵地漂向下游。
「起来!上帝处罚你,快起来!嗷呜!」
阿狼使尽全力拍打推动落水的绵牛,绵牛团团转着退向他身边,阿狼拦腰抱住它,用力往上提起。
「嗷呜!此时此刻!」阿狼大吼。他的衣袖撑裂开,令杰克联想起电视上因为受到伽玛射线感染而变身绿巨人浩克的戴维‧班纳。阿狼踉跄着站起身,水花四溅,他的双眼射出橘色光芒,蓝色吊带裤被溪水浸湿成黑色。阿狼如同抱着一只巨大宠物般,将绵牛兜在胸前,绵牛的口鼻淌出水沫,翻白的眼珠直瞪天顶。
「阿狼!」杰克尖叫,「摩根来了!摩──」
「我的牲口!」阿狼吼回去,「嗷呜!嗷呜!上帝安排给我的牲口!杰克!不要──」
他的话被震耳欲聋的雷声吞没,而撼动天地的雷声一时间掩盖了裂帛声的单调频率。杰克几乎跟阿狼惊惶失措的牲口一样思绪纷乱,他仰头张望,平静无波的天际清澈澄蓝,只有数哩外的远方安详地飘着几朵蓬松的白云。
雷声将阿狼的牲口吓得六神无主,它们亟欲逃跑,偏偏绵牛是种愚笨的生物,许多绵牛竟开始倒退着逆向撤离。它们在混乱中彼此推挤,被绊倒的牲口在水底下翻滚挣扎。杰克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声凄惨的哀叫。阿狼大吼一声,放下原来要救的绵牛,气急败坏地涉水走向泥泞的对岸。
才走到一半,好几头绵牛撞上他,将他卷入水中,水面溅起细小的白色水珠,四处飞射。杰克发现阿狼身陷险境,慌乱逃窜的牲口踩过阿狼,将他围困在水中。
杰克跳进溪里,原本干净的溪水已搅动成滚滚泥浆,他竭力在湍流中保持平衡,一步步往前推进。一头绵牛双眼发狂般地乱转,尖叫着冲过杰克身边,差点将他撞倒。溪水泼上杰克的脸,他急忙将眼里的污水抹去。
而今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撕裂的巨响:唧唧唧唧──
快救阿狼。别管摩根了,现在没空理他。阿狼有危险了。
阿狼全身湿透,他的脸在水面载浮载沉,这时三头绵牛压过去,杰克看见只剩他毛茸茸的手在水面挥舞。杰克继续向前跋涉,推开挤在周围的牲口,它们有些仍能行走,有些已沉入水里,在杰克脚边挣扎滚动。
「杰克!」一声叫喊穿透裂帛噪音。那是杰克认得的声音。摩根叔叔的声音。
「杰克!」
天边又传来一声巨响,滞闷的雷声彷佛沉重的大炮,隆隆滚过天际。
杰克气喘吁吁,湿漉的头发刺进眼睛,他回头一望……视线所至,竟是俄亥俄州刘易斯堡附近,70号州际公路上的休息站。画面犹如隔着一片做工粗劣、充满气泡的玻璃……但他确实看见了。透过天上那条歪曲的裂缝,杰克看见,左边是公厕的砖墙边缘,右边则传来雪佛兰小货车的声音。这怪异的景象飘浮在离地三呎高的半空中,不过五分钟前,杰克和阿狼还在那下方的草地上惬意地谈天。而裂缝正中央有张脸,宛如电影里的临时演员,正追随海军上将拜德①远征南极,那是摩根‧史洛特-加龙省的脸。他涨红的肥脸因愤怒而扭曲。愤怒,还有些别的什么。胜利感?没错,杰克相信那是得意的神色。
①Admiral Byrd,全名Richard Evelyn Byrd, Jr.(1888─1957),是美国极地探险家,也是史上第一个驾机飞过南北两极之人。
他站在溪流中央,溪水深及大腿,逃窜的牲口在他左右擦撞。牲口惊叫着,瞪着天上的裂缝,那道裂缝已不再是虚幻的影像,而是真实存在的实体。杰克目瞪口呆。
他找到我了,我的天啊,他找到我了。
「总算让我找到了,你这小杂碎!」摩根朝他大吼。他的叫喊宛如闷雷远远传来,从另一个现实世界跨越到这个现实世界,感觉像是听着一个男人关在电话亭里怒吼。「是时候让你见识我的厉害了!等着瞧吧!」
摩根向前移动,他的脸宛如松软的胶质,涟漪波动。杰克还看见他手中握着一个银色的小东西,用条链子挂在脖子上。
摩根‧史洛特-加龙省挤过两个宇宙间的缝隙而来时,杰克呆立着,全身瘫痪,望着他像狼人一样逐渐变身,从地产掮客、投机者、有时还是好莱坞经纪人的摩根‧史洛特-加龙省,变化成觊觎垂死女王宝座的奥列斯的摩根。他肥软的双下巴渐渐消瘦,涨红的气色也完全褪尽。他的头发向前抽长,一寸寸覆盖他的秃顶,彷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替他的头皮上色。史洛特-加龙省的分身有一头黑色长发,虽然在颈后扎成一束马尾,大部分仍四处披散,随风翻飞,不知怎地,竟像是尸体的枯发。
史洛特-加龙省的羽绒大衣一阵颤抖,有一瞬间消失于无形,重新浮现时,则变成一件乌黑的连帽斗篷。
摩根‧史洛特-加龙省的麂皮鞋变成高过膝盖的深色长筒皮靴,皮靴上端往下折,其中一只靴口露出一支握柄,看样子似乎是把匕首。
至于他手中的银色小东西,则变成一支小令牌,顶端嘶嘶吐出蓝色火焰。
那是电击棒。噢,天啊,那是──
「杰克!」这叫声微弱,充满漱口似的水声。
杰克蹒跚地在溪水中蜿蜒前进,一头绵牛的尸体自侧面浮起,朝杰克漂来,他勉强闪过,看见阿狼的头又沉入水中,双手挥动着。杰克尽力避开牲口的阻碍,往阿狼的方向赶去。有头绵牛撞上他的臀部,杰克向前扑倒,呛了口水。他连忙站起来,又呛又咳,一手在上衣里摸索,担心魔汁被溪水冲走,幸好还在。
「小杂碎!转过来看着我!臭小鬼!」
没空理你了,摩根,不好意思,因为我现在正忙着不让阿狼的牲口把我挤到水里淹死,然后才有时间担心自己会不会被你手上那根放电的棍子烧焦。我──
蓝色火焰嘶嘶作响,划出一道弧线,越过杰克的肩膀──犹如一道致命的电光彩虹。它击中对岸一头困在湿地里的绵牛,那不幸的动物旋即爆裂,活像吞下一颗炸弹。血肉横飞,星星点点的血珠与尸体残块飞向空中,转眼如雨水在杰克周围落下。
「转过来看着我,小鬼!」
杰克觉得这句话彷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他的脸,想强迫他转过头去。
阿狼再次挣扎着爬起来,一头湿发披黏在脸上,活像英国牧羊犬,茫然的双眼隔着头发往外张望。他摇摇晃晃咳嗽着,显然已分不清方向。
「阿狼!」杰克大叫,然而又一声巨雷横扫天际,淹没他的叫喊。
阿狼弯下腰,吐出一滩混着泥浆的溪水,一转眼,又一头惊慌失措的绵牛撞上他,将他推入水中。
完了,杰克绝望地想,都完了,他走了,肯定救不回来了,算了吧,自己赶紧逃命──
「杰森!」奥列斯的摩根高声咆哮,杰克突然明白,这句话并不是魔域中人平常惊讶时惯用的口头禅──摩根是在叫他,他在叫杰克的名字。只不过在魔域里他不叫杰克;在这里,他叫杰森。
可是女王的儿子还是婴儿时就死了,已经不在人世了,他──
又一道炙热充沛的电流飞射过来,这次差点削落杰克的头发。闪电再次击中对岸,这回让一头绵牛凭空蒸发了。不对,杰克发现,不完全是这样。绵牛的四条腿还在,陷在泥泞中,像四根摇摇晃晃的柱子。他望着那四条腿,它们虚软地朝四个不同的方向缓缓倒下。
「转过来看着我,你这天杀的杂碎!」
我们在水里啊,为什么他不直接把闪电击向水中?他何不一口气解决掉我、阿狼和所有牲口?
接着他回想起小学五年级的科学课程。一旦电流进入水中,会往所有方向流动……甚至流回发电的源头。
阿狼模糊的脸孔在水面下漂动,将这些杂念挤出杰克的脑袋。阿狼还活着,不过他的身体被一头绵牛踩住了,那绵牛看来平安无事,只不过吓得动弹不得。阿狼的手可怜无力地挥着,直到杰克终于到他身边,他一只手软绵绵地垂下,漂在水上,像睡莲一样。
杰克不敢稍事喘息,他重心放低,用左肩撞开踩在阿狼身上的绵牛,就像冒险故事里的男孩杰克‧阿姆斯特朗②那样。
②Jack Armstrong,是一九三三至一九五一年间美国一出以青少年为对象的冒险故事广播剧「All American Boy」中的主角。
假如这是头正常大小的乳牛,而非缩小版的魔域绵牛,杰克也许无法在湍急的逆流中推动它。所幸它体形很小,杰克撞上它后,自己浮了起来,绵牛「叭」地大叫一声,跌坐水里,接着便爬起来,冲向河岸。杰克抓住阿狼的双手,使尽吃奶的力气将他拉起来。
阿狼的身体不由自主立了起来,像吸饱水的树干,他半闭的眼神涣散,水从他的耳朵和口鼻流出,嘴唇已经发紫。
杰克抱着阿狼站在水中,像一对试着在泳池里跳华尔兹的醉汉,这时两道闪电同时击发,分别射向杰克和阿狼左右两侧。彼岸又有一头绵牛被炸得四处飞散,凌空掠过的牛头仍在哀号。电光烈焰在湿地上蛇行奔窜,照亮了芦苇丛,直抵原野上的小丘,小丘上的草地燃烧起来。
「阿狼!」杰克大喊,「阿狼!我的天啊!」
「唔,」阿狼呻吟了一阵,接着将带着泥巴的温水呕在杰克肩头。「恶恶恶恶恶……」
这时摩根已经站在对岸,披着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瘦骨嶙峋,帽檐在他苍白犹如吸血鬼的脸上压出一圈黑影,这景象竟有股阴气森森冉;情调。杰克甚至还有空想到,魔域的力量就连在那惹人厌的摩根叔叔身上也会发生效用,让他的外貌变得好看多了。进了魔域,摩根就不再是那个体重过重、随时会高血压病发、坏水满腹的龌龊模样;在这里,他的下巴变得尖瘦,脸部肌肉勾勒出的线条甚至有几分英挺。他举起手中那看起来像玩具魔杖的令牌,向前一指,蓝色焰光划破天际。
「轮到你了!还有你的蠢朋友!」摩根大吼。他两片薄唇咧开,露出胜利的笑容,凹陷的黄牙顿时扼杀了才刚在杰克脑中产生的英俊形象。
阿狼尖叫着,在杰克疼痛的双臂中疯狂扭动,他狠狠瞪着摩根,双眼绽放愤恨与恐惧的橘色光芒。
「你是魔鬼!」阿狼尖叫,「你是魔鬼!你偷走我妹妹!我的胞妹!嗷呜!嗷呜!你!恶魔!」
杰克从上衣抽出酒瓶,魔汁只剩一口了。他无法单用一只手搀扶阿狼,阿狼似乎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站稳,眼看他就快滑出杰克的臂弯。无所谓了。反正也没办法把他带回另一个世界……可以吗?
「你!恶魔!」阿狼边哭边喊,他濡湿的脸不断往下滑。他的吊带裤漂在水面,鼓出一个大气泡。
草原与牲口被火焰吞噬的气味。
雷电交加,炸出火光。
这次的闪电劈得更近了,杰克感觉似乎连鼻毛都烧焦卷曲了。
「好啊!你们两个,一起死吧!」摩根咆哮着,「我要让你们知道妨碍我的下场!碍眼的小杂碎!我要烧死你们两个!下地狱去吧!」
「阿狼,撑着点!」杰克大喊。他放弃继续支撑阿狼的体重,改而抓住他的手,死命握紧。
「紧紧跟着我,听见了吗?」
「嗷呜!」
他仰头将魔汁一饮而尽,那冰寒腐臭的味道最后一次骚扰他的口腔。酒瓶已经空了。吞下的那一刻,他听见摩根的闪电击中酒瓶后瓶身粉碎的声响,不过那声音很模糊……还有电流的嘶嘶声……摩根暴怒的狂吼。
杰克感觉自己背朝下,坠入一个洞穴中。可能是个墓穴吧。接着阿狼的手用力掐了他的手,他忍不住咕哝。那种从半空中左飘右移、垂直往下坠落的感觉慢慢退去……不久,阳光也渐渐隐没,变成美国心脏地带伤感灰紫的十月微光。寒冷的雨水打在杰克脸上,恍惚之间他意识到自己站在水中,水温远比数秒前更冰冷。不远处,他又听见大货车熟悉的呼啸,奔驰在州际公路上……只不过,这声音似乎是从正上方传来。
不可能吧,他心想,但是,真的不可能吗?一时间「不可能」这三个字的边线彷佛突然有了弹性;一阵头晕目眩,他觉得自己飞了起来。迷糊之间,杰克彷佛看到背上扎着帆布翅膀的魔域飞人,驾着货车飞翔在天空中。
回来了,他对自己说,我又回来了,同样的日子、同样的公路。
他打了个喷嚏。同样的感冒症状。不过有两件事情不一样了。
这里不是休息站。他们在公路的高架桥下方,站在深及大腿的冰冷溪水中。
阿狼和他在一起。这是另一个改变。还有,阿狼正大惊失色地尖叫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