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伊丽莎白在下坠。一幅幅影像飞速掠过,像是透过失控的马车车窗瞥见的景色。阴暗的山丘,衬在夜空前的树木黑影,一弯新月下铺展开的乡间风光。也有更奇异的远景,像是一座灰色森林,扭曲的树枝上披着雾气,还有一座长满发光花朵的废墟。他们并不是飞驰穿越人界或异界,而是两者之间的空间。
她无法闭上眼睛。在这个空无之地,她感觉不到风、感觉不到呼吸,只感觉到纳森尼尔的手握着她的手,以及无止境的坠落感。
然后一阵疾风重重扑向她的身体。那风卷走她肺里的空气,把她的头发打在她脸上,寒冷直刺入她的骨髓。地面在她脚下旋转,好像她刚才一直在绕圈圈似的,星星在头顶回旋。
她一个踉跄,却只发现自己的靴子踩入空气。一条手臂勾住她的腰,把她拽了回来。她一秒钟前站的岩石边,小石头滚滚落下,无声地掉入下方深处的树林里。他们三人凭空出现在一座悬崖的边缘。她惊愕地俯视那令人晕眩的落差,而赛拉斯则把他们从断崖边拉开。
「我们似乎身处于正确的地点。」他表示。「不过少爷,你在回程时最好瞄得准一点。」
纳森尼尔发出神经质的笑声。然后他弯下腰呕吐。某种深色物质喷在他脚下的松针上。
伊丽莎白惊慌地叫出声。赛拉斯说:「那不是他的血,史奎文纳小姐。」他将纳森尼尔带到一块大石头边,让他稳稳坐下,以免摔倒。
说得也是。半空的小瓶子挂在纳森尼尔胸前,水晶瓶上半部留下一层红色黏液。为了利用潘德加斯特的魔法,他必须喝下他的血。他们从正在瓦解的大典跳下去回到他的书房,手忙脚乱地在睡衣外头套上靴子和大衣时,他解释了这个咒语的原理。这是革新严格禁止的血魔法,伊丽莎白觉得他提起禁令时态度未免太欢快了,然后他就把小瓶子凑到嘴边。
「你还好吧?」伊丽莎白问,在安心之余又暗自有点反胃。
纳森尼尔朝她咧嘴一笑,虽然他看起来仍有点不舒服。「别担心,我吞过更不卫生的东西。譬如说有一次,我被勒令永久禁入某个爵爷的土地,因为──」
「我们把这故事留到下一次再说吧,松恩少爷。」赛拉斯打岔,对纳森尼尔的皱眉视而不见。「如果我记得没错,墨水路会从这座山丘旁经过,而再往前不到四分之一哩就是大图书馆了。你们走几分钟就到了。」
「你不跟我们一起来吗?」伊丽莎白问。
「我是恶魔,史奎文纳小姐。」他轻声回答。
伊丽莎白低头看着自己握成拳头的手。赛拉斯就跟他们一样不遗余力地对抗艾许夸夫特,但如果他跟他们同行,那些守护员一看到他就会不由分说地想杀了他。这事实在太不公平,伊丽莎白觉得作呕。
赛拉斯停顿了一下,观察她的表情。「我会陪你们走到马路那里,只要我不被看见,这样应该还算安全。」
他们又待了一下子恢复精神,然后赛拉斯就消失在树林间。伊丽莎白好像瞄到他往哪里去了:有根树枝抖动了一下,还有可能是猫毛的白色东西闪过去。她扶纳森尼尔站起来,担忧地看到他有点踉跄。她自己的晕眩已经消退了,不过她只是间接体验潘德加斯特的魔法。纳森尼尔现在根本还不该下床走动的。
他们踩着满地有弹性的松针毯,小心翼翼地走下山丘,经过多瘤的松树以及像是断骨从土壤里戳出来的石头。在他们上方,艾肯脊山脉参差不齐的棱线拔高到冲天的高度,雪白的峰顶衬着夜空显得宏伟无比。雪被风吹散,像三角旗一样从山巅细细地飘出。伊丽莎白瑟瑟发抖。刮过树枝间的风似乎嗥出大地的寂寞与孤立,她的耳朵已经被冻得开始刺痛了。
前方有光线闪烁,在冷杉树一起一伏的大树枝间忽明忽灭。这是伊丽莎白看到大图书馆的第一眼。当他们走到马路上,视野豁然开朗,他们都不禁停下脚步。
他们必须把头往后仰才能看到整栋建筑。它像一座黑色堡垒朝天空矗立,直接从山脚雕凿而成。它高高的拱形彩绘玻璃窗后头亮着灯光,窗板用铁栅死锁。从前方环绕它的壁垒沿线有许多光线摇曳不定的火把,那壁垒太高了,伊丽莎白看不到上头是否有人在巡逻,不过她知道守护员势必在那上头监视着。
他们戒慎地往前走。马路上架起了一道道路障,路障上有朝向外侧的金属尖刺。她和纳森尼尔互看一眼。这些路障不是用来防止魔法书跑出来的──而是用来阻止别人闯进去。这座图书馆有办法抵挡围攻。
他们好不容易绕过那些路障,脚步声令人生畏地从墙上发出回音。耸立在他们前方的建筑外侧是钉满铆钉的薄铁板,伊丽莎白看不出铁板上有任何栅门或出入口。
「哈啰?」她朝上方喊道:「有人在吗?」
她的嗓音发出回声,在高高的城垛间来回反弹,那声音单薄而孤寂。有一会儿工夫,万籁俱寂。然后有一阵隆隆、锵锵、嘎吱声交杂的噪音回应她──那是齿轮在磨擦,某种埋在墙内的巨大机械装置苏醒了。
地面微微震动。壁垒顶端的某种动静吸引她的目光:是好几座大炮,转朝下瞄准他们。不过再仔细想想,用「大炮」来形容似乎不太精确。每个炮口都宽到可以让一个人爬进去。
她惊恐地绷紧身体。「他们不会对我们开炮吧?纳森尼尔?」
纳森尼尔闭着眼睛,表情平静,在齿轮的嘈杂声中,他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空气变得充满湿气而滞重,伊丽莎白觉得耳内压力改变而发出啵啵响。她抬起头,看到大图书馆上方的天空风起云涌,云层底部亮起看来凶险的绿光。
一束闪电分岔劈向壁垒,好几个人影从大炮旁跳开,险些被击中。机械声嘎吱一声停住。他们头顶滑开一道窥孔,有一双眼睛怒冲冲地向下瞪着他们。是个守护员。
「魔法师,表明身分!」他喊道。
「好极了。」纳森尼尔愉快地说:「我引起你们的注意了。我是纳森尼尔‧松恩大师,这位是伊丽莎白‧史奎文纳小姐,想必我们人未至、名声已先传到了吧。我们是来向馆长紧急示警的。」
即使他们的名字对守护员发挥了任何效果,他也没有表露出蛛丝马迹。事实上,他看起来仍然宁可杀了他们也不想跟他们说话。「没人可以进出图书馆,大师也不例外。快离开,否则我们要开火了。」
「等一下。」伊丽莎白扯着脖子上的链子,拉出她的大钥匙,将它举向光亮处。她回想她偷听到威克小姐与皇家图书馆馆长的对话内容。「我向你保证,海德馆长会想要见我们的。」
守护员看到大钥匙时睁大双眼,听到馆长的姓氏时眼睛又瞪得更大。伊丽莎白猜得没错,只有特定人士才知道馆长的姓氏,对大部分的人而言,他就只是「馆长」。如果运气不错,守护员会假设她是奉学院之命而来的。
她趁着自己的勇气还没消失前,又继续说:「我们知道破坏者打算在今晚作案,我们是来阻止这件事的。」她再度灵机一动。「我带着屠魔者,也就是夏莫萧前任馆长的佩剑。」
「给我看。」
伊丽莎白将大衣撩开,让火把光芒照在屠魔者的石榴石上。她希望艾琳娜能体谅她这样使用这把剑。
守护员的目光在她和纳森尼尔之间快速跳转。然后窥孔遮板砰地关上,齿轮再次隆隆地响起来,不过这次移动的不是大炮了。一块铁板向旁边滑,露出藏在壁垒底部的吊门。
「站进来。」守护员的嗓音命令道。
他们犹豫了一下,遵命照办。车轮大小的巨型齿轮在他们身后摇动,墙壁卷回原位。现在他们被关在墙壁和吊门之间,类似户外囚室的地方。这空间弥漫着机械润滑油的臭味,大到能容纳一辆四轮马车和一整个马队。从石板地上磨损的痕迹来判断,事实上这种情况也确实经常发生。任何进出大图书馆的人都得先在这里停留,接受检查。
隔着栏杆望去,火把光芒照亮一座肃穆的庭院。石板地上有一层白色霜状物,她起初误以为是冰霜,但马上意识到那必定是盐。
他们等了好几分钟,不停变换左右脚重心来保持温暖。终于,守护员出现在吊门另一侧。
「馆长要见你们,不过有条件。不准带武器,而且你们得戴上手铐。」他的目光移向纳森尼尔。他举起一捆叮当作响的链子和手铐。「铁做的手铐。」
纳森尼尔做了个怪相。「这能阻止我施法。」他压低音量向伊丽莎白解释。然后他比较大声地说:「好吧,我们接受。」
既然纳森尼尔都愿意忍受被剥夺魔法,伊丽莎白也不准备对交出屠魔者小题大作。但她试着执行时,仍体验到纯属于生理方面的阻力。一开始她的手不肯放开剑柄,守护员必须用力拉,使她受伤的掌心感到一阵刺痛,然后她的手指才让剑滑出。守护员把他们的随身物品交给另一名守护员,后者消失在阴影中。然后伊丽莎白和纳森尼尔转过身,让他戴上手铐,把他们的双手固定在背后。
吊门嘎吱一声往上升。
「跟我来。」守护员说。
他们从立在门的左右那两尊肃穆的黑曜石天使之间通过,手铐的链子叮铃作响。他们一跨入门坎,风声立刻被截断,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枯燥的寂静,其中又充满纸张的呻吟与呢喃。几盏油灯根本驱不散图书馆内压迫感十足的昏暗。大部分光线是从高高的彩绘玻璃窗透进来的,玻璃窗上的风景由忧郁的深浅灰色和暗红色拼凑而成,碎裂的月光穿入窗户,投映在高高的黑色书架上。
有个表情阴郁的图书馆员朝他们看了一眼,然后便拖着脚走进错综复杂的走廊,沾有污渍的长袍在他脚踝边翻动。伊丽莎白曾听过谣言,说图书馆员都认为被派到哈洛斯是种惩罚而不是优待。现在她不难理解这谣言从何而来。
这里没有温嗳或欢迎的气氛,以显示有友善而得到善待的魔法书存在。现场弥漫的反倒是冷漠而警醒的氛围,空气中满是木材亮光蜡的呛鼻味和霉味。这里与其他大图书馆不同,没有公开展示的魔法书,每座书架都用铁栅给封住。他们经过时,书架上传出愤怒的嘶嘶声。伊丽莎白感觉他们像穿过调暗灯光的法庭,忍受着看不见的法官们的谴责。
「这里没有低于级别四的魔法书。」守护员看到伊丽莎白的表情便说明。「只有高度安全戒护文本。」他听起来很自豪。
在毫无预警之下,一股震动掠过他们脚下的大理石砖。伊丽莎白心想:又是齿轮吧,结果有一声模糊的嗥叫声从地板传上来──那既不是人类也不是机器发出来的。
纳森尼尔猛吸一口气。「那是什么啊?」
「我们抓到后关在地牢里的邪物。级别八。」守护员朝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显然享受着为魔法师解惑的难得机会。「它在看守地窖入口。有时候我们会拿它来练习。」
这句陈述让伊丽莎白感到不安,但她不敢发表意见。他们爬上一道阴暗无光、嘎吱作响的狭窄螺旋梯,来到一条同样狭窄阴郁的走廊,到了走廊尽头,守护员敲了敲一扇门,打开门,然后让到一旁。
他们走进去时,守护员碰了一下伊丽莎白的手臂。她紧绷起来,但守护员只是带着敌意瞥了一眼纳森尼尔,然后喃喃道:「馆长有重听,让他能读妳的唇语会有帮助。」
他这建议只说给她一个人听,她过了一下才想通原因。纳森尼尔是个魔法师,是个外人,不值得信任。她无法解释自己因此而对那守护员生出的怒气。不久之前,她还抱持着跟他相同的信念。但即使只在这个男人一厢情愿的想法里,伊丽莎白都不愿意成为他的盟友和知己,将纳森尼尔排除在外。
前方的房间里烧着不太旺的炉火,为挂在墙上的鹿头、狼头和野猪头镀上金光,它们的饰板几乎占据了墙上每一寸可用的空间。面向炉火站着的人本身也貌似一头野兽,高大魁梧,守护员外套的肩膀上披着一件厚厚的皮草。风吹得他那扇高塔窗上没有关紧的铰链窗框咔啦作响,送进来的气流拂动他书桌上的文件。
伊丽莎白和纳森尼尔像是被叫到校长办公室的学童,站在门口等着海德馆长转过身来。纳森尼尔动了动身体,无法掩饰他的焦灼。
馆长终于开口了。他那低沉而隆隆作响的嗓音让伊丽莎白联想到熊。
「打从三百年前刚从山里造出来,哈洛斯大图书馆从未被攻破,不论是被人类或是被魔法书。它历经狂风暴雨,破解来到它门前的每一支围城大军。你们说今晚将有一场攻击,你们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我又为什么该相信你们?」
伊丽莎白还来不及阻止纳森尼尔,他就朝书桌跨了一大步。「先生,守护员想必已向你通报我们的姓名。有鉴于大臣试图谋害我们的性命,再加上史奎文纳小姐之前涉入的事件──」
海德馆长转身,一片木地板嘎吱作响。纳森尼尔默然无语,伊丽莎白则全身僵硬。海德脸上的疤比皮肤还多,被凶残的爪痕给撕裂,伊丽莎白以为人受了这样的伤肯定活不成。他从这片被蹂躏的皮肉朝外望,那双眼睛明亮、严厉,最重要的是──充满怀疑。他的视线扫过纳森尼尔的嘴。他转身速度够快,足以听到──或看到──后半段。
「魔法大臣怎么了?」他咆哮。
乍听之下,这问题很没道理。然后伊丽莎白很快地心算了一下,她的心往下沉。她转头看纳森尼尔。「难怪守护员对我们的名字没反应。」她压低音量说:「他们还没听到消息。学院一定立刻派骑士前往各大图书馆了,但讯息要到晚才会送到哈洛斯。」她不自在地把目光移回海德身上。「他们不知道艾许夸夫特的事。」
「真该死,我没想到。要是我们顺便带着一份报纸来就好了……」纳森尼尔清了清喉咙,用比较大一点的音量继续说:「馆长,容我解释一下。艾许夸夫特大臣是叛徒。前天晚上,他被揭发为破坏者。」
海德来回看着他们,把他们交谈时的熟不拘礼都看在眼里。我们对彼此的态度太亲密了,伊丽莎白醒悟到。没有哪个优秀的图书馆员会像她这样与魔法师交谈,更别说对方还是个大师。好像他是朋友──是亲近的人。但这一点势必没有比他们带来的消息更重要吧。海德势必认真看待他们所说的话……
他终于说道:「史奎文纳。我知道妳的姓氏,妳是从夏莫萧大图书馆来的。」
伊丽莎白点点头,绷紧下巴忍住不祥预感引发的颤抖。「大臣把我软禁在他的庄园里,」她解释。「我在那里时偷听到他的计划。整件事剩下的部分很复杂,但纳森──松恩大师说的是事实。学院派出的骑士将抵达,证实一切。」
「妳说的『一切』,包括这座图书馆即将被攻击的事吗?」
纳森尼尔先迅速看了伊丽莎白一眼,然后才回答。他的表情愈来愈充满防备。「不,那是我们自己发现的,然后我们就直接过来了。我们没时间向学院示警。大臣一直在拿魔法书献祭,作为仪式的一部分。我向你保证,整个王国的命运都受到威胁,这并不是夸大的说法。」
「拜托你,馆长。」伊丽莎白打岔。「哈洛斯是大臣计划中最后一个步骤。你已经知道,根据破坏者的攻击模式,他接下来很可能锁定这里。他搞不好现在正在潜入图书馆。」
她似乎说错话了。海德绕过书桌,地板被他的重量压得嘎吱作响。他的影子落在伊丽莎白身上,冷峻得就像窗外吹进来的风。他再度开口时,嗓音轻得很危险。
「你们是怎么比学院最快的骑士赶到哈洛斯的?你别说话,松恩大师。我要史奎文纳回答。」
她吞了吞口水。「是魔法。」她说,嗓音只微微颤抖。「我们用了魔法。」
海德脸色一沉。「妳是说妳涉入法术了吗,史奎文纳?」
她无法收回说过的话。
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对,而且如果必要的话,我会再做一次。」
他用拳头攥住伊丽莎白的斗篷前襟,将布料紧抓在他布满伤疤的巨大手指间,再将她举得离开地面。
「放开她。」纳森尼尔厉声说。铁链扭动、咔啦咔啦响,他扑向海德,而在一旁监视的守护员抓住他。
馆长根本没把纳森尼尔放在心上。他的眼睛巡视着几吋之外伊丽莎白的脸,眼神充满鄙夷。伊丽莎白心中燃烧着羞愧──那股羞愧就跟鞭打一样真实且带来生理上的疼痛──但她没有移开视线。学院的教诲仍对她发挥力量,也许永远都将如此。她是伴随着这些教诲长大的,就像围着一根钉子长大的树苗,将那异物含纳进自己的核心,不论它有多么毒。但她经历这么多事,奋战、受苦,可不是为了像个受惩罚的实习生一样向这男人屈服的。
「妳腐化了!」海德咆哮。
「如果是这样,」伊丽莎白说,「那我们全都腐化了,从一开始就腐化了。你知道我们所服务的图书馆是由一个魔法师建造的,那你有没有怀疑过原因呢?」
对方用臭脸响应她。当然了,这并不是一个会提出疑问的男人。他这一辈子都在服从命令,直到终于成为发号施令的人,他是被用来取代另一个齿轮的一模一样的齿轮,作用是让图书馆的机制能如同几百年来一样地运作顺畅。
即使如此,伊丽莎白也不能放弃排除万难攻入他内心的希望。「馆长,你有没有见过召唤圈?」她追问。「不──我想你是没见过,不过你势必能够想象──」
「住口!」
唾沫溅到她脸上。她一句话哽在喉咙,被吓到只能乖乖听话,而海德的另一只手粗鲁地抬起来,揪住她的一束头发。她为时已晚地明白他在找什么,以及他发现了什么。他满是伤疤的手指间闪着银色。
「妳带有恶魔的记号。」他咆哮。
静默。可怕的静默,伊丽莎白在静默中听到守护员粗哑的吸气声。
「馆长。」纳森尼尔口气尖锐地打岔,他的嗓音透出真实的惊慌。「我以我的名誉保证,史奎文纳小姐的心智完全是独立未受操控的,眼前的局面非常复杂,远超过你所能──」讲到这里,他闷哼一声停住了,似乎是守护员用膝盖顶他的肚子让他闭嘴。
伊丽莎白几乎没听见。太迟了,太迟了,太迟了。要是她记得剪掉那一绺银发……
海德的五官扭曲,表达出强烈的嫌恶。他猛力一抬,然后把伊丽莎白丢在地上,使她呈大字形摔下去。她跌得很重,手铐压在她脊椎上,痛得她大叫一声。
「伊丽莎白!」
「你们的谎言我一个字都不想听!」馆长咬牙切齿地说。「女孩,妳让学院蒙羞。腐化、污染,被恶魔败坏。」每个字都像在她肚子踢了一脚般对她施予重击。
「你完全疯了不成?」纳森尼尔吼道:「她是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她是想救你们,你这个蠢人!」
海德霍地转向他。「还有你,想必是你把这女孩引入黑暗的。我已经看够这卑鄙的戏码了。」他对着守护员说:「带他们去地牢,不能信任他们。唯有时间能证明他们说的是否为真话,抑或他们本身就涉及破坏案。」
伊丽莎白在一片愁云惨雾中,感觉守护员粗暴地把她拽起来,押着她走出门。由紧接而来的一连串谩骂判断,纳森尼尔也受到类似的对待。伊丽莎白从未听过他这么生气。空气中甚至有淡淡的魔法气息,彷佛他的愤怒几乎足以克服铁的力量。
他们被带回螺旋梯底下,经过书架,再往下几层楼,没多久伊丽莎白就跌跌撞撞地走在一条地牢通道内劈砍出来的粗糙石地,目光闪避着喷着火星的火把。金属当当响,接着她被推向前进入一间囚室,里头几乎什么也没有,只有角落里的桶子以及地上散落的稻草。纳森尼尔被推得很用力,他直接跪到地上,无法用被铐住的手撑住自己。牢房门砰然关上。
守护员转身离开前停顿了一下。他面无表情地望着伊丽莎白,一手按在剑柄上。
「阻止这件事还不算迟。」伊丽莎白鼓起勇气说:「还有时间──」
「我不跟叛徒说话。」他打断她。他没再说一个字就走了,靴子沿着走廊发出回声,直到化为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