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翠绿色光芒从门底的缝隙渗出来,照亮地板上的灰尘和脚印。伊丽莎白在门外的走廊上不安地变换双脚的重心。她已经花了好几小时探索这栋大宅。她将头探入数不清的闲置房间,那里的家具都用布盖起来,然后她找到了位于一楼角落的这个房间。
纳森尼尔整天都关在里头进行某种魔法:她偶尔会听到他走动,或喃喃念咒。她等了一下午,但他一次都没出来过。她的耐性快要耗尽了。
沿着走廊望去,证实这栋房子确实空无一人。除了似乎外出的赛拉斯之外,她没遇到任何仆人。她鼓起勇气敲门。
「我还以为你要到晚餐时间才会回来。」纳森尼尔用闲聊的语气说。「欸,快进来啊,我需要你给点意见……」门推开时他转身,表情立刻一沉。「史奎文纳。」
伊丽莎白没回答,她忙着张大嘴巴盯着四周。门后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座森林,纳森尼尔站在长满苔藓的空地中央,碧玉色的光束射穿参天巨松,在地面洒满光点。大如餐盘的蝴蝶成群停在树干上,搧动牠们泛着虹彩的蓝绿色翅膀,宛转的鸟鸣行云流水地在空气中飘送。这座森林彷佛无尽地延伸,它的深处披覆着回旋的雾气,偶尔雾气会分开,露出隐约可见的遥远深色山丘以及水花飞溅的白色溪流。
伊丽莎白跨入门坎时心情飞扬,从一个世界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她吸入碾碎的青苔以及松脂的气味,并抬起手让绿光渗透她的手指。
纳森尼尔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他的嘴巴扭成苦楚的笑容。「不要太兴奋了,这些都不是真的。妳看,这只是我在为皇家舞会准备的幻象。」
他手一挥,眼前的景色顿时模糊,像是未干的水彩画被人侧立起来。她眨眨眼,看着蕨叶消散成缕缕绿雾;蝴蝶像破掉的肥皂泡一样瞬间消失。很快地,最后一棵树也不见了,她不是站在森林里,而是站在一间书房门口。
但这个房间与艾许夸夫特的书房一点也不像──与她进过的任何一个房间都不像。它太奇妙了,几乎没有路可走,而且势必会撞倒东西。所有表面都散落着纸张,东一处西一迭地由黄铜和玻璃器具压住。房间一角的黄铜立架上有个嵌了宝石、闪闪发亮的地球仪,纳森尼尔的头顶则用铁丝悬吊着一具关节处铰接起来的大鸟骨骸。天花板像个隧道往上延伸五层楼,尽头处是一扇天窗,透入一道道明亮的阳光。而绕着房间一圈又一圈的书架上,只能爬梯子才能构到,摆满了……
伊丽莎白眼神发亮。「魔法书。」她轻声说,甚至比之前更开心。
纳森尼尔的表情变得有点奇怪。「妳喜欢这里?」
「当然,这里有书啊。」
他只是站在那儿,并没有试着阻止她。因此伊丽莎白七手八脚地爬上离她最近的梯子。她在架上瞧见熟悉的书名。它正眨着镀金字体想引起她注意。当她朝它伸出手,它扭动身体脱离左邻右舍,迫不及待地掉进她手里。
「我就知道你一定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她对词典说。她从坐着马车进入铜桥市以后就没见到它了。「我真不敢相信他偷了你。」
魔法书心虚地发出沙沙声。她回头看看这间美妙、闪亮又混乱的书房。从这个视野良好的位置,她能看到壁炉里有翠绿色火焰在舞动,火上有一只玻璃大锅,正将一缕缕紫色气体喷向烟囱。这里没有任何头骨,或乌鸦断脚,或小瓶的血。事实上,这间书房看起来……很友善。她若有所思地皱着眉,转回头看词典。「我想你在这里总好过在艾许夸夫特那里。」她承认。
「妳要干嘛?」纳森尼尔在她身后问道。「我想妳来打扰我是有原因的吧?」
她把词典夹在腋下。「我想请你帮个忙。」
他转开身,开始翻弄桌上的纸张,看起来除了制造更大的混乱以外,并没有达到什么功效。「我以为今天早上我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是不会帮妳自寻死路的。」
「我只是想借几本书而已。」
「而这可疑的心血来潮和艾许夸夫特完全无关吗?」
伊丽莎白一眼看到旁边的桌上摆放着一些脆弱的玻璃器材,她爬下梯子,小碎步靠过去。「这些是什么呀?」她问道。「看起来很容易破。」
「不要碰它们,」纳森尼尔赶紧说。「不──也不要摸那个。」他补上一句,因为她改变方向,转朝宝石地球仪走去。她不甩他,他投降似地举起双手。「好吧!随妳去吧,妳这十足的祸害。妳想借多少魔法书都可以,只要妳别碰其他东西。这是规定。」
她灿笑。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迅速把目光切回书桌上。
「怎么了?」
「妳需要新衣服。」他说,同时假装在读一张纸。她知道他在假装,因为那张纸拿反了。「照这样下去,我的睡衣根本不够穿。我会叫赛拉斯负责这项任务──他最爱这种事了。准备变得时尚吧,史奎文纳,因为那是他唯一能接受的标准。」
伊丽莎白脸红了。她忘了自己还穿着纳森尼尔的睡袍。她试着推开那记忆:他黝黑的眼珠和微启的嘴唇,离她只有几吋远。「你提到赛拉斯时的语气……你真的很信任他,对吧?」
不知为何,纳森尼尔笑了。「我敢把命交给他。」
她过了一下才醒悟到他的回答一语双关,她的心为之一沉。她很容易忘记他用生命来换取赛拉斯的服务。多少年的生命呢?她问不出口。
她甩开这些不安的念头,着力于眼前的任务。纳森尼尔回到他的工作上,而她爬上书房的梯子,拉出任何看起来有用的魔法书。光线移动、变暗,以陡斜的角度从天窗射下来。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但伊丽莎白几乎浑然未觉。她回到她归属的地方,被页面的低语和摩擦声给环绕,四周弥漫着书本甜甜的霉味。她偶尔会低头看看纳森尼尔在干嘛,发现他用一个奇形怪状的放大装置在检视他变出来的蝴蝶和花朵。他一次都没有回应她的目光。不过她背过身去的时候,她敢发誓,每隔一会儿她就会感到他的视线停在她身上,就像被蝴蝶翅膀擦过一样带有试探意味。
接近傍晚时,她摇摇晃晃地走出书房,手里抱着一大迭魔法书,还得歪着头才能看路。爬三层楼回她的卧室似乎不是明智之举。于是她把书搬到先前探险时发现的房间里:一间小客厅,位处大宅一个晒得到阳光的温暖角落,几张胖嘟嘟的扶手椅围着一座壁炉摆放,有人在壁炉里留下一束干燥熏衣草,其上的花朵已经因岁月而变得棕色易碎。她将魔法书放在茶几上,扬起的灰尘让她打了个喷嚏。
她重看了一遍词典的叙述,决定把焦点摆在《恶魔大典》的作者阿道斯‧潘德加斯特身上。她选择作为研究起点的书全是级别一和级别二的魔法书,内容包含十六世纪历史的篇章。其中一本看起来特别有希望:《普琳萝丝夫人的重要历史人物完全手册(全新修订版)》,它一直对布满灰尘的桌子发出娇滴滴的、贵妇式的轻蔑哼声,而且拒绝为她打开书页,直到她回去向纳森尼尔借来一双羔皮手套。
然而,到夜幕降临时,这些魔法书提供的信息少得让人失望。她读到潘德加斯特为了研究恶魔以及异界,投入了毕生精力。他对自己的工作非常沉迷,甚至声称自己去过异界,这似乎是他与柯尼留斯渐行渐远的开始。在潘德加斯特撰写大典之前,两人是很亲密的好友。写完书不久之后,柯尼留斯宣告他已陷入疯狂,并且把他关在一座高塔上,他在塔中陷入某种昏迷状态后死亡。伊丽莎白不禁注意到,艾许夸夫特也试图用近乎同样的手法除掉她。难怪那本书的心灵嗥叫充满狂暴的愤怒与背叛。
但那些魔法书都没有写到她真正需要的:潘德加斯特可能在大典里藏了什么样的秘密的线索──或者除此之外,也没告诉她可以上哪儿找一本复本来研究。
她充满挫折感地将最后一本魔法书搁到旁边,望向窗外。光线已暗到几乎无法再阅读了。泛蓝的昏暗笼罩客厅,外头的交通声变得零落。一辆四轮马车咔哒经过,被雨水淋得湿亮,车顶上黏着鲜黄色的树叶,她的思绪翻腾不定。
到目前为止,每起大图书馆的攻击事件都相隔约两周,这表示在艾许夸夫特攻击菲尔沃特大图书馆之前,她只剩一周多一点可以揭发他了,而再过不到一个月他将攻击哈洛斯。她才刚开始而已,却已快没有时间。
「史奎文纳小姐?」她跳起来,赛拉斯站在客厅入口处,端着个银托盘。「我自作主张把妳的晚餐送过来了,除非妳比较想移驾到饭厅去。」
伊丽莎白赶紧在茶几上清出一块空间,不理会普琳萝丝夫人表示抗议而发出的气愤哼气声。「这样就好,谢谢。」她看着赛拉斯放下托盘。稍早时,她大胆地进过厨房,没看到任何人。「这里的食物都是你自己煮的吗?」
「是的,小姐。」赛拉斯点亮角落里的油灯,然后去把窗帘拉上。看到他做这些家务感觉真奇怪。他苍白而苗条的身形在微暗的环境中看起来很空灵,不像人类。「这六年以来,松恩少爷的食衣住行全是由我打理的。」
我甚至在吃恶魔制作的餐点呢,她郁闷地心想。不过她欠赛拉斯一条命,感觉他把她伺候得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是不对的。「你要……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吃?」
他停顿了一下,偏着头。「妳希望我这么做吗?」
伊丽莎白迟疑着,不确定该说什么。
他隔着睫毛打量她。「我不吃人类食物,小姐──除非有特殊理由。对我来说,人类食物吃起来就像灰烬和尘土。」他把窗帘拉拢。在窗帘合紧之前,她注意到他的呼吸并没有使玻璃起雾。「但如果妳想的话,我会陪妳用餐。」
她冒犯到他了吗?总是很难判断。「既然如此,就不麻烦你了。」
他点点头,准备离开。
「好好吃喔!」她冲口而出。「除了在艾许夸夫特庄园之外,我还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而我宁可忘了那一切。你的厨艺真是一流的,可是我想不透你是怎么办到的,既然你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
赛拉斯蓦然止步。她皱了一下脸,在脑中回放自己笨拙的发言,但他看起来并没有被她鲁莽的赞美给羞辱。事实上,他雪花石膏般的五官还隐约浮现得意之色。他再次点头,这次头垂得更低一些,然后消失在走廊的阴影中。
隔天,她抱着第二迭书走进客厅,发现自己不在的时候,这房间的每一寸都被清扫与擦拭过了,小地毯被拍打除尘,剩下的家具上的盖布也收走了,窗户菱形的窗板在窗棂之间干净得发亮。室内飘着一股甜香,伊丽莎白循着香气找到壁炉里的一束新鲜熏衣草,就连普琳萝丝夫人都找不到可以挑剔之处,只是不予置评地轻哼了几声,然后就不情愿地安静下来。
伊丽莎白在阅读中度过另一个毫无斩获的下午。两天延伸为三天,她发现自己离答案并没有更靠近。她在爬过纳森尼尔书房屋椽时,偶尔注意力会乱飘,于是她会停下来看着他往玻璃大锅里加进一样材料,那大锅仍在冒着紫烟,或是他会变出一群蜂鸟,牠们闪着带有虹彩的铬绿色羽毛在他周围快速移动。从上方筛落的光线框出他肩膀的轮廓,像羽毛装饰着他的乱发。有时候阳光变得很热,他会脱下背心、卷起袖子。于是她会看到盘绕在他左前臂内侧的残酷疤痕,在这里看起来比在旅舍昏暗的走廊看起来更明显。
他继续不理她,但伊丽莎白讶异地发现,这种沉默并不让人感到不友善。这很像是回到夏莫萧,与其他图书馆员彼此作伴,在附近做着相同的事。她不想太深入去探究这个想法,因为魔法师的书房竟然如此有家的感觉,似乎是不对的。
拜赛拉斯之赐,衣服送来了,浩浩荡荡的丝质洋装大军,有天蓝色、玫瑰色以及有条纹的奶油色。试穿过这些衣服,并惊叹于可以穿着不用露出整段脚踝的洋装这新奇概念后,伊丽莎白心虚地把那件蓝色洋装挪到衣柜最里面。这颜色不再让她联想到守护员的制服了,反而联想到在艾许夸夫特庄园当囚犯的日子。
她从那时候起就一直做噩梦,过去几周的记忆融在一起,形成恐怖的幻影──无助地躺着,听凭萝瑞莱的迷惑魔法支配,艾许夸夫特则当着她的面击倒馆长,或是一个穿制服的助手用皮带束紧她的双腿,霍布先生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站在一旁。她浑身是汗,惊恐地从这些梦里醒来,然后要过好几小时才能再入睡。
她的研究工作进行到第三天傍晚,终于有了突破,而且完全是误打误撞。当时她正在客厅里写笔记,结果普琳萝丝夫人与一本名叫《斯洛克莫顿贵族名册》的级别二魔法书爆发争执,后者整个下午都断断续续地在朝其他魔法书喷墨水。最后,普琳萝丝夫人的理智线终于断了。客厅一时间灰尘飞舞、纸页拍动;然后斯洛克莫顿把自己塞到一个橱柜底下,想尽可能远离杀气腾腾的普琳萝丝夫人,它正发出类似热水壶一样又高又细的尖鸣。
「我实在无法同情你。」伊丽莎白严肃地说,趴跪在地上把斯洛克莫顿拖出来,好像它是一只闯祸的猫。「你应该知道最好别欺负别的魔法书才对。」
这时她看到了:有个闪亮的金属物体卡在橱柜后头,阳光恰好照在它上面。不管它是什么,看起来它是滑下来后就遗失了,被困在墙边。伊丽莎白伸手去拿,立刻又惊讶地缩回手指。那东西摸起来冷得像冰。她用裙子裹住手,再试一次,这次小心翼翼地把那物体举到面前。
它是一面小手镜,华丽的银框上有许多细致的涡卷装饰。但这不是普通的镜子。镜框边缘挂着一些冰柱,玻璃表面蒙着一层霜。伊丽莎白凑近去看,没看到自己的倒影。镜子表面流动着幽魂般的陌生影像,在霜底下游走。
镜子先是让她看一间陌生房子里空无一人的客厅,因为冰的关系,它的颜色只是隐约的淡彩。后来有个孩子笑着跑过客厅,保姆追在后头,她用力吸了一口气。接着影像回旋,取代为一间办公室,有个男人坐在里头签署文件;然后又一次,秀给她看一间客厅,有个女人在弹钢琴,另一个女人在旁边刺绣。伊丽莎白看得两眼发直,着迷不已。这些都是真实的人。从角度来判断,她是透过他们房间的镜子在观看。
她把镜子拿得离脸近一点。每次她呼气,都会使冰面起雾,不久之后,镜面中央就融化出一块清晰的空间,让影像色彩鲜活起来。钢琴叮叮咚咚的声音盈满客厅,好像弹钢琴的人就在纳森尼尔的大宅里,仅隔着几个房间与一扇关着的门。伊丽莎白胸中涌现孤独的心痛。
「我希望你能让我看我认识的人。」她对着玻璃低语。「我希望,」她说:「你能让我看我的朋友凯翠莹。」
钢琴声停了。女人皱着眉抬头看,直接看向伊丽莎白。她瞪大眼睛,尖叫一声逃离琴椅。伊丽莎白没看到接下来怎么样了。她还在消化那女人能够看到她的事实,影像再度回旋。这次,它望向夏莫萧她自己的房间。
她的房间──也是凯翠莹的房间。凯翠莹坐在床上,翻着一捆捆手写笔记。伊丽莎白的旧被子上满是揉皱的纸团。房间四周也都是,像是被风吹在一起的积雪。有些纸张摆在梳妆台上,靠着镜子,笔迹刻意写得潦草难辨。凯翠莹显然在打什么主意。
伊丽莎白的喉咙紧缩,手里的镜子在颤抖。她没料到它会服从她的要求,要是学院发现她使用了魔法工艺品,她将永远不会获准再回到大图书馆里。还不只如此,她并不知道这镜子的运作方式,或它的魔力从何而来──使用它可能很危险。她应该把它放回原本的地方,从此不再碰它。
可是这是凯翠莹──真的是凯翠莹,就在她面前。她没有坚强到能转身离开,
「凯翠莹。」她小声说。
凯翠莹霍地坐直,然后迅速转身。「伊丽莎白!」她惊呼,冲到梳妆台前,整张脸把镜子填满。「现在是什么状况?妳被囚禁了吗?」她停顿一下看看伊丽莎白的环境。「妳在哪里啊?」
「我有好多事要告诉妳,等一下!不要走!」
「我没有要走啊!可是,伊丽莎白,妳在褪色──妳变透明了──」
霜又悄悄地回来了。她再次朝镜子呼气,但没用。这次霜并没有消退,她忙乱地想办法解决时,突然浮现另一个主意。在大图书馆,凯翠莹能取得伊丽莎白接触不到的资源。
「我需要妳帮忙。」她对着迅速缩小的圆圈说。「我没时间解释了,但这很重要。」
「妳尽管说。」凯翠莹严肃地说。
「有一本魔法书,书名是《恶魔大典》,应该是级别五或六的。我需要妳帮忙查出到哪里可以找到复本──」
最后一块霜也结晶覆盖,镜面变成乳白色。伊丽莎白无法确认凯翠莹有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她向后靠坐,用力闭上眼睛憋回挫折的泪水。
这天剩下的时间,她都把镜子留在附近,藏在扶手椅的靠垫底下,时不时拿出来察看,但它的魔力似乎已耗尽了。它没让她看任何东西,只有空白的椭圆形。那天夜里,她清醒地躺在床上,看着一束月光沿着天花板移动,思考该怎么办。镜子搁在她身边的被子上,它散发的冰冷寒气让她裸露的手臂起了鸡皮疙瘩。凯翠莹既像是近得可以触摸,又比先前更遥远。
也许我该去找纳森尼尔,她心想。他会知道有没有办法恢复它的魔力。
她立刻摒弃这主意。纳森尼尔似乎愿意容忍她努力揭发艾许夸夫特的作为,但前提是她不以任何方式将他牵扯进去。他也许会从她手里拿走镜子,尤其如果它其实很危险,或如果他担心她会把它弄坏。最好还是等着看魔力会不会自己恢复。
纳森尼尔……她还是不了解他。他对她不能说不好,但他显然也并不欢迎她待在身边。基于某种原因,她来这里打扰了他──他与赛拉斯的争执已经明白地揭示了这一点。他们从来不一起用餐,而且他只在绝对必要时才跟她说话。他们不在他书房时,他彻底避免跟她见面。
也许他是不想助长她对他的情愫。他也许像艾许夸夫特庄园晚宴上那些贵妇们所暗示的,对女人没有兴趣,或是跟凯翠莹一样,对浪漫之事彻底冷感。这两种情况都能解释他为什么从未恋爱过。但她没有误会上次那个早晨他的眼色暗了,或是两人之间充满张力的感觉。
她躁动不安地在被子底下翻了个身。她想象穿着睡袍沿着走廊走去敲纳森尼尔的卧室门。她幻想他在黑暗中应门,头发睡乱了,睡衣前襟敞开。当她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伴随她的是在夏莫萧时,他柔软发丝的记忆,以及他们手指擦过时,他手上的老茧触感。
隔天早晨她醒来时,第一件事就是坐起来抓起镜子,纠结的长发像窗帘一样落在镜子周围。魔力回来了,霜底下又有影像在动。但她还来不及呼唤凯翠莹,就有人敲门。她把镜子往毛毯下一塞,屏住呼吸。
赛拉斯端着早餐轻巧地溜进房间。他的黄眼睛掠过她,但就算他察觉异状,也没说什么。他把托盘端过来时,伊丽莎白急匆匆地向他道谢,然后她发现自己的道谢听起来有点怪,赶紧抓起一块糕饼整个塞进嘴里。她的所有表现似乎都不令他意外,因为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鞠躬告退。她在他走后又等了好一会儿,确信他的感官比人类要敏锐得多。然后她连忙拿出镜子,不理会冷冻金属刺骨的触感。
「给我看凯翠莹。」她命令,并朝玻璃呼气。
镜面回旋。凯翠莹呈大字形趴在床上,身体有一部分被揉皱的纸团埋住。伊丽莎白叫了她名字好几遍,她才在鼾声中醒来,并直接滚到地上。她在小地毯上制造的重响令伊丽莎白皱起脸。
「妳没事吧?」她问。
凯翠莹跌跌撞撞地赶到镜子前,在朝阳中瞇着眼。「我正想问妳一样的问题呢,不过我发现妳在床上吃早餐。」
「我暂时很安全。」伊丽莎白犹豫了一下,说:「凯翠莹,妳看起来……」
很苍白。过劳。精疲力尽。她暗骂自己昨天都没有注意到。凯翠莹的眼袋和棕里泛灰的肤色,都透露出她不只是一夜没睡好这么简单。
她朋友回头看看门,停顿一下,像是在确保外头没有人。「芬奇馆长把这里当监狱一样管理,」她压低音量坦承。「每隔两三天,守护员会随机检查房间。他把实习生的工作分量加倍,如果做不完,我们就会被丢进地牢。」她揉了揉手腕,伊丽莎白瞥见她手腕上有鞭子留下的红肿疤痕。「如果妳觉得我看起来很惨,妳该看看史提芬。不过别担心,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了。」
「什么意思?」
「我也想告诉妳,但我担心我们时间又会不够用。相信我,情况在我的掌控下。」她倾向前。「那个,我昨晚设法查了一下纪录。」
伊丽莎白坐直了一些。「妳找到了吗?」
凯翠莹点头。「从古至今就只有两本《恶魔大典》的抄本存在。其中一本几百年前就遗失了,另一本收藏在皇家图书馆的架上。」
「所以艾许夸夫特拿的一定是遗失的那本……」她没把话说完,努力思考。她从赛拉斯那里得知,皇家图书馆是俯瞰河川的尖塔建筑之一,从铁杉公园走过去只有一小段距离。
「伊丽莎白。」凯翠莹说。
她抬起头,发现霜悄悄漫回镜面,吞没凯翠莹的脸。伊丽莎白的心跳进喉咙。「只有魔法师获准进入皇家图书馆,」她快速地说:「还有学者,如果他们收到学院的许可──但他们必须有资格证明。我需要想办法进去。」
「这很简单啊。」凯翠莹回答。「混进去当仆人。」
「可是他们绝对不会让仆人研究魔法书。」
「他们当然不会让妳研究。妳应该有觉悟妳得怎么做吧?」
伊丽莎白摇头,但她的口腔变干了。老实说,她知道凯翠莹准备告诉她什么,而她并不想听。
「我知道妳不喜欢这样,但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朋友的嗓音正迅速变远。「妳得查出大典存放在皇家图书馆的哪一个书架上。妳得混进去,」她说。「然后妳得偷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