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太疯狂了!那女孩什么也没做。你明知道她是无辜的──」
「这我可不知道,哈葛洛夫师傅。」芬奇守护员说:「『眼之书』送抵夏莫萧的时候,只有两个人经手过,而现在,其中一人已经死了。你倒是告诉我,那个邪物脱逃时,史奎文纳为什么没在床上睡觉?」
哈葛洛夫发出不可置信、倒抽一口气的笑声。「你难道真的在暗示这件事与史奎文纳有关?她破坏了一本级别八的魔法书?太荒谬了。她究竟有什么理由要做出这种事来?」
「我们发现她离开床铺、擅闯禁区,还持有馆长的剑。」
「老天在上,馆长在遗嘱中把剑留给她!现在它属于史奎文纳了──」
伊丽莎白的眼皮轻轻颤动。她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盖着一条刺刺痒痒的薄毯。不,不是床,是帆布床。她的脚趾很冷,脚从床尾凸出去。她面向的石墙不是她房间的墙壁,而芬奇和哈葛洛夫的争执也完全说不通。
「馆长钥匙环上的钥匙不见了!」芬奇低吼。「我们在地窖入口处找到它们。有人拿走它们。史奎文纳是唯一在场的人。图书馆晚上已锁好──外人是进不来的。」
「我相信还有别的解释。」她从未听过哈葛洛夫用这么沮丧的语气说话,即使是在书虱事件后。她在半梦半醒之间,想象他如同在课堂上一样比手画脚,有老人斑的细瘦双手在空中挥舞,像是在指挥管弦乐团。
「我们必须调查。」他说。「跟史奎文纳谈谈,运用逻辑来理解昨夜发生什么事。」
「我已经送一份报告到魔法会了。有一本无价的魔法书遭到摧毁。那些魔法师会想知道谁该负责。他们会从她那里得到真相,不论用什么方法。」
接下来是一段长长的沉默。「拜托,请你重新考虑。」哈葛洛夫的嗓音听起来有点模糊,好像他移动到较远处,在威逼下倒退三步。「馆长信任史奎文纳,甚至爱她。我们都知道她不是感情用事的人,这势必代表重要意义。」
「确实,这让我知道馆长爱错了人,而这错误害死了她。你可以退下了,哈葛洛夫。」
「芬奇守护员──」
「是馆长。」芬奇纠正他,说:「如果你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哈葛洛夫,我绝对可以帮你找个新职位。」
芬奇为什么自称馆长?
伊丽莎白努力清醒过来时,记忆涌回她的脑海。灰烬、钟声、守护员举着剑围住她,芬奇从人群中出来揪住她的手臂。他把她拖下楼梯,丢进这间牢房。她还记得在火把光芒的映照下,他那张有痘疤的脸被愤怒扭曲。她也想起他转身离开时,他脸颊上闪着湿湿的水光。
她立刻后悔醒过来了。她身体每一寸都又酸又痛。她手臂和背上的瘀青阵阵胀痛,每当吸气时,她的肋骨就会刺向肺脏。但是比疼痛更糟的是紧接而来的醒悟。
他把发生的事怪在我头上。她并没有预期被奉为英雄──但这个?而如果他现在是馆长……
她咬着脸颊内侧的肉,逼自己坐起身。她把粗糙的毛毯摀在胸前,发现自己仍穿着睡袍,睡袍沾了墨水而结成硬块,还染着自己的血渍。她环顾周围,没见到哈葛洛夫的人影,不过芬奇站在牢房的铁栏杆外头。他凝视着走廊另一端,五官布满生硬的线条。他身后墙上有一支烧得很旺的火把,将他充满恫吓意味的长影子投进牢房。她费力地想弄懂昨晚最后的记忆是怎么回事。他的脸为什么是湿的?当时并没有下雨啊……
她突然醒悟到真相。「你爱馆长。」她开口说出来。
她的嗓音只是微弱的刮擦声,但芬奇蓦地转身,好像她朝他骂脏话。「闭嘴!女孩。」
「拜托。」她锲而不舍。「我也爱她啊。你一定要听我解释。」话语滚滚流出,像是她内在的水坝被冲破了。「昨天晚上有别人放出『眼之书』,我下楼,然后……」
她开始结结巴巴地讲起来龙去脉。而芬奇的手默默伸向他的剑柄。他用力握紧皮革护套,直到它发出唧唧的磨擦声。伊丽莎白嗫嚅地停下来。
「总是在编故事。」他说。他的眼睛在火光中像黑色甲虫闪闪发亮。「总是在惹麻烦。妳违反那么多规定,还期望我相信妳?」
「我说的是实话。」她说。用全心希望他看出她诚实的表情。「你不能把我送去魔法师那里,犯下这起案件的人就是一个魔法师。」
「请妳告诉我,明知道魔法书会被摧毁,魔法师为何要放它自由?那些咒语现在都佚失了,没有机会找回来了,所有魔法师都因为这损失而减弱了力量。」
他说得对,魔法师没有理由这么做。但她知道自己的感觉是真的,只要他肯相信她……
「昨天晚上不太对劲。」她冲口而出,突然想起一件事。「除了馆长之外,没有任何守护员在巡逻。我在走廊上没看到任何人。那是咒语的作用──一定是。你可以检查排班纪录,问问守护员,一定有别人也注意到了。」
「谎言,谎言,满口谎言!」他得意地朝牢房外的地上吐了口口水。
伊丽莎白被惊恐的情绪攫住。她感觉自己误闯一片黑森林,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迷路了,而且绝不可能找到方向。芬奇永远都不会相信她的,因为他就是不想相信她。她的罪行是他所收过最棒的礼物。馆长选择爱伊丽莎白,而不是他,他终于有机会为此惩罚她了。
「妳真是白痴。」他说。「我一向这么认为。艾琳娜始终不相信我,非说妳有潜力。但我知道根本不值得供妳吃供妳住,打从妳还是个肥胖的小婴儿、让整座图书馆都充满妳难听的哭声起,我就知道了。」
艾琳娜。这是馆长的名字吗?伊丽莎白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就已经死了。
「我说的是实话。」她小声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脸刺刺痒痒的,因难堪而发烫。「我在图书馆里闻到法术的气味,像烧焦金属的气味。空灵燃烧。我发誓。」
他的嘴唇扬起,露出一抹冷笑。「而妳怎么会知道那种气味?」
「我──春天的时候,当──」她截断自己的话头,感觉想吐。如果她解释自己曾偷溜进阅览室并与一位大师交谈,只会让事情更糟。她垂下眼帘摇摇头。「我就是知道。」她无力地说。
「想当然,是在魔法书里读到的。」他咆哮。「妳不该读魔法书,结果妳满脑子都是恶魔的话语。女孩,妳在跟恶魔合作吗?妳是不是开始涉猎法术了──所以才会知道?」
她在床上退缩,直到背部撞上墙壁。「不是!」她叫道。他怎么能如此诬蔑她?她就像他一样立下了誓言。要是她尝试法术而违背誓言,她将永远当不了守护员,永远不被允许再踏入任何一间大图书馆。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他转开身,取下墙上的火把。「我对魔法会处理叛徒的手段有所耳闻,他们的审问方式比刑求还可怕。当他们料理完妳之后,女孩,妳连给图书馆扫地的能力都没有了。」火光开始远离,将他的影子也一并带走。
伊丽莎白手忙脚乱地推开毛毯,跌跌撞撞地赶到牢房门边,抓着铁栏杆。「别再叫我女孩!」她朝他的背影喊道:「我是个实习生!」
可怕的停顿。「哦?妳是吗?」芬奇问道,他的语气很恶劣,别具深意。
他的火把一颠一颠地离开了,将她留在黑暗中。她慢吞吞地伸手摸向脖子上的钥匙,自从三年半前馆长把它交给她,她就没有取下来过,结果她只摸到空气。
那里空无一物。
伊丽莎白的日子糊成了一片,大图书馆的地牢位于很深的地底,远离任何一丝阳光,而且她孤单一人。她躺在帆布床上,听着老鼠与书虱沙沙的脚步声,很庆幸有牠们陪伴。若是没有牠们,令人窒息的厚重寂静会笼罩她的牢房,用各种诡异的想象来折磨她。
芬奇没有再来找她,哈葛洛夫师傅也没有来。每隔一段固定时间,火把光芒会涌入走廊。有个守护员会来把放有食物的托盘从牢房门底下推进来。偶尔他会打开门锁,把角落里的便桶换新。做这件事的总是同一位守护员。起初几回她试着向他求情,但他不肯听。他看她的眼神足以证明他相信芬奇守护员──馆长──告诉他的任何说法。
亦即我是个叛徒,她心想,还有杀人凶手。
绝望令她无法思考,悲伤像永无休止的潮水不停拍打她。她从未猜想过馆长是爱她的。绝对不至于爱到把屠魔者留给她,那是她最珍视的物品。伊丽莎白真希望能带着这项认知回到从前,以不同的方式做每件事。
她终于能证明馆长一直都对她有信心。却来得太迟,而且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随着日子一天天悄悄流逝,她的眼泪也干了,她着魔般地在脑中爬梳那场攻击事件,试着拼凑出究竟发生什么事。她很难想象馆长会被杀个措手不及。但所有证据都指向有个魔法师偷袭了她。他偷了她的钥匙,下到地窖,然后放出「眼之书」。没有人碍他的事,因为他用了咒语来──做什么?将整座图书馆剩下的人都困在施了魔咒的睡眠中。
「眼之书」告诉她其他人都睡着时她却醒着,就是这个意思。平时凯翠莹是个浅眠的人,结果被人用力摇了一下都没醒。与此同时,魔法师需要馆长一人醒着,才能取得她的钥匙……
可是一开始他是怎么进到图书馆的?图书馆所有的锁都是用纯铁做的,不可能用魔法打开。
那不重要,他就是找到方法了。而现在伊丽莎白将被交给魔法师们,他们任何一人都可能是那个破坏者,等着找机会收拾掉残留的祸患。在魔法会等待她的不是正义,只有死亡。
她笑了──诡异而难听的声音,几乎认不出是自己发出来的。守护员刚走过来送她的餐食,他警觉地看她一眼,并且将托盘推入门底下。他认为我疯了。随着黑暗回到她的牢房,像水漫过将沉之船的甲板那样从囚室四角向内渗入,她好奇他的想法是否也没错。感觉起来疯掉的是整个世界,不是她──可是如果只有她一个人这么想,她还真能自称是理智的吗?
每次借着火把光线瞄到她手臂上的瘀青,可看出已从深紫色褪到呈现病态的、斑驳的黄色。上头的世界已过了一星期。她的日常作息始终不变,直到有一天,在吊门吱嘎升起,发出铁与石头相互磨擦的声音后,两双靴子的脚步声回音沿着走廊传来,而不是只有一双靴子。
伊丽莎白知道这代表什么:魔法师终于来抓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