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接下来几天,艾许夸夫特大臣对伊丽莎白关怀备至。她在早上和晚上都被限制在卧室里,不过下午有一小段时间,汉纳会帮她换衣服,带她下楼到温室里呼吸新鲜空气。她会在汉纳的监督下在温室里休息,坐在一张放了软垫的藤编扶手椅上,腿上盖着毛毯,吸入植物与花朵那湿润而带有土味的甜香。丰富的花朵与蕾丝状的蕨叶将她包围,它们充满异国风情的花瓣彷佛要滴出水来。若不是她也被恶魔包围的话,这很像是乐园的场景。
如今见过霍布先生的真实形貌后,她到处都看得到恶魔。它们匆匆地奔走跑腿。它们清扫石板地上的落叶、浇花、修剪植物。大部分恶魔没有霍布先生那么令人印象深刻:它们比较小,皮肤上长着鳞片而不是皮松肉垂。有的牙齿锐利,有的耳朵长而尖,全都不搭轧地穿着艾许夸夫特的金色仆人制服。宾客时常沿着步道走过,但他们从未看这些恶魔第二眼。对他们来说,这些生物看起来只不过是普通的仆人。而恶魔们也没理会宾客,只是尽责地做着自己的工作。
让伊丽莎白胆战心惊的并不是那些恶魔本身,而是艾许夸夫特是怎么让那么多恶魔服从他的。它们显然是低等恶魔,不是赛拉斯和萝瑞莱这样的高等恶魔。他承诺它们什么事?有什么条件够有吸引力,让它们愿意穿上制服为他服务?背后的可能性骇人到难以想象。
她屏息等待机会跟来自庄园外的某人、任何人说话,可是所有客人都不敢靠近她,让她能警告他们。他们隔着一段距离观察她,彷佛她是大臣温室里一株稀有的物种:肉食性的猪笼草,或有毒的夹竹桃。
那天下午,有个恶魔拿着一把大剪刀鬼鬼祟祟地靠近,开始修剪她身后的棕榈树时,她逼自己不要畏缩。那只恶魔的皮肤是大红色的,眼珠整颗都是黑色。什么都不知道的汉纳哼着歌,把一根针拉过她的绣框。她哼的曲调轻快而古怪──又是萝瑞莱的旋律。
窃窃私语声引起伊丽莎白的注意。有一群跟她同龄的女孩站在一座室内喷泉后朝她张望,她们都穿着缀有蕾丝的丝质洋装。她只能想象自己在她们眼里的模样:僵硬地坐着不动,不停朝一个仆人投以紧张的目光。
「真可惜。」其中一个女孩说。「艾许夸夫特大臣愿意收留,她真的很好心。我听说她疯得厉害呢……」
「不会吧!」另一人惊呼,紧抓着自己的阳伞。
「是真的。显然她攻击了一个医生,据我父亲所说,她差点把他撞倒在地。她的精神失常导致野兽般的蛮力。」
「我可不意外,她超大只的!妳们有见过这么高的女孩吗?」
第一个女孩淘气地说:「我也许曾经在一场巡回市集上见过。」
「我从英葛兰夫人那里听说的,」又一个女孩插话。「上次她在晚宴上已经表现得很奇怪。她话很少,开口时又很无礼,好像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规矩似的。英葛兰夫人说打从一开始就看得出征兆了。」
怒气在伊丽莎白体内沸腾,随时有满溢出来的危险。她并不是会轻易讨厌别人的人,但她发现此时此刻,她好讨厌英葛兰夫人,好讨厌这些女孩──她们怎么能一边这么刻薄、一边还嫌别人不懂规矩?
有个女孩倒抽一口气。「妳们看到她是怎么瞪我们的吗?」
「快跑──」
她们迅速跑开,洋装上的缎带在棕榈叶之间穿过,伊丽莎白的怒火快速泄去。她刚刚醒悟到,这是艾许夸夫特计划中的另一个元素。
尽管可怕,但它是相当合理的一步棋。他愈是让她公开露面,他的客人们就愈有机会对她说长道短,也就愈来愈相信她真的疯了。与此同时,他们亲眼看到他不遗余力地让她保持舒适和健康。正如同他在他的仆人身上施了幻象,他也在自己周围罗织了更大的谎言,而不用耗费半点魔法。即使伊丽莎白找到机会跟别人说话,他们也只会把她试图求援的举动视为精神失常的进一步证明。
她看不出要怎么逃出他为她布置的这个陷阱。逃走不是个选项。如果她试着逃跑,他就会知道她怀疑他,游戏也就结束了。她将丧失仅剩的揭发他的机会,不管那机会多么渺茫。她唯一的选择是继续装儍。
温室外头某处,有一口钟敲响整点的钟声。
「来吧,亲爱的。」汉纳边说边从椅子上站起来。「该是妳每天去见大臣的时间了。他真是个好人,对妳的复元状况这么关心。我希望妳对他为妳做的一切心存感激。」
伊丽莎白忍着没说话,跟着汉纳走出温室。要是汉纳知道他每天把她找去书房的真正目的就好了。她朝庄园那些镶满镜子的闪亮走廊跨出每一步,都感到恐惧更加逼近她。等她走到书房时,她的体内已打满了结。她拚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门打开了,艾许夸夫特正在屋内用一块布擦手。
「午安,史奎文纳小姐。进来吧?」尽管他的语气仍一如往常地亲切,她却在他不成对的眼睛里瞥见一抹挫折感。这是唯一的迹象,显示她来的这几趟并没有提供他希望获得的信息。「汉纳,请帮我们泡茶好吗?」
在他殷勤的招待之下,伊丽莎白跨入房间,僵硬地坐到沙发上。她逼自己的视线不要瞟向艾许夸夫特桌上的魔法书。他总是在她进屋之前用他的斗篷盖住它,但她知道那是她来到庄园的第一晚他在研究的那本魔法书。它的存在让她舌根留有一股酸酸的霉味。他用力擦手的动作显示那本书摸起来同样让人不舒服。
艾许夸夫特把布放在一边,在她对面那张他最爱的扶手椅中坐定。他看起来真切地忧虑,以致尽管在这种情况下,她几乎还是相信他内心有一部分是在乎她的。这时阳光照亮他红宝石眼睛的深处,于是她瞬间想起馆长的红发如何披散在地板上。
「妳今天感觉怎么样?」他问,态度温柔得让她觉得皮肤像有东西在爬。
「好多了,谢谢。」她吞了吞口水,鼓起勇气。「我想我可能已经准备好离开了。」
艾许夸夫特同情地皱起眉头。「再过几天吧,史奎文纳小姐。医生特别强调妳需要卧床休养的重要。」
她垂下眼帘,努力不泄露出恐惧。幸好医生并没有在笔记中记下她告诉他的事,若是有的话,艾许夸夫特根本不会浪费力气安排这些会面。
随着一阵敲门声,汉纳端着摆在托盘上的茶和糖霜蛋糕回来了。伊丽莎白做作地啃着蛋糕,不过实际上她几乎无法将那甜腻的食物硬吞下去。门咔嗒一声再度开启时,她的胃像是整个倾斜。这次进来的人不是汉纳。她只有两、三秒的预警时间,然后萝瑞莱的迷惑魔法就像温暖而室人的毛毯裹住她。接着艾许夸夫特倾向前,两手交握搁在膝盖前方。
每天,审问程序都是这样开始的。
「好了,史奎文纳小姐。」他说。「我们何不再来谈谈夏莫萧的攻击事件?看看妳是否想起任何新的细节,好吗?」
他的语气仍然和不久前一样和善,可是表情却不再亲切。伊丽莎白知道自己走在刀刃边缘,只要一个失足,他就会发现萝瑞莱的迷惑魔法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没有迫使她说实话。一个失误就能判她死刑。她努力维持空洞表情与木然语气,很庆幸迷惑魔法让她感到麻痹。若是没有受到这种影响,她是没办法平静地坐在这里面对艾许夸夫特的。更重要的是,她就没办法说谎了。
「妳能告诉我,那天夜里妳为什么会醒过来吗?」艾许夸夫特逼问她。「妳是听到什么了?感觉到什么了?」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她好多遍了。她很谨慎地维持一致的回答方式。「有一场风暴,风声很大声──它把树枝刮到我窗户上。」
他皱着眉,并不满意。「而妳下床以后,有什么异于平常的感觉吗?」
他想知道她是怎么避开他的睡眠魔咒的,可是就连伊丽莎白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她机械化地摇摇头。
艾许夸夫特绷紧下巴,这是他的耐性也有极限的第一个指标,这种反应让她想吐。她并不想亲眼见证当他情绪失控时能做出什么事来。
角落里的萝瑞莱发出一个声音,她正在那里往小提琴的琴弓上涂松香。今天的她穿着一件与她嘴唇和眼睛颜色很配的深红色礼服,它长到像瀑布一样从椅子上流泻而下,在地毯上积成闪亮的水池,好像她坐在一滩血泊中似的。「这女孩对你有所隐瞒,主人。」她说。
艾许夸夫特转头。「妳确定吗?这可能吗?」
伊丽莎白脖子上的汗毛竖起来了。她逼自己不要有反应,察觉到任何举动都可能让自己曝光。「如果她有秘密,保护秘密的冲动可能会留下来,即使在迷惑魔法的影响之下。多数人类没有这种毅力,但这个女孩的意志力很坚强,她的灵魂烧得像火焰一样明亮。」萝瑞莱从睫毛底下瞥了伊丽莎白一眼,这动作极像赛拉斯,让她手臂上漫开一片鸡皮疙瘩。「我真希望能尝一尝。」
艾许夸夫特靠向椅背,将两手指尖贴合耸起。「妳建议我怎么做?」
「进入她的心智,用蛮力强取她的记忆,然后摧毁其余部分。」
「现在动用这个手段还嫌太早。在我摆脱她以前,她还得再出现于别人面前几天。要是她的下场登上报纸,我需要证人来支持医生的诊断。」
萝瑞莱轻轻耸了一下肩膀。「那好吧,主人。你确定她在这里没有害你从工作上分心吗?」
艾许夸夫特瞥向书桌,瞥向藏在斗篷下的魔法书。根据第一晚它在书房中飘浮的状态判断,伊丽莎白猜想它是级别五、甚至级别六的魔法书。革新规定私人持有级别四以上的魔法书属于违法行为。既然艾许夸夫特不惜把这么危险的东西放在家里,这本书势必很重要。
他颓然瘫坐在扶手椅中,阴影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纹路。「它顽固得很。」他说。「但我在哈洛斯之前会得到我需要的东西。」
伊丽莎白的脉搏变快了。哈洛斯大图书馆位于奥斯特米尔的东北角,在黑瓦德与山脉交接处──是最偏远的地点,负责存放安全层级最高的那些魔法书。她读过对那地方的叙述,将它描绘成一座由艾肯脊山脉的骨骸挖出的黑石建成的碉堡。它那无法侵入的地窖里存放着全王国三本级别十魔法书的其中两本。他计划攻击它吗?像攻击夏莫萧和瑙克菲一样?
不论他的计划是什么,他书桌上的魔法书显然扮演了重要角色。哪怕风险再高,她都必须查出答案。
两天后,她的机会来了。
她的讯问正进行到一半,霍布先生出现在门口。「有访客。」他用低沉混浊的嗓音宣布。「奇克莱特大人来见你。」
「没事先说一声?」艾许夸夫特脸色一沉。「我在沙龙见他。萝瑞莱,看着伊丽莎白。」他大步离开房间,片刻之后,奇克莱特大人打招呼的声音响亮地沿着走廊传来。
伊丽莎白飞快转着念头。由奇克莱特上次握手的时间长度分析,艾许夸夫特至少会被他耽搁几分钟。她感觉萝瑞莱百无聊赖的目光轻轻掠过她身上。她只需要让恶魔离开书房几秒钟就行了。但她苦无工具可以使用。要是她离书架近一点,她相信自己可以设法弄倒一座书架。
墙上一面装饰华丽的镜子让她能看到自己坐在沙发上的模样。她看起来憔悴而苍白,与汉纳今天早晨穿在她身上的这袭奢侈的紫水晶色礼服一点都不相配。她已渐渐习惯这些昂贵的胸衣挤压她胸腔的感觉,不过在这种紧张时刻,这身衣物仍让她感觉喘不过气。
有个点子像闪电击中她。她大声倒抽一口气,吸引萝瑞莱的注意。她的手迅速按向胸口。然后她眼珠向上一翻,身体毫无生命力地咚一下倒在地毯上,落地时力道大得使茶几上的茶杯都被震得咔啦作响。
寂静。伊丽莎白感觉到萝瑞莱目光的重量。一旦她似乎判定伊丽莎白不是在演戏,她便迅速起身,缎面布料发出咻的一声,然后她跨过伊丽莎白俯卧的身体走出去。等她一离开,伊丽莎白就提起裙襬,手忙脚乱地赶到书桌边。她绷紧神经,将艾许夸夫特的斗篷掀开。
魔法书摊开来平放,有一条铁链沿着它书背的凹处延伸,它的页面写满歪斜的、钉状的文字。她只来得及观察到这些事,接着就有一波恶意重重冲向她,迫使她倒退一步。有个男人的嗓音在她脑中发出没有字句的吼声,以痛苦和愤怒形成的漩涡撕扯她。
她没有时间思考自己是否犯了个错。房间边缘变暗,魔法书的页面唰唰翻动,彷佛书房窗户在呼啸的狂风中被吹开了似的。她咬紧牙关与魔法书的意志较劲,伸出一只手,吃力地颤抖着。她的额上布满汗珠。就连壁炉架上的时钟指针似乎都变慢了,好像空气化成了糖蜜。最后,她的指尖擦到皮革;一股混乱的、令人想吐的强烈情绪掠过她的身体。渴盼、愤怒、背叛。她从未有过类似的感受。她费力地吞口水,真希望自己有铁手套能弱化魔法书的心灵喷发物质。
「我不是你的敌人。」她勉强说出。「我是以艾许夸夫特大臣的囚犯身分待在这里的。我打算阻止他,如果我能的话。」
那男人的嗓音立刻安静下来,空气中的压力也消失了。伊丽莎白跌向前,撑着桌面稳住自己,刚才太过用力让她的肌肉都在发抖。现在魔法书呈现静止状态。她在情急之下的猜测是正确的──它的敌意和愤怒是向艾许夸夫特而发的,不是向她。
「他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她喃喃道。她小心翼翼地把它从桌上拿起来。
这本书的封面是奇怪的有鳞片的皮革,颜色是深红色的,让她不安地联想到温室里的小妖精。封面上刻着一个五角星图案。书名已因岁月而褪色,不过仍看得出是什么字:《恶魔大典》。
她的心跳停了一下。她在哪里读过这本魔法书的书名,而且是不久前的事。是在哪里呢?在纳森尼尔的马车里,穿过黑瓦德的时候……
我在哈洛斯之前会得到我需要的东西,艾许夸夫特曾这么说。不论他需要什么,听起来他会在这本书里找到。她搜索记忆库,试着想起词典为什么提到这本书。是在关于恶魔的章节里。她只能想起据说这本书里写的全是一个疯狂魔法师的胡言乱语,那魔法师声称在书里藏了某种秘密──
利落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伊丽莎白呼吸急促,一把抓起艾许夸夫特的斗篷盖回魔法书上头。她希望它那种心灵上的尖叫只有她听得见,手忙脚乱地穿过房间,让自己重新倒在地上,尽可能把四肢摆放成原本的姿势。
真是千钧一发。仅仅几秒后,就有道影子落在她身上,接着化学酸味烧向她的鼻腔,刺激地窜过她身体里每条神经。她猛地坐起身,憋回一声大叫,结果萝瑞莱坚定地抓住她,蕾丝手套下隐隐感觉到有爪子戳着她的肉。那恶魔拿着一只水晶小瓶子,里头装满像是盐的物质。
「好了、好了,」她安抚地说,语气甜腻。「妳没事。这只是嗅盐,亲爱的。妳刚才小小发作了一下,不过已经过去了。」
「把她交给我。」艾许夸夫特说。「这闹剧已经持续够久了,时候到了。」
萝瑞莱放开她,向后退一步。伊丽莎白还来不及反应,艾许夸夫特就抓住她,将她转了个身。他的表情很可怕。感觉像是他在应付奇克莱特大人时已经耗尽所有亲切的魅力,现在没剩下任何力气再演戏。
他对她的耐性已经用完了。现在,她即将见到这男人表皮底下的怪物。
「听我说,女孩。」他说,摇晃她直到她牙齿格格作响。「妳要告诉我妳知道什么事。」接着他张开手掌贴向她额头,伊丽莎白的思绪像新生的星辰一样向外炸开。
书房消失了,一切都陷入漆黑,只剩下她和艾许夸夫特以及悬浮在他们周围黑暗中、隐隐发光、边缘锐利的银色碎片。那些碎片的表面流动着熟悉的画面,以无声的色彩与动态不断一闪而过。它们是她自己的记忆,像摔碎的镜子碎片一样飘浮在一个真空里。每个碎片都呈现出不同场景。馆长的红发在火把光芒下发亮,芬奇守护员举起他的鞭子,凯翠莹的笑脸。
虽然伊丽莎白仍隐约感觉到大臣粗鲁地抓着她的手臂,然而在这个空间里,他却站在她一段距离外。他转头,环视那些破碎的记忆,然后举起一手。那些碎片开始绕着他们旋转,像是闪烁的气旋,交融成模糊的一片,让他能看到不只是未排序的独立碎片,而是完整的记忆,伊丽莎白的人生乘着亮闪闪的玻璃河川流过他眼前。真空里回荡着扭曲变形的声响:笑声、低语声、尖叫声。她的胃揪紧成一团,看见还是小女孩的自己蹦蹦跳跳地穿过果园朝夏莫萧跑去,棕发在脑后飞扬。哈葛洛夫师傅吃力地在后头追赶。这些是她的记忆,不是可以让艾许夸夫特随便看的。
「给我看妳在隐瞒什么。」大臣命令。他冷酷而空洞的嗓音由四面八方传来。
明亮的夏日午后画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幽魅的影像,伊丽莎白穿着睡袍走下大图书馆的楼梯,手中高举一根蜡烛。她感觉他的魔法从她身上汲取那段记忆,那股力量如同潮汐的水下逆流无法阻挡,恐慌顿时挤压她的肺。她能感觉到那段记忆,听到它,闻到它。她看着记忆中的伊丽莎白打开门锁,瞪大眼睛望向黑暗。现在她随时都会注意到空灵燃烧,亦即犯人是魔法师的证明。
伊丽莎白必须阻止这件事。但她无法抵抗艾许夸夫特法术的拉力。她感觉如果她反抗他,她的记忆会碎成一千片,永远消失。如果必要的话,他会摧毁她的心智──她的人生。她必须给他看某种东西。
所以她探入自己内心深处,那是她最珍贵的记忆的藏匿处,然后找出她能交出去的记忆。
「伊丽莎白,妳知道我为什么选择留下妳吗?」馆长问。
伊丽莎白屏住呼吸。这记忆快转到她发现馆长尸体的那一刻。这是馆长在地窖里说过的话,但这次变成由馆长垂死的嘴唇轻轻吐出,只说给伊丽莎白一人听的遗言。她成功地将两段记忆融合在一起了。而且感觉很真实,因为对她来说那就是真的。悲伤与渴盼像一支箭刺穿她的心。她从未预料到还能再听见馆长的嗓音。
「我记得那天有暴风雨。」字句断断续续地由馆长干裂的嘴唇吐出来。「那天晚上,魔法书都躁动不安……」
艾许夸夫特抬头看着那记忆,皱起眉头。
「大图书馆认领了妳。」
艾许夸夫特嫌恶地摇摇头,转开身体。他比了个手势,碎片开始瓦解,像一片水幕砸向地板。
「不!」伊丽莎白大叫。她为时已晚地想起萝瑞莱是怎么说的。
用蛮力强取她的记忆,然后摧毁其余部分。
「妳属于这里……」
现实像色彩与声音构成的暴风雨涌了回来。有人在尖叫。伊丽莎白的喉咙刺痛,她全身都感到刺痛,她尝到盐和铜的味道,世界散发烧过的金属臭味。
艾许夸夫特的嗓音在她的痛苦之上滑行,就像航行在平静海面上的船。「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对我们隐藏的记忆──只是微不足道的情感。对她也许很重要,对我们一点都不重要。去叫霍布先生过来,事情都已安排好了。」他的嗓音退去,也或许是她在渐渐远离,跌入某个有去无回的黑暗之处。「她今晚就会被送去里德盖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