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伊丽莎白耳中嗡嗡作响,一团灰尘呛得她不能呼吸。当她的视线恢复清晰,只见大师站在她的面前。
「这是怎样?」他问。
她恐惧的吶喊出口后变成低沉的嘓嘓声。她纵身远离他,在满地的书和破损的书架间手忙脚乱地爬行。由于被吓到半盲,她花了比正常来说更久的时间才意识到,除了被几根非常不具魔力的木屑刺到肉里之外,自己基本上没有大碍。他并没有对她施咒。她爬行的速度变慢了,然后完全停下来。她扭过头看。
并且僵住了。
魔法师单膝跪地,两手交握搁在另一边膝盖上。火光在他苍白而棱角分明的五官上游移。她试着移开视线,却办不到。随着她的心脏用力撞向肋骨,她纳闷他是不是用了魔法来锁住她的目光,还是她纯粹太害怕而不敢不看。他的五官全都透着邪恶,从那对拱起的黑眉毛到带着嘲讽意味的弯曲嘴唇。
「妳有受伤吗?」他终于问道。
她一语不发。
「妳不会说话吗?」
要是她不回答,他或许会伤害她以刺激她做出反应。她尽了全力,设法发出另一个嘓嘓声。他的眼中闪着逗趣的光芒。
「有人警告过我,我会在乡下看到一些怪事。」他说。「不过我承认,我没料到会在书架间发现野生图书馆员。」
除了她能够看见的部分之外,伊丽莎白对自己的外观只有最模糊的概念。她的指甲染着墨渍,长袍上有一缕缕的灰尘。她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想起来要梳头是什么时候的事,栗棕色头发纠结成一条一条地翘在头上。她的精神很谨慎地提振了一点点。如果她够脏够丑,他或许会觉得不值得把时间或魔法用在她身上。
「我也没料到会被你发现。」她听到自己说,然后惊恐地用手掩住嘴。
「原来妳会说话,只是宁可不要跟我说话?」看她点头,他扬起眉。「很明智的预防措施。毕竟我们魔法师都恶劣得要命。在野地里游走,偷偷掳走少女来进行我们邪恶的仪式……」
伊丽莎白没时间反应,因为就在此时有人敲门。「大师,还好吗?我们听到一声巨响。」
那个低沉而粗哑的嗓音是芬奇守护员。伊丽莎白紧张地向后退,防御性地握住自己的手腕。等芬奇发现她擅闯禁区──擅闯禁区外加跟大师说话──他根本不会用鞭子,他会用木棍把她打到奄奄一息。那些红肿很多天都不会消掉。
大师的目光在她身上逗留了一会儿,带有评估的意味,然后才转向门。「好得很。」他回答。
「如果方便的话,我希望在馆长准备好带我去地窖之前,都不要有人来打扰我。这是魔法师事务,私密事务。」
「是的,大师。」芬奇的答复听起来很勉强,不过他的脚步声从门边移开了。
伊丽莎白为时已晚地醒悟到自己的愚蠢。她刚才应该大声呼喊芬奇才对。她能想到大师可能出于哪些理由而想私下与她独处,与之相较,被木棍打一顿只是小意思。
「好了。」他转向她。「我想我该清理这一团混乱,以免有人怪到我头上,这表示妳得让一让。」他将膝上交握的双手分开,朝她伸出一手。他的手指长而细,像音乐家的手指。
她盯着他的手,好像他是拿着一把匕首瞄准她的胸膛。
「快啊。」他有点不耐烦了。「我不会把妳变成一只蝾螈的。」
「你可以这么做?」她小声说。「真的?」
「当然。」他眼中浮现一抹恶意的光。「但我只在星期二把女孩变成蝾螈,妳很幸运,今天是星期三,我在这一天会喝一杯孤儿的血当晚餐。」
他看起来一本正经。他似乎没注意到她穿着长袍,这表示她是实习生,因而她势必是个孤儿。
她一心想分散他的注意力,于是握住他的手。她并没有忘记凯翠莹交办的任务。当他拉她起身时,她假装一个踉跄,手指按进他那头黑银相间的头发。他诧异地看着她眨了眨眼。他几乎和她一样高,他们的脸几乎相触。他张开嘴彷佛要说话,却没发出声音。
她的呼吸变快了。他露出那副讶异的表情,看起来比较不像跟恶魔交易的魔法师,而更像个平凡的青年。他的头发很柔软,质地如丝。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注意到这种事。她匆促地收回自己的手,向后退开。
令她气馁的是,他咧嘴一笑。「别在意。」他安慰她,并抚顺被拨乱的头发。「年轻女士们还对我更不得体的部位伸出咸猪手过呢,我明白这股冲动可能令人难以抗拒。」
他没有等着看她的反应,便转身去研究残骸。考虑了一会儿之后,他抬起一手,讲了一串语词,让她耳内嗡嗡作响,脑袋像里外翻转。她在晕眩中意识到他说的是以诺语。这跟她听过的任何语言都完全不同,她感觉好像应该认得出那些词汇,可是当她试着复诵的瞬间,那些音节又会从脑海中流掉,只留下彻底的、纯然的寂静,就像一声轰天雷之后的空气。
她的听力恢复时,她听见纸张摩挲的低语声。掉在地上的那迭魔法书开始微微动了起来。它们一本接一本升上空中,在回旋的翠绿色光芒中浮到魔法师伸长的手前方。它们旋转、翻面、挪移,按照字母顺序自我排列,而在它们后方,倒塌的书架发出吃力的嘎吱声自己立了起来。破损的隔板密合,恢复完整:魔法书飞回它们原本的位置,少数几个不甘愿的脱队者在最后一刻交换位置。
魔法,她心想。原来魔法看起来就是这样。然后,她还来不及阻止自己便心想:好漂亮喔。
她绝对不敢开口说出这种想法,这种意见已经趋近于背叛她对大图书馆立下的誓言。但她内心有一部分想反抗那种概念,好像为了当一个好实习生,她就该闭上眼睛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守护员要怎么防守他们不了解的东西?面对邪恶绝对比躲避它、什么都没学到要来得强吧!
整理干净的书架上仍有一些翠绿色光点在舞动。她走向前去摸魔法书,感觉魔法滑过她的皮肤,明亮而酥麻,彷佛她把手浸入一桶香槟。她很意外,这种感觉并不痛。她的身体没有什么变化──她的手没有变色,或是像洋李干一样皱缩。
然而她抬头看时,发现魔法师正盯着她,好像她长出第二个头。显然他预期她会很害怕。
「怎么没有味道?」她胆子大了,开口问道。
他一时间似乎愣住了。「没有什么?」
「那种味道──像烧焦金属的味道。那是法术,对不对?」
「啊。」他的黑色眉毛之间出现一条纹路。也许她越界了。不过接着他就继续说:「不完全是。它有时候会伴随法术出现,如果咒语力量够强大的话。严格说来,那并不是魔法的气味,而是一种反应,当异界──也就是恶魔居住的世界──的物质与我们世界的物质接触──」
「像是化学反应?」伊丽莎白问。
现在他看她的眼神更古怪了。「对,正是如此。」
「它有名称吗?」
「我们称它为空灵燃烧。可是妳是怎么──」
另一声敲门声打断他。「松恩大师,我们准备好带你过去了。」馆长在门外说。
「好。」他回答。「好,我──等我一下。」
他回头瞥向伊丽莎白,彷佛半是预期她会趁他别过头去的瞬间,像海市蜃楼一样消失无踪。他淡色的眼睛深深地盯住她,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可能做些别的事。说一句道别的话,或是施一道魔咒来惩罚她的无礼。她挺起肩膀,准备迎接最坏的事。
这时他的脸上掠过一道阴霾,他的眼神变得封闭。他脚跟一转,一语不发便朝门口走去。这是最终的提醒,表明他是大师,而她只是卑微的实习图书馆员,完全不值得他注意。
她喘不过气地溜回书架后头,一只手倏地伸出来抓住她的手。
「伊丽莎白,妳简直疯了!」凯翠莹用气音说,她彷佛从黑暗中凭空冒出来。「我不敢相信妳碰了他。从头到尾我都蓄势待发,准备随时跳出来用魔法书K他。怎么样?结果如何?」
她因为愉快的心情而精神亢奋。她露出微笑,然后基于某种原因笑出声来。「没有尖耳朵。」她喘着气说。「他的耳朵完全正常。」
阅览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凯翠莹迅速蒙住伊丽莎白的嘴以阻绝她的笑声。真是千钧一发──馆长就在门外,她看起来一如往常地严肃,披垂的红发在深蓝色制服的映衬下,像熔化的红铜一样充满光泽。她回头看了房间一眼,然后停顿;她的目光搜寻一番,接着准确地找到伊丽莎白,透过书架盯住她的眼睛。伊丽莎白全身僵硬,但馆长什么也没说,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拉扯脸颊上的疤。然后门咔嗒关上,她和大师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