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不太欢乐的圣诞节
圣诞节早晨，莫莉安醒来，闻到肉桂、柑橘与烟熏的香味。壁炉中的火焰雀跃地烧着，床头板挂着一只肥肥的袜子，里头塞满糖果点心。
她倒转袜子，各种零食礼物倾泻在她腿上：巧克力、红橘姜饼水果蛋糕、一颗闪着光泽的粉红色石榴、一条形状像只狐狸的编织围巾、一双红手套、一罐金紫相间的帕可斯基腌糖梅、一本叫做《芬尼根童话故事》的精装书、一迭背面是银色的牌、一柄握把上画了芭蕾女伶的梳子。这么多东西，全都是给她一个人的!圣尼古拉斯太不可思议了。
莫莉安戴上柔软的羊毛手套，凑近脸旁，想起以往没那么高兴的圣诞节。黑鸦家族一向不来送礼这套，很久以前有一年，她鼓起勇气问柯维斯，她这次圣诞节会不会收到惊喜，柯维斯的答案是会，让她开心不已。莫莉安期待了好几周，在圣诞节一早跳下床，激动地想看看前一夜柯维斯留下什么礼物，结果发现床脚有个信封，里头是一份账单，列明柯维斯那一年因为她而付给诅咒之子登记处的赔偿金，一毛不少。
他倒是没骗人，至少在「惊」这个方面。
莫莉安用牙齿咬掉巧克力金币的金箔，这时她的房门猛然打开，杰克大步走进，一手拿着一张字条，另一手拿着他的圣诞袜。
「圣诞欢乐!」莫莉安说，本来想补上一句「好了，给我回到门口敲门」，但她太为圣诞节高兴了，所以决定不要计较。
「耶鲁节好。」杰克一屁股坐上她的床，将字条递给她，接着调整一个舒服的坐姿，倒出圣诞袜中的东西，从那堆礼物中挑了一片姜饼狗，掰掉它的头。「其实没有很好，因为朱舅舅又临时有事出门了。」
「在圣诞节早上?」莫莉安问，读起字条。
有急事要去玛威办，午餐时间回来。替我带莫儿去滑雪橇。
──J‧
「玛威是什么?」
「一个中间界，八成又有冒险家错过使用通道回乡的时间了，每次圣诞节都会有人找他去救一些白痴。恶──来，这给妳。」他带着嫌恶的表情，将圣诞袜中的石榴拿给莫莉安，她则回送几颗红橘。
「你不用带我去滑雪橇。」她咬着另一片巧克力金币，耸耸肩。「我连雪橇都没有。」
「妳以为那个是什么，一只小马?」杰克的头朝壁炉一歪。
莫莉安越过床沿往底下瞧，看见一架反射光泽的绿色雪橇，上头绑着金色缎带，附上一张纸条：莫儿，有个欢乐的圣诞。
「哇。」她惊叹，高兴得反应不过来。她这辈子从没收过这么多礼物。
「我的是红色，」杰克边说边翻了个白眼：「他真是自以为好笑。」
***
朱比特没在午餐时间赶回来，派了一位信差过来替他道歉。少了他在，莫莉安本来会很失望，好在她忙着欢度人生中最棒的圣诞节。
多亏耶鲁女王，今天下了一场纷飞的大雪。一整个早上，杰克与莫莉安在附近的加尔巴利山丘滑一遍又一遍的雪橇，还跟邻居小孩打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雪球大战。
中午，他们走回杜卡利翁饭店，刚好赶上在宴会厅的午餐，食物丰盛到压得长桌吱呀作响，有烤火腿、熏山鸡、烤鹅，有一盘盘培根炒甘蓝菜及栗子、金黄色的烤马铃薯、淋上蜂蜜的防风草根，有一盆盆浓稠的酱汁、松软的干酪、辫子面包，还有鲜红的蟹爪、躺在碎冰中闪着水光的牡蛎。
莫莉安跟杰克打定主意每种都要吃一点(牡蛎除外)，不过两人只吃了一半的菜色就放弃，跑去躺在吸烟室(今天是薄荷烟雾，帮助消化)，宣告他们这辈子连一口食物都不想再吃了。然而，十五分钟后，杰克便尽心尽力扫光一碗装得高高的水果蛋糕、两个百果馅饼，莫莉安则解决掉一个蓬松的鲜奶油黑莓蛋白霜。
杰克第三次折回宴会厅时，莫莉安躺在角落的沙发上，呼吸着安抚心神的薄荷绿烟雾。这时，她听见有人走进吸烟室。
「我也不是不相信他，」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他一定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小伙子可聪明得很。」
莫莉安睁开惺忪的睡眼。透过墙壁送出的浓烟，她隐约看见两个人影。一个是优雅的香妲女爵，身穿红绿相间的飘逸丝绸礼服;另一个是已经满头白发却仍精神奕奕的米范‧焦，穿着圣诞节苏格兰裙。
「就是太聪明了，迟早惹麻烦。」香妲女爵说：「米米，他不是不会犯错，他也只是个人。」
莫莉安迷蒙地思索，是不是要让他们知道她也在，正打算清清喉咙──
「为什么是莫莉安?」米范说：「有那么多备选生可以挑，为什么要挑她?她的本领是什么?」
「她是个很惹人爱的女孩──」
「当然，当然。非常讨喜的孩子，棒得不得了的女孩儿，但朱比特到底觉得她凭哪点能进幻奇学会?」
「哦，你也懂朱比特的个性。」香妲女爵说：「他一向把不可能的事情当成挑战。你还记得吧，他是头一个攀登莫名其妙峰的人，然后又杀进那个山怪肆虐的蛮荒界，那可是整个探险者联盟都敬而远之的地方。」
礼宾部经理轻笑几声。「是啊，再看看这里。他发现这间饭店的时候，这里根本是废墟，他把这个地方当成兴趣来经营，结果成了全永无境最高档的饭店。」他的声调转为严肃：「但你可不能把孩子当成兴趣来养。」
「确实。」香妲女爵表示同意。「要是他搞砸杜卡利翁，事态还算不上多严重，起码饭店不像人一样会受到伤害。」
随后一阵沉默。莫莉安不敢动弹，屏住呼吸，一时以为他们在重重薄荷烟雾中看见了她。
半晌，米范深深叹了口气。「香妲，我知道这不关我们的事，只是我担心那孩子。我觉得他会害那孩子大失所望。」
「不只如此。」香妲女爵用不祥的语气说：「万一臭架子发现她是非法入境的，想想看朱比特会赔上什么。这可是叛国罪，米范，他会锒铛入狱，他的名声、他的事业……全部葬送。除此之外，还有──」
「杜卡利翁。」米范肃穆地接话：「一个不小心，他就会赔上杜卡利翁。到时我们该如何是好?」
***
不出莫莉安所料，当天深夜，她在杜卡利翁饭店的走廊上游荡，努力赶走胃中的纠结感与恶梦。
时间已过午夜，她注意到朱比特办公室的门半开半掩。她从门缝往内偷窥，见到朱比特坐在火炉边的皮制扶手椅中，一旁的桌上摆了冒着蒸汽的银茶壶，以及两个饰有花样的小玻璃杯。他连眼睛都没抬：「进来吧，莫儿。」
朱比特倒茶出来，是薄荷茶，绿色茶叶在里头回旋，又替莫莉安那杯加了一颗糖。莫莉安在他对面坐下之际，他的目光短暂扫过莫莉安的脸。莫莉安觉得他看起来很疲惫。
「又作恶梦了，」他的语气不带疑问：「妳还在担心展现考验。」
莫莉安啜着茶，什么也没说。朱比特总是知道这些事，如今她已经习惯了。
她又一次梦见自己在展现考验上一败涂地，不过这次，梦境没有在观众奚落她时结束，反而继续进行：一批滴着口水的凶残山挖掘机持棍棒，闯进山怪武斗馆，显然是要把莫莉安乱棍打死，了结她可悲的小命。
「考验就在下周六。」她意有所指地说，暗自期望朱比特听了这句话，会终于告诉她到底该做什么、到底要表演什么。
朱比特叹气。「不要担心这么多。」
「你一直这样讲。」
「一切都会没事的。」
「这句话你也一直讲。」
「因为这是真话。」
「可是我没有本领!」她不小心把茶泼出来，溅到睡衣前襟。「反正我不可能进入学会，那我为什么要接受考验?我又不会骑龙，也没有……也没有天使般的歌声，我什么都不会。」开始吐露内心的担忧之后，莫莉安就停不下来：「要是臭架子发现我非法入境怎么办?他们会把我赶出去，然后把你关进大牢，把杜卡利翁从你手中抢走，你……你的名声……你的事业……」莫莉安的声音一哽。「你不能为我冒这么大的险!到时候饭店的工作人员怎么办?杰克怎么办?要是你被关，你就没办法照顾杰克了，而且还有……」她一时接不下去，打住话头。
朱比特端着茶，挂着有礼的微笑，等她说完，这副样子令莫莉安更加恼火。他到底担不担心莫莉安能不能进学会?还是他做这件事纯粹是出于好玩?莫莉安该不会只是他的……一个兴趣?
这念头让她内心涌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彷佛体内有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压低身体，准备强行突破她的胸腔。
她放下茶杯，玻璃哐啷敲在茶盘上。
「我要回家。」
她压根没意识到自己起了这个念头便脱口而出，声音低微，语气抑郁。这四个字悬在空气中，无比沉重。
「回家?」
「回豺狐镇。」她澄清，虽然她知道朱比特很清楚她的意思。一听莫莉安说要回家，他整个人陡然静止。「我要回家，马上回去，今天晚上就回去。我想跟我家人说我还活着，我不想加入幻奇学会，我不……」要说出这些话并不容易，每一字都必须奋战不已：「我不想住在杜卡利翁饭店了。」
最后一句并不是实话，但她觉得如果朱比特相信，会更有可能答应她。
莫莉安深爱杜卡利翁，然而，无论这间饭店有多少房间、多少走廊、多少楼层，都装不下她对展现考验日渐高涨的恐惧。
她的忧虑如同一只怪兽，如同在杜卡利翁不断作祟的鬼魂，也如同逐渐渗入骨髓的冬霜，令她永远无法真正感到暖和。
她等待朱比特回答。朱比特的脸孔敛去情绪，纹丝不动，莫莉安差点以为那张脸会像陶瓷面具一样起裂纹。他凝视火焰良久。
「好吧，」他终于开口，嗓音轻柔：「我们即刻出发。」