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伊丽莎白赶到书房时，急急煞住脚步，瞇着眼睛望向满室弥漫的烟雾。她看到眼前的场景时，血液变冷了。大典悬浮在纳森尼尔书桌上几吋高处，页面翻开，其向后摊折的角度实在太骇人，它有可能会拗断自己的书背。余火沿着页面边缘舞动，封面的皮革像沸腾的沥青一样冒着泡。
纳森尼尔出现在她身边，他拉起上衣盖住鼻子来挡烟。「看起来它遭到刑求了。」
这正是伊丽莎白所担心的。「我得进去。」她说完便朝魔法书走去。
纳森尼尔拉住她。「等一下，我们根本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妳搞不好会被困在里面。」
他的脸色很苍白。遗憾像把刀刺穿伊丽莎白。她愿意拿任何东西来换取时光倒流，好回到楼上和他在一起，而她的烦恼还远在天边。
「你说得对，但我们别无选择。如果艾许夸夫特在刑求潘德加斯特，我必须阻止他，或至少试试看。」
纳森尼尔张开嘴想反对，但伊丽莎白没听见他说什么。她已经伸手握住大典，它的封面像烧热的铁，即使隔着绷带仍烫到她的手，世界旋转着远去。
她踉跄地出现在潘德加斯特的作坊中，脚下湿答答的地板差点害她滑倒。这房间看起来好像经历一场地震。桌子侧翻在地，天花板横梁出现裂缝。这个次元轻轻摇晃，几个罐子从弯曲变形的置物架上滑下来摔碎，罐里黏滑的东西洒了一地。
这一次，她并不是一个人来的。纳森尼尔的手紧握着她的手臂。赛拉斯站在他身旁，也握着他的手腕。他们面面相觑。若非潘德加斯特有意放他们进来，就是他已无力将他们阻挡在外了。
「噢，真是好极了……」潘德加斯特无力地说：「更多的访客。请多包涵我没有爬起来请你们喝杯茶。」
他缩成一团倒在倾斜的置物架之间的地板上，好像有人把他当成没用的抹布丢在那里。伊丽莎白赶到他身边。他的脸色跟麦片粥一样灰白，表情痛苦地扭曲。
「出了什么事?」伊丽莎白问。「艾许夸夫特在哪里?」
潘德加斯特不由自主地一阵狂咳。等他恢复过来后，他喘着气说：「你们刚好错过他，我们愉快地聊了一番……」又一阵咳嗽蹂躏他单薄的身躯，伊丽莎白咬牙忍住挫败感。「扶我坐起来，女孩。」他终于喘吁吁地说。「这就对了。我想看看他怎么破坏我的……噢。」他沉默了。
伊丽莎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房间另一侧地板破裂的边缘有余火在闷烧，跟大典的页面一模一样。灰烬回旋着飘入真空。
「这个次元快要崩塌了。」纳森尼尔出现在伊丽莎白眼前，为她提供信息。「我们不能待太久，顶多几分钟。」
潘德加斯特瞪大眼睛。「你──你是松恩家的人。」他转头看着伊丽莎白，气急败坏地说：「妳疯了吗?把他这种人带来?妳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纳森尼尔绷紧身体。他反射性地伸手拨头发──伊丽莎白醒悟到，他是想让那一绺银发不那么明显。「我猜你不是巴塔萨的朋友吧?」
潘德加斯特冷哼一声。「当然不是，愿他被恶魔带走。我们这些有点头脑的人，都尽可能离他远远的。就连柯尼留斯都不想碰他。而你跟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子。」
纳森尼尔看起来很想吐。伊丽莎白不能再坐视不管了。「我们需要知道发生什么事。」她打岔。「艾许夸夫特还会回来吗?我不懂他怎么会离开，除非……」
她让句子悬在那儿。潘德加斯特不敢看她的眼睛。
「除非你把你的秘密告诉他了。」她把话说完。
「我要为自己辩护。」潘德加斯特说：「对一个几百年没感受过疼痛的人来说，施加痛苦的说服力要强得多。」看到伊丽莎白的表情，他不禁畏缩。
「你跟他说了什么?我们需要知道!」
「如果妳以为我会让真相落入姓松恩的家伙手中──」
「那不重要!已经结束了!」她忍着冲动，没抓着他摇晃到他牙齿打颤。「如果你不帮我们，这一切，你做的所有事──」她朝作坊大手一挥。「都白费了。纳森尼尔是来阻止艾许夸夫特的。不管你相不相信，你都快要没时间了!这是你修正事情的最后机会。」
潘德加斯特垂着头，嘴巴扭曲成难看的表情。几秒钟过去了，然后他似乎下定决心。「仔细看好。」他挖苦地指示。「我不打算重复一遍。」
他从枯瘦的手指上拔下六个戒指。伊丽莎白和纳森尼尔困惑地看着，他开始在地上排放这些戒指。他将最后一个戒指放到定点时，伊丽莎白恍然大悟。这形状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中央有一个戒指，另外五个戒指分散在它周围，形成等距的圆圈。
「我排的是什么图形?」潘德加斯特问。
「大图书馆。」伊丽莎白回答，而纳森尼尔同时间以同样斩钉截铁的语气说：「五角星。」
一阵沉默。
伊丽莎白再看一遍，这次更仔细看。她在心中在潘德加斯特的每个戒指之间画线，将它们连接起来，在圆圈内形成一个星形。
这形状确实是五角星，但它也是大图书馆的地图。两者兼具。
惊骇的情绪狠狠撞击她，将她肺里的空气都压出来。「逆时针顺序。」她轻声说。纳森尼尔望着她。她说：「从凯翠莹的地图寄到以后，我这一整天都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现在我知道是什么了。针对大图书馆的攻击是以逆时针方向进行的：堪克菲、夏莫萧、飞特林、菲尔沃特，然后是哈洛斯。这图形让我想到召唤赛拉斯时我点的蜡烛。」
「继续，女孩，」潘德加斯特的黑眼睛闪着光，「妳就快找到答案了。」
她转向他说道：「大图书馆是柯尼留斯建造的。」
「对，他建造它们时，使它们构成一个召唤圈。」
伊丽莎白感到天旋地转。她模糊地怀疑自己会不会吐出来。她不想相信潘德加斯特。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么学院就是建立在想象所及最黑暗的谎言上。她自己的人生，是一个谎言。她血管中流动的魔法，大图书馆的宏伟美丽──难道都是为了这个而存在?
她结结巴巴、踌躇不定地说下去。「那些邪物……艾许夸夫特本来就打算让它们被打败，对不对?那是破坏行动的重点。他用它们来当作蜡烛。」
潘德加斯特点点头。「这么大规模的仪式，需要动用比烛芯和蜡更够力的东西。当邪物被摧毁时，它会释放出大量恶魔能量。把那种性质的祭品放置在五角星的每个尖端，最后你就会拥有足够的力量，突破帷幕进行更高一等的召唤。」
伊丽莎白的指甲抠进掌心。她再次感觉到将屠魔者捅进「眼之书」所费的力气。看到当她扭转剑身时喷涌而出的墨团。这是艾许夸夫特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步，却是由她亲手完成的。
「可是为什么?」纳森尼尔打岔。「为什么要创造这么大的圆圈?一般的五角星就很好用了，他没有理由要……」他顿住，瞇起眼睛狠狠盯着潘德加斯特。「艾许夸夫特需要从你这里拿到某个东西，才能完成仪式。那东西是什么?」
潘德加斯特也同样怒瞪着纳森尼尔。他的五官因充满敌意而显得阴沉。「一个名字。那就是我守护了这么多年的东西。」
「一个名字。」纳森尼尔木然复述。
「你知道低等恶魔，像是魔鬼、哥布尔等等的，它们是恶魔社会中地位最低的组成分子。你也知道统治它们的高等恶魔，像是在场的这位你的恶魔。但另一方面，高等恶魔又被另一个角色所统治。在异界的王座上坐着一个几乎拥有无限力量的生命体──一个名叫奥冲5的生物。」
5奥冲(Archon)在古希腊语中是「统治者」的意思。
纳森尼尔和伊丽莎白都转头看赛拉斯。他的脸和大理石雕像一样高深莫测，但他紧盯着潘德加斯特的黄眼珠似乎由内焕发着冷光。
他几乎难以觉察地点点头。潘德加斯特说的是事实。
潘德加斯特的嘴巴弯出一抹冷笑。「柯尼留斯和我是很好的朋友，至少我这么以为。我告诉他我在异界游历的见闻。我们提出理论：可以用奥冲的真名来召唤它，前提是某个魔法师能布置出与这任务相称的仪式，但我认为是不可能的。中间经过好几年，我们都没再提过这话题。然后有一天，他问我奥冲的真名是什么。到了那时候，他已经开始盖大图书馆了。我发现他在打什么主意，并拒绝告诉他，他大发雷霆。我相信直到那一刻之前，他都真心以为我会帮他。他把奥冲视为一种资源，一种可以驾驭和控制，以改善人类福祉的……」
「进步。」伊丽莎白喃喃道。当时的她是多么无知，他们都一样，还举杯向艾许夸夫特的计划敬酒。
「是傲慢。」潘德加斯特纠正。「没人能控制奥冲这种生物。然而柯尼留斯的传人要试着召唤它，就在今晚。」
伊丽莎白看着赛拉斯。「如果他成功了，会发生什么事?」
「如果奥冲获准进入妳的世界，它的力量将摧毁隔开我们双方世界的帷幕。」赛拉斯抿紧嘴唇。「恶魔会恣意横行，纵情屠杀妳的同胞。」
伊丽莎白迅速站起来，脑中血液瞬间向外涌。「我们必须阻止他。」她边说边恳求地望向纳森尼尔。她在他眼中看到的绝望让她的胃猛地一震。
「即使魔法会施出全力，也要花好几个钟头才能突破艾许夸夫特的防护。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他到时候已经完成仪式了。」
「你们直接去哈洛斯。」潘德加斯特说。「阻止最后一场献祭。」
「可是要走三天才到得了。」伊丽莎白反驳。
「不见得。」潘德加斯特抓住最近的架子，把自己猛撑起身。他蹒跚地走进破损的置物架更深处，手指沿着架上七零八落的罐子、头骨和书本滑过去。最后他拉出一条链子，链子末端挂着一颗缟玛瑙石。不，不是石头──是圆形的水晶瓶，里头装满血。
「全天下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了在次元间旅行的方法，我可以把现实像挂毯一样折迭，使某个地点和另一个地点接合。那种魔法在我的血液里延续着。由于我已经没有真正的肉身了，这是仅剩的最后样本。」他嘴巴扭曲，露出苦涩表情。「而我却在这里，准备把它交给一个姓松恩的家伙。」
伊丽莎白无法忍受刻在他脸上的不信任。「纳森尼尔不是巴塔萨，」她冲口而出。「我向你发誓，他不一样。」
潘德加斯特酸溜溜地看她一眼。「这里的血足够把你们三个送去哈洛斯再送回来。」他把小瓶子丢给纳森尼尔。纳森尼尔吓了一跳，单手接住。「小心使用，小子。它会索取代价。」
纳森尼尔低头挂上链子，潘德加斯特跛着脚走开。他把一张椅子扶正，然后眼神严峻地盯着翻倒的桌子。伊丽莎白替他把桌子摆好，虽然她知道自己也只是白费力气。余火已经吞噬掉好几呎地板了。再过几分钟，他们站的这个区域就会沦陷，那张桌子也将掉进真空。
另一阵震动摇晃著作坊。木头发出呻吟，更多罐子在他们周围砸碎。潘德加斯特按在椅背上的手指在抽搐。
「你怎么办?」伊丽莎白问：「我们可以带你一起走吗?」
他摇头。
像是每个关节都很酸痛，潘德加斯特慢慢坐到椅子上，面向迫近的黑暗。粗声说。「我的时候到了。希望你们能有好一点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