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马车车窗外,夜晚像破布条一样披挂着。油腻的云层笼罩城市,被一轮满月漂白,那月亮像掉进脏水沟里的银币一样闪亮。伊丽莎白和纳森尼尔上星期乘着马车进到铜桥市时,并没有见过这一个区域,只从远处看到它在地平在线吐出一抹阴沉的工厂黑烟。这里的老旧砖造建筑都被煤灰染黑,马车车轮轧过看起来很恶心的水洼,溅起不明液体。空气中弥漫着湿黏的寒气。附近某处,有一口钟在黑暗里敲出悲伤的钟声。
她垂头丧气地弯腰坐着,无法克制地颤抖。不连续的想法像碎玻璃一样填满她的脑袋,每次马车轧过路面车辙而颠了一下,剧痛都会像长矛刺穿她的头骨,让她的视线变得一片空白。
我的名字是伊丽莎白‧史奎文纳。我来自夏莫萧。艾许夸夫特大臣是我的敌人。我必须揭发他的阴谋……
她在脑中反复念诵这些话,直到它们开始感觉是真的。她一个接一个将记忆参差的边缘拼回在一起。艾许夸夫特用在她身上的魔咒理应摧毁她的心智,让她徒留一具空壳──但它没有成功。她仍然是她自己。就连疼痛也只会发挥功用,提醒她自己还活着,还有使命在身。
车窗外快速掠过一道锯齿状的高耸金属围篱,马车开始减速了。它在一道锻铁栅门外晃了一下停住,栅门内坐落着雄伟的里德盖特医院。这间医院是长形的矩形建筑,门前的柱子与有圆顶的附属礼拜堂隐约透出古典建筑风格,不过这些花俏的装饰只是凸显了其余部分那种公家机关冷冰冰的氛围。它像是从噩梦中走出来的东西,阴森地矗立在周遭那一片邋遢和悲惨中。她本能地知道这是一个折磨人而不是治愈人的场所。这是让没人要的人。例如她,被送进去眼不见为净的地方。
警卫打开栅门放他们进去,马车慢吞吞地沿着车道爬行。伊丽莎白把脸贴在车窗上。有一群人在医院门口等他们:一个身穿浆得硬挺的围裙、身材壮硕、表情严肃的女人,两边各站一个身穿相同白色制服的男性助手。当马车再次停下,其中一个助手打开车门。雾气像打翻的粥般流入马车。
「出来吧,亲爱的。」那个护士长诱哄道。她对伊丽莎白说话的语气好像她是幼儿。「乖乖地过来,妳就能在火边吃上一顿热呼呼的美味晚餐。妳很想要那样,对吧?炖肉、面包,还有加了葡萄干的布丁──妳爱吃多少就吃多少。我是里奇护士长,我在这里会是妳的好朋友。」
伊丽莎白跌跌撞撞地下车,始终垂着眼皮。她披头散发,隔着发丝看着其中一个男人绕过她,拿着一捆附有扣环的皮带从后方接近她。她的胃猛然一倾,醒悟到那是什么东西:束缚物。不只是要固定她的手腕,也要固定她的脚踝。她很费力地强迫自己不要惊慌失措。她等到那男人几乎已碰到她,然后她迅速转身,龇出牙齿,用膝盖狠狠顶他的双腿之间。他哀鸣并缩成一团倒在地上时,她感到一阵愧疚,但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已经跑掉了,里奇护士长朝她背后大叫。
她像是被从杂木林中赶出来的鹿一样冲过医院的外场,一双长腿带着她跑得比追逐她的男人更快。稀疏的草地转变为疏于照料的花园,外围是一圈需要修剪的树篱和半枯的树木。她在一滩落叶中煞住脚步。如果她一直跑,只会在医院周围兜圈子。环绕外场的围篱高到无法攀爬,而且顶端还有带刺的金属尖顶。
但她身后的喊叫声愈来愈近了,她必须做出决定。
她的心脏顶着胸腔上壁咚咚地跳,同时她往最近的树篱底下钻去。树根和树枝刮痛她的手,腐烂花朵的恶心气味充斥她的鼻腔。她将落叶拢到身后提供额外的掩护,接着赶紧将手臂收回里头,因为有个男人的靴子快步经过,将泥土和落叶溅到她脸上。她灵机一动,舀起满手的泥土涂满全身,直到她无法分辨自己的四肢与在地上扭曲蜿蜒的粗树根之间有什么不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提灯在黑暗中上下摆动,呼唤声此起彼落。男人们往树篱里张望,用棍棒敲打植物,但她动也不动地躺着,即使有一根棍棒狠狠打了她小腿一下,她的小腿应该会瘀青。随着夜晚愈来愈冷,她的手臂上起了一点一点的鸡皮疙瘩,但她连发抖都不敢。
「够了,小伙子们。」其中一个助手终于说。「不论她躲在哪里,都像水桶里的老鼠一样被困得牢牢的。明天早上我们再来看她是否还活着,到时候我们可以拿她来找乐子。」
这令人不愉快的宣言引来一阵笑声。伊丽莎白看着他们朝着医院愈走愈远。当最后一个男人消失在建筑内后,她从树篱内爬出来,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可是她又同样快速地钻回去躲起来。
院子里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一段距离外,有个形体低低地俯向地面,在黑暗中笨重地移动。她本来以为那是另一个助手,直到她看见它在嗅闻草地。它正在追踪她从马车下来后的路径,沿着曲折的路线爬向她的藏身处。当它直起身体,它又大又圆的闪亮眼睛像镜子一样反光。
是霍布先生。他捕捉到她的气味,现在要来抓她了。
医院方向传来一扇门砰然关上的声音。伊丽莎白深吸一口气,迅速绕过树篱,背部紧贴着一棵树。有人从医院里走出来,正朝着花园这里靠近。伊丽莎白从树叶间窥视,判定这个人并不是搜索队的一员。她身穿与护士长类似的制服,但她只是个女孩,比伊丽莎白大不了多少,双手龟裂,圆脸上的表情闷闷不乐,将一个有屏蔽的提灯举在胸前。
「哈啰?」女孩轻声呼唤。「妳在吗?」
伊丽莎白瞥向另一个方向,发现霍布先生现在不再假装是人类了,直接四肢着地用爬的。伊丽莎白瞪着眼轮流看他们两人,拚了命希望女孩保持安静。但她没察觉自己身处的危险,再次朝黑暗中说话。
「我知道妳躲起来了,我是来帮妳的。」她在口袋里摸找,然后取出某个用手帕包起的团状物。「这里有面包。并不多,但我能从护士长眼皮子底下偷拿的东西也只有这样了。她说会给妳炖肉和布丁时是在说谎──她对所有来到这里的病患都这么说。」
霍布先生以跳跃方式奔跑起来,眼睛锁定那女孩。伊丽莎白从树篱边冲出来,落叶随着她的动作喷发,她抢先赶到女孩面前,抓住女孩的手腕,拽着她朝反方向跑。面包滚到地上。
「妳有没有盐?」伊丽莎白问。「或铁?」她认不得自己的嗓音。她说话时发出难听而粗哑的嘓嘓声。
「我──我不──请不要伤害我!」女孩叫道。她的重量挂在伊丽莎白的手臂上。要是她们再不跑快点,霍布先生就要追上她们了。
恐慌紧抓住伊丽莎白的胸腔。她意识到自己看起来会是什么模样:抹着泥土,长发纠结且沾满树叶,嘴唇干裂流血。难怪这女孩会害怕。「妳叫什么名字?」她问。
「茉西……」女孩结巴地说,脚步在崎岖不平的地面磕磕绊绊。
「我名叫伊丽莎白,我现在正努力救妳的命。我要让妳做一件事,做完妳就会相信我了,但妳要保证不会尖叫。」
茉西点点头,眼睛瞪得很大,充满恐惧──很可能是希望如果自己配合一点,伊丽莎白就不会伤害她。
「看妳后面。」伊丽莎白说。然后她用脏手摀住茉西的嘴,闷住她的叫声。
「那是什么啊?」伊丽莎白松手时,她哀号道:「它为什么要追我们?」
看来伊丽莎白的预感是对的。从霍布先生开始嗅闻地面并且四肢着地奔跑的那一刻起,不管艾许夸夫特在他身上施了什么幻象,都不再具有足以伪装他的说服力。「他是个恶魔,我猜他是哥布尔。这地方有出口吗?」
茉西的喉咙先是发出慌乱的细微声响,然后她才好不容易能回答。「有一道后门,给维护外场的工人们走的。往那里。」她指着。「要怎么──」
「跑快一点。」伊丽莎白严肃地说。「还有把妳的提灯给我。」
她们冲向后门时,她不敢停下脚步回头看。后门藏在一栋看起来垂头丧气、屋顶长满青苔的附属建物后头,嵌在一座常春藤蔓生的藤架底下。她们离得愈近,霍布先生咻咻的呼吸声愈是响亮地贴向她们身后。茉西在她的口袋中摸索,取出一把钥匙。她去开门时,伊丽莎白急急转身,用尽全力挥出提灯。
在两次心跳之间的空档,时间彷佛冻结了。霍布先生来到她面前,皮松肉垂的脸看起来很丑陋骇人。他的眼睛极大又极白,以致她在它们之中看到自己的小小倒影。
接着玻璃碎裂,提灯重重砸在他肩膀上。油泼出来,火焰发出一声饥渴的劈啪声,一下子便在他不合身的西装前襟烧起来。
高温灼伤伊丽莎白的皮肤,她大叫一声,丢下提灯。霍布先生踉跄后退,不解地盯着在他胸前舔舐的蓝色火焰。最后,他终于想到要脱下外套。他用笨拙的手拍熄剩下的火。
「茉西!」伊丽莎白恳求道。
「我在试了!我几乎……」茉西的钥匙刮着锁孔,她的手剧烈颤抖,一次又一次失手。与此同时,霍布先生朝她们逼近,他的外套在他身后的地上冒烟。他向前跨出一步,再一步。这时锁头咔嗒一响,栅门咔地开启,掉下一些锈屑。
伊丽莎白先将茉西推出门外,然后快速跟上去。她把栅门在背后用力推起时,却没办法关紧──它被某个有弹性的东西卡住了。是霍布先生的手。他隔着铁栏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们,同时他紫色的皮肤开始起泡冒烟。伊丽莎白将全身重量掼向栅门,肌肉绷紧跟霍布先生角力。她的靴底刮过地面。他力气太大了。
她身旁传来,声出乎意料的叫喊。一颗石头飞过空中,砸在霍布先生的指关节上,发出令人反胃的湿润碎裂声。他倏地抽回手,栅门砰然关上,发出当的一响。门闩自动卡回原位。
伊丽莎白踉跄退开,与茉西互相瞪大眼睛看了一眼,茉西显然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做了什么。霍布先生站在那儿看着她们,像是不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们安全了。」伊丽莎白小声说。「他没办法通过铁栏杆。我想,他也没聪明到能找到别的路绕过来。」
茉西没回答,她忙着发抖和大口吸气,两手用力压在大腿上。伊丽莎白看了看周围。这道栅门带她们来到一排阴郁狭窄的砖造建筑后侧的小巷弄里。建筑的窗帘都拉起,窗内没有任何灯光。
「走吧。」她握着茉西的手臂说。她拉着她离开霍布先生的视线,然后让她坐在一个倒放的板条箱上。
「他要什么?」茉西掩着嘴问。
伊丽莎白迟疑着。她可以解释一切,可以请求茉西帮她──作证指控艾许夸夫特。但谁会相信她呢?她现在明白这个世界对年轻女人并不和善,尤其当她们的行为不符合男人的喜好,并说出男人并没有准备好听到的实话。没人会听茉西的说词,就像先前没人肯听她的说词。
她蹲在那女孩面前,下定了决心。「听我说,那只恶魔要的是我,不是妳。等马车离开之后,妳就可以回去医院了。霍布先生──就是那只恶魔──不会回来找妳的。」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别人问起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妳就说我攻击妳,妳别无选择,只能帮助我逃走。说有个男人在追我们,一个打扮得像管家的人类男人。别提他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告诉他们我……我像只野生动物,说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猜艾许夸夫特并不在乎她是烂在里德盖特医院里还是饿死街头,只要他相信她的心智已遭摧毁,而他貌似尽了全力帮助受他照顾的那个歇斯底里的可怜女孩,他就会让这件事淡化沉寂,好专心进行他的计划。
「但妳救了我的命啊!」茉西抗议。
「一开始也是因为我,妳才会有生命危险的,相信我,这样做比较好。」伊丽莎白用手臂抱住自己,思考她能透露多少。「妳不会想惹上那只恶魔服侍的男人的。」她终于拿定主意。「要是他认为妳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他可是会毫不犹豫地伤害妳。」
茉西点点头。令伊丽莎白心一沉的是,她看起来并不意外。对她来说,男人想伤害女孩纯粹是自然法则。
「我很庆幸妳逃出里德盖特了。」茉西抬起眼帘,用她悲伤的棕色眼睛直视伊丽莎白的目光。「妳想象不到这是什么样的地方。有钱人付钱来这里盯着病人瞧──表面上的说词是为了同情不幸者的困境,或之类的鬼话。有时候……有时候他们还付钱做别的事。护士长藉此赚了不少钱。说到这个──来。」她伸手到口袋里,然后把某个又硬又冷的东西塞到伊丽莎白手心。是一枚硬币。
伊丽莎白喉咙里有个肿块,费力地想说出话来。她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于是干脆将茉西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茉西讶异地笑了。「现在我看起来够脏,真的可以说妳攻击我了。」
「谢谢妳。」伊丽莎白小声说。她用力抱了茉西最后一下,便松开手,赶在眼中刺痛的泪水有机会流出来之前跑开。
她闪过一堆堆垃圾,沿着一条陡斜的鹅卵石地面大道狂奔。在深夜的这个时间,街上空无一人。她很怀疑有必要用跑的,可是每次她放慢速度,都会看见芬奇守护员在朝她冷笑,或是有个男人手上满是皮带,或是大臣迷人的微笑。她在一个街角暂停下来呕吐,然后继续跑。她一直跑到不得不停止:她来到一条俯瞰河流的人行道,抓住护栏煞住自己的身体。
沉睡的城市看起来像仙子灯串织出的幻象。闪烁的尖塔声立直入阴影中,塔顶的雕像在星空切割出各种形状。下方的黑水上有一条条长形的金色在熠熠发亮。附近的诸圣桥上,煤气灯摇曳闪烁,忧郁的雕像像一列正在渡河的哀悼者,纪念着早已逝去的国王。风让她的头发纠结在一起,吹送着煤灰、水藻和狂野而无边无际的夜空的气味。
她凝视着闪耀的城市,它古老而袤广得不可思议,她纳闷这些光芒与美丽怎么能与那么多黑暗并存。她从未像现在感觉如此渺小或卑微。但终于,好几个星期以来,她第一次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