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光线和噪音猛烈袭向伊丽莎白。她紧闭眼睛抵御强光,守护员押着她通过走廊时,咚咚的靴子顿地声让她耳聋。芬奇把她的一边肩膀抓得好紧,她的骨头都互相磨擦了。在地底下待了这么久,她感觉不太像人类,而更像一只被老鹰的爪子扯出洞穴的小动物,恐惧又畏缩,每个声响都让她困惑。不合身的洋装勒住她的肋骨,裙襬在她小腿边飘动,穿了好几年舒适的长袍,这样的衣服感觉很陌生。这势必是他们所能找到最长的洋装了,然而对她的个子来说仍然足足短了六吋。
附近有个熟悉的嗓音在呼唤她。「凯翠莹!」她高声响应,声音因久未使用而沙哑。她狂乱地左顾右盼,直到凯翠莹进入视线,她正费力地想从两名守护员之间挤过来。她有黑眼圈,快散掉的发辫里东一撮西一撮地竖着乱发。
伊丽莎白的胸口收紧了。「妳不该来这里。」她哑声说。
「我想去看妳,但守护员不让我进去。」凯翠莹喘着气说,好像根本没听见她说的话。有个守护员伸出手臂挡在她面前,试着把她逼退,但她从手臂底下钻过来,继续追着跑。「后来我安排了声东击西之计──我们把史提芬打扮成资深图书馆员,让他不穿裤子在档案库里跑来跑去──但有一个守护员还是不肯离开岗位,而我没办法偷偷越过他。」
即使害怕得脑袋发晕,伊丽莎白还是哽咽地笑出来。
「我们并没有打算放弃。」凯翠莹坚持地说道:「再过几天,我就会想出办法把妳救出来。我发誓。」
「我知道。」伊丽莎白说。她朝凯翠莹的手伸出手,但就在这一刻,芬奇把她推向门。她们的指尖擦过彼此,然后守护员就把她俩拉开,她有种可怕的感觉,这是她和凯翠莹此生最后碰触对方的机会。
「我──我会回来的!」伊丽莎白扭回头喊道。她并不认为这是真的。「我会写信。」她也几乎确定自己没办法写信。「凯翠莹,」芬奇把她推出门外时她说:「凯翠莹,请不要忘了我。」
「我不会的。妳也不要忘了我。伊丽莎白──」
门砰然关闭。伊丽莎白脚步踉跄,眨着眼想去除眼前的光点,她站在庭院里。满天都是饱含水气的秋云,但自然光仍然像铁锤敲击铁砧一样,一下一下地敲着她的脑袋。等她的眼睛适应了光线,她发现自己刚才走出的门,正是她和馆长把「眼之书」带进图书馆时走的门,门上那一行刻字,现在更像是一种控诉。
为什么我活下来了,馆长却没有?
一只蹄子刮过碎石,将她的注意力引开。有两匹巨大的黑马挺立在伊丽莎白面前,咬着牠们的马勒,而牠们身后有一辆四轮大马车在等待。马车车窗内挂着翠绿色窗帘,车身的木材刻着精细的交缠荆棘图案。工匠特别费心将荆棘描绘得栩栩如生,她从站的位置就几乎能感觉到被它们残酷的尖端刺伤。
一道阴影掠过庭院。风势变强了,将零散的落叶撒向地面,发出干燥的沙沙声。她情急地环顾四周,直到目光停在庭院中许多雕像的其中之一上:那是一尊高大的大理石天使,它将一把剑紧握着按在胸前。藤蔓沿着它的长袍往上爬,形成天然的攀抓点。她凭经验知道,只要她不介意磨破膝盖,她能够在几秒钟内爬上顶端。运气好的话,在魔法师逮到她之前,她已经沿着屋顶跑掉了。她深吸一口气,拔腿狂奔,靴子溅得碎石往四面八方喷出。
一缕燃烧金属的气味灼痛她的肺,接着空气里充斥着石头裂开、崩碎的声音。她在雕像面前急急煞住脚步,它开始动了。
它睁开毫无特色的眼睛并抬起头,大理石与大理石相互磨擦。它带着安详的表情,从剑鞘里抽出宝剑,并在庭院上空展开双翼。当翅膀上的羽毛一根根展开,在阳光下几乎呈现透明状,它的飞翼边缘有翠绿色的光点在舞动。接着宝剑往下垂,直接指着伊丽莎白。天使平静的面容向下凝视着她,不露出任何慈悲。
她踉跄后退,却发现整座庭院都活过来了。她头顶壁龛里那些戴着兜帽的男人都把笼罩在阴影中的脸转朝向她。滴水嘴兽伸了伸懒腰,在屋顶边缘试磨爪子。就连门上那两个手持卷轴的天使也低头看她,它们的目光冷酷而不带有一丝同情。
伊丽莎白把一声尖叫硬吞下去,这下她明白芬奇为什么没有费事绑住她的手了,在魔法师面前是逃不了的。
她再退一步,然后再一步,直到有个影子落在她身上:一个人影。她没听见他下马车。冰霜沿着她的血管蔓延,将她冻在原地。
「伊丽莎白‧史奎文纳。」影子的主人说:「我叫纳森尼尔‧松恩,我是来护送妳去铜桥市接受讯问的。我不建议妳试着逃跑,那只会向大臣证明妳有罪。」
她蓦地转身。是他。翠绿色斗篷在他脚跟旁飘扬,风吹乱了他有一绺银发的黑发。他的灰眼珠如她记忆中一般浅色而锐利,但就算他也认得她,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他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挖苦的笑容。
她退后一步。当然了。他一定就是真凶。不然的话,堂堂大师为什么要来做这么低贱的工作?要是她根本到不了铜桥市,他罪行唯一的目击证人在路上就遇到意外而消失,对犯人来说绝对再方便不过了。
「妳很怕我。」他观察道。
她全身掠过一阵颤栗,但她坚守阵地。只要她别透露出自己对他起疑,她就有希望存活得够久,能够逃走。「你是个魔法师。」她哑声说,觉得这足以回答他了。然后,为了引开他的注意力,她问道:「大臣是谁?」
他瞇起眼睛。「如果妳想装笨,妳最好装得像一点。」
「我没有在装。」她的指甲抠进掌心。「大臣是谁?」
「这名号对妳真的没有任何意义?」
她摇头。他凑近去看她,浅色的眼珠搜寻着她的脸孔。她等着某种事发生:用来逼她招供的剧痛,或是某种异物感侵入她的思绪搜索真相。他身后的雕像把头靠在一起,彷佛在讨论她的命运。她甚至听到它们低语,发出土壤和石头的磨擦声。过了好一会儿工夫,但魔法师只是吁出一声没有笑意的笑声,然后抽回身体。如释重负的感觉袭向她全身。
「艾许夸夫特大臣在王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是魔法会的现任领导人。」他停顿了一下。「妳总该知道魔法会是什么吧?」
「是魔法师的政府组织,而我要被带去那里。」如果你没有先杀了我的话。她只穿着绽了线且太短的洋装,从未像此刻感到如此毫无防备。「去铜桥市要走三天。」她突然心生一计,大胆说道:「我什么都没带。」
大师──纳森尼尔──瞥向门。「啊,对,我差点忘了。等一下。」他低下头,喃喃念咒,以诺语接触空气时嘶嘶作响。有如油脂溅到热炉子上。
伊丽莎白很紧张,不确定他打算做什么。她做好最坏的打算,差点没听见从上方传来的奇怪咻咻声。她身旁的地上出现一块阴影,而且迅速变大。她往旁边跳开,同时有个颇大的物体从天而降。咚的一声落在碎石地上。
那物体是她自己的行李箱。她张口结舌地看着纳森尼尔,然后冲向行李箱并扳开弹簧锁。里头装着几件她满十三岁后就没再穿过的洋装,折得整整齐齐的。还有她鲜少使用的梳子、睡衣、长袜。没有实习生的长袍,不过反正她也没期待会有。随着咒语消散,一层翠绿色光芒笼罩行李箱内的东西。
「妳为什么这样看我?」他问。
「你用了恶魔的咒语来打包我的长袜!」
他扬起一眉。「妳说得对,那听起来不像个称职的邪恶魔法师会做的事。下一次,我不会帮妳折好了。」
她没有机会再深入翻掘行李箱内的东西,而又不引起怀疑。她原本希望有机会自己去拿行李。她很怀疑纳森尼尔有没有在行李箱里装了任何她能自卫的东西,绝对没有装屠魔者,但也许会有什么派得上用场的东西。她晚点再私下仔细检查。
她站起身,一时间脑部血液不足。她突然感到晕眩,脚踉跄了一下。地牢让她变虚弱。
一只手扶住她的手肘。「站稳了,小姐。」她身旁有个轻柔的嗓音说。
她转头,看到有个仆人站在那里扶着她,意识到这势必是马车夫了,不过不知怎的,她到现在才看见他。他是个年轻男子,身穿老派的男仆制服,头发一丝不苟地用粉染白。他看起来与纳森尼尔年龄相仿,身材单薄且个子颇矮──没有凯翠莹那么矮,但仍然比伊丽莎白矮得多。就其他各方面而言,他异常地令人过目即忘。
多么不起眼的一个人啊,她心想,然后皱起眉头。她从未认为任何人不起眼,这句评语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这个仆人有点奇怪。即使她努力尝试,她似乎仍无法描述他的其他特征,甚至包括他眼睛的颜色,尽管她就站在离他不到一条手臂的距离。
「不好意思,」他用耳语般的客气嗓音说:「让我来拿妳的行李箱好吗?」
她呆呆地点头。他弯腰去提她的行李箱时,她伸出手,觉得自己应该要帮忙。他好瘦,看起来很可能会弄伤自己。
「别担心赛拉斯。」纳森尼尔说。「他实际上比看起来要强壮。」他的语气带有在说圈内人才懂的笑话的意味。
纳森尼尔是在取笑他吗?她打量仆人的表情看他是否不舒服,却发现没这回事。他反而挂着淡淡的微笑。纳森尼尔的笑容充满恶意,这男孩的笑容则有如圣人。伊丽莎白纳闷自己怎么现在才注意到他长得多么俊美,几乎有股仙气,好像他是用冰霜或雪花石膏塑造出来的,而不是血肉之躯。她从未见过如此美貌之人,根本不知道人可以长得这么美。光是看着他,她的喉咙里就像出现一个肿块,难以言语。
仆人彷佛察觉她的注意,抬头迎视她的目光。她一口气卡在喉间,差点尖叫出声。
他的眼睛是黄色的。他不是人类,他是──
这项观察像烛焰被捻熄一样蓦然消失。对,他确实是个不起眼的人,她心想,望着仆人回到她身边。
「小姐,我扶妳上马车好吗?」他问。
她点点头,握住他戴着手套的手。她信任他,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奇怪,她敢发誓──发誓刚才有什么……
「纳森尼尔对你很恶毒吗?」她压低音量问。她无法想象担任魔法师的仆人是什么感觉,每日每夜都被迫目睹一些邪恶的事。
「不会啊,小姐,从来不会。是这样的,我对他来说不可或缺。」他协助她登上台阶时,把嗓音压得更低。「妳势必听说过魔法师拿他们的性命跟恶魔交易,换取它们的力量吧?」
伊丽莎白皱眉,但她还来不及搞懂仆人这话是什么意思,纳森尼尔就开口了。
「史奎文纳小姐,找个舒适的位置,我们有很长的路要走呢。我们愈快出发,我就能愈快回去用我恶毒的黑魔法凌虐寡妇以及激怒老人家。」
她不需要更多的鼓励了,立刻一个箭步钻进马车。马车内部跟外表一样华丽,满是深绿色丝绒和光滑亮泽的木工。她从未搭过四轮大马车,最近似的体验是坐在一辆运货马车的后侧沿着马路去夏莫萧,膝上还抱着一只鸡。
她把身体往角落里塞,抬起双腿卡进那个位置,等着纳森尼尔跟着进来。他是会坐在她旁边,还是对面?也许他在杀了她之前,打算拿她来取乐一番。马车因某人的体重往下一沉时,她全身紧绷。但车门关上了,把她一个人留在里头,口干舌燥。
马蹄哒哒响,马车摇晃了一下开始前进。为了让自己不再注意胃里不安翻腾的感觉,她将窗帘拉开。纳森尼尔的咒语效力正渐渐从外头的庭院消退。她看到天使将宝剑插回剑鞘,并恢复原本的姿势,闭上眼睛彷佛睡着了似的。滴水嘴兽打了个呵欠,眨眨眼,将脸埋到尾巴底下。举目所及,每张脸都沉静下来,翅膀也收折起来;戴着兜帽的男人转回头,交握双手默默祷告。
当最后一尊雕像静止不动,将庭院恢复成无生命的石头,好像它的居民从未移动、从未说话、从未睁开大理石眼睛,她才吁出憋住的气。
庭院从窗外滑过,栅门被抛在他们身后。他们经过果园并开始加速时,模糊的交谈声透过隔板传了进来。伊丽莎白仔细看了一下窗户,然后悄悄拉开窗闩,希望能偷听到有用的信息。纳森尼尔的嗓音乘着一缕新鲜空气飘进来。
「我真心希望你别再在公开场合提起恶魔的事了。」他说。
仆人用轻柔的嗓音回答。在哒哒的马蹄声中,柔和得几乎听不见。「我忍不住嘛,少爷。这是我的本性。」
「唉,你的本性让我很头痛。」
「我诚心诚意地道歉。你要我改变吗?」
「现在不要。」纳森尼尔说:「你会吓到马,而且老实说,我完全不知道要怎么驾马车。」
伊丽莎白皱起眉头。吓到马?他在说什么?
「少爷,你真的应该学着自己做一些事。」仆人回答。「譬如说,如果你能自己打领巾就很有用,或难得一回在穿斗篷的时候让对的一面朝外──」
「好啦、好啦,我知道。总之在那女孩面前试着表现得正常一点。让她发现可不成。」纳森尼尔停顿一下。「那扇窗户开着吗?」
她迅速抽身,同时一道绿光绕在窗闩上,迫使窗户关闭,截断他们的对话声。她晚点可以再试一次,但她怀疑在剩余的旅程中,那个窗闩都会牢牢地卡住。
她偷听到的那一小部分已让她满心恐惧。听起来那个仆人是纳森尼尔的共犯,共谋要杀害她。在马车停下来过夜之前,她必须想出一个计划。想计划一向是凯翠莹的强项,不是她的。但如果她逃亡失败,她就会死;如果她死了,她将永远无法让杀死馆长的凶手接受正义的制裁。
她急于寻求灵感,再度望向窗外,却只看到一幅她不认得的景象:山坡上有绵羊在吃草,周围是森林。她搜寻后发现大图书馆在树木后方,嵌在拼布般的农田之间,它阴森的高塔耸立在乡间景色上空,周围缭绕着一圈圈的灰云。
她这辈子都是从那些高塔中向外眺望,幻想着遥远的未来。她势必也曾凝视着这一条路,以鸟的视角理解这片地貌,而现在在地面上却觉得它怪异而陌生。
她将额头抵在玻璃上,将喉咙中的痛楚往回吞。她从不曾离夏莫萧这么远。幻想了这么久,她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经验这世界,竟是以囚犯的身分,以她所珍视的一切的叛徒的身分,实在是残酷到难以想象的事。
马车绕过路上的一个弯道,夏莫萧的屋顶消失在山丘后头。树木很快将他们包围,大图书馆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