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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马车经过一幢幢高大堂皇的灰石住宅,它们紧密毗连,有如书架上的书。房屋窗前长形花盆中盛放着灿烂的毛地黄和致命的颠茄,屋子前方有锻铁围篱,由雕像和滴水嘴兽看守;当马车经过时,它们转头看着马车。房屋前门上方的山形墙上刻着纹章图案。许多屋宅显然都已有几世纪历史,其优雅的立面笼罩着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富贵气。

  她看着一个女人下马车,耳上珠宝闪闪发亮。有个小孩子为她开门,伊丽莎白猜想他是女人的儿子,结果女人用高高在上的态度把她的购物包裹递给他。在门关上之前,她看到男孩的眼睛在光线下呈现橘色。不是男孩──是恶魔。

  「这整个住宅区都住着魔法师吗?」她问纳森尼尔。她的胃像一窝蛇一样扭动。那个破坏者可能住在任何一栋房子里,搞不好现在正在监视她。

  「几乎没有例外。」他回答,望着另一侧的车窗外。「这一区叫铁杉公园。魔法师喜欢保有隐私──我们的恶魔有点像待洗的脏衣服,不是什么秘密,却是我们生活中鲜少让一般人见到的一面,也是我们希望一般人不要太过关注的部分。妳大概看得出来,这附近住着很多血统古老的家族。他们的魔法世系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就像我家一样。」

  好奇心突破她的戒备。「我以为所有魔法师都出身古老家族。这不是从家族得来的吗?」

  「我想若从魔法是一种继承的角度来看,确实是这样没错。」纳森尼尔瞥了她一眼。「或者应该说,恶魔是代代相传的。高等恶魔只能被知道它以诺语名字的人召唤,而家族成员会将这些名字像传家宝似地一代一代传下去。不过偶尔会有不具魔法背景的业余人士从某个冷僻的文本中翻掘出知名恶魔的名字,而设法召唤它。他们必须让恶魔在家族里待上二、三十年,那些古老的家族才会开始把他们当一回事。」

  业余人士和罪犯。词典就是这么称呼召唤低等恶魔的人,例如召唤魔鬼。真正的魔法师不会自眨身分到这种地步。

  除非他们想消除证人,并且把谋杀罪推给别人。

  伊丽莎白不安地思索着这件事,同时他们经过一座公园,公园内有许多古老的橡树和曲折的碎石路,接着又经过一片都市林地,让她觉得彷佛回到黑瓦德的外缘。马车弯进一条左右各有一座大理石基座的车道,基座上摆着一对石头狮鹫,它们甩着尾巴、晒着长满青苔的翅膀。最后,树篱后终于有一栋建筑映入眼帘,它让人看到的第一眼是红铜材质的穹顶上一抹闪光。

  「噢。」她轻声说,把脸贴向车窗。「是一座宫殿!」

  她感觉纳森尼尔在看她。他开口时,听起来异常不情愿要纠正她。「不,只是艾许夸夫特庄园而已。」

  但他们正逐渐靠近的那栋建筑可不能用「只是」来形容,它是被丰富花园环绕的巨大白色豪宅。那由塔楼、穹顶和精致飞檐构成的屋顶轮廓,简直就像一座微型城市的天际线,房屋侧面有一间玻璃屋顶的温室,阳光映照其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车道环绕房屋正前方的一座大型喷泉,当他们逐渐靠近,她看出喷泉的水是自己升起来的,喷洒出不断改变形状的漩涡:先是形成一群像芭蕾舞者跃入空中的透明少女,她们融合成一个旋转天体仪,接着它又裂开来,变成一对人立的骏马,牠们的鬃毛将水滴甩在车道上。其中几滴水溅到马车车窗,沾附在玻璃上,像钻石一样闪闪发亮。

  「赛拉斯还说我用魔法用得太奢侈呢。」纳森尼尔嘟囔。

  他们接近庄园时,伊丽莎白努力不要继续目瞪口呆。一群人分散站在车道周围,不过就她所能判断的,他们并不是魔法师,甚至也不是仆人。他们都穿着棕色花呢外套,手臂底下夹着笔记本,一再拿出怀表察看,好像很赶时间似的。他们听见马车声,便露出热切而饥渴的表情抬头张望,像是狗儿等着晚餐桌上丢下一些食物碎屑。

  「这些人是谁啊?」伊丽莎白不安地问。「看起来好像是在等我们。」

  纳森尼尔滑到她那一侧的马车向外看,然后骂了句脏话。「艾许夸夫特大臣放记者进到他的私人土地了,我看是躲不掉他们了。拿出勇气吧,史奎文纳,很快就会结束的。」

  赛拉斯打开车门,音浪立刻涌入马车。没人多看赛拉斯一眼,他们的焦点集中在跨下马车的伊丽莎白身上,互相推挤想找到靠近人群前方的有利位置。

  「史奎文纳小姐!」「能否请妳拨点时间──」「我是《铜桥调查者报》的费沃山先生──」「请看这里,史奎文纳小姐!」「史奎文纳小姐,能告诉我们妳身高多少吗?」

  「哈啰。」她困惑地说。每个男人看起来都大同小异。她以前从未看过这么多八字胡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很抱歉──我也不知道。」自从上次凯翠莹帮她量过身高后,她又长高了不少。

  「妳真的在夏莫萧打败一只级别八的邪物吗?」其中一个男人问道,同时已经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

  「对,是真的。」

  「完全靠妳一个人?」

  她点点头。那男人的眼珠几乎从头上蹦出来,因此她和蔼地补上一句。「嗯,我有一把剑。」

  另一名穿着花呢外套的记者趁着空档插进来。「我注意到妳花了不少时间与松恩大师独处,他表明他的心意了吗?」

  「我真希望他表明。」伊丽莎白说。「他半数时候讲的话都没头没脑的。知道他的心意会很有帮助。」

  纳森尼尔发出一个噎到的声音。「她不是那个意思,」他向所有人保证,并勾住伊丽莎白的手臂。「是这样,她是个野生图书馆员──由书虱养大,非常悲惨……」他拽着她脱离人群,登上庄园的前门台阶。

  双扇门上雕刻着一只巴洛克风的狮鹫,门前站着一名身穿金色仆人制服的男仆。伊丽莎白带着疑虑打量他,但他眼睛颜色并不奇怪,也不像赛拉斯在施行影响力时会让她的思绪转弯。他是个人类,不是恶魔。

  「大臣马上就到。」他说。纳森尼尔发出呻吟。

  「怎样?」她问。

  「艾许夸夫特喜欢盛大登场,他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爱现鬼。媒体简直爱死他了。」

  伊丽莎白觉得纳森尼尔抱怨别人盛大登场有点虚伪,毕竟他自己还不是搭着雕满荆棘的马车来到夏莫萧,还让庭院里每尊雕像都活过来,并使至少一尊雕像挥舞宝剑。不过她决定不说出这番意见,因为她刚嗅到一丝空灵燃烧的气味。

  她踉跄后退,同时面前的空气中有一丝金光在参差不齐地移动,像是一片布料上出现撕破的裂口。庄园的双扇门波动、变形,然后一个男人将一片空气推向旁边并跨出来,让人瞄到他身后是温暖光线的书房。伊丽莎白眨了眨眼,试着弄明白她看到了什么。感觉好像这个世界变成涂绘在布幕上的布景,而那另一个房间就是布幕后的空间。那男人──大臣──松手放开空气,或布幕,或不管那是什么,于是那一小片书房就在他身后密合起来。现实恢复正常,与它被打破的速度一样快。

  艾许夸夫特大臣满面笑容,向热烈鼓掌的记者们鞠躬。尽管他年纪大到能当伊丽莎白的父亲了,他仍不容否认地相当英俊。他那无比耀眼的笑容带出眼周的笑纹,使他看起来调皮又善良,浓密而亮泽的金发没有夹杂一丝白发。他在珍珠白的西装外穿着一件金色披风,西装内搭配金色刺繍背心。

  「见到你真好,纳森尼尔。」他说。「而妳一定就是史奎文纳小姐了。我是魔法大臣欧比隆‧艾许夸夫特,很荣幸认识妳。」

  他牵起她的手吻了一下。所有话语都像一群受惊的鸽子从伊丽莎白脑中飞走。从来没有人吻过她,即使是吻她的手。艾许夸夫特再度站直身体时,她看到尽管他的右眼是湛蓝色的,左眼却是闪亮的深红色,像红宝石一样会反射光线。她想起赛拉斯告诉她的事,猜想这只红眼睛便是他的恶魔记号。

  「史奎文纳小姐,我为妳昨晚遭遇的危险致歉。我压根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魔鬼在街头乱窜──不过这不能当作借口,总之我们没能在妳受到魔法会保护的时候,确保妳的安全。」

  「你的意思应该是在我受到魔法会拘留的时候吧?」她问。

  有几个记者倒抽一口气,伊丽莎白僵住了,感觉心头一阵慌乱。

  不过艾许夸夫特看起来没生气,反而对她露出懊悔的笑容。「不──妳说得对。魔法会犯了个错,而我装作没事只会惹人不快。妳现在都还好吗?」

  他的关心让她有点不知所措。「我……」

  「妳经历了一番可怕的磨难,被扣上妳未犯下的罪名、被监禁、被恶魔攻击,当然还有失去妳的馆长艾琳娜。她是个了不起的女性,我在几年前有幸与她见过面。」

  突然间,伊丽莎白的眼睛被未曾落下的泪水刺痛。「我很好。」她说。绷紧肩膀,用意志力逼眼泪收回去。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提出她有权利为馆长之死哀悼,而不是指控她该为这件事负责。艾许夸夫特甚至知道馆长的名字。「我只希望杀害她的人能被逮捕。」

  「是的。」他表情肃穆地望着她。「是的,我明白。失陪一下……」他转向记者群。「我召开这场记者会是为了做一段简短的宣告。有鉴于昨晚的事件,以及重新审视夏莫萧正式报告中某些矛盾之处,伊丽莎白‧史奎文纳小姐现在已不再是我们调查程序中的嫌犯。」伊丽莎白怵然一惊。「魔法会反倒要为她在夏莫萧的英勇行为表扬她,她的行动拯救了无数性命。失去一本级别八的魔法书对奥斯特米尔魔法界来说很严重,但史奎文纳小姐在危急情况下做了眼前可行的最好选择,而且她的表现够得上最高标准。我将亲自写一封推荐信给学院,建议导师们等她实习期满,考虑让她接受守护员训练。」

  伊丽莎白身体晃了晃。一只手稳住她,出乎意料地轻轻碰触她肩膀之间。纳森尼尔站在她身旁,眼睛直视前方。

  「你们也知道,」艾许夸夫特再说:「所有大图书馆都是由我的祖先柯尼留斯所建造的,因此我致力于将破坏者绳之以法,远不止出于职业上的考虑……」

  伊丽莎白发现自己没办法再把那些话听进去了。她的心脏感觉变得太大,塞不进肋骨内的空间。她试着维持挺立,急于表现出配得上大臣赞美的模样,但私底下,很可耻的是,另一部分的她只想躲起来。她从不知道「希望」可以让人这么痛,好像血液涌回已经坏死的四肢。

  事后,当记者们散去,她很庆幸艾许夸夫特把纳森尼尔带到一旁找他单独谈话。她研究着门上的狮鹫图案,假装在一辆辆马车车轮轧过碎石的嘎吱声中,她听不见他们对话的只字词组。

  「在你走之前,」艾许夸夫特压低音量说:「我想谢谢你为史奎文纳小姐做的事。」他停顿了一下。「啊,原来如此。你没告诉她,是吧?」

  纳森尼尔的回应含糊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要是她能看见他们的表情就好了。那个男仆拎着她的行李箱经过,她为他让路。当她再抬头时,纳森尼尔已不见了。她着急地左顾右盼,看到他快步走向马车,翠绿色斗篷在脚跟边飘扬。

  「纳森尼尔!」她在他开始爬进马车时喊道。他听到她的嗓音时畏缩了一下,然后他偏过脸来等待着。

  「你打算不告而别啊?」她说。

  「再见,史奎文纳。」他马上说,没有看着她。「这段时间很愉快,除了妳咬我那一次之外。试着别撞倒大臣家的任何书架吧。」

  伊丽莎白胸中有种怪异的感觉,好像有一张柔软的羊皮纸被撕破了,就撕破一点点。她也许再也见不到纳森尼尔了。她还没有摸清他的斤两,不过他们昨晚并肩作战──共同救人──这势必有其意义吧?这势必足以让他想在离开前与她握握手,或至少直视她的眼睛吧!

  她真希望自己能说出更漂亮的话来,但她什么也想不到,于是只说:「再见。」

  纳森尼尔迟疑了半晌。坐在驾驶座的赛拉斯轮流望了望他们两人,彷佛能看出她和纳森尼尔之间有什么她看不出的反应。然后纳森尼尔客套地点点头,便爬进马车关上门。赛拉斯抖振缰绳,马车开始移动。

  看来就这样了,她心想。

  她看着马车沿着车道愈变愈小,阳光闪耀地照在它涂了亮漆的车顶上,她感到一股自己也难以解释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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