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伊丽莎白、纳森尼尔和赛拉斯在一间陌生的客厅里凭空出现，周围有一群女人正在享受晚上的茶点。至少她们本来在享受，直到编年史的断头掉在她们的茶几上。
它来的时候重重砸下，把茶几的兽爪造型桌脚压平，还震得客厅中镜面柜里的瓷器咔啦作响。它从颈部被斩首，鹿角被截断，看起来像一大块木炭。伊丽莎白震惊地盯着它，猜想它刚才离纳森尼尔够近，才会被咒语卷入。但显然潘德加斯特的魔法并没有办法将邪物整个身体这么大的东西传送到另一个次元──所以只有头跟着他们过来了。随着它的肌肉放松，它的舌头由嘴巴垂出，像一条巨大的蛞蝓湿亮地摊在地毯上。
一支茶匙掉落。女人们惊愕地坐在原地，墨水喷溅在她们丝质洋装的前襟。当那颗头颅开始瓦解，朝护墙板上喷出余火时，没有人说半个字。
「失礼了，女士们。」纳森尼尔说。他欠身鞠躬，一丝煤灰因而从他发间滑落。接着他双眼一翻，面朝下倒在地上。
空气中充满尖叫声。茶杯齐飞。女人们逃出房间，还被地毯的流苏绊到，伊丽莎白则跪在纳森尼尔身旁，将他翻过来枕在她的腿上。纳森尼尔露出来的皮肤每一寸都被煤烟染黑，烧焦的大衣仍在微微冒烟，眉毛也被火稍微烤焦。他在某时候划伤了额头──伊丽莎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受的伤，但他因此满脸是血。她用手指按着纳森尼尔的喉咙，感觉到他脉搏稳定的节奏，才松了一口气。
「那就是他的计划?」她指着邪物的头问赛拉斯。彷佛被人如此指着是最后一根稻草，它垮下去化为一堆尘土。
赛拉斯低头望着纳森尼尔，叹了口气。「说实话，小姐，我怀疑他根本没有计划，只是走一步算一步。」
「呃，我们在哪里?有人知道吗?」纳森尼尔睁开一只灰眼，在他沾满煤灰和血的脸上显得颜色出奇地浅。他犹疑地看看四周，彷佛不确定自己想现在就醒过来，然后他慢慢睁开另一眼，聚焦在伊丽莎白脸上。「哈啰，妳这灾星。」
她笑了，因安心而无力。她将他的头发由黏答答的额头往后拨，内心涨满难以承受的柔情。「我也爱你。」她说。
纳森尼尔皱起眉头。他将脸转向一侧，眨了几下眼睛。「感谢老天。」他终于说。「我不认为我适合单相思。我搞不好会开始写诗。」
伊丽莎白继续抚摸他的头发。「听起来还不错啊。」
「我向妳保证，事实会证明那对所有人都很不愉快，甚至超越死灵术。」
伊丽莎白忍不住又笑了。一股没有重量、晶莹闪烁的喜悦填满她，像是雨停后春天早晨的阳光，云都飘走了，世界感觉簇新、干净而明亮，被转化成更好的版本，美得让人心碎。这种感觉之庞大，撑得她的肋骨都发痛了。她用指节抹脸颊，意识到赛拉斯在望着他们。
纳森尼尔斜睨着她。「史奎文纳，我知道我这样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看起来坏坏又帅帅惹人爱──我听说有些女孩很奇怪，就爱这一味，如果妳是这样，我不会用异样眼神看妳──但请妳别再哭了。这只是皮肉伤而已。我随时都可以回去与邪恶作战。」
伊丽莎白大声吸鼻涕。「我不是在哭，是被熏出眼泪。你闻起来糟透了。」
「什么?我从来不会闻起来很糟糕。我散发檀香和男性魅力好吗!」他抬起头闻了一下自己，差点没反胃。「算了，当我没说。」
「也许下次你该考虑别在自己身上点火，少爷。」赛拉斯一针见血地说。
走廊上传来咔啦声，一对男仆挤到门口，其中一人紧握着古董宝剑，看起来像是从壁炉上方拽下来的，现在在他手中剧烈颤抖着。「束手就擒，魔法师。」另外那男仆鼓励地看他一眼后，他朗声说道：「我们就不会伤害你。」
纳森尼尔瞇眼看他。「你看起来很眼熟。我们在英葛兰夫人的市内宅邸吗?」
希望如此，伊丽莎白心想。地毯上的墨渍看起来是洗不掉了。
「呃……」拿剑的男仆迟疑地说。
「好极了。」伊丽莎白还来不及阻止他，纳森尼尔就一撑身体站起来，四处张望，身体令人忧虑地摇晃着。伊丽莎白搀住他一条手臂，赛拉斯扶住另一边。他似乎没注意到自己连站都站不稳，径自朝门口走去，并解释道：「我在瞄准咒语时是让我们从皇家图书馆附近出来，这里只差了两、三个街区的距离。」
伊丽莎白回想奥斯特米尔的地图，凯翠莹在位于中央的皇家图书馆旁边打了个问号。「艾许夸夫特就是要在那里完成召唤仪式，」她说出自己醒悟到的事。「它是五角星的中心。」
「一点也没错。我希望我们把一部分编年史带回来，算是成功破坏了仪式。但它太大了，在哈洛斯那里可能仍释放了足够的恶魔能量。」
「那我们不能再浪费半点时间了。」屋角有座老爷钟在滴答响，她看到现在才晚上八点半，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在哈洛斯感觉像过了几年，实际上只过了两小时。
他们接近时，男仆半真半假地拿剑威吓他们。伊丽莎白抓住剑刃、从他手里把剑拔走时，他看起来松了口气。伊丽莎白仔细看了一下这把兵器──废铁一把──然后在他们走到大门口的途中随手将它插在伞桶里。
他们出门后，进入一个隆冬的梦境。一家人浩浩荡荡地经过，穿戴着厚重的连指手套和围巾，手指上挂着冰刀鞋，笑声盈满夜色;一辆四轮马车往反方向缓缓驶去，马蹄声被雪闷住而几乎寂然无声。沿街的房屋窗户都被烛光点亮，让他们能瞥见屋内场景：有个女人把婴儿放入摇篮，有只猎犬在壁炉前靠着主人的拖鞋打瞌睡。伊丽莎白呼出的气在空气里喷出白雾。
这一片祥和让她大为震惊。在令人错乱的瞬间，她感觉打从他们离开铜桥市后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这时，光触碰附近高塔顶端。她遮住眼睛，那光照亮一尊人立姿态的飞马雕像，它在漆黑夜空的背衬下光彩夺目，像缝在丝绒上的一片青铜亮片。当那道光向下倾泻，高塔的窗户烧出金色和粉红色的火焰，光打到街上时，它扫过雪，将雪转化为满地钻石，使它们在树木结冰的树枝上令人目盲地闪耀着。她屏住呼吸。她直觉地想：太阳出来了。但太阳没出来──不可能是太阳出来了。
拉四轮马车的那匹马用力喷气，并且惊慌躲避强光，牠的缰绳叮当作响。方才经过他们的一家人回过身，发出惊叹的叫声。沿街一扇扇门都打开了;许多颗头伸出来，用手遮眼睛，在雪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看哪!」有人叫道。「魔法!」
发光的金色缎带在天空中舞动，闪烁且形成波纹，让伊丽莎白联想到她曾经读过关于极光的描述。它让人屏息，壮观无比。世界末日时的日出。
「那是什么?」她问道。纳森尼尔的肌肉绷紧了。
「空灵燃烧。异界物质接触到人界空气时的燃烧现象。」他犹豫了一下。「我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反应──只在书上读到过。」
赛拉斯从纳森尼尔手臂底下溜出来，跨下人行道边石，仰起脸迎向光。它使他的五官都失去颜色，黄眼睛睡孔扩张。他的表情几乎充满渴慕，像是天使仰望着天堂，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踏进去一步。他只简单地说了句：「奥冲来了。」
伊丽莎白和纳森尼尔互看一眼。然后他们迈步飞奔，在雪中打滑磕绊。在令人反胃的瞬间，伊丽莎白担心神情恍惚的赛拉斯会留在后头，不过他马上回到他们身旁，在纳森尼尔踩到一块冰滑倒前扶住他的手肘。
「它的存在打开了一道通往异界的裂口。」他告诉他们。「当它从召唤圈中被释放时，两个世界之间的帷幕会破裂到无法修复的地步。」
「但那还没发生?」纳森尼尔追问。
赛拉斯摇头，动作非常轻微。
「那我们还能阻止它。」伊丽莎白说。
赛拉斯的目光在她脸上逗留一会儿，然后闪开。他从睫毛底下看着纳森尼尔，表情高深莫测，伊丽莎白好奇他在想什么。「我们可以试试看，史奎文纳小姐。」
路人将皇家图书馆前方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都是从河边返回的溜冰者，他们的脸颊红扑扑的，围巾上有硬邦邦的雪块。每个人都盯着中庭上方的穹顶。那道耀眼的光芒已减弱成在玻璃内回旋的微光，往这个街区投射出水汪汪的幽暗光线。
建筑四周仍有丝丝缕缕的金光在舞动，流线式地飘过建筑上的大理石雕像和涡卷形雕饰，但它们每秒都变得更暗淡，引起人群发出惋惜的叹气声。
伊丽莎白的胃收紧了。这景象无可否认地十分美丽。而且时间点简直糟到极点了。看起来这些人认为这是一场让他们欣赏的魔法表演。
「快走!」她大叫，用肩膀撞开他们朝图书馆挤过去。「你们所有人，快逃!有危险!」
一颗颗头转过来，脸上写着困惑;他们大部分人在嘈杂中都没听到她在说什么。这时有另一个更大的声音，把其他所有声音都盖过去了。这声音像田里的蚱蜢在尖鸣，朝他们漫过来的同时也不断膨胀。是尖叫声。
人们终于开始跑了，但他们移动的速度不够快。他们朝四面八方散开的同时，一只魔鬼跳入人群，做出咬人动作并咆哮着，它的牙齿在妖异的光芒中闪着寒光。伊丽莎白用眼角余光看到一个孩子被一只掉落的溜冰鞋绊倒，恶魔的红眼睛一路追随那孩子的动静。伊丽莎白想也没想，放开纳森尼尔的手臂，一跃向前，屠魔者划过空气。
恶魔猛然转身迎向她，却踉跄后退，因为她的剑切穿它的一支角，并继续往下，像切奶油一样将骨头和肌腱分开，直到剑身铮地敲在鹅卵石地面上才停手，剑后拖着一缕蒸气。伊丽莎白踉跄后退，准备好格挡恶魔的回击，但它没有动作。它的身体毫无生命力地倒在街上。伊丽莎白几乎将它劈成两半。
另一只魔鬼俯视着一个尖叫的女人──但伊丽莎白还来不及行动，那只魔鬼就倒下了，眼中的红光暗去。她不明白它发生什么事，直到一抹模糊的白影迅速掠过，第三只恶魔软绵绵地倒在地上。赛拉斯像舞者般穿梭在人群间，一张张诧异的脸孔在他闪身经过时转向他。他闪闪发亮的爪子向外伸出，在魔鬼们还没看到他之前已经割断它们的喉咙。伊丽莎白因敬畏而颤栗，紧追在后的是一股本能的恐惧。这是以前的赛拉斯稍微露出了本色，他被纵放在古代的战场上，周围全是长矛和三角旗，将前线变成一支无情的死亡华尔兹。只不过在以前，他每次出爪后流血至死的会是人类。
他像是感应到伊丽莎白的目光，暂停动作朝她点了一下头。她屏住呼吸。然后她点头响应，便转开身，她有把握赛拉斯会料理她顾不到的任何魔鬼。
翠绿色光芒闪耀，纳森尼尔的火鞭在她身旁甩开来。他摇摇晃晃地站着，但朝她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洁白的牙齿在被煤灰染黑的脸上闪闪发亮。反对的话到了她嘴边，终究没说出口，纳森尼尔的鞭子啪地甩向一只正在威胁一群人的魔鬼。那鞭子劈啪作响、喷溅着余火，将魔鬼直接拽到伊丽莎白的剑下。
当她砍倒那只恶魔时，信念贯通她体内。她的脉搏在耳内隆隆作响。经过她和纳森尼尔在哈洛斯所面对的事情后，这感觉像孩子的游戏。现在没有任何事能阻挡他们。
他们朝图书馆杀出一条血路，缓慢地朝目标推进。无数次的挥击让伊丽莎白手臂发麻，全身血液沸腾。每次有一只魔鬼跳向她，纳森尼尔的鞭子就把它扫向旁边。每当有一只魔鬼朝纳森尼尔冲去，伊丽莎白也会举着剑在那里等它。他们脚边已倒着几十只魔鬼。
但这还不够。更多魔鬼持续出现，源源不绝地从皇家图书馆的台阶涌下来，或是冲破闪闪发亮的彩绘玻璃，从窗户里跳出来。他们三人合力将中间的恶魔给控制住，但他们若要向图书馆内推进，势必会使魔鬼溜进城市。
纳森尼尔呼出来的气热热地掠过她的耳朵。「替我争取时间。」
如果是以前，她不会懂他这句要求的意思，现在她毫不迟疑地转身，挡住朝他扑来的魔鬼，而他单膝跪地，一手张开按在鹅卵石地面上。他的头发凌乱地拂在额前，几乎遮盖住一切，只看得见他棱角分明的颧骨和弯曲的嘴巴，他的嘴因专注而扭曲成狰狞的表情。
法术在空中劈啪作响。伊丽莎白砍了魔鬼一剑，使它滚倒在她脚边。现在她的视野未受阻挡，她看到纳森尼尔的咒语生效的瞬间。
从图书馆立面的一端到另一端，刻着一整排戴兜帽的图书馆员浅浮雕。就在伊丽莎白眼前，它们抬起头，握紧手里的石头提灯。大理石崩碎，它们挣脱建筑跨向前，以无脸大军之姿大步走向战场。它们边走边唱诵着，那庄严的挽歌隆隆地震动她的骨头，就像磨石在转动。
他们上方的天使雕像伸展身体、叹气，然后展开翅膀。它们安详的脸庞转过来审视战场。其中一尊天使从它的位置爬下来，亲手将一只魔鬼扔到旁边;另一尊天使不带情绪地抓住雕花飞檐的一角，将它从图书馆身上拗下来，然后往下用力一掷，力道大得足以砸扁一只魔鬼。圣人和托钵修士加入战局，手中挥舞的武器包罗万象，例如大理石香炉和石化卷轴。滴水嘴兽从它们充满岁月痕迹的岗位爬下来，正面迎战魔鬼。
战况逆转，痛苦的嗥叫声盈满夜空。这就像纳森尼尔在夏莫萧用过的咒语，只不过威力放大了一百倍。他不只是让皇家图书馆的雕像活过来，是创造了一支供他号令作战的大军。
伊丽莎白瞠目结舌，几乎没注意到有一只魔鬼朝他们冲过来，发现时已经太迟了。她笨拙地将它狠咬的嘴巴打偏，却看到它的爪子从另一个方向挥向她。这时她耳边响起锣一般的隆隆声，魔鬼被一把掳走，然后被高塔上那只飞马踩在闪亮的青铜马蹄下。它以胜利者的姿态甩着马鬃并人立而起。它重重地踩回地上时，鹅卵石地面上迸开蜘蛛网般的裂缝，地面随之震动。
「那应该够它们忙了。」纳森尼尔说。他站起身，他脸上突然失去血色，整张脸变得惨白。
伊丽莎白赶在他倒下前扶住他。他浑身发热，隔着大衣都感觉得到，好像他又开始发烧似的。
「用太多魔法了……」他口齿不清地说，眼皮半垂。「我过一下就没事了。」
她的胸口扭结成一团。区区几小时之前，他还几乎不能下床。从那时到现在，他将他们传送到王国另一端，还不止一次，而是两次;他召唤出火和闪电，并唤醒一支石头大军。他到现在还能站着本身就是奇迹了。「你还能继续吗?」
「当然可以。」他无力地拍拍她的手臂要她放心。「我或许废掉了，但我的帅脸对提振士气可能有关键作用。赛拉斯?」
赛拉斯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他变成猫形，跳上纳森尼尔的肩膀。纳森尼尔吸了口气稳住自己，然后直起身，突然间看起来好多了。
「赛拉斯是通往我法术的导管。」他笑嘻嘻地解释。「在这种时候，他能够借我一些力量。」
伊丽莎白想亲赛拉斯一口，但他黄眼睛透出的眼神表示没人斗胆做出那种事后还能活命。伊丽莎白一旦确定纳森尼尔能自行站立，就两阶并一阶地跑上楼梯，同时闪躲从反方向滚下来的一只魔鬼。这场战斗已害他们丧失宝贵的时间。她不允许自己考虑他们或许已赶不及的可能。
在楼梯顶端等她的景象使人戛然止步。有一条宏伟的走廊直通中庭，走廊两侧摆放着落地式书架，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投射出倒影。但走廊尽头本来应该是一道拱门，现在却是一大片缀满星星的铬蓝色天空。离开原有位置的书彷佛没有重量般飘浮在通道口的边缘周围。那个通道口看起来像是用刀子从图书馆划出来的一样。就在她眼前，一只长满绿色鳞片的小妖精用爪子扒着开口钻出来，飞速爬上书架，然后用幽幽发亮的缟玛瑙色眼睛往下看着他们。
「那是通往异界的裂口，对吧?」
「很可能只是众多裂口的其中之一。」纳森尼尔赶到她身旁，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得找别条路进去。」
「没有别条路了，除非有资深图书馆员的钥匙。」哈洛斯的钥匙串仍在她口袋里叮铃作响，但它们不会吻合皇家图书馆内部的门。她环视四周，望着在他们左方和右方延伸出去的相连走廊。那些走廊只是通往研究室、会议室，还有她每天早上去取拖把和水桶的储藏柜……
她猛吸一口气。「我知道该去哪里了。跟我来。」她没有回头看一眼就快速绕过一个转角。
纳森尼尔紧跟在后。「如果妳又要弄倒一个书架，请先确认我已经闪开了。」
「我不必这么做。」她说。「我打算客气地拜托它。」
她不顾纳森尼尔一头雾水，径自左顾右盼寻找熟悉的书架。要是那天她多花点心思注意就好了，当时她和葛楚德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她快步前进，经过更多裂口，它们歪歪扭扭地穿越走廊墙壁和天花板，像是隐形怪物的爪子留下的抓痕。异界的影响力处处渗入图书馆。历任馆长的胸像从基座上抬起，以超现实的角度飘浮着。蜡烛悬浮在半空，虽然感觉不到风，窗帘却鼓胀起来。伊丽莎白试着不去想图书馆的警钟为什么没响，以及走廊上为什么空无一人;她很容易想象图书馆员们被吸进异界星光熠熠的巨大空间，从此再也不会有人看到他们。
在那里。那就是先前书架敞开，露出密道的位置。伊丽莎白不确定自己是否做了特定行为来触发它，她将手掌平贴在魔法书上，用额头抵著书背。
「拜托。」她喘着气说。「让我进去。」
一股暖意传过与她皮肤相触的皮革。魔法书之间掠过一阵沙沙声，彷佛它们在窃窃私语，将一道讯息向外传送。伊丽莎白退后一步，门板翻开了。
纳森尼尔发出惊讶的笑声。伊丽莎白看向他，发现他看着她，眼神晶亮。这跟在舞会上，他第一次看到她穿着礼服时，看着她的眼神一样。
「怎样?」伊丽莎白问。
「我知道妳会对书说话，但我不知道它们会听。」
「它们还不只会听呢。」伊丽莎白走进密道，地板嘎吱响。她吸气又吐气，尝着空气中的灰尘，然后闭上眼睛，把皇家图书馆当成自己的身体一样去设想，想象它高耸的拱顶、它的密室和数不清的秘密，魔法在它的走廊间流动。
「我们是来阻止艾许夸夫特召唤奥冲的。」她向周围的墙壁宣布，感觉远没有她预期中那么愚蠢。不知怎的，她就是知道，有东西在听。「他在做的事──会毁灭我们所有人。我知道那已经让你四分五裂了，你可以带我们去找他吗?」
她从未试着这么做：不只对一本书说话，而是对所有书说话，向图书馆本身求助。她不知道这行不行得通。一阵微风拂过;将一缕蜘蛛丝拨到她脸颊上，就像没有实体的手在爱抚她。然后──
地板掠过一阵轻颤。她倏地睁开眼睛，密道的木头嘎吱呻吟。他们周围的木板像被手指按下的钢琴琴键一样波动，让墙的形状变形。这种转变向前扫去，激发团团灰尘，并开出一条原本并不存在的通道。密道正在自行重组，为他们带路。
伊丽莎白拔腿狂奔。「快来!」
在她身旁的纳森尼尔变出微弱的火焰来照路。伊丽莎白看到那无力的火焰时感到椎心的担忧，但除此之外，纳森尼尔似乎好得很。不管赛拉斯做了什么，都发挥作用了。
密道持续在他们前方重建形状，使他们歪着身体转过好多个转角，以致伊丽莎白连猜都猜不出他们在往哪个方向跑。她不确定是不是她在幻想，但她感觉图书馆的魔法也流窜在她体内，驱动她的脚步、扩张她的肺部，这是一种令人振奋的感觉，好像她变成比人类更强大的生物。
最后，他们来到一个看似死胡同的地方──但伊丽莎白继续往前冲，果不其然，在她撞上墙壁之前它就向外一翻，开出道路。那堵墙是一座书架的背部，他们已经抵达密道的另一头了。
他们跌跌撞撞地走出密道，进入雾气和寂静中。幽暗的提灯成为他们周围迷蒙的一团团光点，像是十几颗月亮隔着浓雾在发光。伊丽莎白过了半晌才想通他们身在何处。刚才为他们开启的书架一边低鸣一边重新闭合，那是低沉、抖颤、几乎来自地底的声音，最后以咔嗒一声作结，在高耸的天花板上发出回音。在那之后是此起彼落的耳语声，在雾气中逃窜着。
「我们在禁制档案库。」伊丽莎白讶异地说。虽然尝试阻止的雾像面纱一样压向她的脸，不知怎的，她却知道该往哪里走。「往这里。」
「为什么──」她听出纳森尼尔很费力地想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图书馆要把我们带到这里来?」
「我不确定。」直接带他们去中庭，而不是带他们从西北翼过去，速度会快得多。伊丽莎白一边往前走，一边逼自己不要伸手去握屠魔者的剑柄。尽管这地方充满恶意，她确信图书馆并无意让他们受到伤害。
快要走到走廊中段时，雾气变淡了。周围高耸的书架变得清晰可见，雾舔舐着它们较低的层架，像是水气打在海边的峭壁上散开。他们似乎来到档案库很深的位置，远超过她上次冒险涉足的范围。
在毫无预警之下，有个巨大的白色形体立起来，竖立在伊丽莎白上方高处的灯光下。她惊慌地向后闪──但那只是一具鲸鱼头骨，它的骨骸用几千根铁丝悬吊在天花板上，远远地延伸到阴影中。她再次有种不安的感觉，觉得这档案库不像外表看起来是一条笔直的长廊。觉得某人在这里可能迷路，莫名地被搞胡涂，不知不觉地晃进不久前还不存在的区域。
他们继续前进，纳森尼尔提的问题持续困扰她。
图书馆究竟为什么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呢?他们四周的魔法书默不作声。感觉它们在倾听，在等待，在屏住呼吸。彷佛它们预期有什么事要发生……
附近轻微的动静使她的脚步迟疑。雾在气流中打着旋。
「当心幻象。」她回头说。听到她的嗓音让纳森尼尔惊跳了一下。他刚才正皱眉盯着一本书，那本书的封面嵌着人类牙齿。「这些魔法书可能试着对我们使诈。」
「不包括妳，亲爱的……」
伊丽莎白迅速转身。那个嗓音是从雾里爬出来的，根本不可能锁定它的来源。她扫视书架，但看不出是哪本魔法书开的口。
反方向有另一个嗓音说：「我想我们可以为其他人类破例一次──」
「特殊情况嘛。」另一个嗓音悄声说。
「我们不会伤害他们一根头发，我们保证。」
「怎么样?女孩，妳不快点动手吗?我们在等呢。」
伊丽莎白无助地在书架间转来转去，徒劳无功地追着说话者跑。「你们是什么意思?」她恳求道，「你们要我做什么?」
但那些嗓音已陷入沉默。
纳森尼尔走上前，伸出手像是想碰她肩膀，却又犹豫不决地作罢。很显然他并没有听到魔法书说话。「伊丽莎白?」
她甩甩头。「没事。」
他们又开始往前走，书架快速掠过身旁，伊丽莎白充满挫折感。那并不是「没事」。他们被带到档案库来是有原因的。但她无法理解，还有什么比尽快找到艾许夸夫特并阻止他的仪式更重要的事。谁知道他们到底能不能阻止他，就凭他们三个，而且纳森尼尔的法力已经耗尽了──
噢。答案浮现在她眼前，比日出更为美丽。她没再多想，转身就朝书架跑去。
纳森尼尔听起来很惊慌。「妳──伊丽莎白?」
魔法书并没有因为她靠近而哈气或鼓噪或喷墨水，它们只是引颈而待。伊丽莎白踮起脚尖解开绕在最近的书架上的铁链。她用力一拉将铁链扯松，然后转头看纳森尼尔，铁链末端由她手中垂下，她身后的书本们则纷纷展开页面、直立起来。
「图书馆想要来个大反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