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遵从光之指引
她们围绕在莫莉安身边，形成一个小圈，烛光映在她们脸上，气氛诡谲。
莫莉安想尖叫，想逃跑，想大喊霍桑，却因为恐惧而动弹不得。
「吾等乃十三号女巫团，能视他人不可视之物，能说沉默无语者之言。此番将辨明何人懦弱畏缩，何人勇往直前。」
她们总共有七个人，说话却整齐如一。她们有的年轻，有的苍老，没人戴着黑色尖帽，也没人鼻子上有疣，反而都穿着黑色长袖洋装，扣子一路扣到颈部，头发向后紧紧束起，冰冷无情的脸孔罩着网状黑面纱，在脸上投下阴影。莫莉安恍然大悟，这一定才是女巫真实的样貌，她觉得自己没那么喜欢女巫了。
「妳们想干么?」她转了个圈注视女巫，不敢让目光离开任何一人太久。
「在这万鬼之夜，汝须接受二次考验。」她们齐声说：「一次眼见为凭，一次坚信不移。若欲放弃，尽管逃离;若有勇气，不妨前进;若遵从光之指引，汝之祈祷或将受到应允。」
一名女巫递给莫莉安一个白色小信封，里头的小卡写道：
欢迎来到试胆考验。
若你无意参与，可就此掉头，退出幻奇学会入学测验。
若你决定继续，无论后果为何，本会不负任何责任。
请做出明智的选择。
「试胆考验。」莫莉安低喃，一时不知该放心还是该惊慌。一方面，这些女巫显然不打算把她丢进大釜里炖，也不会把她变成蝾螈;另一方面……朱比特当初是怎么说的?应该改名叫精神崩溃考验?有些备选生的创伤到现在还没恢复。假如他知道长老理事会重启试胆考验，想必会大惊失色。
莫莉安吞了口口水，十三号女巫团以冷酷幽暗的眼眸，居高临下凝视着她。
「吾等将决定汝之命运。」她们吟咏道：「继续向前，势必承担惧忧。若汝明智，趁早回头;若汝胆大，考验之门在此守候。」
烛火犹如被风吹过，猛地熄灭，女巫团就此消失。
昏天暗地之中，出现了两道光。在莫莉安的右手边，梯子再度出现，街道的光亮自上方开启的人孔投下，她往上看，听见远处传来黑色游行的庆祝声，不禁渴望回到那里。
「霍桑!」她有些犹豫地喊：「你在吗?」
可是霍桑不见了。莫莉安的胃一揪，他是回去找芬了吗?还是他也跑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接受为他准备的试胆考验?
莫莉安的左手边，在黑暗的更深处，立着一扇木制拱门，笼罩在阴影中，门上有根融了一半的蜡烛，发出微弱的光，呼唤她过去。若遵从光之指引，汝之祈祷或将受到应允。
莫莉安满心只想爬上梯子。
可是，她怎么能在这个关头放弃考验?她想到朱比特，想到燧发枪探长，想到霍桑及杜卡利翁饭店，更想到她一旦被驱逐出境，就必须面对烟影猎手。试胆考验再怎么恐怖，想必不如烟影猎手恐怖吧。
莫莉安握紧拳头，趁着还没改变心意，逼迫自己推开木门。
***
夜晚的空气让她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离开了下水道。
不过，她并不是回到小巷中。
满月在天空高挂，眼前是一片平缓起伏的山坡，散布着凹凸不平的墓碑、水泥制天使雕像、高大的陵墓。莫莉安头上是座石拱门，刻着墨登墓园四个字。
这不是游行花车，没有硬纸板做的墓碑，也没有皱纹纸做的树木……这是货真价实的墨登墓园，天知道这地方位于哪里。
这可不是好消息。
更糟的消息是，这一次，莫莉安也不是独自一人。
脚下的地面传出呻吟。她站在一座坟上，坟里有具尸体，尸体有头，那颗头正从湿土中探出来，发出诡异、带着气音的呻吟。
莫莉安失声惊叫，那具尸体挣扎着想钻出地面，用腐坏的骷髅手掌抓住她的脚踝。她跌坐在地，试着手脚并用地爬开，可是那只手牢牢抓住她。
像这样的死尸还有许多，莫莉安听见四面八方传来声响，死尸纷纷站起。她拚命乱踢，猛力抓着杂草想要脱身，使劲一踹，踹断殭尸的手，殭尸头直飞到墓园另一头。她手忙脚乱地站起，扯掉仍握着她脚踝、已经跟躯干分家的手，忍住涌上的恶心感。
「喔，好恶。」她自言自语，抹掉手上反射着光泽的灰败肉屑。
十几具殭尸涌向莫莉安，速度飞快，饥渴的白眼珠盯着她，皮肉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寿衣残破不堪，因年代久远而褪色。黑色游行花车上那些扮装的殭尸是刻意扯坏服装，脸上还涂了厚厚的绿色浓妆;这些殭尸却是货真价实的活死人，眼看就要抓到她了。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个卷发、四肢瘦长的身影冲过来，宛如一阵风暴，挥舞着拳头和火把突破重围，嗓子喊得都哑了。殭尸踉跄后退，虽然看不出它们害不害怕，至少称得上是有些提防。
「看招，臭死人!」
霍桑的衣服破了几块，头发黏了几片树叶跟一些小树枝，双手拿着熊熊燃烧的火把，杂乱无章地朝殭尸猛挥。莫莉安被迫往旁一闪，免得吃上满嘴火焰，不过这阵火攻似乎让殭尸不敢靠近。
「你跑去哪了?」她这辈子从没这么高兴看到一个人。
「我?」霍桑说：「妳才是跑去哪了!我一直喊妳，然后我想下去，结果整个巷子突然变黑，那些女巫凭空冒出来──」
「十三号女巫团!」莫莉安说，「我也遇到她们，她们好可怕，她们说要──」
「接受两次考验，我知道。」霍桑的双眼瞪得比盘子还大，扑向前方，舞剑似地来回挥动火把，呼咻、呼咻。不断有死人从坟墓爬出，有如从下水道蔓延涌上的老鼠。
莫莉安打了个颤，「要怎么离开这里?」
「不知道。」呼咻。
「那你怎么到这里的?」
「不知道。感觉很像在一个隧道里面，一边可以看见黑色游行，另一边有根蜡烛，我知道要是回到游行……」呼咻、呼咻、呼咻。「我就会被踢出考验，所以我……」
「遵从光之指引?」莫莉安倒抽一口气，抓住他的肩膀。「霍桑，是蜡烛!女巫说要遵从光之指引，我跟着蜡烛穿越了一道门，然后……」
「他们越来越近了!」霍桑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持续挥舞，呼咻、呼咻。「我们快逃。」呼咻。
「那要怎么……你小心一点!」莫莉安再次一闪，差点被火把敲到头。「你怎么会有这个?」
「它挂在一个地下墓室外面，是在那个方向，就在……」霍桑停了下来，双眼突然一亮。莫莉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一道平缓坡地的最高处，有座大理石制成的坟墓，是整个墓园当中最大的。「……在那个天使底下。墓室上面有个天使雕像，它……它拿着一根蜡烛，我很确定。」
两人全速奔过墓园，莫莉安心脏狂跳，希望和恐惧交织，令她激动不已。若遵从光之指引，汝之祈祷或将受到应允……天使……祈祷……这是线索!她暗想，要是有路可以离开这里，一定就是从墓室走。他们要不是即将逃离这场梦魇，就是会把自己困在华丽的大理石密室内，眼睁睁看外头的活死人大军撞破大门。
霍桑在前引领方向，用火把在殭尸中开路，宛如用开山刀在密林砍出一条路的冒险家。殭尸纷纷躲避，步伐踉跄，害怕地远离火焰。
山坡顶端，有一道摇曳的光芒，像一座闪耀的小小灯塔，拉着两人向前。他们快到了!墓室就在前方，越来越近，墓室──
「锁住了。」霍桑喘着气说，抛下火把，用尽力气扯动铁门。莫莉安过去一起拉，但即使两个人同时用力，墓室门依然文风不动。
背后再度传来此起彼落的呻吟，以及皮肉、骨骼拖过碎石地面的沙沙声，墨登墓园的悲惨居民逐渐逼近。霍桑重新拿起火把，惊慌之下不小心挥得太猛，随着最后一声呼咻划过空中，火焰熄灭。
结束了，莫莉安心想，我们完了。
她绝望地抬起头，看着立在墓室上方的雕像。天使嘲讽地俯视她，圆润的手中端着一截融化的蜡烛。
可是……等等。
莫莉安眨了眨眼。天使另一只手指着他们左边的地面，那里有个刚挖好不久的新坟，里头没有东西，尚未封起，是个六呎深的地洞。
莫莉安内心慢慢升起另一种惊恐。
霍桑继续对殭尸大军乱挥熄灭的火把，然而少了火焰的威胁，殭尸看起来毫无惧怕。走投无路之下，他将火把对准一个华服殭尸扔去，结果只打掉它的高帽。「妳有没有什么点子?」
「只有一个。」莫莉安抓住霍桑的手臂，慢慢退向新坟，眼睛仍盯着殭尸。
「是好点子吗?」
「是。」她撒谎。这是糟到极点的点子，简直烂透了，却是她唯一的点子。
「妳要不要告诉我到底是什么?」
「不要。」
莫莉安跳进坟中，拖着霍桑一起下来，准备好迎向落地的冲击，迎向掉在泥土上的那个瞬间，到时她会恍然明白自己铸下大错，即将被殭尸生吞活剥。
但那个瞬间没有来临。莫莉安与霍桑不断坠落，一路惊声大喊，彷佛永不停止地穿越冰寒刺骨的黑暗。最后，他们终于掉在柔软潮湿的草地上，两人足足在原地坐了一分钟，平复呼吸，彼此都松了一大口气，咧嘴笑开。
「妳怎么……」霍桑气喘吁吁地说，「知道要从那里出来?」
「我不知道，用猜的。」
「猜得好。」
莫莉安坐起身，拍掉身上的泥沙。他们在一座种满花草的庭院中，周围是二十呎高的树篱，庭院一头有个池塘，发出悦耳的啵啵水声;另一端是棵苹果树，带有斑点的熟透红果实落了满地。在左手边，是一座由树篱组成的天然拱门，通往一条雾气弥漫的幽暗小径;右手边，是一扇半掩半开的木门，在庭院投下一道轻浅的银光。
「这是哪里?」霍桑问。
空气中充满浓浓的秋天气味，味道中混杂了雨水、烟囱冒出的烟雾、正在分解的树叶、苹果香与蜂蜡，天上的圆月看似更亮、更黄。这感觉就像有人剪下一小片秋夜，把所有的事物强化好几倍，一切都显得有点……过头。
「幻学天气。」莫莉安悄声说：「霍桑，我想这里是幻奇学会的花园。」
「哦!」他诧异地说，「所以结束了?我们通过了吗?」
「不晓得，这次不是应该要有两场考验吗?」
霍桑皱起整张脸，「我本来希望女巫算一场。」
莫莉安蹙起眉头。试胆考验真的这么简单?那群女巫的确令人寒毛直竖，况且如果不必再踏进墨登墓园，她会很高兴，但这样的话……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试胆考验称作精神崩溃考验。或许，对于吓人的东西，她的容忍度比一般人来得高些。
庭院给人平和、安全的感觉，莫莉安一点也不急着走。说不定会有人过来向他们道贺，通知他们已晋级到最后一个考验。说不定，莫莉安暗忖，只要在这里等一下下……
她半梦半醒似地移动步伐，受到池塘悦耳的水声所吸引，走了过去。那一池水彷佛召唤着她，用一条看不见的线把她向前扯。
然后，她看见了。流动的水面上立着一根蜡烛。池塘中央有颗石头，蜡烛就竖在石上，融化的蜡油形成细细的小溪，滴进水中。她张口，正要叫霍桑的名字──
「莫莉安!妳看!」他从庭院的反方向喊道：「我找到了!我找到下一根蜡烛了!」
莫莉安奔过去，他站在树下，指着头上的枝叶。确实，就在最顶端的枝枒上，有根烧了一半的蜡烛，立在一滩融掉的蜡油上。他们迅速搜索一番，发现木门的把手黏了第三根融化的蜡烛，第四根蜡烛则位于阴影笼罩的拱门底下，在草地上滴着蜡油。
「那我们要跟着哪道光?」莫莉安问。
「很明显吧?」霍桑满脸不解地说。
「是池塘。」莫莉安说，就在同一剎那，霍桑说：「是苹果树。」
「不对，是池塘，」她重申：「你看不出来吗?我们应该要跳进去!蜡烛在树上的话，我们要怎么遵从光之指引?」
「爬上去啊!这还用说。」
「然后呢?跳下来摔断腿?」
他怎么会觉得要跟着苹果树的蜡烛走?池塘的蜡烛显然才是对的，莫莉安感觉得到，那是从灵魂深处传来的预感，那根蜡烛呼唤着她。
「总不能一整晚都耗在这里，」霍桑说：「来抽签好了。」
「我们又没有签。」
「那剪刀石头布。」
莫莉安受不了地呻吟一声：「好啦。」
「你们两个是超级大白痴吗?」阴影中传来一个嗓音。
他们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女孩坐在地上，背靠树篱，双腿平伸。她那头浓密的长发编成两根长辫，身上穿着法兰绒睡衣，外罩一件睡袍，脚上套着条纹羊毛袜。十三号女巫团想必是把她直接从床上挖起来的。
莫莉安一下子认出她，心中一阵不快。
「妳怎么会在这里?」
「妳觉得呢?」诗律‧布雷克本翻了个白眼，「参加试胆考验啊，跟你们一样。」
莫莉安怒目回瞪，「妳这个作弊的骗子，诗律。」
「妳……」原先沉着脸的女孩顿时动摇，脸上闪过一抹诧异：「妳记得我?」
「当然记得妳，」莫莉安的怒气涌上，「妳在竞逐考验抢走我的名额跟参加秘密晚宴的资格。」
诗律哑然盯着她，嘴巴微张。莫莉安正猜想她是不是要道歉，可惜诗律随即恢复镇定：「那又怎样?妳还不是晋级了?」
「希望秘密晚宴值得妳作弊，」莫莉安满心怨恨地说：「妳现在应该跟长老感情超好的吧?」
「其实没有。」诗律站起身，拉紧睡袍。她的衣服沾满泥土，头发也黏着小树枝跟叶片。莫莉安好奇，不知道她的第一场试胆考验是什么?她是不是也被殭尸追?但她开不了口询问。「如果妳真的很想知道，晚宴烂透了。诺耶尔一直在讲她自己的事，其他人都插不上话，长老根本没注意到我。」诗律猛然打住。她居然用这种口气谈论朋友，让莫莉安有些讶异。诗律走向池塘：「总之，你们这两个笨蛋搞清楚了没?」
「搞清楚什么?」霍桑问。
「你们本来就不该选同一个，」诗律撇嘴，彷佛这件事再明显不过。「其他人都立刻走过拱门或是爬那棵笨树之类的，只有你们两个笨蛋决定抽签。」
「其他人?」霍桑说，「有多少人来过了?」
「很多。大家全部被丢到这里，每个人都会迷上其中一根蜡烛。这是考验的一部分，你应该要选你有感觉的那一根。至少，」她漠然地耸肩，「我是这么想的。」
「既然妳这么聪明，那妳怎么不继续走?」霍桑问：「妳怕吗?」
诗律对他露出不悦之色，「我哪有怕，我只是──还没有人跳进池塘过，他们都走了其他三条路，我在等……」
莫莉安怫然道：「喔，我想也是，妳想要看会发生什么事嘛!妳不想自己先跳下去，免得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原来妳不但喜欢作弊，还胆小得要命。我呢，我才不在乎，我不怕。」她违心地说，走向池塘边缘，死死抓着裙襬，免得双手不住发颤。「霍桑，」她用力闭上眼，希望她的声调听起来比她真实的感受更有自信，「你去爬那棵树，我要跳进池塘。」
「妳确定不要──」
「数到三，」她继续说，以免霍桑成功说服她。「一……」
「三!」诗律吼道，从背后猛推莫莉安一把。
莫莉安脸朝下栽进水中，水花四溅。她不断下沉、下沉、下沉，直到肺部的空气用罄，她踢起双腿，挣扎向上，在幽暗的水中睁开双眼，但上头没有烛光，四周一片漆黑。肺火辣辣地疼，她快溺死了，她就要死了，然后──
一切归于静止。
一片昏黑。
干燥。
地面。
莫莉安大口喘气，将寒冷甜美的空气吸入空荡荡的肺。
地面的触感很坚硬，凹凸不平。她挣扎着跪坐起来，接着站起身，踉跄了一下才取回平衡。
周围一阵静谧，微凉的风拂过她的后颈。
莫莉安看见路牌，她回到了执事街和麦克拉斯基大道交会的转角。她头上有盏金黄色的路灯，在空旷的石子路上洒落一个光圈，包围住她。之前──已经过多久了?几个小时?还是几天?那时候，这里明明到处都是扮装出来狂欢的人，还有滑稽的游行花车。
她疑惑：芬去哪了?霍桑又去哪了?
路上杳无人迹。
「哈啰?」她柔声说道，有些害怕自己会听见什么回答，也有些害怕她什么也不会听到。
不过，某处传来声响──是一阵细微的翻飞声。
莫莉安抬起头，看见一抹黑影，像一只小蝙蝠或大蛾，翩然向下，穿透路灯照耀的黄光，在微风中轻颤，最后恰恰落在她脚边。
是个黑色信封，上头写着她的名字。
她弯下身，拾起信封。
里头，是一纸信笺。
妳被淘汰了。
它们即将来临。
快离开。
莫莉安感到双腿每束肌肉倏地紧绷，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她就是动不了。它们即将来临，这句话在她脑中回荡。
全完了。她没通过试胆考验。过去一年来，她千方百计逃离诅咒，如今诅咒终于追上了她。
猎人的号角声打碎寂静，伴随马蹄敲击石子路的哒哒声。信笺从莫莉安手中滑落，慢动作越飘越低，落地时反面朝上，这面只写了两个字：
快逃。
但她无处可逃，烟影猎手陡然包围住她，从黑夜中缓缓向前，逐渐吞噬她所站的光圈，光圈逐渐变小，愈趋黯淡……
她脑中忽地冒出一个出乎意料的嗓音。
阴影就是阴影，黑鸦小姐。
趋向黑暗是它们的天性。
「光，」莫莉安颤抖地低语：「待在光底下。」她强迫自己把目光从猎手的炯炯红眼撇开，转而向上望，凝视头顶的金黄色路灯，伸手抓住金属灯杆，开始往上爬。就算她没能通过考验，就算她会被赶出永无境，她也不要被烟影猎手带走，绝对不要。
「待在光底下。」她再度轻声说，自觉变坚强了点，双手轮流向上攀。其中一只脚不小心一滑，然而她死命抓紧，双腿勾住灯杆，全身蠕动着往上，靠近光源，不去看在下方低吼的狼，不去听枪枝关保险的声音。再靠近光源一点，再靠近，再靠近，一手接着另一手，一个横杆接着另一个横杆向上踩，前往梯子顶端……沿着那道梯子……前往上方那个人孔投下的一圈光亮，离开下水道，往上，往上，再往上，回到小巷，然后终于……终于……安全了。
莫莉安靠着巷子旁边的墙，呼吸急促，注视前方的街道。就在那里，黑色游行的喧闹缤纷全然回归，有如她从未离开。烟影猎手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梦魇已然结束。她长吁一口气，闭上眼睛。
一切都是试胆考验的一部分。她万般庆幸，庆幸得简直快哭了。
「我不需要腿也能打你!」霍桑发狂似的怒吼传来，莫莉安睁开眼，看见他只用上半身施力，从下水道爬了上来。「给我回来，你这个孬种!我没有腿也能跟你拚了!」
「霍桑!」莫莉安喊道，跳起身，协助他爬出人孔。「霍桑，那不是真的，试胆考验结束了，你的腿还在!」
霍桑停下胡乱挥舞的双手，依旧气喘吁吁，目光左右飘忽，搜寻敌人。过一阵子，他低头瞧去，似乎回过神来，拍打双腿，一路拍到脚板。「我的腿──我的腿还在!」他大叫，发出乐不可支的笑声，跳了起来：「哈!我的腿还在!」
莫莉安也跟着笑，「你以为你的腿怎么了?」
「被龙咬掉。」尽管他脸带笑容，面色却依然惨白，用仍在发颤的双手梳过头发。「一只丑死人的巨龙。」
「所以你是要……打龙?」莫莉安咧嘴一笑：「没有腿也照打?」
霍桑还来不及回答，夜晚再度陷入凝寂的黑暗，彷佛黑色游行的光亮与喧嚣全数遭到吞没，连月亮也随之熄灭。
一片漆黑中，一根火柴划亮，脸罩面纱的十三号女巫团蓦然围住莫莉安与霍桑，烛光映在每个人脸上。
霍桑的指甲陷进莫莉安的手臂，他悄声道：「我以为结束了?」
「我也是。」她小声回答。
七名女巫齐声开口。
「吾等乃十三号女巫团：艾比盖儿、艾密提、史黛拉、娜汀、佐伊、罗莎莉欧、好妈妈妮尔。」(假装跌倒的老太婆就是她。)「年轻的史威夫特与黑鸦，两位顺利获选，取得资格参加展现考验。在这万鬼之夜，两位面对试胆考验，表现出过人的胆识与勇敢。请收下吾等的祝福，静静离开，往后若光临大釜女巫店，可享九折优惠。」
女巫递给他们一人一张魔法用具专卖店的折价券，以及各一个白色信封。信中写道，他们能够参与最后一场考验：展现考验，地点位于山怪武斗馆竞技场，时间定在首年之冬的第五个周六。
十三号女巫团吹熄蜡烛，就此消失。游行的声响与景象缓缓恢复，逐渐在他们身周升起，好似有人正慢慢转动控制的旋钮，然后终于──终于，试胆考验正式告终。
莫莉安的双腿差点一软。她办到了，她做到了朱比特的要求，通过了前三场考验。现在，她只能相信赞助人会遵守承诺，设法让她通过展现考验，进入学会。
在她脑海中，这一切听起来是如此轻易。
***
回去时，游行刚好结束，让霍桑失望得很。他和莫莉安穿过慢慢散去的人潮，四处找芬涅丝特拉，可是怎么找都没找着。
「她会掐死我们，」莫莉安哀号：「走吧，我们去幻铁车站看看，说不定她在那里找我们。」
「可是我们又不是故意的，对不对?」霍桑加快脚步，「我等不及要跟我妈说殭尸的事，她一定会羡慕死。」
「不晓得诗律有没有从庭院出来。」
「谁是诗律?」
「把我推进池塘的女生，她叫诗律‧布雷克本。」莫莉安闪过一只飞过她头顶的蝙蝠，是万鬼夜庆祝活动的余波。「不晓得她到底有没有跳进去，八成还坐在原本的地方吧，那个胆小鬼。」
霍桑满脸迷惑，「妳在说什么?」
「我走之后发生了什么?你有看到她跳下去吗?还是──」
「看谁跳下去?」
「很好笑嘛，霍──呜!」一个身穿南瓜装的女子撞上莫莉安，害她整个人扑倒在地，但那女子根本没注意到，随即匆匆走过。
「老天爷，可真是失礼。」上方传来一道嗓音。「妳还好吗?我扶妳。」莫莉安有些晕眩地抬头，看见一名身穿灰大衣的男人，颈间围着一条银围巾，遮住半张脸。他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不过霍桑已经将她从石子路上扶了起来。
「我还好，谢谢。」
「噢，是妳。」男人说，拉下围巾，露出熟悉的面孔，脸上的笑意微带困惑。「又见面了，黑鸦小姐。」
「琼斯先生!」莫莉安双手往裤管上拍了拍，「你怎么又回来永无境了?」
他眨了眨眼。「只是来找几个老朋友，他们也参与游行，我来帮忙。」
「我没在杜卡利翁饭店看到你，你改住其他地方吗?」
琼斯先生微露讶异。「不，怎么会呢，我一向住杜卡利翁，从没住过其他旅馆。可惜老板这次不让我请假太久，我只参加今天晚上的庆祝活动。」
「为了今天晚上特地大老远跑这趟，你一定很喜欢黑色游行。」
他轻笑：「我想是吧。」
「那……万鬼节快乐。」莫莉安越过他的肩膀，朝车站望去，隐约在人丛中瞧见芬竖起的毛茸茸灰耳朵。「我们该走了，很高兴遇……」
「妳是跟赞助人一起来的?」
「不是，是跟朋友，他是霍桑。」
琼斯先生转向霍桑，友善地点了个头，双眼微瞇地打量他。「初次见面，你好。」
霍桑心不在焉地抬头瞥了他一眼，「谢谢。我是说，很好，不是，你好。莫莉安，我们该走了，芬会气炸的。」
「好。琼斯先生，很高兴又遇到你。」
「等等，我先前就想问妳──学会的考验进行得怎么样?」
「其实还不错!」莫莉安说，语气掩饰不住惊讶。「我们刚结束其中一场，是试胆考验。」
「妳通过了?」
「幸运通过。」莫莉安露齿笑道。忽然，她想起在烟影猎手步步逼近时，有个奇异的瞬间，她脑中响起了琼斯先生的声音：阴影就是阴影，黑鸦小姐。要是把这件事告诉他，会不会很怪?
「恭喜!」他也报以微笑，「解决三个，只剩一个，妳真该以自己为荣。我想，妳应该知道妳的本领是什么了吧?」
莫莉安的心脏漏跳一拍，脸上的笑意凝结。她正想坦白招供「不，其实我不知道」，就在这时──
「莫莉安，」霍桑语带强硬：「痒痒粉。」
「妳先走吧，黑鸦小姐，我想妳朋友正在赶时间。祝妳展现考验顺利。」琼斯先生脱帽向她致意，「妳朋友也是。」
***
令莫莉安错愕的是，芬听到他们慌忙的解释与道歉，只是满不在乎地甩甩尾巴，轻轻带过。「我知道，我知道，试胆考验，朱比特说了。」
「妳知道?」霍桑说。
「当然知道。」芬翻了个白眼。「不然，你们两个小坏蛋偷偷溜掉的时候，我干么假装没注意到?好了，快走吧，要是错过末班车，你们两个要负责抬我回去。」
车站中空气滞闷，芬领着他们穿过错综复杂、宛若迷宫的楼梯与地下道，这时霍桑才转头问莫莉安：「刚刚那个穿灰外套的怪人是谁啊?」
「琼斯先生，」她边说边扯下围巾，塞进口袋。「他不是怪人啦，他人满好的。」
「他问了好几百万个问题，我还以为他不肯走了呢。妳怎么认识他?」
「他在投标日那天说要找我当学徒。」
霍桑的两条眉毛登时抬得老高，「妳拿到双重投标?我光是拿到一个就高兴死了。」
「我拿到四个，」莫莉安的脸涨得通红，急匆匆往下说：「可是有两个是假的，不知道是谁恶作剧。」
霍桑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安静下来，一路闷不吭声，直到抵达站台。三人用跑的追上末班车，在车门关上前跳了上去。
「那妳知道是什么了吗?」他们坐进最后一排的两个位子时，霍桑问道。芬涅丝特拉以猫的坐姿坐在附近的地上，对其他乘客发出招牌低吼。
「什么?」她明知故问。
「妳的本领。妳拿到四个投标，一定是很棒的本领。」
「是两个，」她纠正，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鞋。「再说，如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哪可能是多好的本领。」
莫莉安心知肚明，霍桑铁定超级想问一堆问题，但他们随后陷入缄默，就这样坐完七站。等他们踏出车站，沁凉的夜风拂来，霍桑总算忍不住了。
「那，」他用手肘轻撞莫莉安，「穿灰衣的怪人是代表哪间学校?」
莫莉安皱眉。「他不是代表学校，是代表一间公司，叫做史奎尔企业。还有，不要叫人家怪人。」
「那，这个叫琼斯的老兄要收妳当学徒?」
「不是，」莫莉安说：「投标的是他老板，叫埃兹拉‧史奎尔。」
「埃兹拉‧史奎尔?」霍桑复述，眉间挤出深深的皱纹，「我在哪里听──」
「你们两个，拜托不要拖拖拉拉的。」走在前面的芬大喊，他们已经相距将近一整个街区，莫莉安跟霍桑连忙跑步追上。「你们在后面咬什么耳朵?」
「没有啊。」莫莉安说，霍桑却同时开口：「埃兹拉‧史奎尔。」
「埃兹拉‧史奎尔?」芬发出像噎到的声音。「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你们两个怎么知道埃兹拉‧史奎尔?」
「妳怎么知道埃兹拉‧史奎尔?」莫莉安问：「他是妳朋友吗?」
芬看起来大受冒犯，斥道：「这是在开玩笑吗?才不是，史上最邪恶的人并不是我朋友，谢谢妳的关心。」
「『史上最邪恶的人』?」莫莉安问：「妳在说什……」
「不要再说埃兹拉‧史奎尔就对了，好不好?」芬压低声音，环顾四周。莫莉安头一次看她这么严正，这么担忧。「说什么跟幻奇师是朋友，这种笑话一点也不好笑，要是被别人听见──」
「幻……幻奇师?」莫莉安顿住脚步，「埃兹拉‧史奎尔──是幻奇师?」
「就叫妳闭嘴了。」芬率先大步走进石蚕蛾巷，留下愕然无言的莫莉安及霍桑。
***
等两人回到莫莉安的房间，爬上床(今晚是两个吊床，摆在一起，不停左摇右荡)，他们才开始讲话。
「说不定是另一个史奎尔。」
莫莉安嗤之以鼻。「对啊，我敢说世界上有一堆埃兹拉‧史奎尔。」
他们沉默几分钟，接着──
「我好笨，」莫莉安悄声说，「琼斯先生告诉我……他亲口说过，埃兹拉‧史奎尔是世上唯一能够控制幻奇之力的人。所以他一定就是，对不对?他就是幻奇师。」
「大概吧。」
「当然是这样，我怎么这么笨。」她坐起身，双腿悬在吊床侧边。「史上最邪恶的人为什么要收我当学徒?是不是因为他觉得……」她停下来，咽了一口口水。「他觉得我也会变邪恶?」
「妳说这种话才笨呢。」霍桑跟着坐起来，「妳当坏人一定当得很烂，妳根本没胆子当坏人。不过我可以，我的坏人笑声超棒的，哇哈哈哈哈!」
「闭嘴啦。」
「哇──哈哈哈──」他呛了一下，笑声中断。「喔，那样笑其实喉咙有点痛。哇哈哈──」
「霍桑，闭嘴!」莫莉安恼怒地说：「你觉得……你觉得我会不会……」
「怎样，变邪恶?妳是认真的?」他倾身向前，在月光下注视莫莉安。「当然不会!莫莉安，妳当然不邪恶，不要开玩笑了。」
「一定是跟诅咒有关，我很确定。他们果然是对的。」
「谁?」
「大家。我爸，艾薇，诅咒之子登记处……每个人!整个共和国!我被诅咒了，说不定──」
「可是妳告诉过我，朱比特说诅咒不是──」
莫莉安无心听他说话，「说不定诅咒代表我很邪恶。」
「妳才不邪恶!」
「那史上最邪恶的人为什么想收我当学徒?」
霍桑咬住嘴唇，沉思一会，低声说：「也许朱比特知道为什么。」
「朱比特……」莫莉安心跳加快，「所以你觉得……你觉得我应该告诉他?」
霍桑对她拧起眉头。「嗯，对。是啊，当然是告诉他最好，一定要告诉他!对方是幻奇师耶。」
「可是我连见都没见过他!」莫莉安反驳，「我只见过他助理，你也听香妲女爵跟米范说了，幻奇师本人绝对不可能回永无境，永无境不会放他进来。」
「万一他找到方法了呢?」霍桑问，神色越显忧惧。莫莉安不喜欢这副表情出现在他脸上，想到是自己害的，心中更是一阵难受。「万一这就是琼斯先生来永无境的原因呢?莫莉安，这是很严重的大事。」
「我知道很严重!」她猛地向前靠，一时用力过头，差点被吊床甩下去。「你没听到芬说吗?『跟幻奇师是朋友这种笑话一点也不好笑』，要是朱比特以为我跟幻奇师是朋友怎么办?要是他再也不想当我的赞助人怎么办?要是臭架子发现……」想起燧发枪探长，她打住话头，这下探长又多了一个送她回共和国的理由。「霍桑，要是我没进幻奇学会，我就会被赶出永无境。」到时烟影猎手会等着我，她心想，但没有勇气将这句话说出口。
霍桑看似如遭雷殛。「妳真的觉得他们……妳真的觉得朱比特会……」
「我不知道。」莫莉安坦承。即使她身负诅咒，朱比特依旧选择了她，救出她，保护她;然而，假如他知道史上最邪恶的人也挑上她……这是否会成为令朱比特改变心意的最后一根稻草?莫莉安完全不想知道答案。
霍桑焦躁不已，站起身，开始来回踱步。「不能让妳被赶出去，我不会让他们赶妳走，不过，我们也需要一个应变计划。
「这样好了，如果妳又遇到琼斯先生，我们就告诉朱比特全部的事，全部。如果没有，就等最后一场试验结束，我们两个确定进入幻奇学会，没人能把妳赶回共和国，到时我们再告诉朱比特。好不好?」
「好。」莫莉安说。要向朱比特隐瞒这个吓人的天大秘密，还把霍桑也拖下水，令她满怀内疚。可是，听见霍桑说「我们」而不是「妳」，她不禁安心许多。她深吸一口气：「好，就这样做。在那之前……」
「我一个字都不会告诉别人。」霍桑伸出小指，表情忧虑却坚决，莫莉安跟着伸出小指，和他打勾勾。「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